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先勇是一位時間意識很強的作家,他的作品融合中西方文化精髓,創造出了一個奇異瑰麗的藝術世界。讀他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他自始至終想要表現的就是時間,他對時間的這種敏感在其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短篇小說集《臺北人》中的表現最為突出。本文在討論他的時間意識時,主要從其作品《臺北人》中時間的表現、時間意識的內涵及其時間意識的形成原因來解讀。
關鍵詞:白先勇 臺北人 時間意識
人的存在本質上是一種時間的存在,因此對時間的思索與追問也是對存在的探詢。
作為臺灣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很有影響的一位作家,白先勇的作品里常流露出的就是一種對于時間的流逝的敏感和哀傷。白先勇曾說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中國人對美的敏感,對時間的敏感,經常會流露出來。
白先勇是一個時間感特別強的作家,他曾提到要趕快寫出他經歷的人和事,“我覺得再不快寫,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種已經慢慢消逝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一去不復返了”。他認為:“任何現代人物都會變成過去,任何現在的現實都會成為歷史。”一切很快都會過去,沒有誰能永存。在他的一篇訪問記中他曾說:“時間的流逝一直是我最關心、最敏感的一個題目?!薄杜_北人》系列小說是白先勇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也是表現時間意識最突出的一部。“歐陽子說整部《臺北人》講的都是時間——過去和現在?!薄杜_北人》的卷首語是“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書前又引錄了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些都很明顯地揭示了文集的主題:沒落貴族和時代的挽歌。
《臺北人》中的人物,幾乎包括了臺北都市社會各階層,他們貧富懸殊,行業各異,但他們都出身大陸,都是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到臺灣的,都有一段難以忘懷的過去,而這過去,又都直接影響到他們目前的現實生活。他們中很多人不但不能擺脫過去,更令人憐憫的是他們不肯也不愿放棄過去,他們活在“現在就是過去”的虛幻里,企圖在這種自欺中去求得生存的意義。然而時間的流逝無人能夠阻止,強烈的今昔之比,使他們無一例外地成為悲劇人物。
在白先勇作品中赫然存在著兩種時間運行模式:一種是流動的物理的時間,一種是凝固的心理的時間,它們幾乎貫穿于白先勇的所有作品中。在具體表現時間時,白先勇“就像折疊紙品一樣,選取一條折疊的樞紐,作為穩定性的參照,然后把不同的時間階段、人生歷程折過來、翻過去,有時是重疊中顯出變異,有時是反差中看到近似,有時是相反中構成對照,有時是平行中讓人比較”,“但從手指間流瀉出來的,分明是蒼涼的迷霧、深沉的喟嘆”。這種潛流于作品中的撼人心魄的失落感,源于作者對國家興衰、社會劇變的感慨,亦源于作者對面臨危機的傳統中國文化的憂愁,而最根本的,是作者對人類生命有限,對人類無法永遠青春不老,無法停止時間激流的萬古悵恨。
“臺北人”這一稱謂本身就包含了兩種時間:大陸時期和臺灣時期。這些中國內地人撤退來臺多年,但他們卻一直認為自己只是客居于此,總是充滿了對過去大陸的回憶,總認為自己還在那時那地。但時間的流逝無人能夠阻止,于是留給他們的只能是痛苦與失落??臻g的轉換表現了時間的流動,雖然臺北也有花橋榮記,但那絕不是桂林東門外花橋頭的那個;金大班最后摟的同樣是一個眉清目秀靦腆的青年,但他卻不是當年的月如;尹雪艷雖從不愿將她公館的勢派降低于上海霞飛路的排場,但她的公館在臺北;賴鳴升在追憶自己往日輝煌時,聽得“窗外一聲劃空的爆響”,窗上閃了“兩下強烈的白光”,但那不是臺兒莊的炮火,而是臺北除夕夜人們放的孔明燈;華夫人花園里仍種有幾十株白茸茸的“一捧雪”,但已不是抗戰勝利那年她北京住宅園中盛開的“一捧雪”;錢夫人雖在竇夫人的游園宴會上恍惚迷離,似又回到當年在南京梅園新村公館替桂枝香請三十歲生日酒的情景,但此非彼,如今的她已青春不再,身份下降,再也不是往日的享盡榮華富貴的錢將軍夫人。然而作者的同情與悲憫心又使他極力想通過自己的敘事為他們找尋那些失去的時間,并盡力去凝固和保存易逝的時間,但時間永恒流動的現實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于是他只好讓他筆下的人物在劇烈的歷史時空轉變中痛苦失落。
白先勇在其作品中對時間的這種敏感普遍存在,它們更多地表現為歷史意識、命運意識,人世無常感、失落感、滄桑感在其中都有突出表現。
白先勇的“歷史意識”相當程度上也就是中國文學傳統中“歷史感”的歸納對“古往今來朝露人生的詠
嘆”,人世滄桑的蒼涼感和變幻不定的無常感。“余光中曾說,白先勇是現代中國最敏感的傷心人,他的作品最具歷史感?!痹诎紫扔碌臍v史意識中,包含著一種對歷史流動的感慨和無奈。
《臺北人》中所有主要人物的一個共同特點是在他們身上無一例外地背負著一種歷史的重負,他們不約而同地擁有一段或輝煌或美好的過去,而當這種輝煌或美好只屬于過去的時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他們在今天又不約而同地喪失掉了這種輝煌或美好,正是在這種“過去”和“現在”的時間概念中,歷史在他們身上依照著自己的軌跡冷漠地流淌了過去。于是,尹雪艷、朱青、金大班等風塵女子,華夫人、錢夫人這些貴婦人,賴鳴升、王雄這些普通士兵,樸公、李浩然等將軍長官,盧先生、余欽磊等知識分子雖然地位、身份相差懸殊,卻在歷史的遷移中、命運的擺布下不約而同地走向了同樣的人生結局,領受到了同樣的人生體驗,作者在這里為我們寓示的其實是整個人類生存境況的一種普遍困境:在歷史(時間)面前,人總是那樣的無助、弱小、蒼白,他能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命運)在將自己推向“深淵”,但他無力改變這一事實,只能任由擺布而無可奈何,任何的反抗和掙扎歸根結底只能是一種結局——失敗。正因如此,白先勇作品大多是悲劇性的。
中國社會歷史的悠久使人從中強烈地感受到一種興衰的無定和人世的反復。對歷史感的重視與強調,是白先勇一直“心向注定”的一種自覺理性追求,他曾不止一次地對“歷史感”表示過自己的推崇,認為“中國文學的歷史感特別重,詩詞歌賦里頭充滿了對古往今來、朝露人生的詠嘆。白先勇十分欣賞《三國演義》開篇的那首《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而此中讓人感慨萬千的也正是那種歷史興衰感和人世滄桑感。在整個《臺北人》十四篇小說中,無一例外地表現出歷史興衰感和人世無常感。
“歐陽子曾說過,從白先勇的小說中,能感到他是個相當消極的宿命論者,也就是說,他顯然不相信人的命運是操在自己的手中?!痹凇杜_北人》中,白先勇的命運意識主要表現在人難以把握自己的人生軌跡以及對死亡的難以擺脫和抗拒。在白先勇的筆下,幾乎所有的人物都在一種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的作用下,眼看著自己向著毀滅的深淵劃去而無法制止,難以改變。
人在無奈時,常將一切苦難歸之為命運,其實它的本質又何嘗不是時間呢?
在“歷史意識”和“命運意識”雙向融匯中,是“時間”起了決定性作用,正是在“時間”這一點上,兩者獲得了一種交叉和重疊。“歷史”必然蘊涵著“時間”,而人的“命運”也總是同“時間”發生著密切的聯系,在每個人物命運軌跡之后,都含有“時間”的尾痕?!杜_北人》中大多數人物,當呈現他們臺北人生時,總有著過去的一幕——大陸生活——在他們心靈深處上演,這兩種生活的對比,內在貫穿線索是“時間”,“時間是最殘酷
的”,“沒有一個人能在時代,時間中間”,雖然人還是同一個人,但時間的流逝引起了空間的轉換,時空的改變形成了人的生存形態,人生遭遇的變化。在這些人物對“過去”的難以忘懷和追憶中,在他們對過去和現在的巨大落差感受中,一切都那么變幻莫測和撲朔迷離,人生的所有都在時間中被勾畫出來,所以說時間對個人來說是構成其悲劇性的根本,命運的種種不幸也是在時間上才得以推演、展開,而“時間”屬于個人,同時,也必定要融入歷史,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正是有了時間這一中介,“歷史意識”與“命運意識”才有機融為一體,時間構成白先勇敘述的最原始動力。
白先勇的時間結構主要是今昔的對比,在歷史的敘述中充滿家園的失落和個體生命的悲情,“過去”凝定在歷史想象的空間,這片凝定的歷史里注定無法長出新枝綠葉,“現在”則閉塞、虛空、落后,而未來是空白,于是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現“死亡”?!吧鵀樗馈保祟悰]有一個人能超越這一人生大限而走向永恒,于是人常處于一種死亡的潛在威脅之中,人們顯然并不愿意自覺走向死亡,他們總是在努力掙扎遠離這一人生“終結”,與時間為敵,但時間卻在悄然中帶走了他們的愛情、地位、青春、理想、家園,甚至是生命的勇氣和生活的地位。雖然他們的精神更多地活在那些曾有意義的“過去”,然而時光無法回溯,“曾經的過去”只能永赴深淵,誰也無法返回。于是痛苦、失落、憂愁成為“臺北人”共同的情感。白先勇曾提到:“時間有幾種,一種是抽象的人生過程,是不斷的變化,也就是佛教所講的‘人生無?!矣X得整個佛教充滿了一種悲感,悲憫人生的無常?!?/p>
白先勇時間意識的形成并不是先天的,盡管他曾說過,他對時間的敏感是不自覺的,但各方面對他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白先勇1937年出生于廣西桂林,他出生前四天,盧溝橋事變爆發,中國歷史進入動亂時期。小小年紀便跟著家人一起躲空襲,跑警報。好不容易逃到了重慶,又染上了二期肺病,這一病就是四年多。在這四年,白先勇一面跟病魔死神搏斗,一面孤獨寂寞地打發病中歲月。白先勇對時間的體察敏感的最初源頭或許應是得自他童年時代這次病中經歷,對病中的兒童來說,如何打發時間的困擾無疑使他更容易感到時間的存在。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在疆場上征殺馳騁,與子女相處的時間本就不多,又因生病與母親的終日相伴也不可能,這種由有愛到無愛的感情落差,使白先勇感到分外苦痛,因此他的歷史滄桑感、世事無常感特別重。他為美好的事物不能長存而悲傷,為時間的破壞性而感傷,為悲劇命運而悲憫,為美好的注定毀滅而悲憫,而童年的孤寂,使白先勇感到了人世的無常。
1950年舉家遷往臺灣也使白先勇感到憂愁,白崇禧一直受到排擠打擊,白家的門前車馬日稀。父親的榮辱人生讓他的作品有了更多的歷史感和滄桑感,也使他的人生多了一份失落感和虛無感。
1962年母親的死亡使白先勇的心靈受到無比巨大的震撼,那是白先勇第一次接觸到死亡,這使他深深感到死亡不可抗拒的威力,于是漸漸領悟到人生的大限,天命的不可強求。
另外,作為他的最愛——小說《紅樓夢》對他的時間意識的形成與確立應該起著更大的作用。他認為《紅樓夢》的主題表現了“人世的辛酸,世事的無?!?,有一種“興衰感、歷史感”,更重要的是,“這本小說還有一種超越性,就是寫佛家與道家思想,寫人生變幻無常,這種思想,由古至今,都可以引起人的共鳴。”白先勇的一些作品也流露了明顯的佛道思想,特別是佛家的“世事無常,浮生如夢”的思想。
作為一個“融傳統于現代”的作家,白先勇的時間意識還受西方現代主義,特別是存在主義的影響。存在主義的創始人海德格爾認為自我的存在在時間上是有限的,自我的存在處于時間中,它瞬息即變,沒有任何質的穩定性。它的過去已歸泡影,當下剎那即逝,而未來則渺茫而不可預知。并且死亡隨時可以到來,因而它是一個“虛無”。大學時的白先勇已接觸到存在主義,白先勇的時間觀與存在主義的時間觀不全相同,它含有存在主義的“時間不可戰勝”這點,但剔除了其中的“虛無”性,而融入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歷史感,從而熔煉出自我獨特的時間觀,在時間中展現歷史的興衰,在時間中表現人生的困境,在時間中隱孕歷史和人生的感慨。畢竟對西方的學習和借鑒,都是他以中國文學傳統作為底子和根本引入的,它們只是對本色的一種豐富和完善。
愈是優秀的作家,愈是注重表現時間,托爾斯泰曾以壁爐旁椅子上人物的不斷更換,巧妙地展示了一代又一代的成長;??思{以昆丁對手表的不斷敲毀,顯示出人類在時間巨大壓力下的恐懼;普魯斯特則通過空間的改變來表現時間,而白先勇的時間意識在小說中的表現方式有兩種:“一是表現歷史的改朝換代,二是表現宗教性的無常,跟隨著時間走?!?/p>
正是在時間的表現上,白先勇表現出與其他作家的不同,他把目光更多地注目于過去,對過去充滿深情懷念,而對當前與未來充滿悲愁與隱憂,過去是充滿意義與價值理想、美好的所在地,而當前卻呈現出衰敗趨勢,始終懷著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悼情調與挽歌情懷回眸過去,與進化論的時間觀形成截然不同的對照。
這種從現在反觀過去的獨特表現,使白先勇的作品充滿了一種特殊的審美。像白先勇這代人他們深受傳統家國觀念和民族意識的影響,憂患意識和歷史使命感的結合使他們試圖在對社會變遷、文化轉型、價值規范重建等方面施加影響,但實際上這種努力常常是蒼白的。美好的過去已隨風逝去,不可回轉,而兩岸三地的政治現實,文化處境與心理隔膜又使其崇高的歷史使命難以完成,于是只好借助于文字去表達其深深的感慨與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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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艷平,鶴壁職業技術學院人文教育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康 慧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