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的物化思想探究

摘要：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中，盧卡奇首先提出了物化思想，他的這一思想是基于對馬克思思想的深入研究，在資本主義興旺發展的背景下提出的。這一思想與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有異曲同工之處，但也在物化的概念、物化產生的原因、消除物化的方式等問題上與馬克思產生了分歧與距離。然而，盧卡奇還是通過他的物化思想啟發了世人，尤其是西方思想界的哲學家們，使人們從物化的思維中走出來，將關注點放到人自身上，追求人的解放和實現人的真正自由。

關鍵詞：盧卡奇；物化；異化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18-0027-03

“物化”或“異化”問題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一個實際面臨和必須解決的問題，是當代哲學家非常關心的熱點問題。早在19世紀，馬克思在其著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就詳細闡述了異化勞動理論，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該手稿始終未發表，直到1932年才得以問世。而在1923年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這一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現象被青年盧卡奇再一次揭示，并被盧卡奇稱為“物化”。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早期的代表人物，盧卡奇在對馬克思的研究基礎上，結合自己所處的時代特點，提出并改進了自己關于資本主義社會物化現象和物化意識的觀點，這一觀點不僅非常接近馬克思的異化思想，而且對推動無產階級覺醒，促進人類自由發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一、接近馬克思——盧卡奇物化思想簡述

盧卡奇最早比較全面而詳細地論述他的物化思想是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這本書創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當時，資本主義經濟與社會已得到相當程度的發展，但同時社會矛盾日益凸顯，并通過勞資沖突、企業沖突、行業沖突、甚至國家沖突表現出來。正是在這種歷史發展階段，青年盧卡奇為了反對資本主義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物化現象和物化意識，重新確立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地位，在對馬克思相關著作進行了深入而透徹的研究后，提出了自己的物化思想。

1.物化的概念

物化的本意是指某種抽象的東西呈現為具體的物的形式。盧卡奇對物化的研究從馬克思《資本論》中關于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出發，從商品的角度挖掘現實問題存在的原因。他說“在人類的這一發展階段上，沒有一個問題不最終追溯到商品這個問題，沒有一個問題的解答不能在商品結構之謎的解答中找到”[1]143，他對商品經濟時代的物化有了新的定義：“人自身的活動，他自己的勞動變成了某種客觀的、不依賴于人的東西，變成了通過異于人的自律性而控制人的東西，與人相對立。”[1]147在資本主義物化的條件下，工人的“勞動力同其整個人格相對立的客體化變成持續的和難以克服的日常現實，以至于人格在這里也只能作為旁觀者，無所作為地看著他自己的現存在成為孤立的分子，被加到異己的系統中去。”[1]152于是，“物化”一詞不再是指“將抽象具體為物”這么簡單的概念，而是指一種社會形態的變異。在這種社會中，人通過自身勞動創造的物反過來控制著人，在此基礎之上，生產者同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了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的關系，商品生產和經濟活動中人與人的關系也都成了物與物的關系。盧卡奇認為這種物化現象普遍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之中，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有現象，也將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存在而長期存在。雖然盧卡奇在書中將這種現象稱為“物化”，但他的思想已非常接近于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的異化理論，而這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還沒有為世人所見。盧卡奇對物化的理解已接觸到馬克思異化理論的精髓，同時，盧卡奇對物化的表現形式也有其獨到的見解。

2.物化的表現

盧卡奇認為，物化首先表現在資本主義的經濟生產領域。資本主義現代工業的發達造成了勞動者“無論在客觀上還是在他對勞動過程的態度上都不表現為是這個過程的真正主人，而是作為機械的一部分被結合到某一機械系統里”[1]150，工人的勞動只是對機械運動規律的服從，失去了其應有的主體性和能動性，他不是自己的主人，也不是勞動的主人，反而成了機械的一部分。同時，“生產過程被機械地分成各個部分，也切斷了那些在生產是‘有機’時把勞動的各種個別主體結合成一個共同體的聯系”[1]153，這就說明，生產的機械化破壞了工人與工人、工人與社會之間的聯系，工人遂成為了生產過程中孤立的被動的“原子”。這就是發生在資本主義經濟生產領域的物化現象，它集中地體現在工人的機械性和原子化上。

同時，盧卡奇認為，物化問題更嚴重的事實在于它已經不僅限于生產和經濟領域，而且是深入到政治、法律、倫理、哲學、文藝等領域，成為一種物化意識，滲透在整個社會生活中，它通過政治制度、文化傳播、語言文字等影響和控制著人們的思想，使人們自覺服從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這種物化意識培育了機械、依附的工作方式，促使官僚制度的形成，導致孤立、靜止的實證主義方法，會使人們自覺地承認外在的物化現象和物化結構，并將其看做是客觀規律加以遵循和服從。這樣的物化意識尤其對無產階級不利，因為在它的支配下，無產階級將意識不到自己的特殊地位，極易喪失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批判和改造能力，從而“使工人階級不僅未能形成有效的‘階級意識’，而且喪失了革命性、批判性和戰斗性”[2]16，反而會對資產階級的統治地位采取順從和適應的態度。

盧卡奇認為“現代資本主義產生的所有經濟、社會前提，都在促使以合理物化的關系取代更明顯展示出人的關系的自然關系”[1]，也就是說，物化是資本主義社會特有的，也將是長久的存在。這種物化在盧卡奇看來有兩個方面的體現。一是生產和經濟領域的物化現象，二是政治和意識形態領域的物化意識，資本主義的物化現象和物化意識正是盧卡奇在當時想對世人明確揭示的。而他之所以對物化現象和物化意識猛烈抨擊，這是為了喚醒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促使無產階級認識到自身的地位和歷史使命。

二、異于馬克思——盧卡奇物化思想的特點

在19世紀中葉，馬克思就明確地分析了資本主義的異化，他的異化理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并且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和《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得到了豐富和發展，他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普遍存在的物化現象，并分析了其成因及影響，探究了克服物化的方法。盧卡奇的物化思想是基于對馬克思《資本論》的分析得出的，雖然那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尚未面世，但盧卡奇的物化思想與之后發現的馬克思的異化理論非常接近，然而在與馬克思的相比之下，盧卡奇的物化思想缺少了歷史的、辯證的觀點，與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有一定的差距。

1.物化與異化混淆

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盧卡奇的物化理論已基本成形，但存在著一個重要的缺陷，那就是混淆了對象化、物化和異化的概念。盧卡奇的物化思想直接來源于對馬克思的《資本論》的分析，雖然他的物化概念中引申出了異化的意味，但他卻直接把物化等同于異化，含混了兩者的關系。馬克思在其思想理論中是將物化與異化做了明確區分的，孫伯鍨在其著作《盧卡奇與馬克思》中指出，馬克思認為的物化有兩種：一種是對象化的物化，一種是異化的物化[3]7。對象化是人的勞動沉淀在勞動對象之中，形成物質產品或精神產品的過程，是人類生產實踐活動的普遍現象，因此作為對象化的物化，是人生產實踐活動中的必然現象，并不涉及對人的本質的偏離和否定。而作為異化的物化才是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的特有現象，是人的勞動活動及勞動產品與人相對立的過程，意味著對人的否定。與馬克思不同的是，盧卡奇并沒有做這種區分，因此當他批判異化現象時，他也就同時批判了物化和對象化。

2.物化產生的原因

盧卡奇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發達的商品經濟是物化產生的原因。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將人們勞動的社會性質表現為勞動產品這種物的性質，而商品交換又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物與物之間關系的虛幻形式所取代。在這種條件下人自身和人之間的關系都得不到體現，而是被物化了，由此，人們面對的世界是一個異己的物的世界，它與人對立并壓迫著人。盧卡奇將物化產生的根源歸結到商品生產上，這種分析只是站在資本主義的時空中得出的，并沒有挖掘到物化產生的真正根源。與之相比，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闡述了這樣的觀點——個人過去和現在始終是由自己出發的，他們的關系就是他們實際生活過程的關系，然而分工卻使他們的關系對他們而獨立化，使他們自己生活的力量成為反對他們的強大力量，因此馬克思認為異化產生的直接原因是勞動分工。而分工的階段又是依賴于當時生產力的發展水平的，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社會分工出現并固化，這一方面提高了生產力，增加了社會財富，是人類社會的進步；但是另一方面，分工又把人限制在固定的、有限的范圍內，從而導致人的本質的異化。同時馬克思說“其實，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達方式，對同一件事情，一個是就活動而言，另一個是就活動的產品而言。”[4]37因此異化也是與資本主義私有制分不開的。總之，馬克思認為異化產生的根本原因是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將研究異化的視角落在了人類歷史發展的長河上，肯定了其存在的必然性和規律性，也有利于找到解決異化問題的根本方法。

3.消除物化的方式

對物化（異化）產生原因分析的區別造成了盧卡奇與馬克思消除物化（異化）的方法也是不同的。盧卡奇認為克服和消除異化的關鍵在于無產階級，他提出的建立工人委員會等方式都是為了無產階級要形成階級意識服務的，他認為只有無產階級認識到自身的地位，認識到自己與資本的關系，才有可能消除物化。這在盧卡奇所處的時代是可以理解的，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西歐各國革命蓬勃發展的年代，革命斗爭的結局首先取決于工人階級的覺悟和組織性，因此盧卡奇強調階級意識有他的合理性。但他的分析僅限于此，顯然是夸大了意識和主觀能動性的作用，卻忽視了客觀現實和客觀規律。盧卡奇雖然提到了實踐，但他同時強調“實踐絕不能脫離認識”，可見他所謂“實踐”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還是提高無產階級的“自我意識”，而不是發展生產力，通過生產力的發展和私有制的消滅來達到消除物化的目的。而馬克思是歷史地辯證地來看異化的揚棄問題的，他分析出異化產生的根源在于勞動分工和私有制，因此認識到異化的產生和消除與生產力發展都是分不開的。他認為真正地揚棄異化必須建立在生產力高度發展的前提下，通過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斗爭以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才能實現。在克服異化的問題上，馬克思更多的是訴諸社會生產實踐，克服異化依賴于大力發展社會生產力，消滅社會分工，直至實現共產主義社會，這體現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

獨到地分析了物化，卻沒有將之與異化區別開來；認識到物化是人類社會階段性的必然產物，卻沒有切中其產生的根源；明確指出要克服物化、消除物化，卻寄希望于主觀方面，這是盧卡奇物化思想的特點，同時也是他與馬克思的差距。

三、追求主體性——盧卡奇物化思想的意義

盧卡奇和馬克思都認識到物化，或者說異化，是社會發展到特殊階段的必然產物，但是它又是可以消除也必須消除的。人類從自由走向異化，又能否從異化重回自由？這應該是哲學家、社會學家們需要思考的現實問題。雖然盧卡奇的物化思想有這樣那樣的瑕疵，但對當今時代還是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1.揭示歷史必然規律

盧卡奇認識到物化并不是人類社會一開始就存在的，而是商品經濟發展后產生的，物化和物化意識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雖然物化意味著對人的否定和對立，但卻是不可違背的規律，它的產生與存在具有其必然性，是人類社會的歷史現象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有問題。盧卡奇也看到資本主義社會物化現象的嚴重性和普遍性，物化可能在一種形式上被克服，卻又以另一種新的形式表現出來，因此消除物化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沒有像其他資產階級思想家一樣把物化看成是永久性的現象，而是在批判物化的同時積極尋求克服和消除物化的途徑。盧卡奇對物化現象的存在與消除問題的研究符合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思想，既承認了矛盾的存在，又不否定矛盾，而是正視矛盾，并積極尋求解決矛盾的方法。

2.促使無產階級覺醒

盧卡奇把消除物化的力量寄托在了無產階級上，能夠喚醒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生存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無產階級，在經濟生活中將自身的勞動力出賣給資產階級，在為資本家贏利和為社會創造價值的過程中，反而成了工業社會中的一部機器，甚至只是機器上的一個零件，而喪失了自我的主動性；在社會生活中，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無孔不入，通過公共教育、大眾傳媒、社會交往等各種方式滲透到人們的生活中，使物化意識控制了無產階級的思想，在以“物”的形態生活中麻木，而無法認識到自己的歷史使命。為了徹底消除物化，無產階級不僅需要與資產階級斗爭，還需要與資本主義對自身產生的腐蝕和影響斗爭，而后者在盧卡奇看來顯然更為重要。盧卡奇通過揭示物化現象與物化意識的存在與影響，促使無產階級意識覺醒，重新在認識和實踐上確立主體性，這將有利于無產階級掙脫異己的控制，實現全面而自由的發展，也將有利于無產階級斗爭的勝利，推動人類歷史進步。

3.啟迪人們轉換視野

在當前的社會條件下，物化影響的并不只是一個階級、一個國家，物化使得人的主體性變成了物的被動性，使人與人的社會關系變成了物與物的機械關系，人的自由已然受到限制，如果不消除物化現象和物化意識，那么人也許就會退化為“物”。盧卡奇的物化思想啟迪人們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高度發展的今天轉換視野，把關注點放到人類自身上，思考如何認識現代社會中的人以及人際關系，如何在經濟發展的同時保全人的自由，如何在歷史的長河中重新確立人的主體性，如何在未來的發展中構建人與人的關系。這是盧卡奇物化思想的一大貢獻，而這一點也已經引起了東西方學者們的普遍關注，我們也希望物化現象能在實踐中得到改善，人能夠得到真正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作為早期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盧卡奇比較早就明確地闡述了他的物化思想，起初他對物化的理解并不全面、科學，甚至存在哲學概念上的混淆。雖然如此，盧卡奇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尚未公開面世之前就提出了其“物化”思想，并且非常接近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已實屬不易。在此后不斷地研究中，盧卡奇對自己的思想進行了調整和改進，使之更加全面，尤其是在后來的《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中，他認識到了物化與異化的區別，使自己的理論更加深入、更具科學性。可以說，盧卡奇的物化思想是經歷了一個逐漸完善的演進過程后愈發地接近馬克思的，正是盧卡奇對馬克思的獨到見解，使他成為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而分析盧卡奇的物化思想也具有一定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1][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M].杜志章，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2]王雨辰.總體性·物化·階級意識——青年盧卡奇的理論主題及其當代影響[J].江漢論壇，1988，（6）.

[3]孫伯鍨.盧卡奇與馬克思[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