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一書基于時代幻象的理論邏輯,在歷史情感與時代文化語境下,展開了對合作化小說鄉村敘事的詩意追述,揭示了合作化小說闡釋的多元張力空間,并在合作化小說的審美悲劇性內涵的剖析中,達成了對合作化小說文學厚度的理解。
關鍵詞:合作化小說時代幻象歷史情感文學厚度
人們對歷史的體驗,沒有哪個時期能夠像新中國成立之初的三十年間那樣,充滿了歷史的崇高感、超越感以及掩藏于之后的深深的滄桑感。意義深遠的巨大歷史跨越,使個體心理在歷史時刻的集體狂歡及對社會理想的整體想象中歸于寧靜,整齊劃一的日常行為方式、意識形態及審美方式成為這一時代的主流。體現在文學創作中,合作化小說便是最生動的詮釋。對合作化小說的研究,不乏生動的文本研究與形象分析,也有對其在政治意識形態與歷史價值之間位置的辨認或批判。平心而論,雖然這種研究功不可沒,但若是置身于今天的文化語境而對合作化小說橫加指點,卻不免有些偏頗。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的藝術形式,合作化小說在宏大的歷史進程中,展示了一個民族和時代真實卻又縹緲的生存幻象,悲愴的歷史情感通過小說文本的日常敘述而展現在人們的眼前,在文學面前,意識形態遮掩下的規范和秩序掩蓋不了文化沖突的內在悲劇性,合作化小說的文學厚度由此呈現。杜國景教授《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8月)正是在這一維度上開展了對置于歷史風云中有關鄉土、農民、文化、身份、想象等諸多問題的追述,字字璣珠、詩意盎然,卻又激情迸發、深入淺出。
一、時代幻象:合作化小說闡釋的邏輯起點
轟轟烈烈的農村合作化運動使中國邁進一個新的歷史紀元,社會制度的變革讓人們欣喜若狂,翻身當家做主人的革命理想業已成為現實,他們迫切需要在社會活動中實踐這種崇高的社會理想。因此,社會個體的這種政治理想和自覺追求自然而然地深深嵌入了國家意識形態之中,理解了這一背景,我們也就不會對合作化小說對政治意識的被動和功利闡釋吹毛求疵了,因為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時期,合作化小說所描繪的,確確實實是主體生命的投入和對現實生活的真切擁抱。“所以,我們盡管可以對當時報刊對農民熱情的各種歡騰記載表示—定的疑問,但卻不能從根本上否定農民熱情存在的真實性。”一般來說,敘事話語的趨同在一定意義上意味著文本詩意形態和闡釋空間的缺失,但如果能找到合適的切入點,仍不難發現合作化小說在規范秩序之下仍游離著某些不被發覺的可對話性和可闡釋的審美因素,《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正是在此基礎上,以時代的幻象為切入點,為合作化小說拓展了新的闡釋空間。
這一時期的農民有著更為深刻的生存和生活體驗,因為新的社會形態和農業生產方式,真真切切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方式。當然,當封建意識與崇高的社會主義理想,當傳統私有制的觀念與合作化生產發生碰撞之時,農民們不可能波瀾不驚,只是他們的個體欲求還來不及表現出來的時候,或者說,在他們還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調整自我內在心理追求的時候,農村合作化運動這一社會主義的農村生產和組織形態已經將他們卷入社會和歷史的狂飆突進之中,個體欲求、傳統習俗、文化沿襲統統被掩蓋于對當下的激情付出,以及對在中國偉大革命勝利之后的康莊大道的集體想象之中,時代幻象成了集體意識形態在個體身上的突出表現。因此,無論是趙樹理、周立波還是柳青、浩然等作家對合作化進程的描述,也許在其創作意圖中,并未有對時代幻象的主動把握,但是,以這些作家為代表的合作化小說創作,均無法脫離時代幻象的影響。因此對這一時期文學的解讀,也只有盡可能地還原到那時代幻象之中去,“我們今天對十七年文學的反思性、分析性閱讀本身也還是一個沒有止境的過程,它或許在向著‘真相’、‘真意識’逼近,但結果卻不可能尋求到終極真理。現在我們說它‘偽’,是因為我們看到了它所構建的體驗自身與現實的‘想象’關系距離太大。”對我們今天的文學研究來說,把握合作化小說體驗自身與其所處的“現實的想象”的距離,比單純的文本話語分析更具魅力,這也正是《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一書展開研究的邏輯起點所在。
時代幻象的構建最終依賴農民的自我想象來完成,而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則是一個關乎身份與形象的話題。對于作為知識分子代表的文學創作者來說,要在意識形態的秩序和時代的幻象中維持主體寫作的激情,并處理好兩者的關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一時期的作家“面對主流意識形態的規約……其情感的豐富性,往往以潛藏、回避、抵牾的方式,存在于他們的個人敘述中”。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和農民一樣,帶著對土地的摯愛和深深眷戀,回到了他們所生長的土地,與農民一道,激情迸發地投入到了合作化運動和社會主義的建設之中,這是創作者的意識形態性認同,也是他們真摯、樸實的生活體驗,雖然他們不可避免地會經歷轉變、掙扎和調整。相對于知識分子復雜的心路歷程來說,農民的自我認同相對要簡單和順利。盡管有對過去制度和文化傳統割裂的陣痛,但這很快被合作化浪潮和時代幻象的繁榮景象所遮掩。因此,這個時代的主體身份想象具有足夠的身份認同感,正是基于此,知識分子的話語體系與農民的話語體系能夠對話、交融,并在合作化小說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毫無疑問,《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突破文本層次,在政治意識形態及農民對國家和民族未來的集體想象及其自我的確認中,探尋合作化小說的闡釋空間,生動卻又異常深刻。
二、歷史情感:合作化小說鄉村敘事的詩意追述
文學總是在時間的流逝中詩意行走,或喜或悲,抑或引人深省,當這些點點滴滴情感在不斷的誤讀、闡釋中疊加、積累后,文學也就鮮活了起來,它敘述歷史卻也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尤其是在歷史的緊要關頭,對文學的歷史情感的體驗,也該成為理解文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為一本理論著作,《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對合作化時期厚重的歷史情感的詩意追述,使承載我們家園意識的鄉村,更為深刻地烙進了我們的心田。在文學研究的理論價值之外,更彰顯了我們對家國的深深愛戀和厚重的民族情感。
當傳統的審美文化傳統遭遇政治意識形態及時代幻象之時,作家們面臨著鄉村敘事與國家歷史情感的二元對立,文學創作面臨放棄傳統的審美取向或堅守的兩難抉擇。而事實上,當農民和知識分子群體全心投入社會主義合作化建設的浪潮中,在集體想象中完成了自我確認之后,要在文學作品的表現中放棄社會集體理想而回歸純審美的敘事方式,似乎已不太現實。農民形象的建構和文本的展開,成為考驗這一時期作家們敘事策略的主要方式。難能可貴的是,建國之初的合作化小說,竟然巧妙地融合了兩者,其情感表現也突破了個體感性的局限而上升為對民族、對國家的滿腔熱情,鄉村故事升華為交織著濃厚個體與集體情感的國家歷史,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情感的溝壑在主體對二者的迷戀中消失。延安時期的合作化小說在處理兩者關系時候,是較為尷尬和稚嫩的,使“風俗畫鄉土小說與政治化鄉土小說之間,產生了一個明顯的‘斷裂’”。但它的意義在于使解放初期的合作化小說創作有了彌補這種裂痕自由自覺的追求。解放初期與延安時期的合作化小說,都追求著共同、宏大的政治理想,但在解放初期,意識形態的幻象與個體情感的高度契合構建了新的文學精神,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風俗化鄉土小說與政治化鄉土之間的裂縫。當然,合作化小說發展的內在邏輯,除了新時期歷史情感的沉淀之外,與創作主體對鄉村故事的書寫策略密切相關:以自身對于合作化理想的真誠投入到創作之中。“他們無法以個人的生活閱歷與思想認識,去洞察巨大的社會危機與深刻的社會矛盾。他們所擅長的,只是用自己對合作化理想的真誠,賦予鄉村單純、明快的格調。”浩然是如此,趙樹理亦是如此,他們復雜矛盾的文化身份表明,對于鄉村敘述的堅守與取舍,無論對合作化運動中的政治理性多么狂熱,其實那都是艱難異常的一件事情。
合作化小說對于鄉村故事的書寫,在某種程度上強調了對鄉村生活經驗和集體思維方式的體驗。因此,在強調鄉村經驗的同時,鄉村與城市的二元對立總不可避免、或隱或現地出現在合作化運動的歷史進程及其詩性敘述中。《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在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的闡釋空間中,并非預設一種二元對立結構,事實上合作化小說也在自覺不自覺地調和這一矛盾對立。只是,關乎鄉村與家國的情感,以及關乎鄉村與城市文化記憶的書寫,總會影響著合作化小說的寫作、接受、闡釋及理解,趙樹理和周立波的創作體驗及其文本闡釋即是代表。一方面是作家們鄉村與城市生活的雙重體驗及其相互影響。因為個體追求和啟蒙需求,趙樹理們需要進城,但也正因進城之后,卻又急需返回鄉村尋找他們失去的精神家園,這樣“‘歸來’便不再是失去精神家園之后個體的尋夢,而是超個人主體的躊躇滿志的精神價值重構”。顯然,走出去再回來的過程,潛藏的是這一時代深厚的歷史情感和價值追求。周立波亦如此,他“實際創造了十七年文學一種新的還鄉模式,其中蘊含著知識者與革命者、個人主體與超個人主體、鄉土的他者啟蒙與自我啟蒙、作家的當下寫作與藝術的自律等諸多對話關系”。作為時代生活的全方位體驗者,他們游走在城市的知識啟蒙與鄉村的詩情畫意之間,串聯二者的是時代幻象的強大慣性以及個體情感對時代的全部投入。另一方面,在此基礎上,使接受者們在闡釋合作化小說的家國歷史情感時,更具審美距離感和藝術性,這也為在意識形態同構下的合作化小說提供了新的闡釋可能。所以,《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帶我們找到了解讀合作化小說的新路徑,鄉村故事、個體經驗和家國情感,粗獷或細膩,激昂或沉靜,都在合作化小說中一一呈現。
三、文學厚度:合作化小說悲劇性內涵的理性剖析
對合作化小說的解讀,如果僅僅糾纏于其真實性及其政治意識形態立場,無疑是有失偏頗的。如果能更為透徹地從文本的豐富蘊藉出發,合作化小說也同任何時期的文學作品一樣,意義豐滿、開放多義,“合作化小說文本的豐富性、多義性、自足性,從來不像現在這樣能夠讓人時刻充滿‘發現’的樂趣。略陳數端,便可領略合作化小說文本再讀或重評時視野的廣闊、思維的活躍和話語的開放”。合作化小說文本敘述的是一個表象的真實,即個體與集體意識的高度同步,當我們站在歷史之維,直面個體與集體的真相時,便驚訝地發現,原來這并不是合作化小說的“偽真實”,也不是歷史欺騙了我們,而是合作化小說在其蘊藉豐富的文本中真真實實地展現了一個時代的審美悲劇性,而這正是合作化小說魅力的另一維。從這個角度說,《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一書對合作化小說審美悲劇性的發掘,是深刻而理性的。
審美悲劇性的一個方面,是農民對私有制文化觀念的依戀與合作化浪潮的巨大歷史慣性之間的沖突。集體化、合作化要做的是從根本上摧毀數千年以來農民們賴以生存的私有制度,盡管合作化的政治浪潮劈頭蓋臉、防不勝防,但是,已經被數千年私有觀念浸淫的農民怎么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讓集體化思想深入骨髓呢?于是,合作化小說中的梁三老漢、陳先晉、亭面糊、馬多壽等人物紛紛粉墨登場。“所有這一切,都說明合作化敘事的張力不僅僅來自意識形態,而且來自鄉村傳統觀念與傳統習慣的摩擦。這是一種內斂的、不動聲色的較量。如果說這種沖突也有悲劇色彩,那主要也是內在的文化悲劇。表面看來,合作化所建立的制度似乎使農民再也不能依賴他們以前所深深依賴的某些觀念、制度和習俗了。但實際上,烏托邦精神和理想化的道德前景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農民所接受的。”盡管合作化小說對這種悲劇性沖突是輕描淡寫甚至是回避的,但是,無論它如何遮掩,這種悲劇性總能在某個時刻異常醒目地呈現出來。正如有學者指出,合作化小說在“展示高歌猛進的歷史進程的同時保留了被經濟學家和歷史學家所忽略的極為豐富的生活場景和細節,尤其是鄉村主人公在這一過程中所經受的心理和精神上的種種意味深長的震撼與裂變。這些在當時被遮蔽和掩蓋的創傷和皺褶將在歷史的演進中潛伏下來,轉而成為社會機體上一種揮之不去的深憂隱痛。小說因此獲得了超越歷史事件本身的價值和意義”,這也正是合作化小說審美魅力之所在。
合作化小說審美悲劇性的另一個方面,是創作主體人格的分裂與歸順。如周立波,在他身上,“‘革命的本能’和‘詩人的氣質’總是一個互動的存在。作為革命者,他慷慨激昂,對自己所投身的事業充滿熱情和敬畏。作為知識者,他又時時以詩意建構的方式自覺參與革命實踐。尤其愿意將知識者的個人價值依附于革命事業。”主體人格的分裂在于作家們往往游走在革命與詩意之中,盡管時代幻象的強大力量使作家們歸順革命事業,但這種歸順的代價在于作家們必須犧牲某種詩意情懷。可以說,時代幻象成就了合作化小說的作家們,也使其悲劇意味凸現。
所以,《合作化小說中的鄉村故事與國家歷史》一書在宏大的歷史畫卷與文化長廊中,帶我們領略的,不僅僅是合作化小說鄉村故事的浪漫詩意,更是國家歷史的厚重雄渾。冷靜客觀,卻又激情四溢,不失為合作化小說研究的一部佳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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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劉新敖,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湖南城市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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