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道德哲學;差異性;孟子;康德
摘要:中西道德哲學在各自的理論建構和闡述過程中,表現出了諸多的差異性。根據對孟子和康德道德哲學理論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二者理論建構的立足點、思考進路、創制模式、理論特征都體現出不同的特點,顯示出中西道德哲學存在著各自的分野。對中西道德哲學差異性的解析能夠為當代道德哲學理論的合理定位提供參照。
中圖分類號: B1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2435(2012)04040906
在道德哲學理論發展的當代背景下,中西道德哲學的相遇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如何從中西道德哲學理論的差異性出發,探尋這兩種理論融合、會通的路徑,已經成為當前道德哲學理論建構的基礎性話題。關于哲學的差異分析法,俞吾金曾指出差異分析法與本質認同法的不同,其中差異分析法包括研究對象、研究視角、研究文本的差異。①本文的分析方法借用了這種差異分析法,重點是從研究視角的差異入手,試圖以孟子和康德對道德哲學建構的不同取向出發,揭示二者理論的差異。在此基礎上,剖析這兩種道德哲學在不同文化體系中所造成的特殊影響,為促進中西道德哲學的交流提供方法的反思。②
中西道德哲學的差異性表現很多,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重點圍繞孟子和康德道德哲學理論建構的立足點、思考進路、創制模式、理論特征展開分析,以此展示中西道德哲學分野的標志。這種差異式反思的最終目的是引發對中西道德哲學的深層解析,為當代道德哲學理論的合理定位提供參照。
一、從道德哲學立足點上看,一為根于人心與人性,一為根于社會與歷史
人心和人性作為儒家道德建基的立足點,貫穿于其反思的始終。人心根源于人性,人心又能夠顯發人性。人性的日生日成影響著人心的開合起伏。
孟子在闡發性善論的過程中,無論是對諸侯君主勸諫引發的不忍人之心論,還是與告子的性之善惡的辯論,期間還包含著與墨家、農家思想的激烈交鋒,始終沒有離開過對人心與人性的探究與解讀,以及對人心與人性之善的理論辯護。在徐復觀看來,孟子堅持以心善言性善,貫徹的是一條從性到心的思想路線。“孟子所說的性善之性,指的不是生而即有的全部內容,僅指的是在生而即有的內容中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不是出自思辨的分析,乃指的是人的心的作用。”[1]175徐復觀進而認為孟子由心善以言性善,這才是經過了自己生活中深刻地體認而提供了人性論以確實的根據。與后來許多從表面的事象,乃至從文字的字義上言性,在立論的根據上,有本質的不同。[1]151根據這樣的推論,徐復觀提出孟子認定心有反思、反省的功能,這些都來自于人的生活體驗。如此一來,徐復觀將孟子的性善論基礎歸結為經驗的,而非理性的。
應當說,徐復觀對孟子性善論的解讀,把握到了孟子以人心和人性來確立道德哲學基礎的苦心,但是將孟子的道德哲學歸結為一種經驗理論又有些偏頗。從孟子道德哲學的立場來看,其人性論的核心之處,在于認定人心對于人性的關鍵作用。即孟子以心善言性善的理論初衷是想表明,人性未必全然皆善,但由于人心的作用指向,使得人性成為善的。人性本是抽象不實,無法把捉的存在,但人心的活動卻能夠通過其言行的外在表現予以判分。況且,儒家對人心判斷的一個傳統觀點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人心的一點自知和那一點靈明,使人性之善成為可能。孔子強調,吾欲仁,斯仁至也。孟子則提出人皆可以為堯舜。這也是后世儒家學者將孟子的性善論進一步演化為“性日生日成論”的理論根源所在。由此,我們也就很清楚荀子的性惡論沒有得到更多儒家學者的認同的原因。荀子的性惡論同樣有其理論的自洽性,但是荀子論性是從人心活動的所有方面來立論的。荀子與孟子論性并不在同一個立場之上。想要用二者當中任何一方的理論來否定對方,都是一種拙劣的理論批判方式。
康德道德哲學的建構雖然有對人性內容的探析,但是康德論道德更多的是從社會與歷史出發的。康德確立的理性形而上學決定了他對人性的看法沒有與孟子類似的視角。自從亞里士多德提出人是政治動物的理論以來,西方道德哲學一直試圖從人的社會性層面尋找道德的立足點。康德也不例外。康德苦心孤詣、乾乾苦思構筑起理性形而上學的大廈,其最終的目的是對人類社會狀態的擔憂。我們從康德的思想歷程不難看出,他所以從自然科學的研究轉向哲學的反思與它對人類歷史狀態的憂心是分不開的。康德的著作中不僅有為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立論的內容,也有為道德哲學的形而上學,以及宗教、人類學等尋求奠基的理論。這一點可以從康德著作的構成看出。其代表性的著作包括《純粹理性批判》(1781年面世,1787年改寫的第二版面世)、《任何一種能夠作為科學出現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1783年)、《道德形而上學基礎》(1785年)、《實踐理性批判》(1788年)、《判斷力批判》(1790年)、《單純理性限度內的宗教》(1793年)、《道德形而上學》(1797年)。鄭昕在《康德學述》中就曾指出:“康德即以意志的自由為他哲學的中心問題,以‘理論的理性’與‘實踐的理性’比較,后者優越;因為道德是人類的故鄉,真理之實在性所表現于自由者,實較表現于自然者,明顯,親切,多多也。”[2]66康德為人類知識可靠性構筑的理性大廈,其中不乏對真理實在性的關注,但其真理為自由的理想卻超出了知識本身的要求。
康德道德哲學反思問題的深度和廣度顯然并不亞于孟子,從某種角度看,康德對于道德哲學的社會學基礎的思考要遠遠超出孟子。正是這一方面的理論,顯示了康德和孟子的差異。康德雖然沒有說人是社會的理性的動物,但是其道德哲學的立足點足以表明,康德沒有糾纏于人性本質的討論,而是直接面向現實社會和人類歷史的進程,力圖點亮人類歷史星空的道德之燈。可以說,孟子和康德道德哲學立足點的差異,直接引發了二者道德哲學思考進路的不同。
二、從道德哲學思考的進路看,一為依據情感理性而展開,一為依據實踐理性而展開
孟子道德哲學思考的進路更多采取的是情感理性的方式,他沒有從人性能力的各個方面進行解析,也沒有這樣的思考意識。孟子的情感理性不能用康德的理性模式加以解釋。西方哲學家試圖用他們自有的概念來解釋中國哲學時,也會犯同樣的錯誤。如黑格爾將老子的“道”解釋成理性就是如此。(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M].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126-127.)其情感理性強調的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孟子的情感理性是情中之理、理中之情二者的結合,是一種情理交融的狀態。對于中國古典哲學來說,理的含義極其豐富。其主要意思的來源就是萬事萬物之理,自然也包括人思問及行為之理。這種情感理性依據的是人人皆具的惻隱之心。孟子強調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也,此仁不是與義、禮、智相平級的道德德目,而是其他一切德性規范的基礎和根源。
可以說,孟子的惻隱之心既是其道德的源頭,也是其道德展開必循的路徑。這兩方面都體現了孟子道德哲學對情感理性的情有獨鐘。從源頭的角度看,惻隱體現了人所獨具的對于世間萬物的情感的關注;從道德展開的途徑看,惻隱顯示了人在惻隱之情的催動下,自我道德意識的發動與養成。孺子入井的著名事例極好地詮釋了孟子情感理性的進路。余紀元認為孟子的井與兒童的故事以及牛山寓言,在表達觀點上與柏拉圖的洞穴比喻有著相同的力量。(余紀元.德性之鏡——孔子與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M].林航,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115.)任何一個人見到即將掉入井中的孺子,怵惕惻隱之心皆有。此心之生,“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公孫丑上》)見孺子入井,人不應該有理性的考量,而是受內在怵惕惻隱之本然的情感催動。惻隱之情是普遍的,“在賢人那里是常不泯,在常人那里是不常泯,而在惡人那里亦不完全會泯滅。”[3]76惻隱之情的常在不泯保證了道德的實施,這是儒家所一直堅持的道德展開的進路和方式。
與之相比,康德則選擇了另外的道德哲學的進路。康德對理性做純粹批判的目的是為了突出實踐理性優先的觀點,指示人的道德行為的實踐的根據。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一書中,重點闡述了道德哲學以此推進的理路,即由普通的道德理性知識過渡到哲學的道德理性知識,由通俗的道德哲學過渡到道德形而上學,由道德形而上學過渡到純粹實踐理性的批判。這一進路充分體現了康德以實踐理性為中心,確立道德哲學展開的具體方式。
康德早年設想的《純粹理性批判》包括兩部分內容,即理性認識的本性和實踐認識的本性。第一部分包括形而上學的本源、方法及其界限,第二部分是德性的純粹原則。[4]3234雖然《純粹理性批判》沒有按照這個思路寫下去,但卻暴露了康德一直追求解決道德原則問題的心路歷程。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康德建構的道德哲學,其展開的進路始終沒有離開過純粹的實踐理性。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康德對實踐理性作出了全面而深入的批判性考察,將實踐理性作為其道德哲學體系的軸心和樞機,為其道德實踐智慧學展示了通達的進路。康德將實踐理性作為道德哲學展開的進路,既代表了西方道德哲學依循的理性傳統思路,也為現代西方社會的現代轉型準備了理論先導。西方社會道德生活的理性化趨勢與近代以來的民主、科學思潮若合符節。
如果說孟子的情感理性代表了儒家道德哲學重視情理交融的內發性道德取向,那么康德依循的實踐理性則顯示了西方道德哲學以規范論為主體的外求式的道德取向。我們并不能依據二者進路的差異來判定孰優孰劣。現代新儒家借助宣揚儒家道德貶抑康德道德哲學的做法,則有悖于寬允的學術立場。如牟宗三在批評康德不重視道德情感作用的時候,就指責康德的境界,是類乎尊性卑心而賤情者。[5]110這種所謂護教的學術立場對于厘清不同道德哲學的理路是有害的,而出發點和進路的差異將會導致兩種理論創制模式的不同。
三、從道德哲學理論創制的模式看,一為整體呈現,一為分別創制
當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說孔子的書只是一些道德常識,缺少起碼的思辨時,我們就能夠深刻感受到,哲學創制模式的差異有礙于不同哲學理論間的溝通。黑格爾的判斷雖然有些偏激,但是他隨后卻又較為直白地道出了中西道德哲學創制的不同模式。“道德在中國人看來,是一種很高的修養。但在我們這里,法律的制定以及公民法律的體系即包含有道德的本質的規定,所以道德即表現并發揮在法律的領域里,道德并不是單純地獨立自存的東西,但在中國人那里,道德義務的本身就是法律、規律、命令的規定。”[6]125從黑格爾的這番話可以看出,道德在中國哲學這里幾乎代表了一切,但西方哲學家則認為道德屬于一個專門的領域,可以獨立存在并需要單獨予以論證。
《論語》《孟子》不屬于論述完備的體系之作,從《論語》的篇章結構幾乎看不出具體的行文思路。《孟子》的情形似乎好一點,其著述的體例隱約能夠尋出某種論證的端倪。《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云:孟軻“所如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難說《孟子》是一本原創的標準的專屬于哲學的著作,或者將之歸為其它類的專門著作。但是吊詭的是,這卻絲毫不影響我們閱讀并理解其中的各種思想。如果我們將之作為一本闡述道德哲學的論著,我們就能夠很清晰地從中剖分出道德哲學理論的各個方面內容。原因所在就是孟子思想的創制模式是整體呈現的,而不是分別創制的。換句話說,孟子在建構自己理論的過程中,并沒有自覺的學科體系意識,按照某種專門理論建構的要求,逐一從細節的方面闡發自己的觀點。相反,這種創制模式的特點在于,緊緊圍繞某個核心觀念,從形而上與形而下、直覺反思與經驗感悟、理論抉發與現實關照等多重視域,展開對問題的解析。對于《論語》也要作這樣的理解。徐復觀就認為:“孔子思想的統一,是由具體生命理性的展開、升華的統一,展開、升華中的層級性。這不是邏輯推理的線狀系統,而是活躍著生命的立體系統。所以《論語》在形式上是很散漫的語言,只要深入進去,便可發現彼此間內在的密切關聯,這即是孔子思想的有血有肉的統一與系統的有機體。研究孔子的人,應當把這種關系由內在關系而來的有機體,用現代有邏輯結構的語言表達出來,使內容的統一系統,表現為形式的統一系統。”(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續篇[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289.)程子曰:“孟子有功于圣門,不可勝言。仲尼只說一個仁字,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又曰:“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7]199仁義并舉,性善與仁政并論,孟子用整體創制的模式將儒家道德哲學建筑在一個相當穩固的基礎上,為儒家道德哲學不斷生發出新的理論提供了思想史的先導。這種整體創制模式不僅體現在哲學思想的整體構成上,在具體哲學觀念的構造與闡釋方面,也存在這種特征。儒家哲學對道的理論的整體創制就是非常明顯的例子。“在儒家那里,我們也可以看到對道之整體性的肯定。……要而言之,以世界的把握為指向,道的統一性具體體現為兩個方面:其一,在多樣中把握整體;其二,在變化中揭示一貫(恒定的法則)。”(楊國榮.道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326.)
從思想傳布的規律看,我們完全可以懷疑這種理論創制方式的有效性。但從思想史的實際來看,《孟子》不僅沒有被后人誤解,而且在長達兩千多年的歷史進程中,《孟子》整體創制的思想體系,既推進了各個思想文化領域的學術進展,自身也形成了豐厚的孟子思想史。韓愈所以將孟子列為儒家道統的重要接續者,實質源自于孟子思想所具有的影響力和穿透力。甚至于在中國經學發展的歷史中,《孟子》還成為思想家闡發新思想的依托。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就是最好的例證。
與孟子理論創制整體呈現的模式不同,康德采用的是分別創制的模式。如所周知,康德建構的批判哲學體系包含著三大批判的系列著作。就連他晚年創作的《論永久和平》《什么是啟蒙運動》等一類著作,也被一些學者歸于所謂的歷史理性批判,而列入其批判哲學的序列。從思想表達的角度看,我們不難發現,康德創作的每一本著作都是朝著確定的理論目標去的。在康德龐大的思想體系中,其著作內容涉及到自然科學、形而上學、倫理學、法學、政治學、宗教、美學、人類學等諸多方面,在這些分別的理論創制中都有其集中的思想表達。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專注于康德某一領域的學術思想,多數情況下可以不顧及與此領域無關的著作。在大量康德研究中,可以作出各種類別的劃分。如本體論、知識論、道德哲學、宗教哲學、人類學、法哲學等各種關于康德研究的系列,均可以構成康德思想研究的一面。
這種狀況幾乎不會出現在孟子研究中。即使是對《孟子》文獻音義的較為專門的文字學研究,人們也難以將《孟子》作為某種文字學的專門著述來看待。經學傳統中的漢宋之爭,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對中國哲學思想整體創制理解的兩個基本取向。漢學的傳統力求以考據、辭章為基礎,從訓詁考釋的角度還原文本的本義。漢學與宋學之爭沿襲了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之爭的大致模式,相互之間基本呈對應的姿態。宋學則提倡義理之學的重要性,希望通過義理的闡發來不斷生發原始文本的意義。漢宋之間的論爭顯示了儒家道德哲學內在的道問學與尊德性之間的張力。這在康德的思想創制中很難找到對應。
回過頭來看,理論創制模式的差異,其實根源于二者立足點、以及理論闡述進路的差異。孟子從人心與人性出發,強調情理交融的理論進路,其理論便只能以整體的方式呈現。康德從社會與歷史出發,力圖為實踐理性的樞紐地位確定形而上學的基礎,其理論便需要從各個方面提供支撐,因而出現了大量的關于法、宗教、形而上學方面的闡述。由此,理論創制模式的不同又帶來了理論品質的差異,這就是孟子與康德道德哲學理論不同特質的原因所在。
四、從道德哲學理論特質上看,一為德性的實質的,一為規范的形式的
總體來看,哲學史上對于道德哲學理論取向有著三種基本的判斷,即德性論、規范論和元倫理學。元倫理學是近代以來分析哲學興起之后出現一種道德哲學理論,注重從道德語言的分析來確定道德判斷的意義。元倫理學的初衷是想擺脫德性論與規范論之間的分歧,力圖回到道德語言、道德判斷本身,來確立道德哲學的本質。這一派倫理學曾一度興盛,但隨著現代德性倫理的復興而歸于沉寂。
從道德哲學理論的走向來看,孟子和康德的道德哲學分屬于德性論和規范論。這也集中反映了他們的理論特質的差異。
孟子的道德哲學強調的是做什么人的問題。仁義禮智等具體的德性要求直接指向成人的目標,至于仁義禮智諸德目如何成立不是討論的重點。余紀元在比較孔子的仁與亞里士多德的德性理論時,認為二者都代表了一種德性論的理論傾向。(余紀元.德性之鏡——孔子與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M].林航,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52-57.)亞里士多德和孔子都從德性去論人的成長,但是二者的出發點還是有差異的。亞里士多德更多的關注人的功能性,孔子更多的將人直接納入仁道的德性道路上。孔子的仁學或仁道理論是個有機的理論,是一個生命的理論,是一種生命實踐仁學,而不是拿來進行解析的人生論。孟子確立的性善論,將人性中的德性品質作為一切道德行為的基礎,倡導德性品質不僅是道德行為的出發點,也是主體成就自我的本然前提。這一理論的積極意義在于,一方面,在主體道德行為的實施中,使現實之我與理想之我得以統一,另一方面,性善論有著從正面引導、激勵主體的向善意識,進而在長期的人類發展歷史中,使人類積極向善的正面價值積淀在心性結構中,成為人們向善、為善的德性品質。用孟子的話說就是,“言人之不善,當如后患何?”(《孟子·離婁下》)人在養成德性品質的過程中,是不斷地化德性為天性,將勉然的道德要求變為自然的道德行為,這是孟子德性倫理追求的目標。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提出孟子的道德哲學是德性的、實質的。
實質的道德強調主體對道德的自覺。孟子提出的良心論與道德哲學的實質性要求相一致。良心論從自我本具的良善之心出發,自覺地存養,進而形成良知良能。有了良心的支配,人們的道德行為就能夠保持在積極狀態中,良心的“操存舍亡”就是良能的發用流行工夫的體現,良心能夠識得“心之所同然”就是良知作用的發揮。整個過程都立足于主體德性品質的正面激越和發揚。作為道德規范的仁義禮智如果不能夠化作人們的良心,就不可能起到規范主體道德行為的作用。由此可以看出,良心論為孟子的道德哲學在實質層面的落實奠定了基礎。
康德道德哲學則有著不同的目的。康德從人是什么的角度出發,試圖確立一種普遍的規范來為人的道德行為尋找根據,側重從形式的角度闡發道德理論。無論是尋求道德形而上學基礎,還是對絕對命令式的細致辨析,我們都不難看出康德道德哲學的規范論特征。康德倡導的“為義務而義務”的義務論試圖為道德行為找到一個普遍、必然、有效、絕對的善惡標準。應該說,康德對于義務論的命令程式的論證極其宏富,顯示了康德理性主義哲學的強大理論說服力。康德哲學倫理學的目的是為道德規則的有效性奠定一個最終基礎,這個最終的基礎建立在純粹理性上,而不是直覺、良心或功利之上。[8]173但是,從規范論本身來說,一旦將道德哲學的基礎奠基于規范的確定性,就難免陷入形式主義道德哲學的窠臼。
在道德哲學史上,舍勒是對康德的形式主義做出過集中批判的人。舍勒指出規范是先于任何一個人而存在的。這就使得規范或義務帶有強迫性,于是,無論義務還是規范的概念,都不能夠構成倫理學的出發點,因為康德提出的出于義務的絕對命令很難在行為的具體系列中找到根據,而僅僅只有形而上學的奠基意義。為義務而義務的律令如果進入實際的道德行為中,往往很難與具體的人格相結合,有時反而會陷入一種僵化的程式,這是所有追求道德律令至上性的倫理理論的共同錯誤。[9]28舍勒的批評是直接針對康德道德哲學的形式主義,認為康德理論錯誤的根源在于將善惡的價值歸結為合法則性。與之相反,舍勒強調需要確立一種人格的價值。合法則性、合義務性是康德道德哲學形式主義的最為集中的表現,其中蘊含著應然的道德維度,這是康德屢遭后人批判的主要原因。
從康德遭受的批判不難看出,道德哲學的規范論與德性論的根本差異反映了道德追求的應然和實然的不同追求。孟子的德性論更多的強調人有本然之善性,其道德論以實然為前提。康德的規范論以尋求合法則性為目的,其道德論以應然為依據。二者取向的差異使得各自的道德哲學理論特質也截然不同。不過,在分辨二者差異性的同時,我們又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實。康德區分的出于義務和合乎義務的行為,和孟子所說的由仁義行和行仁義有著驚人的相似。只不過孟子所說的仁義有著與人格相統一的價值,康德所論的義務更多的還是規范、法則。
以上,我們討論了孟子和康德道德哲學的差異性表現。二者因為理論立足點的不同,導致了思維路徑、理論創制模式的差異,最后造成的是二者理論特質的不同。除此之外,孟子和康德道德哲學在各自理論的現實追求、理論目的實現的統序以及二者在道德生活的終極信仰依托等方面,也存在差異。包括孟子在內的儒家道德的現實追求是為公平的目的,重在平均的理想,包括康德在內的西方道德哲學主流更多的是為公正的目的,重在正義的實現;儒家道德目的實現的是由家至國的統序,康德的道德目的則是由公民而至國家的統序;儒家道德在終極層面上無需信仰支撐,康德的道德哲學則訴諸信仰之皈依,為信仰留有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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