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五號屠場》是馮內古特的后現代主義代表作品。這部小說以二戰中德累斯頓大屠殺為歷史背景,以主人公畢利的“時間旅行”為主要情節,運用多種后現代主義藝術手法揭露戰爭的殘酷與罪惡,指責人類的愚昧與瘋狂,嘲諷現實世界的荒誕和混亂。它集非線性敘事、元小說、戲仿、拼貼、時間旅行、黑色幽默及通俗化傾向等后現代主義藝術于一身。本文試圖通過解讀小說《五號屠場》來透視后現代小說的基本特征與藝術特色。
關鍵詞:后現代主義非線性元小說戲仿黑色幽默
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是美國最具影響力的后現代主義小說家之一,其代表作《五號屠場》被譽為“美國后現代文學的里程碑”。在這部小說的創作中,他大膽地變革和創新,顛覆了傳統小說的穩定、漸進的線性敘事模式,構建了一種不確定的、無序的非線性敘述模式,創造了歷史與想象、現實與幻想、歷時與共時、作者與文本之間的全新的關系;并運用元小說、戲仿、黑色幽默等后現代主義藝術手法,生動而有力地揭示了荒謬的社會現實,深化了作品的主題。
一、歷史與想象的結合
歷史人物兼作者馮內古特出現在小說之中,是《五號屠場》獨具特色之處。二戰中,馮內古特目睹了德國法西斯慘絕人寰的德累斯頓大屠殺,他已不堪回首那些慘無人道的日子。但作為見證人之一,馮內古特深感有責任提供有關事實的證據,因此,他運用小說的藝術形式再現了那一歷史事件。在小說的扉頁上,作者署名之下就有對其身份、經歷和寫作目的的簡述。馮內古特是以自己二戰中的切身經歷來講述這一歷史故事,并且他在之后的首尾兩章均以主要人物出現在小說文本之中。以想象而虛構的小說人物畢利·皮爾格里姆、作為主要人物之一的馮內古特及作者馮內古特本人三者有著完全相同的經歷。畢利成為人物馮內古特的面具,而人物馮內古特又成為作者馮內古特的面具。馮內古特將自己視為主要人物之一寫進小說文本,僅作為第一人稱畢利情節的敘述者,再通過虛構的主人公畢利這一形象,馮內古特制造了與歷史事件的一種距離,獲得了“外部聚焦”的視角,超然地描述了自己親身經歷的殘酷戰爭,避免了小說歷史再創造時帶來的痛苦感;同時又虛構了大眾星并以大眾星居民的視角看待整個事件,使自己進一步遠離那個悲慘的場景。馮內古特巧妙地將歷史與想象結合,坦然地述說著那個一言難盡的歷史事實。
二、現實與幻想的交織
在《五號屠場》中,馮內古特將歷史與想象、事實與虛構有機結合,超然地表現了戰爭的罪惡以及給人類帶來的巨大災難,這是小說的兩個主題之一。另外的一個主題是:探討應該如何解決戰爭與死亡這一嚴重問題,并尋求改善人類生存環境的有效途徑。作為人物的馮內古特深知:“戰爭總會有的,反對戰爭就像攔截冰河一樣,談何容易。……即令戰爭不像冰河那樣不停地涌來,人總還是要死的。”作者發現在現實世界中根本無法解決這一難題,于是他利用虛構的畢利求教于幻想出來的大眾星居民,進而提出了外星人有關戰爭與死亡的世界觀。畢利在幻覺中往返于人類世界與大眾星球之間,接受了大眾星居民對死亡的觀點,即面對暴力、戰爭和死亡,可以冷漠而超然地講一句:“就這么回事”。返回現實的畢利平靜地接受所謂應該發生的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死亡。馮內古特的這種“平靜的消極意識”和“無為的茍安接受”的悖論性宿命論的觀點,是面對無法理解和改變的荒誕世界而表現出的黑色幽默,是面對殘忍和恐怖的無奈悲嘆,是對喪生于二戰中的人們的深切哀悼,是一種無法選擇的選擇,但它卻能夠幫助幸存的人們繼續活在冷漠而野蠻的世界里,也顯示出作者對于人類惡劣的生存狀況的人道主義關懷。
三、歷時與共時的混合
馮內古特在小說《五號屠場》中運用了類似意識流的蒙太奇技巧的敘事手法,致力于在人們頭腦中再現記憶中的過去、感知中的現在和預期中的未來的共時的混合。他打破傳統小說按時間順序的歷時敘述結構,把時間空間化,將不同時代巧妙地并置,使過去、現在和將來以顛倒或結合的形式表現出來,并與它們紛繁復雜的意象形式相連接,創造出一種必須同時讀完的效果。馮內古特以主人公畢利處于精神分裂狀態的“時間旅行”為主線, 通過畢利的意識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時間隧道上以及地球與大眾星球之間的空間軌道上的跳躍和變換, 為讀者展現出畢利乃至作者一生中的所有的不同時刻:出生—在配鏡專科學校學習—入伍上前線—參加二戰的德累斯頓戰役—被德軍俘虜—回國—退伍—當配鏡師—結婚—患精神分裂癥—在廣播電臺講述被飛碟綁架到大眾星球的經歷—在芝加哥被殺死。其中除了個別部分采用傳統的線性敘事方法, 其余大部分均追求敘述同時性,因而使得整部小說顯得雜亂無章、時空散亂,由一個個不連續的簡短畫面構成,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美國社會以及人們精神世界的荒謬和混亂的嘲諷。
四、作者即文本之闡釋者
后現代主義者認為作者不再具有確定文本唯一正確意義的最終解釋權,這種權利被部分地移交給了讀者。《五號屠場》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作者馮內古特進入了小說文本,成為其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并且他曾見證了德累斯頓轟炸的歷史事實,也是一位真實的歷史人物。在小說中,作者始終沒有提出權威的主張,也沒有發出任何指令,他只是作為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兼敘述者,或者僅為文本的闡釋者,與讀者一起平等地參與各種討論。小說文本的意義并非源于作者的創造,也不是文本自身固有的,它是開放而不確定的,期待更多讀者的參與和闡釋,以此文本將會獲得更加豐富的審美意義。比如作者在書名下面署名以后,即刻化為一部元小說中的人物兼敘述者,他在寫作完成之前就“死去”了。馮內古特在自我簡介中對讀者發出了兩個邀請:其一與讀者一起回顧由德累斯頓轟炸的幸存者來講述的那一真實的歷史故事,其意義將由讀者闡釋和建構;其二與讀者商榷如何用大眾星上的精神分裂癥式的風格寫作這部小說。讀到此處,讀者不禁對那場大屠殺的起因以及外星人的文學理論產生疑惑和好奇,于是便會積極而興奮地參與文本的解讀和創作。
五、循環話語結構
傳統小說遵循因果關系和僵化的時間概念,而在《五號屠場》的創作中,作者擯棄了傳統敘事過程和框架,構建了一種循環結構來回憶和描述德累斯頓轟炸這一事件,將真實的戰爭與離奇的科幻交織起來,表現時間、死亡和再生的重大主題。比如作者顛覆了線性敘事的高潮與結局的設置,把埃德加·德比因在戰爭的廢墟中撿到一個茶壺而被處以死刑之事及其結局,即小說的高潮部分安排到了轟炸事件后的戰俘交換之中,建立了一種任意循環的話語結構。馮內古特采用科幻小說的手法,讓畢利借助“時間旅行”脫離時間的束縛,自由穿梭于過去、現在和未來,進行循環時間運動。畢利經歷了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再回到出生前,多次目睹了自己的誕生和去世,并且隨意造訪出生和死亡之間的事件。在畢利的時空穿梭中,小說的場景也隨之迅速地切換,畢利時而是541號大眾星球上的訪客,時而是德軍的俘虜,時而是與父母一起度假中的孩童,時而是紐約富有的配鏡師。“時間旅行”使《五號屠場》打破了傳統線性時間的羈固,其情節結構和發展呈現出很大的跳躍性。
五、元小說
“元小說”是后現代主義小說的重要特征。它破除了創作與批評的界限,在創作的同時又對創作行為本身進行評論,并將兩者合并為闡釋和分解,展現小說的敘述成規和創作過程,充分揭示出創作的人為性和虛構性。在《五號屠場》中,作為敘述者的馮內古特有時中斷敘事,和讀者一起討論寫作中的某個論點或事件,從而評論小說創作本身。小說的開篇作者這樣宣稱:“下面的這一切基本上是實情。至少有關戰爭的部分是頗為真實的……不過這里我沒有使用他們的真實姓名。”作者告訴我們:事實已經不是19世紀小說家所唯一關注的。他這是想要提醒讀者不要把小說當真,因為他僅在創造小說。畢利參加紐約一家無線電臺舉辦的“小說是否已經消亡的問題”討論會上,作者借畢利之口發表了自己的觀點。有人指出,“許多讀者在他們的頭腦中想象不出書里描寫的那些激動人心的情景,所以作家們必須按照諾曼·梅勒的樣兒去做,向公眾表演他所寫的東西”。馮內古特自我揭示虛構、自我戲仿,把小說藝術操作的痕跡故意暴露給讀者,自我戳穿了小說敘述世界的虛構性和偽造性。
六、戲仿
琳達·哈琴稱戲仿為“一種完美的后現代形式”。戲仿是最具意圖性和分析性的文學手法之一,它通過破壞性、諷刺性的模仿凸顯模仿對象的弱點。“模仿對象”可以是一部作品或某種寫作風格。戲仿的目的在于對傳統、歷史和現實的價值和意義以及過去的文學范式進行批判、諷刺和否定。戲仿包含了作者對歷史的重新建構與呈現,創造了歷史與現實之間的一種特殊對話與交流。在《五號屠場》中,作者對《圣經》進行了大量的戲仿。比如他給小說的反英雄主人公取名為畢利·皮爾格里姆(Billy Pilgrim),用意在于將畢利的故事與約翰·班揚的朝圣小說《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做比較。《天路歷程》中的“毀滅城”源于《圣經》中的大毀滅故事。罪孽深重的所多瑪和蛾摩拉二城中住的都是壞人,于是上帝降天火燒掉了這兩座城;而《五號屠場》中德累斯頓大屠殺則是人類用邪惡與貪欲之火毀滅了無數無辜百姓的生命, 強烈的反差充滿了黑色幽默和反戰色彩。羅德之妻不聽上帝的告誡,不禁回頭看了“毀滅城”,結果被化為一根鹽柱子。這一回望表達了一種充滿人性的關懷與憐惜,盡管要付出無比痛苦的代價;而作者也出于對人類深刻的同情與愛回顧了一場戰爭帶來的大毀滅,也犯了“回頭看”的錯誤,反觀那段歷史而不堪重負,無法避免地遭受戰爭創傷的痛苦體驗。畢利從大眾星球取回“真經”返回地球之后,像基督布道一般開始宣講自己的學說與信仰;可是,與耶穌光輝形象截然相反,畢利外表滑稽古怪,對敵無害,對友無益,又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更談不上普度眾生了。這一戲仿顛覆了基督教神話,宣告了現實世界中基督對于拯救蒼生的無能為力;而且在一個無法理喻的荒誕世界里,人類無力阻止戰爭和死亡,任何宗教都不能幫助他們擺脫精神危機。這一戲仿也表達了二戰后一種普遍的反基督教情緒。
七、黑色幽默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美國的經濟繁榮發展,而戰爭給人們留下的巨大心靈創傷難以撫平;接踵而至的冷戰、侵朝侵越戰爭、倫理觀念的變化、價值標準的喪失以及精神上的危機感和絕望感等,造成了人們的心理病態特征,也使得許多美國作家由迷惘變得悲觀而失望,認為現實社會荒謬而丑陋,進而對政治喪失信心并產生厭惡感。在藝術上,他們認為傳統的創作方式無法詮釋當今社會的非理性和荒謬性,為此,應該創造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20世紀60年代黑色幽默應運而生。黑色幽默小說也被稱為“絕望喜劇”、“病態幽默”、“大禍臨頭的幽默”,它是一種具有喜劇意味卻又使人毛骨悚然的幽默小說。黑色幽默小說創作題材和風格迥異,卻揭示了一個共同的思想主題:人在荒謬、瘋狂、異化和絕望的生存環境中,以無可奈何的心情表現外界和自我之間的不協調與沖突,并使之放大甚至扭曲,變得更加滑稽可笑和不可理喻,以此來嘲弄人類的噩運;它讓我們在縱聲大笑之后感到恐懼和絕望,精神高度緊張和岌岌可危。在傳統小說中,作家往往會通過英雄人物的行為和經歷展現主題思想。而在黑色幽默小說中,主人公往往被描寫為無能而愚蠢的、不幸又滑稽的“反英雄”,小說也正是借助他們可笑的言行影射荒誕的社會現實。畢利·皮爾格里姆就是馮內古特在他的黑色幽默小說《五號屠場》中塑造的一個十足的“反英雄”形象。二戰中,畢利所在的團被德軍殲滅,畢利得以幸存,與另外幾名士兵在敵后流浪。此時的畢利“兩手空空,凄慘慘地準備一死”。他對自保性命無所作為,無能為力。為保畢利的命,戰友韋銳打罵他,他卻嘿嘿地笑。當了俘虜的畢利見到眼前人們正走向死亡的荒誕情景,雖痛苦萬狀卻又無可奈何,只有麻木地一笑,以面對這瘋狂的、不可理喻的世界。
解構傳統小說和現代主義小說的同時,馮內古特運用非線性敘事方式重建了具有后現代主義藝術特色的小說世界。跨越真實與虛構的邊界,馮內古特將歷史與想象、現實與幻想、歷時與共時結合,并運用元小說的模式,使作者僅成為小說文本的闡釋者,永遠開放的文本意義期待讀者的創造和建構,同時運用黑色幽默的手法,重建了后現代不確定的小說世界。《五號屠場》的成就在于它在顛覆傳統的同時也創造了一種新的藝術形式,而這種藝術形式也必將隨著后繼作品顯示出更大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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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汪凡凡,信陽師范學院外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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