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黑道》是何頓立足于民間,對黑社會這一特殊階層的獨特書寫。本文從“都市民間”的理論視角出發,通過對何頓在文本中所建構的生存與欲望這兩個都市民間文化形態的揭示,體現何頓反思西方現代性的審美自覺以及探尋本土現代性文化精神所做的努力。
關鍵詞:都市民間 生存 欲望 現代性
評論家洪治綱這么評價何頓:“他努力排除自己作為都市文人所面臨的身份上的尷尬(這種排除并不容易,很多作家就陷入這種尷尬之中不能自拔,如張旻、邱華棟、刁斗等),而把自己完全納入市民底層的生存狀態中。”① 這句話表明了何頓參與都市民間敘事與都市精神建構的民間立場。這一立場使他一直致力于都市民間日常生活的真實描摹,注重現實本真的呈現,顯示了何頓獨特的寫作風格。然而,洪治綱又認為:“何頓小說在欲望化敘事中日顯困頓,話語操作完全糾纏在現場化的真相描摹中,無法獲取小說作為虛構藝術所應有的想象和隱喻空間。”② 這一觀點不無道理,在一定程度上指出了何頓藝術操持上的偏頗,但如果從何頓的創作軌跡來看,這一論斷就顯得不夠客觀。實際上,何頓后期的作品逐漸地擺脫了“現場敘事”的單一化風格,用某位學者的話就是:“把現場記錄和人文思考融為一體,用具體的、物化的細節容納抽象的、形而上的內涵,以欲望化的形式來呈現某種精神的深度。”③ 而這種精神深度常常體現為何頓對人的現代性的積極探求。
《黑道》是何頓花了幾年時間苦心經營的力作,“為創作這部小說,何頓最大限度地貼近了眾多黑道人物,采訪,聊天,觀察他們的生活,了解他們的人生經歷,打探黑社會組織內部的種種細節,盡可能地走入他們的心靈,探究最隱秘的人性角落,在這期間所經受的艱難阻礙,甚至內心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④ 但何頓的一位學者朋友認為:“你(何頓)寫的黑道人物,讀后感覺不像黑道人物。”⑤ 而何頓本人也承認:“我寫《黑道》,實質上是寫湖南人身上的狠勁。”⑥ “狠勁”一詞實際上代表了富有中國地域色彩的傳統文化性格。何頓是一個具有鮮明的民間立場和民間情懷的作家,他在筆下的民間世界里,塑造了一批生活在全球化和市場化背景下中國社會急劇轉型期的人物形象,讓他們在這欲望世界中起伏掙扎,從生存、欲望等多個層面展現出都市生活的民間場景,由此傳遞出作者對現代性背景下的本土傳統文化的復雜思考。基于此,本文擬從“都市民間”的理論視角出發,通過對何頓在文本中所建構的生存與欲望這兩個都市民間文化形態的揭示,體現何頓反思西方現代性的審美自覺以及探尋本土現代性文化精神所做的努力。
一
何頓的都市底層寫作在對現實細節的捕捉上,往往要比其他作家敏感,何頓在一次訪談中這樣說道:“某一類作家喜歡在家里思考,然后根據思考去寫作;另一類作家是在生活中尋找,尋尋覓覓,體味人生,把自己的情感和寫作建立在讓他感受最深的以及激起他靈感的東西上。我大概屬于后者。”⑦ 他對都市底層人民的生存方式有著深刻的了解,并把自己當成都市民間世界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以平視的視角進行寫作,這表明了何頓鮮明的民間立場和民間情懷。
有人這么評價何頓:“何頓血液中有高貴的文化的血液,但在情感上又有濃厚的平民傾向。”⑧ 事實的確如此,何頓從小混跡于長沙的市井街頭,鄰里的家長里短,小茶館中的傳奇笑料,無不豐富著何頓的精神世界。青少年時代的何頓當過知青,上過大學,進過拘留所,當過老師,后又下海做起了裝修生意,帶著一群工人專門為酒樓飯館搞裝修,期間接觸認識了一大批三教九流的人物。何頓如此豐富的人生經歷無疑成了他獨步文壇的重要財富。正是他長期蟄伏在這魚龍混雜的街頭巷尾,把觸角深入到都市底層的龐大空間之中,才決定了他的作品中較明顯的平民意識。更難能可貴的是,如今的何頓依然每天下午、晚上開著他的小轎車(以前是摩托車),奔走于長沙的各個街頭,“造訪朋友,坐茶館,呷夜宵”⑨ 。何頓豐富的底層生活體驗成就了他,也造就了他的民間立場和民間情懷。《黑道》這部作品不僅昭顯出何頓小說創作的日益成熟,而且再一次證明了何頓的民間立場和民間情懷在他的文學創作中的重要性。《黑道》所寫的是黑社會這個特殊的社會階層,作為當下都市民間社會的隱形存在,它的神秘性使得眾多作家無法真正深入到這一社會組織的內核中去。而何頓具備了這種寫作的可能性,他豐富的底層生活經驗和那群三教九流的朋友使他在寫作過程中如魚得水,不斷地在都市民間中挖掘出新的寫作資源。他接觸了大量的黑道人物,通過采訪和聊天獲取了大量關于黑社會的第一手材料。《黑道》出版后,很快便步入了暢銷書的行列,甚至頗受黑道人物的歡迎。而在此之前,何頓還受到黑社會的恐嚇,以及各方面的壓力,可以說,是堅定的民間立場和濃厚的民間情懷鞭策著他這幾年來對黑社會這一特殊階層的書寫。
二
何頓廁身于20世紀90年代的都市底層,時刻聆聽著處在社會轉型期民間世界紛繁復雜的聲響。在他的作品中,始終融合著自己當下的生活體驗,呈現出對世俗性的追求。而何頓又與同樣有著世俗性追求的池莉不同,他并不注重池莉所偏愛的對生活庸常性的敘述,而濃郁的生存性才是他筆下都市民間世界的底色。何頓的底層生存體驗使他懂得飲食男女在民間世界的重要性。《黑道》這部作品雖然有一個傳奇性的名字,但實際上我們依然能在作品中清晰地看到世俗色彩濃厚的都市民間文化場景。《黑道》不僅向讀者展示了全球化和市場化背景下中國都市物欲橫流的無序場景,勾勒了黑社會、官場、商場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且也刻畫了都市底層人物被現代都市邊緣化的生存焦慮狀態。
《黑道》中的鐘鐵龍和石小剛,可以說是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知識分子代表。何頓延續著對知識分子生存現實的書寫。何頓用“凄涼”“虛無縹緲”來表達他們在長益市電工廠時對生存現狀的困窘和不滿。20世紀90年代,隨著經濟全球化和以市場機制為主導的現代化社會的崛起,拜金主義與消費主義成為了中國轉型時期的兩大主流文化觀念。與此同時,知識分子被這個經濟時代和物質社會邊緣化,體制內的生存格局不再是他們引以為傲的資本,而成為受人譏諷的對象。因此,鐘鐵龍和石小剛毅然以犯罪的方式來與自己的文化身份和體制內生活決裂,并融入現代性的都市生活中。然而,鐘鐵龍在事業蒸蒸日上,并逐漸在現代都市站穩腳跟的時候,卻始終擺脫不了一次又一次的噩夢和自責:“鐘鐵龍的內心被深重的罪惡感狠狠地糾纏著,就像一頭獅子死咬著一頭掙扎著的雄鹿不放一樣,這種感覺讓他窒息,甚至在他快樂的時候,這種罪惡感會突然而至,侵蝕他的心,污染他的快樂,猶如油輪泄漏了石油,仿佛能清晰地瞧見油污沾到了他身上,腥臭難聞,致使他的快樂會突然萎縮,讓他悵然。”⑩ 這種自省式的懺悔是何頓在現代化的生存場景中對生存現實的反思,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當下的知識分子無法超越市場經濟主導下的現代性社會的精神狀態和生存現實。
而劉松木、小馬等人則是何頓筆下又一群掙扎在都市底層的小人物。“他們都是些拼命在社會上混,卻因缺乏知識而始終沒混起來的人。”{11} 劉松木是個野性十足的人,常因打架而遭受牢獄之災,這類人是不見容于現代文明的都市生活的。也正是如此,鐘鐵龍并沒有像其他好友一樣把他招到自己門下,而是資助他在家鄉黃家鎮干了個體,讓他遠離現代性的都市生活。至于小馬,他出身低微,跟過丁建、關偉幾個黑社會老大,不僅不受器重,反而不被當人看。為了一家人的生存,他忍氣吞聲地工作,最終死于肺癌。
總之,無論知識分子,還是都市底層大眾,在何頓筆下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商品大潮涌動的現代性的侵蝕,顯示了這一代人面臨經濟現代性背景下的生活觀念對傳統生活方式的巨大沖擊。何頓把這種侵蝕和沖擊的現實書寫與繁華的現代性都市敘事同步展開,透射出何頓對西方現代性主導下的現代化成果的質疑。
何頓在《黑道》中設置了這樣一個情節:代表本土傳統文化的鐘鐵龍父親對即將融入現代性都市的鐘鐵龍進行生存哲理的啟蒙。這個對知識分子無不具有諷刺意味的情節設置,表明了何頓“那種服從于本土生活經驗與內在精神的現代性審美自覺”{12} 。此外,《黑道》中蘊涵著許多生存哲理,如“和氣生財”“舍得”哲學等。鐘鐵龍是個好學的人,在閑暇之余總會翻翻《史記》《資治通鑒》,他“知道自己年輕,做人和做事有很多道理他都不懂”{13} 。這些史書上蘊涵的哲理對鐘鐵龍在現代性都市的生存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和而不同”的道理使他懂得既要與丁建、龍行長、李總等人和睦相處,又不能依附他們,否則不可能成就一番事業。在鐘鐵龍離開丁建開了一家桑拿中心后,面對丁建的挑釁他無不忍氣吞聲。直到他覺得丁建已徹底阻遏了他“和平崛起”的愿望時,他才殺了丁建。而鐘鐵龍對周圍所有人,不管是李總、劉總、王總等大老板,還是李所長、龍行長這些政府部門的官員,甚至自己手下的小馬、李培、張兵、三狗,都給予許多物質上的利益,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和諧的人際關系網。“只有舍,才會有朋友,有朋友才能辦好事,這就是得。”{14} 鐘鐵龍吃透了“舍得”的道理,因此鐘鐵龍的生意越做越大。總而言之,不管是“和氣生財”,還是“舍得”哲理,都是鐘鐵龍從中國傳統文化書籍中領悟到的,鐘鐵龍依靠著這些傳統的生存哲學在現代性都市立了足并創立了自己的事業。這種傳統生存哲理的一再強調,讓我們“看到了源自文化傳統和當下現實生活土壤中生成的本土現代性文化精神在全球化過程中奇特的自我延續狀態”{15} ,也同樣表明了何頓對現代性沖擊下的傳統文化的自覺認同。
三
欲望化敘事是學界評價何頓時所達成的共識。作為一名有著鮮明民間立場和民間情懷的作家,何頓“直接把自己投入至紛繁復雜的欲望之城中的真實見聞、體會、感受記錄下來”{16} ,為我們描繪了現代都市物欲橫流的生活圖景。《黑道》中的“銀城桑拿中心”“銀元卡拉OK娛樂城”可以說是欲望化都市的縮影。在這里,沒有道德,沒有理想,有的只是形形色色的人在一片燈紅酒綠、歌舞升平中對物欲、性欲的狂熱追逐。這種毫不避諱的欲望化敘述,流露出何頓對物質化生活的曖昧態度。何頓也坦言欲望的合理性:“這個世界充斥著欲望,可以說每條街上、每個窗口都充斥著欲望。欲望是不會逃離人的大腦的,除非你沒有大腦,你不是人。在我看來,欲望能產生向上的力量……欲望并不可怕,關鍵是你怎樣使用自己的欲望。”{17} 的確如此,“都市的產生和發展都來自于人類的生命力量,來自于人類不滿足于日常性的匱乏,轉而對更高的自由形態的需要和欲望——也就是不同于原始自然人性的另一個層面上的人性需求——世俗物質的現代性需求”{18} 。何頓正是站在民間立場上,對西方消費主義意識形態沖擊下人的現代性的發現和認同。
然而,這種價值取向是有限度的,何頓在《黑道》中也表現了自己面對當下來勢洶涌的都市現代性的困惑。小說主人公鐘鐵龍是何頓寫得最出彩的人物。盡管他有著知識分子固有的理性和精神操守,但仍然經受不住時代欲望的誘惑而棄教從商。在他事業一步步走向成功的同時,卻陷入噩夢的糾纏和對罪惡的不斷懺悔中。何頓非常細膩地描繪了鐘鐵龍精神掙扎的過程,展現了一代知識分子在現代性都市欲望的追逐過程中產生的精神異化現象,傳遞了何頓對經濟現代性主導下的都市現代性侵蝕人性的無奈與擔憂。
值得一提的是,《黑道》除了延續何頓一貫的“現場敘事”風格之外,與以往的作品相比,又呈現出文本深層的多重隱喻空間。鐘鐵龍的桑拿中心從東北引進的一批俄羅斯小姐,實際上象征著西方現代性對中國都市的侵入。“一些得知銀城桑拿中心有俄羅斯小姐的男人就一個個喜滋滋地來了,仿佛是來與俄羅斯小姐相親,臉上紅噴噴的。”{19} 面對全球化背景下的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擴張,何頓筆下的都市民間世界對這種物質化欲望的瘋狂追求已經達到了極致。
《黑道》中的黃家鎮相對于長益市的欲望世界,一直是作為遠景存在的。黃家鎮的特征是既非都市又非鄉村,但裹挾著濃厚的中國傳統鄉土氣息。鐘鐵龍出于事業發展的需要回黃家鎮請來了三狗、李培、張兵幾個好兄弟,后又從家鄉白水縣引進了十幾位保安,擴大自己的力量,形成了一個類似本土民間幫會性質的共同體。而在長益市的以關偉為首的一股黑道勢力則被何頓想象成具有西方殖民主義色彩的黑社會組織,“他們都穿著黑西裝,也不知是自己買的還是借了別人的,反正個個一身黑西裝,有的打了領帶,有的沒打,里面襯衣領子也臟兮兮的”,“居然像錄像片里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樣,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鬧事。”{20} 這兩股勢力之間的抗衡象征著在現代化理念主導下的全球化語境中,中國傳統色彩的本土文化與西方現代性文化觀念之間的沖突。而以關偉為首的黑社會的敗逃這一事實則寓示著中國本土現代化文化精神在西方現代性沖擊下的獨特價值。
四
“隨著各國資本向社會和政治空間的滲入,隨著各種資本主義的消費觀念、文化觀念向普通百姓生活的侵入,整個社會在‘與世界接軌’和‘進入全球化時代’等口號中,以迎合、擁抱的姿態來接受西方現代性的成果,而同時,對自身充滿危機和矛盾的西方現代性卻缺乏一種嚴肅端正的反思態度。”{21} 由此,20世紀90年代以來,許多作家開始通過自己的作品表現出作家個人對現代化精神的探索。而何頓的獨特之處在于作為一位扎根于都市民間,具有濃郁民間情懷的作家,有著從“都市民間”視角來審視現代性的自覺意識。《黑道》的都市現代性敘事體現了何頓對現代性的矛盾心態和困惑,也傳遞了他對現代性的復雜思考。何頓的這種對現代性的反思,不是始于《黑道》,也不會止于《黑道》。我們期待著何頓繼續用立足于都市民間的獨特言說參與到新世紀中國的現代性話語建構中。
① 洪治綱:《尋找新的市民生存形態——論何頓的小說創作》,《當代文壇》1996年第5期。
② 洪治綱:《繾綣與決絕——何頓小說論》,《南方文壇》1998年第2期。
③ 黃偉林:《欲望化形式中的精神深度——論何頓的小說創作》,《南方文壇》1998年第2期。
④ 王小王:《切開刀子的刀子——評何頓長篇小說〈黑道〉》,《作品與爭鳴》2010年第8期。
⑤⑥ 何頓:《〈黑道〉是寫湖南人身上的狠勁》,《作品與爭鳴》2010年第8期。
⑦{17} 張鈞:《小說的立場——新生代作家訪談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97頁,第506頁。
⑧ 張德明:《平民生存的敘述焦慮——論何頓的小說意蘊》,《理論與創作》2006年第1期。
⑨ 曹建泉:《朋友何頓》,《大家》1996年第1期。
⑩{11}{13}{14}{19}{20} 何頓:《黑道》,《作品與爭鳴》2010年第8期。
{12}{15}{18} 聶偉:《文學都市與影像民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第28頁,第22頁。
{16} 曾凡解:《當下都市生活的見證——何頓都市小說總論》,《理論與創作》1999年第5期。
{21} 陳樂:《現代性的文學敘事》,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5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筆者主持的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青年項目“中學美育對旅游的積極影響”(項目編號:11SB018)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曾洪軍,碩士,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