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聶央央第一次見到左堅時是12歲,8月的黃昏,窗外梔子花的香味時遠時近。夕陽斜照,16歲的左堅目光如冰,冷冷地注視著聶央央。他們身后,兩個憔悴的女人對峙著。
“把我的丈夫還給我。”央央清楚地聽見母親說。她沖到她們中間,目光如同小獸般兇猛:“你是個壞女人,你自己沒有丈夫就來搶我的爸爸。”——后半句話猝然而止,左堅也已經橫在了母親身前,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央央往后踉蹌幾步,又沖上來抓住他手腕,傾盡全身之力咬下去,自己被左堅掙開的力道甩到桌角。
場面終于停頓,央央被母親摟回懷里,溫熱的血流過臉上,她聽見對面女人瑟縮的嗚咽:“對不起。”左堅在他母親身邊,目光比冰還冷。
假期過后央央升入中學,某日早會后緩緩上樓,突然覺得芒刺在背。回過頭,她在擁擠人群中看到左堅棱角分明的臉上的一絲嘲弄,他們竟在同一個學校。
初二的暑假,央央回學校幫老師出迎新板報。結束時正是中午,她撐把碎花傘回家,熱浪一陣陣撲過來。突然就聽見自行車聲,三四名男生擋在路中,“左,就是這個女生嗎?”聶央央輕輕把傘合上,“就是我。”她說。場面登時僵住。
她徑直走向左堅,高度只及他下巴,仰頭,聲音清脆:“不要再做這樣的事,左堅。”他的眉頭緩緩皺起來。“你馬上要高三,你的媽媽只有你。”語畢,她坦然走開。身后,左堅手握成拳。
7月驪歌悠揚,兩場大考很快過去。路邊梔子花香彌漫,央央在巷口看到一個挺拔的影子,左堅。
“到北方來找我。”看見她,左堅目光陰晴不定,“3年以后,我等你。”驀地,左堅冰冷的嘴唇印在她額頭的傷疤上,她聽他在耳畔呼吸:“聶央央,我會等你。”
央央考上本校高中。坐左堅當年的教室,想到黃昏巷口左堅的身影,想到左堅冰涼的吻。
2
聶央央報到那天,穿深藍衣裳,青白臉蛋,接待的師兄一臉驚艷。校園里四處人頭攢動彩旗招展,“你認識左堅嗎?”她問。
真見到已是一周后,左堅拿著足球,突然就看見了眼前的央央。個子已超過他下巴,高瘦身體,細細的頭發(fā)落在肩上。“3年。”她笑。左堅動一動嘴角,身邊的室友鐘朗卻張口結舌:“左堅,這是誰?”左堅沉吟不語,央央頷首微笑。
左堅和鐘朗請她吃飯,校外小小的店。左堅話不多,只見鐘朗張羅前后,幫央央擦拭碗筷,剔掉菜里鮮紅的辣椒。席間鐘朗走開了一下,桌邊的氣氛立刻微妙起來。“我們家遷到這個城市了”,左堅突然說,“我和我媽媽。”
“你媽媽好嗎?”央央輕輕問。
“身體不是很好。”左堅側臉注視她,“央央,你長大了。”
“3年前我就已經長大了。”央央說。
校園生活簡單明快,央央輕易得到上佳人緣,每天奔走忙碌,很有幾個男生或明或暗地表示好感。其間和左堅并不常見,他已是大四,尋工作是頭等大事。
轉眼圣誕節(jié)到,央央在校刊編輯部一個字一個字校正下一期的文章。空蕩蕩的走廊,她聽見腳步聲,回頭,看見左堅。
“為什么一個人?”左堅到她身邊坐下,長腿伸開。
央央頓一頓,目光調回:“你呢?為什么一個人。”
左堅目光閃爍,他開口:“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做的一切嗎?我弄壞你的畫,你的自行車,我抓住一切機會欺侮你,我還給了你——”他指她眉心,“那個疤。”
“可我記得那個黃昏。”央央注視他,目光落在他手腕。
左堅的臉色在她眼里變幻不定,十指交叉,目光漸漸堅硬:“聶央央,一切已經過去。”
空氣驟然停滯,央央緩緩起身,開門,離去。
她答應那個對自己一直有好感的大三男生出游,眉目模糊,甲乙丙丁都沒有區(qū)別,臉上始終是冷冷笑容。
某個晚上看電影回來,走到校園外路邊,央央突然被人推搡一把,轉眼之間有粗啞聲音近在咫尺:“把值錢東西交過來。”刀鋒閃過,面前一個高大身影。還不及反應,旁邊男生已快快掏出自己身上物件,見央央不動,竟伸手來拿。
“給他啊,聶央央。”男生著急,“把手放開。”黑影漸漸逼近,下一秒,打橫又沖出一個身影。央央聞到隱隱的血腥氣,黑影跑開,路燈下的后來人回過臉來,竟是左堅。
同央央一起的男生已嚇得無聲無息,左堅手上流血,仍不忘冷笑:“聶央央,這就是你男朋友?”央央扶左堅去醫(yī)務室,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你的包里究竟有什么寶貝?”左堅不耐煩地問。
“我的日記本。”寫滿左堅的日記本。
3
央央畢業(yè)的時候左堅已經是個沉穩(wěn)的建筑師,生活規(guī)律工作繁忙,穿白襯衫,有面目模糊的異性朋友。對于央央要留在這個城市的決定,他只簡單點頭,是鐘朗幫她張羅前后。一個月后,左堅給她自己家的鑰匙,看她臉上的笑容緩緩綻放出來。
醫(yī)務室那天后,聶央央又回到他生活中,只是對小時候的一切絕口不提,像個單薄影子,全部的關注重點只有周末時左堅偶爾的招呼:開始找工作的不易,獨立完成工作的滿足,拿行業(yè)大獎的得意。左堅喜歡吃魚,左堅只用純色的寢具,左堅的電腦旁邊都要放一瓶眼藥水——央央立在一旁,微笑注目。這樣溫柔的央央,連鐘朗都忍不住說:“你好像把以前的脾氣都磨平了。”便看左堅轉開目光,眉心微微擰起來。
央央會幫左堅收拾屋子,坐在他電腦前撣掉他偶爾落在鍵盤上的煙灰,把他答錄機里的聲音一次次放來聽:你好,我是左堅。醇厚的聲音絲絨般滑過,像左堅的手,有時穿過長發(fā)落在她頸后,那樣寵溺地捏她后頸。可有時他的抗拒又像浮冰般,厚而堅固。到最近,更干脆久久見不到一次,家里桌椅蒙了灰塵,央央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從花棚買回十幾株小小的梔子花栽在他陽臺上,有風拂過,鼻翼仿佛已有暗香浮動。給花澆水時聽見左堅開門的聲音,腳步漸近,他走到她身邊,俯身看一排花苗。
“這是什么?”
“梔子花。”央央歡喜地答,全沒注意到他臉上表情,“你還記得那個黃昏嗎?”
左堅的手指倏然僵硬,抓起最近一株花苗破土拔出,面色陰沉:“聶央央,我厭惡這樣的把戲。”泥土從指尖落下,他轉身離開。
鐘朗接到她電話趕到時,聶央央正在喝第四杯酒。“我請客!”她叫,眼神閃亮。
鐘朗叫杯清水,沉著地看她:“左堅怎么了?”
本來還笑,話音一落,央央臉色黯淡下去:“鐘朗,我不知道怎么愛他。”
鐘朗握住她手,酒杯停在空中:“央央,一個你看不清的人,不要去愛。”
這個動作僵持幾秒,央央牽動嘴角:“可我喜歡他這么久。”酒杯讓鐘朗一手奪下,她聽見他緩緩地說:“央央,左堅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一切只是為了報復。”
“他告訴我,16歲的黃昏是他永遠的屈辱,你們碾碎了他們的自尊。他的母親失去了一切,他要驕傲的你難過。
“央央,一切只是程序。那個告別,大學的重逢,甚至左堅為你受的傷。他要你愛上他,漸漸沒有自己。央央,我不能看你這樣下去。”
央央大睜著眼睛看著鐘朗,仿佛什么也沒有聽見。接著起身往外,身子佝僂下去,細若蒲柳。
左堅端正地坐在廳堂里,似乎料定她會回來,看著她面如死灰。“鐘朗說的是不是真的?”她牢牢盯住他,“他說一切都是為了你母親。”
左堅抬抬眼睛,冷靜的一個笑:“鐘朗總是沉不住氣。”
“難怪你從來不假辭色,難怪你一直若即若離。”央央緩緩挺直了脊背,目光熠熠,“左堅,你就不覺得委屈自己嗎?”
她把他家的鑰匙利落地卸下,轉身離開。夜涼如水,梔子花的香氣分外驚心。
4
時至今日,可能已沒有人相信那事實,左堅愛央央。
他帶一束雛菊去醫(yī)院看母親。
“你來了。”母親看到他,枯寂的臉上露出微笑,“不忙嗎?”
“不忙,媽媽。”左堅握住她手。
婦人沉默地端詳他,緩緩開口:“為什么不帶央央來?你們不是在一起嗎?”
“不,我們怎么可能在一起。”
左堅看著母親的臉色漸漸灰暗:“我希望能見她一次,我想再看看那個像梔子花的女孩。”
央央在種滿梧桐的街上和左堅見面,戴著大帽子和圍巾,露出清澈的眼睛,聲音從圍巾里含混地逸出來。“你母親也要學你一樣,向我討回公道嗎?”
左堅對她諷刺的聲音仿佛沒有聽見,緩緩走在前頭。
“告訴我,她為什么要見我。”
“她快死了。”
央央霎時安靜下來。
燥熱的病房,央央穿一件絳紅衣裳,映著病床上早沒了當年影子的枯槁的婦人。
“你長大了。”病榻上的人嘆息,“我就知道左堅會帶你來。”
央央靜靜站著,注視她:“可你為什么要見我?”
冬天的下午清靜而漫長,央央聽著她喑啞的聲音。她訴說她當年的感情和失敗、左堅的執(zhí)拗、她對他的放任。
“我的負擔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對一切念念不忘,開解不了自己。可是央央,他愛你。”婦人閉上眼睛,“我離開以后,央央,你能不能回到他身邊?”
聶央央看著她蒼白面孔和殷切目光,奪門而出。左堅在門外像石像般挺立。
他給予她12歲的傷疤,15歲的吻,18歲的寂寞和22歲的徹底灰心。而他的母親說,他愛她。
兩個月后,左堅母親去世。
5
央央升了職,有一個男人追求,臉頰不再蒼白,從城東搬到城西。一年,按部就班、平心靜氣。 直到突然接到鐘朗電話,一貫平和的人居然用急切聲音在那頭說:“央央,你在哪里?”
“怎么了鐘朗?”央央笑謔,“你就這么想念我嗎?”
“左堅在醫(yī)院里,央央,和他母親一樣的病。”
心臟重重下墜,她聽見四分五裂的聲音。去醫(yī)院的出租車上,鐘朗的聲音在耳邊盤旋:左堅的外公也是一樣的病,左堅兩年前就知道一切。他知道我會看不過跟你說出一切,他故意那樣對你,你就能離開得不留蛛絲馬跡。
她用手盡力捂住嘴,堵住從喉間不斷冒出來的哽咽。趕到時,鐘朗正從病房出來,看見她,面色沉著地扶住她肩膀。從病房的窗口正可以看見左堅,閉著雙眼,仿佛睡著。
“這種病沒有絕對,也許會治好的。”央央聽見鐘朗說。
左堅一直聞到花香,梔子花,甜蜜悠遠的香。他聽見細小的聲音,有柔軟的手撫摸自己的臉頰,睜開眼,央央正俯在他胸口,臉蛋透著骨瓷藍。
央央開始一刻不離地陪伴他,每天給他帶一捧梔子花。他們在醫(yī)院的草地上散步,左堅牽她的手,不能更契合了。央央理直氣壯地問他:“你愛了我多久?”便看他緩緩微笑:“許多許多年,從那個黃昏,和梔子花一起開始。”她學會煲湯給他,看他咂嘴咂舌喝光,旁若無人,幸福得讓人側目。
新的報告出來,左堅的各項身體機能指標好轉,央央歡喜得掉淚。
這天清晨,她給花瓶換水,把花插進去,放在窗臺上。太陽折射出玻璃的光,璀璨明亮。
央央重又想到過去那一切,婉轉流去的光陰。他冰冷的氣息,像孩童一樣的放松,那些遠遠近近的注視。左堅的手穩(wěn)定果斷,目光堅定清涼。他在歲月的角落里一直陪著她,帶著和她一樣的傷痕。他們都是倔犟堅硬的小孩,輾轉相愛。
她執(zhí)起熟睡著的左堅的手,輕輕吻他指尖:左堅,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了你許多許多年。我會一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