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么時候開始讀書的,已經記不得了。
小時候爸媽兩地分居,爸在西安研究炸彈,媽在湖南教書,小時候我常常被放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山里,每天的生活無聊之至,看看樹,看看炕臺,拿個板凳望天,山里歲月悠長,所有的植物都噴發(fā)出熱烈而清冷的生長之氣,空氣里聞得到燥熱的草香,晚飯永遠是絲瓜與空心菜,吃飯單調到可以含著飯睡著,那個時候,最大的恩物就是一本書,我甚至可以拿著我媽訂的《中國婦女》來回看好多遍,每次看到我喜歡的那幅漫畫,會從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種愉悅——那應該是第一次體會因為精神生活而引發(fā)的愉悅,如果說我愛上看書,應該從那時候算起。
上小學的時候,我媽給我訂了《小蜜蜂》、《兒童文學》,記得陳丹燕還在給《兒童文學》寫稿,“她的頭發(fā)像一只黑貓一樣蹲在我的肩頭?!边@種句子能記上一生一世。那時流行看瓊瑤和金庸,我媽不讓買,一般靠厚著臉皮借來看,隔壁家訂了雜志上面有《神雕俠侶》的連載,卻不借給我看,那種感覺特別痛苦,有時,也能借到,但借到就必須馬上還,只有一個晚上的看書時間,有一次借了一本舊舊的《天龍八部》,高興到要死,通宵看完,這種事情干多就導致看書看得非???,對我來說,一天看一本書不成問題,多厚都試過,生活里最多情的回憶是有一次借了一本瓊瑤的《金盞花》,哭了一整個晚上,還有一個暑假在同學家借《倚天屠龍記》,四本,全是繁體字,硬著頭皮全部啃完,結果就是這一次,我基本上認識了繁體字,算是意外所得。
可是能看到的書實在太少,我甚至連我媽的培訓教材都看,《圍城》就是在一本教材上東一句西一句看來的,印象最深刻的是這一句,“蘇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讓方鴻漸卑遜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愛。誰知道氣候雖然每天華氏一百度左右,這種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風全行不通?!蓖耆贿@奇巧的語言迷住,對《圍城》這本書極端向往,但是一直找了兩三年才找到書,可見那時想讀個自己想要看的書有多么艱難——又因為難,反而會產生一種不易得的快感,千難萬險讀到之后會特別珍惜。
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應該是張愛玲,和張愛玲相遇還要多虧湖蘭成,當時我媽有一筆買書費用,有一年暑假她買了一批書,其中有一冊是講作家逸事的,里面就選了胡蘭成的一章《民國女子》,完全被震住了,你想想看,80年代喔,用那種筆法妖異地寫一個女人,簡直驚為天人,自此認識張愛玲,愛上張愛玲,當然也愛上了胡蘭成,一輩子都感激他,如果不是他這一手好字,張愛玲不會那么亮光閃閃地留在我的神殿里,上大學的時候,借到一本民國版的《流言》,還是從湘潭師院輾轉弄過來的,青綠封面,一個晚上看完,又是一次震撼,是真沒想到從前居然還有人這樣寫文章。
上大學我上的是師范班,幾年沒有干別的,第一件是看書,第二件是談戀愛,幾乎翻遍了整個學校的圖書館,為了借書,甚至還刻意和我們學校雜志閱覽室的姐姐成為好朋友,看連續(xù)好幾年的《小說月報》,知道劉震云和池莉,知道了嚴歌苓,好像給自己開了一扇窗戶,生活因此有了另外的走向。
后來我從湖南搬到廣州,從教師改行做了編輯,工作所需也好,愛好也好,讀書成了生活里最不能缺少的事,我看書,很挑人,近年比較欣賞的有馮唐和劉瑜,讀專欄比較喜歡連岳和毛尖,外國小說家里很喜歡毛姆,寫《冷血》的杜魯門·卡波特,有時覺得自己氣脈不足的時候,會看看《紅樓夢》提提氣,那是中國白話文的一個頂點吧,那種唇齒之間的美妙,讀起來會覺得有香氣,有段時間整天都困在瑣事里,當時覺得非常焦慮整個人渾渾噩噩起來,只好早點4時起來看一個小時書,算是給自己回一下魂。
無論多晚睡覺,睡前總要看會書,有時看著看著就睡了,有時越看越精神,不管是看著看著就睡著還是越看越嗨,那感覺都挺美妙的,讀書對我來說就是平行于世俗生活的另一種活法吧,它舒展而優(yōu)美地棲息在我的床邊,每晚10時,只要我燃亮床頭燈,它就飄然而至,承擔了整個生活的重量。
那是世俗生活的一個結點,也是一天塵埃的歸處,所有的疲勞、焦慮、煩惱都隨著它的到來而四散開去,只剩下腦細胸胞的輕靈飛舞,與美好的深遂的幽靜的狂放的喜歡的悲傷的思想不期而遇,你望著它,它也望著你,彼此進入,你會覺得自己越來越清,也越來越輕,只有在這個時候,你再探頭打量你肉身所處的這個世界,那些庸俗的人和事,還有你自己時,你才會有一種超然的力量——只到這時,你才會能對自己說,活著,還是蠻好的吧,至少,讀書讓你愉悅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