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謝閣蘭(Victor Segale,1878-1919)是20世紀初第一批東游來中國的法國當代杰出作家?!吨x閣蘭中國書簡》是他第一次深入中國腹地歷險旅游寫給妻子的書信集,也是一部糅書信體游記和文化游記為一體的散文集。謝閣蘭延續法國傳統“中國熱”對田園牧歌式農業中國的描述,詩意化地描寫了一個雖走向衰微,但依然鮮活存在的中國。他在這個真實和想象參半的“中國的幻象”中,得以盡情體驗超越自我、追求自由、追求本真生命的感受。
關鍵詞:《謝閣蘭中國書簡》 田園牧歌 精神祖國 文化自救
謝閣蘭(Victor Segale,1878-1919)是20世紀初第一批東游來中國的法國作家。他一生曾三次奔赴中國歷險旅游,他的文學創作基本上都是在中國期間完成的,且大都與中國有關。中國成了他創作靈感的動力站、情感和理想皈依的地方、創作素材的重要來源地。《謝閣蘭中國書簡》(以下簡稱《中國書簡》)是謝閣蘭在1909年以海軍見習譯員的身份第一次來華歷險期間寫給妻子的書信集。這部充滿睿智和想象力的《中國書簡》實際上是一部書信體游記散文集。法國文學也曾有過以書信體游記寫中國的前輩作家,例如18世紀阿爾央斯的《中國人信札》。謝閣蘭與前輩不同之處,一是謝閣蘭與中國有過身體的接觸,他記錄下來的是自己親歷體驗過的感受,而不是在憑借別人資料的基礎上想象抒寫;二是他懂漢語,是一個深諳中國文化意蘊的漢學家。因此他不只停留在對異國情調獵奇和對中國風物膚淺的描述上,而是深入體驗探尋其神秘與奧秘。
一、“真正的中國”:一個遙遠寧靜的農業中國
謝閣蘭是法國西部瀕臨大西洋的邊遠地區布列塔尼人。那里遠離法國現代文明中心,處于一種游離于主流文化之外的邊緣化的地位,享有田園牧歌式的農業風光與類似異域情調的東西。據說很多布列塔尼人性格有著“某種屬于中國人明顯特征的異樣的東西”,產生過很多詩人。謝閣蘭天性具備漂泊的因子,他說“我生來就是為了漂泊,為了親見、體驗世間所有可能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他說自己“自幼受到遠方神秘詩情的熏陶”,“曾經長久而強烈地想到中國去”,中國成為他漂泊的最終目的地。1909年,謝閣蘭終于如愿以償地來到中國。
在給愛妻寫的這些書信中,他用詩意化的筆墨,描寫了與家鄉布列塔尼有著許多相似之處的中國。“風景如畫”是他形容他對中國的第一印象——香港給他的印象,“那高高的山,線條優美而高貴,綠色的荊棘如毯一般,有時云翳掩映在半山腰的荊棘上,這,就是屬于中國的土地”,儼然一幅中國山水畫!一路上,從北到南,隨著他旅行的足跡,他所感知到的中國風光,不斷變換著陌生又似乎熟悉的面容。
一踏上蘇州,映入他眼簾的是一派布列塔尼式鄉村風光:稻香撲鼻,到處布滿小亭和拱橋。他迫不及待地告訴妻子:“親愛的瑪沃娜,現在到真正的中國了?!痹娙蓑T著驢,沿著橋上的石階上上下下,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穿梭著直沖寶塔而去。這個富庶、田園牧歌式的“中國”,是符合謝閣蘭想象中的“中國”,或者說是活在法國人記憶中的中國。
在山西,他還體驗到一個遙遠古老而又鮮活真實的中國。謝閣蘭所到之處,“全是彬彬有禮或說熱情的、好奇的村民”。在華州,他親歷了隆重無比、謝情洋溢的本土風俗。他以醫生救死扶傷的精神幫華州長官兒媳婦接生,救活了他的兒媳婦。但隨之而來的是令他眼花繚亂的盛宴,使他深感驚訝的事情:他拒絕贈送的銀兩將被用來為他和好朋友瓦贊立一座榮譽碑。這樣一個風景如畫、地大物博、民風淳樸、熱情好客,具有悠久農業文明的中國,無一不印證著他心目中“真正的中國”。
謝閣蘭對家鄉布列塔尼的熱愛和留戀,多少表示了對法國社會當下城市文明的強烈不滿。這也許是他對中國殖民地化的城市——上海不滿的原因。他說“上海這個國際性的城市已讓我厭煩”,他認為那個“帆船林立……燈光閃亮,聲音嘈雜”的上海,不是他冥思苦想的“那個極其真切的中國”。他心目中真正的中國,是具有布列塔尼式農業風光的蘇州和中原地帶。盡管在蘇州,他看到“寶塔。像中國許多風物一樣已有輕微的破敗景象”。寶塔、牌坊、石碑、村落,這些富于異域情調而顯露衰微破敗的風物,并沒有讓他對那個日益衰敗的舊日中國失去興趣。他寧愿相信自己仍穿梭在那個存在于他心中的神秘古老的大地上,體驗著強烈的異域情調。他十分清楚自己筆下的中國形象,不是眼下那個真實中國的全部,而是他糅現實和想象重寫的一個心目中的中國——即“中國的幻象”。他重寫的“他者”中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既言說了自己,也“言說了他者”。在這個中國形象身上,他投射了一種離心式對烏托邦的向往,對中國非同一般的真誠向往和癡迷熱愛。正如法國比較文學專家讓-馬克·莫哈所說的那樣“謝閣蘭的異國情調是西方對他人的熱情贊美”。我們可以看到謝閣蘭是20世紀初第一個重新認識中國為“孔教理想國”的法國人。
二、“精神的祖國”:一個探尋者“心靈的自由王國”
謝閣蘭在《中國書簡》里,不僅投射了他對田園牧歌情調農業中國的向往,還傾注了他對具有博大精深文化的中國的迷戀。沿途中,他看到許多奇特的景象,感知著許多離奇古怪的事物和奇異的人物。在南京,他饒有興致地參觀了科舉考試的鄉試大廳、貢院、“孔廟”這些很中國化的場面。他看到有220000個“兩堵石墻之間剛夠人坐下”小隔間的鄉試大廳。謝閣蘭還不知道此時的科舉制度已經廢除。在上海,他觀看了京劇,看到了“令人驚奇的旦角和花臉”。
謝閣蘭把博大精深的文化中國作為理想的精神境界去向往和探尋。20世紀初,隨著19世紀中期以來西方漢學家對道家思想論著熱衷翻譯,西方對老莊思想接受同時也達到一個高峰。謝閣蘭與他崇拜的克洛岱爾也不例外,對道家思想有著共同的興趣和愛好。一到北京,他“很便宜地買到了一本裝幀精美的《道德經》——我所喜愛的一本哲學書……”,作為一個西方作家,盡管謝閣蘭對宗教習俗極端反感和不滿,但還應該看到,基督教文化已經根深蒂固地融入到他的深層心理結構,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謝閣蘭內心深處具有對幸福的追求和對人生意義的終極關懷,渴望對自然的心靈感受,凝望遠方幸福美好的“彼岸”。他說自己“心中長期沉睡著一個驕傲的神秘主義者”,“本質上,卻愛戀著靈魂的城堡和通往廣袤的審美通道……”他發現,道家所追求那個回歸自然,“復歸于樸”(二十八章《道德經》),沒有任何負累,逍遙自由,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恰到好處地吻合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需求。
在《中國書簡》里,謝閣蘭沒有具體闡釋自己對道家思想的理解。但我們仍可以看出道家“道法自然”人生哲學對他的深刻影響。謝閣蘭在中國腹地探險時,沿途經過大大小小無數風光秀麗、富饒的村莊。他對當地民風淳樸,善良樸實的人們過著安居樂業的幸福生活表示羨慕。“這個彬彬有禮迎接我們的四川,基本上是一個幸福的省份。”這一切在謝閣蘭看來,仿佛在印證著老子在《道德經》里所描寫的那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八十章《道德經》)的小國寡民式的理想國。在老子的理想國里,洋溢著與自然息息相通,返璞歸真、民風淳樸、珍愛生命、幸福安寧的特色。謝閣蘭在這些地方如魚得水,身心舒暢,可以盡情體驗著超越自我、追求自由、追求生命本真狀態的生命感受。他進入一個道家所追求超越自我、逍遙自在、自由幸福的精神境界,一個屬于自己“心靈的自由王國”。在這個“天人合一”的王國里,他可以擺脫心靈重負,消融西方現代社會因對自然的征服和控制,導致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的“異化”而帶來的種種困惑和焦慮。
謝閣蘭筆下中國形象的想象和重構,更多地寄托了他內心深處對烏托邦式“彼岸”世界的憧憬和向往。謝閣蘭陶醉在自己用創造性想象重構“中國的幻象”體驗中,以熱情、開闊的視野心胸,生動展現了自然美和純樸善良、珍重生命的風俗民情。正因如此,謝閣蘭在20世紀初的西方游客中具有超前性。他可以脫離意識形態式的藩籬,擺脫了前人對中國的睥睨、傲慢與蔑視的態度,變得博大寬容和理解仰慕。當然,在《中國書簡》里,我們依然可以看到謝閣蘭作為西方殖民國家一員的那種優越感,對“他者”的某種恐懼和厭惡。這體現在他看中國風物、人物的視角有自己的取舍和好惡角度上。謝閣蘭自己表達多異美學理念的《異域情調論》論著中也說過:“在強烈感受中國的同時,我從未有過想做中國人的欲望”。可見,中國只是作為一個異域他者,為謝閣蘭從他者返觀自身,認識“自我”的審美想象空間,一個提供強烈異域體驗的最佳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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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10年度廣西教育廳科研立項項目(桂教科研[2010]10號)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呂沙東,廣西師范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歐洲文學和比較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