摘 要:本文主要以奧爾波特的人格特質論為理論依據,探討桑提亞哥和亞哈“我執著”的首要特質。強烈的不可遏制的超越動機、超常的抗爭意識和堅毅的行動意志以及“以我為中心”的個體意識在兩位悲劇英雄個性結構中有著充分的體現。
關鍵詞:人格特質 “我執著” 價值取向 個體意識
“人格”一詞來源于古希臘語,最初的意思是“繪圖”“印記”。亞里士多德曾用它來描述人的“性情”“習慣”和“思想方式”等。人格是個體在濡化與社會化及在周圍環境適應過程中表現出的個性特征的總稱,通常被理解為個體的氣質、性格、興趣、愛好的綜合表現。人格特質理論認為,特質是決定個體行為的基本特性,是人格的有效組成元素。心理學家奧爾波特把特質界定為個性的“心理結構”,是“個人所具有的神經特性,具有支配個人行為的能力,使個人在變化的環境中給以步調一致的反應”。奧爾波特首先把特質分為共同特質和個人特質兩類。個人特質為個人所獨有,代表個人的性格傾向。其中首要特質是個人最重要的特質,代表整個個性,往往只有一個,在個性結構中處于支配地位,影響一個人的全部行為。①小說或戲劇的中心人物往往被作者以夸張的筆法突顯其首要特質。
《白鯨》與《老人與海》是兩部美國文學的經典之作,它們都是希臘古典悲劇類型的作品。作家麥爾維爾和海明威之所以能夠成功地塑造亞哈和桑提亞哥兩位悲劇形象,是因為他們抓住了主人公的“我執著”的首要特質,從悲劇主人公自身尋找悲劇的成因。
“我執”在佛教中指對一切有形和無形事物的執著,指人類執著于自我的缺點,包括自大、自滿、自卑、貪婪;執著自己的想法、做法、人格等;自我意識太強或太關注自己而忽略別人等等。消除“我執”是佛教徒的一個修煉目標,認為沒有“我執”就可以將潛在的智慧顯現出來,成為有大智慧的人,即為“佛”。英雄悲劇的發生固然受著種種客觀環境的左右,但所有環境條件都離不開人的主觀選擇而發生作用。悲劇英雄人物的生長多取決于自己的悲劇人格。而接近冥頑不化的“我執著”則是所有悲劇英雄人物的悲劇人格特質的一種。這種人格執著既是他們得以成為英雄的意志助手,也是他們成為悲劇人物的心靈“幫兇”②。
一、鍥而不舍的價值取向
奧爾波特認為特質具有動力性。特質具有指引人行為的能力,它使個人的行動具有指向性。特質是行為的基礎和原因,它支撐著行為。特質可以與動機等同。“我執著”的人格表現為對一種事物一種價值取向的鍥而不舍,至死不渝。無論環境、條件怎樣變化,它都不會改變。在其行為中首先表現為悲劇主體追求的強烈目的性。人的行為都是有一定目的性的,悲劇人物傾其一生追求的是自身超越價值。這種超越價值在悲劇人物看來就是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的自我價值。③桑提亞哥連續八十四天沒有捕到一條魚,但他并沒有因一無所獲而放棄捕魚,而是滿懷信心,只身一人駕船出海,駛向他人不敢涉足的深海。這充分顯示了他對自己從肉體到精神上的力量的信心和把握,以及對自己的生存和命運的自主性意識。在小說《白鯨》中, 捕鯨船隊中有著這樣的謠傳:白鯨莫比·迪克是無處不在的,它會在同一時間出現于不同的地方;它也是不朽的,盡管遭到猛攻,身上插滿槍頭,它還是能夠逃得了性命。有關莫比·迪克的種種流言激起了亞哈的斗志,他希望與這條白鯨做一番較量。與白鯨的第一次遭遇中,亞哈痛失了一條腿,從此亞哈走上了瘋狂的追捕之路,追殺白鯨成了他航行的唯一目的,他不惜以遍體鱗傷之軀去跟這條邪惡化身的白鯨決斗到底。正是因為桑提亞哥和亞哈執著地冒著生命被毀滅的危險,堅定地向超越價值邁進才使他們成為真正的悲劇人物,他們性格中的執著在追求目標上一開始就奠定了堅不可摧的基石。
二、超常的抗爭意識和堅毅的行動意志
悲劇主體具有強烈的自我保護和維護獨立人格的欲望,往往因為對現狀的不滿而顯示出強烈的不可遏制的超越動機,并按自己的意志去付諸行動,即使命運使他陷入苦難或毀滅境況之中,他也敢于抗爭,九死不悔。舍勒先生說有“兩種屬于悲劇英雄本質的因素:一是使他毀滅的不幸屬于那種必須與之斗爭的不幸;二是確實與使他毀滅的不幸進行了斗爭”。“至于那些從一開始就向敵對力量屈膝投降,一見價值有失去的危險便立即失望、放棄的人,當然也絕非悲劇英雄。”④ 不屈服、不放棄,這是英雄悲劇的一個主要的成因與特征。
白鯨強大的勢力使所有的捕鯨人都深知捕捉到它的不可能性。但凡與它有過較量的人無不失肢斷臂或喪失生命。與白鯨的第一次遭遇中,亞哈便失去了一條腿。在這種沉重的打擊和壓力下,一般人也許會聽天由命。如“塞繚爾·恩德比號”船長布姆的一只胳膊被白鯨咬斷了之后,布姆以平和的態度接受了肢體不全的殘酷事實。但亞哈卻不茍同于人,他不肯善罷甘休,不肯接受命運的安排。他完全被自己的“我”所吞沒,并集中在自己的狀態里看不見外界的世界和他人。他整日坐在船長室內,不再為家人著想,不再和船員們交流。他把世上所有的罪惡都投射到這條白鯨上。他揚言:“我要走遍好望角,走遍合恩角,走遍挪威的大渦流,走遍地獄的火坑去追擊到它后,這才撒手。”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船長,亞哈不可能不知道與兇猛的白鯨戰斗的后果。他本可以聽從大副之勸,滿載回國與妻兒團圓,可是,他太以自我為中心、太忠于自己的信念了,因而不可能按照他人的意志行事。他盲目自信,覺察不到自己的缺點和敵人的強大。他認為,人類是宇宙中至高無上的,一個意志堅強的人一定可以擊敗任何自然界的力量。
對于桑提亞哥,八十四天的“背運”并未使他放棄打魚,他認為自己“生來就是干這一行的”。工具的簡陋,力量的單薄并沒有讓他絕望,他盡力發揮一個人自身的全部智慧和力量,耗盡全力和馬林魚拼搏,最終取得勝利。可在疲憊不堪地拖著馬林魚返航時又遇上了虎視眈眈的鯊魚,桑提亞哥又一次聚集全身的力量同鯊魚進行殊死搏斗,一直鼓勵自己“跟它們斗”,“跟它們斗到底”,顯示出決戰到底的氣概。當大馬林魚一直拉著他的小船在海里翻跳時,他高聲地說:“魚啊,我到死也要跟你在一道兒。”他還鼓勵自己:“老家伙,你最好別害怕,最好要有信心。”盡管他的手抽筋、流血,他也沒有放棄,還對自己說手會好起來的。人生可以有多種選擇,桑提亞哥若選擇放棄釣取比自己的大船還要大的馬林魚,或者在受到鯊魚圍攻時解開綁住馬林魚的套索,結局也許不會更好,但也不會更壞。然而,他選擇的是“直面人生,既不放棄,也不抱怨,永遠高傲地、竭盡全力地去迎接一切災難和死亡,以便在這種永不停息的積極行動中,顯示出生命的偉大和永恒,展示出人的高貴和尊嚴”⑤。柏拉圖把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性格隨和的人,一類是性格執著的人。桑提亞哥和亞哈顯然是后一類人。這種人是永遠不會隨遇而安的,即使遭受挫折也不會低頭,不會隨波逐流,放棄自我的執著。英國美學家斯馬特指出:“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他表現出堅毅和斗爭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悲劇全在于對災難的反抗。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心中總有一種反抗。”⑥桑提亞哥和亞哈的悲劇人格集中體現在對現實的不妥協上。他們的失敗或毀滅是其執著追求,為理想、價值不惜犧牲的結果。
三、“以我為中心”的“個體意識”
美學的悲劇性主要指主體以自我為中心,在個體意識的驅動下,面對自己生命的苦難或毀滅,面對自己“意識和欲望超越自己能力”的絕境以及自己的動機與行為結果的悖反的反因果境遇時的人生態度。⑦ 《老人與海》和《白鯨》充分表現了個體與社會環境自然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展現出受個人意志欲望所驅使的行為過程以及這種行為受到阻礙后的毀滅結果。虛榮的自信和征服的欲望使桑提亞哥在利用自然時“走得太遠”,他把捕魚當做一種能夠體現個人價值和尊嚴的崇高事業來追求。在連續八十四天沒有捕到魚之后,捕獲大馬林魚、戰勝兇狠的鯊魚,就成了老人確立自己價值、證明自己能力的方式。但當他的戰利品被搶食殆盡、無情毀滅之時,實現自我的征服意志的動機與自然規律的不可抗拒的結果的悖反出現了。桑提亞哥從一個以自我為中心,自信、傲慢的征服者變成了鯊魚的被征服者。他對自己的錯誤進行了反思:“那么是什么把你打垮的,什么也沒有,只怪我出海太遠了。”值得注意的是,在放下了征服自然、證實自我價值的這種執著追求后,桑提亞哥反而擺脫了之前的兩難境地,獲得一身輕松。“你給打垮了,倒感到舒坦了,我從來不知道竟會這么舒坦。”
亞哈堅持遵循自己的直覺,對一切傷害了他的事物都恨之入骨,但同時他又無視別人的生命與尊嚴。亞哈將自己的本性看得高于一切。為了遵循自己的直覺與本能,他甘愿違背任何人的意愿,上帝也不例外。在復仇的信念中,亞哈成了徹頭徹尾的人類中心主義者。在他眼中,自然不再是孕育生命的母親,而只是必須征服、支配、奴役的對象。他錯誤地理解自我和自然的沖突,以盲目的、瘋狂的偏執摒棄了人類的倫理觀念。在同白鯨的搏斗中,自始至終表現的都是單向度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存競爭法則。他的偏執使他把自己的意愿變成唯一的準則,信奉自己為上帝,崇尚極端的個人自由。當船只大量漏油時,斯達巴克反對亞哈不停下來救油,亞哈吼到:“只有一個上帝主宰世界,也只有一個上帝主宰‘皮闊得’——滾上甲板去。”極端的個人意志使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人性。
亞里士多德認為英雄陷于厄運完全是由于犯了錯誤,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它不具偶然性,也并非罪惡或壓倒一切的命運所致。事實上,悲劇通常是被某種判斷錯誤或者是某種性格缺陷所引起的。⑧ 這種判斷錯誤或者性格缺陷在希臘語中稱為hamartia,通常被翻譯成英語“tragic flaw”,即悲劇缺陷。對于桑提亞哥和亞哈來說,這里的“錯誤”和“缺陷”其實是與“我執著”的人格特質分不開的。桑提亞哥在海上奮戰了兩晝夜,而最后拖回的只是“一根又粗又長的雪白的脊骨”。亞哈最終以三天三夜的搏斗完成了英雄的征程,以殉道的方式與白鯨一道沉入海底。桑提亞哥和亞哈沒能成為凱旋的勇士,但在執著中他們的精神卻光輝四射,給讀者在觀察世界和探索人生價值方面以力量和啟迪。
① 鄭雪主編:《人格心理學》,暨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5頁。
② 周殿富:《第七崇拜》,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頁。
③ 石藝:《論悲劇人物性格中的執著精神》,《柳州師專學報》2011年第4期。
④ 劉小楓編:《人類困境中的審美精神》,東方出版中心1994年版,第301頁。
⑤ 林一民:《〈老人與海〉和〈一個人的遭遇〉比較》,《江西大學學報(哲社版)》1987年第4期。
⑥ 斯馬特:《悲劇》,轉引自朱光潛:《悲劇心理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頁。
⑦ 邱紫華:《悲劇精神與民族意識》,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
⑧ [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56頁。
作 者:牛張莉,碩士,湖南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文化。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