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一位擅長描述后殖民主義加勒比海國家的作家,奈波爾的作品因“有原則”地審視“被壓抑的歷史”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作品不可避免地被貼上了種族主義的標簽。然而僅僅從這一角度來剖析他的作品無疑是片面的,難以勘解其作品的精髓。本文著力就奈波爾小說的主題——精神獨立的個人及其探索和追求進行討論。
關鍵詞:后殖民主義文化世界人性關懷
2001年,諾貝爾文學頒獎委員會因其作品中“視角統一的陳述,有原則的審視從而使我們意識到被壓抑的歷史”,將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了祖籍印度、生于加勒比海千里達的英國作家V.S.奈波爾(Vidiadhar Suraiprasad Naipaul)。由此,這位在近半個世紀的創作中屢獲大獎、被英國皇室封為爵士的作家引起了世界范圍內的廣泛關注。
一
V.S.奈波爾于1932年8月17日出生于加勒比海的千里達。他的父親是一名記者和作家,是來自北印度的移民。在父親的影響下,奈波爾立志成為一名作家。十八歲時,奈波爾離開故鄉前往英國,1953年從劍橋學院畢業,獲得文學學士學位。此后一直定居于英國。
印度、千里達,以及后來在英國的漫長人生旅程是奈波爾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他的足跡遍布伊斯蘭國家、南北美洲、非洲和歐洲。也許因為他穿梭于人類文明階段發展不同地區的這種經歷,也許因為傳承于祖輩的流浪精神,使他能用更加冷靜客觀的態度和批判的目光來看待加勒比海國家——被現代文明拋棄的滯后的無希望的國度,真實而犀利地描述著他記憶中的家園。與其他加勒比海作家不同的是,奈波爾摒棄了一切虛幻的理想化的色彩,他從不做白日夢,也不寄希望于烏托邦,而是用他“無可模仿”的聲音向人們講述著千里達人的貧窮,以及在這貧瘠中孕育著的卑微的希望和少得可憐的機會。正因為如此,他的小說常常受到來自印度、加勒比海國家的批判。詩人及諾貝爾文學獲獎者瓦格特就曾十分尖銳地嘲弄奈波爾有“憎惡黑人,尊崇英格蘭人的傾向”。但事實是,隱蔽在那些搖曳的棕櫚樹和閃閃發光的海灘之后的加勒比海在后殖民主義時代的今天仍是一個經濟落后、滿目瘡痍的國家,一個文明的沙漠。對于那些批評他對第三世界國家態度極不友善的人,奈波爾反駁道:“我沒有態度,我沒有觀點”,“我只有反應,也正因為我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我才寫作”。①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無論是他的祖籍印度,還是他的出生地千里達,抑或是他最終定居的英國,這三個國家對奈波爾而言都是沒落的帝國;他唯一的精神家園是他的寫作,而英國為他創造了一個可以舒展自己心靈的環境。只有寫作,使他以超然物外的態度來審視他的經歷:“人們必須在他們與他們的經歷之間保持距離,只有遠離那些地方我才能寫。”②
因為奈波爾的這一創作態度,他的作品長期以來被貼上了種族主義的標簽。這種只從種族主義觀點所做的輕率的評論顯然忽略了他的作品的精神本質。評論家斯奈波就曾為此不平道:“許多評論沒有基于奈波爾先生所寫的是什么,而基于期待他該寫些什么。”③事實正是這樣,種族主義理解忽略了他的內心關懷。他作品的地域范圍遠遠超越了西印度群島,他不僅帶領讀者深入后殖民主義時期動蕩不安的加勒比海國家,而且還涉及了印度、南北美洲、非洲、伊斯蘭國家和英國等歐洲國家。尤其是他后期的一系列游記作品深入地探討了這些國家的歷史、宗教與文化。奈波爾坦承:“我不再為千里達,為印度所困,從1962年起,我就開始跨地域創作?!比欢钊胨膭撟魑覀儼l現,與其說他的小說彰顯的是地域或種族的傳奇,不如說人性的關懷與追求更為貼切。他筆下的人物都渴望著一個能讓流浪的精神獲得棲息的文化家園,他對知識分子的內心苦悶以及生存被異化的深刻理解,使他得到了廣大讀者的認可。
奈波爾創作的動力來自于精神上的無根基。他既無法認同千里達文化與精神的貧瘠,又無法從內心深處與英國傳統文明——那種業已衰落的殖民文化聯系起來。在他看來,無論在印度、千里達,還是英國,他都屬于異類,屬于“異鄉人”。他筆下的人物也都是飄零在家園之外而尋求內心秩序與生存意義的異鄉人。他們游離于幾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中,苦苦尋找著自己的方向。例如,《抵達之謎》(1987)中的主人公歷經了半個世界的漂流和探尋,最后在英國文明的廢墟中才似乎獲得了內心的一絲安寧。
作為一名后殖民主義作家,奈波爾尋求自我與自由的歷程無疑反映了許許多多殖民地人民永恒的夢想。當夢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無法實現時,他早期作品中的在強大社會現實前而顯得如此無力的小人物只有沉溺于過好日子的夢幻。《麥格街》(1959)上貧苦的居民都是如此。伯格——一個自稱“忍耐”的麥格街居民,滑稽地將他今生無法實現的自由理想表現在特意培養自己的美語發音上。無論以何種方式,奈波爾筆下的斷翼的小人物都在掙扎中求存,企圖不懈地將秩序帶入這個無秩序的社會,將希望帶入那塊貧瘠的卻不乏夢想的土地。
奈波爾廣泛地閱讀有關印度、伊斯蘭國家的歷史與宗教,在接受英國電視臺的采訪中,奈波爾談及他期待人能夠有三次生命,一次用來閱讀,一次用來寫作,一次用來生活。然而人只能有一次生命,對于奈波爾來說能做的更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寫作。這一點已經由他出版的二十五部成功的小說充分地得到了印證。
二
奈波爾的早期作品《神秘的按摩師》(1957)和《麥格街》(1959),有著契訶夫式的幽默諧趣。變色龍似的《神秘的按摩師》的主人公佳耐士本是一名教師,在鄉下定居后,打算成為一個按摩師,在偶遇一位達摩教徒之后變成了一位神秘的宗教康復者。他治愈了一個小男孩的幻覺,為此他作了一次報告,這又使得他成為了一個政治家。“千里達充滿了這些瘋狂的人物”,奈波爾以幽默的文筆,溫厚的諷刺,描寫了那些無所事事渴望生活充滿奇跡的傳奇式人物。
《比斯沃斯先生的房子》(1961)是奈波爾從學徒走向成熟創作的轉折點。小說以作者的父親為原型,圍繞著父親的夢想——“獨立”展開。而擁有一所屬于自己的房子則具體地成了主人公追求獨立人格的象征。有著遠大理想卻在千里達的現實環境下無法實現的比斯沃斯是一個悲劇人物。比斯沃斯似乎是個生來不幸的人。父親的去世、未竟的學業、家庭的分崩離析,使得他不得不寄居在一個又一個親戚的屋檐下,后來他娶了沙·瑪——一個大家庭的女兒。然而在這個大家庭里沒有一個自由的人。在黑暗擁擠的房子里,每個人都被剝奪了身份、尊嚴和生存的空間。只有比斯沃斯特立獨行,拒絕被這種讓人窒息的大家庭生活同化。他堅守著獨立的人格,開始了艱難地購買屬于自己的方寸之地的歷程。與比斯沃斯始終如一為一個渺茫的自由的希望奮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周圍的那些懶惰的傳統的維護者。在沒有個人身份的年代企圖建立個人身份,在沒有多少自由的后殖民地的國土上追尋自由,在這個小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人性普遍的渴求自由、擺脫非人道束縛的激情。該小說以感人肺腑的悲喜劇成分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果說奈波爾早期的作品還充滿了幽默輕松的底蘊,那么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他漸漸地將小說的背景從千里達移到了英國,從描寫他所熟知的殖民地生活轉到了英國的社會生活。他的文筆越來越嚴肅,早期的幽默的文風已經蕩然無存。他的筆觸趨向真實,甚至冷酷,猶如一股寒風襲來。異化主題和對所謂文明世界的輕蔑以及他對作為一名小說家所應承擔的社會義務的哲理性思考成了他關注的焦點。
1979年出版的《河流的拐彎處》就被譽為康拉德式的小說。奈波爾也被稱為繼康拉德之后的“道德意
義”上的“帝國衰落的分析家”。東非的某個小國,在“大人物”的花言巧語和詭計及武力統治下開始了所謂“現代化”進程。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地痞流氓涌入了軍隊,人們每天三個小時收聽“大人物”的演說,每家飯店都掛著大人物的肖像,一切都動蕩不安,一切都在“大人物”的掌控中。主人公薩力姆是個體面的有思想的
商人。他從非洲東海岸回到非洲內陸一條河流的拐彎處辦了一家商店,不由自主卷進了這個國家瘋狂的“現代化”進程中。他的財產被充公,他本人也被關進了監獄,他在瞬間成了無家無國的沒有身份的人。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作者創造了一種強大的精神張力。主人公始終用冷靜客觀的態度審視周圍所發生的事,對人性的悲觀,異化的無可避免,被剝奪了的選擇的權利,奈波爾筆下的人物活在真實的苦難中,他們拒絕廉價的超越現實的幻想,不求超越現實。在這個瘋狂的世界里具有理智和判斷力的薩力姆無疑是一個徹底的異鄉人。在其祖先生活了幾個世紀的故鄉,受過文明洗禮的薩力姆被當地人敵視為“外國人”;不幸的是,他也從不曾被西方人真正接受過。正如小說的第一句指出的那樣:“這世界就是如此,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和那些變得無關緊要的人,沒有立足之地?!彼_力姆目睹了理想主義倒在暴力的鐵蹄之下,看不見一絲一毫的希望:“每個人都想撈一把然后逃走,沒有任何事是有意義的……叢林在蔓延,已經無處可逃?!薄皡擦帧钡碾[喻始終貫穿了奈波爾的文學創作。奈波爾曾經這樣解釋:“我害怕被這叢林吞噬,我害怕叢林中的人,我害怕是因為我還沒有丟失我自己。他們是我所熱愛的文明的敵人?!庇纱丝梢姡^的“叢林”其實就是與文明和人道主義相對的無知與野蠻。奈波爾說:“我鄙視只在肉體上存活的人。”他說:“與那些較為安全的人對待叢林人的常有的那種溫情不同,我害怕他們?!雹茏鳛橐幻昂笾趁裰髁x”作家,奈波爾的小說是暗色調的。殖民者來了又離開,帝國興起又衰亡,而不變的只有黑暗的可以吞噬一切的叢林和目睹了人類興衰的混沌卻又不發一言的河流。
奈波爾的創作與康拉德有異曲同工之處。兩位作家都對人性持悲觀論調,流放和異化是他們創作的主題。有趣的是,與康拉德的心靈探索的歷程所不同的是,康拉德從文明走向叢林,在原始叢林中尋找心靈的歸屬,而奈波爾則從叢林走向了業已衰落的文明,渴望著以文明替代無知,但奈波爾歷經半個世界的追尋之后,他在西方世界中找到的不是他理想中的文明國度,而是業已沒落的帝國。他看清了掩蓋在浪漫的英美文化后的殘酷真實:“那只是一條叫做Avon的河流,與莎士比亞無關?!碑吘梗切├吓频闹趁駠业姆睒s是建立在對被殖民國家的經濟與文化的雙重剝削與滲透之上的。
《抵達之謎》是他的代表作。諾貝爾頒獎委員會特別指出這本小說毫不留情地描繪了“一個古老的殖民文化(英國)的平靜崩潰和它歐洲鄰國的衰亡”。這是一本典型的有關追尋自我的小說。奈波爾曾說他寫這本書是為了“粹取多劫的人生的真諦”⑤。作品的背景從千里達后殖民地轉到了田園牧歌式的英國威爾特郡的莊園。小說以意大利畫家喬吉奧·德·基里科的一幅作品“抵達之謎”命名。畫中有古老的碼頭,陳舊的船桅,荒蕪的街道,神秘而孤獨的人影。小說描寫了一個千里達人在人到中年后來到英國的威爾特郡的古老莊園。威爾特郡從地理上來說是極具英國風貌的地區,有著充滿自然神秘色彩的赤裸的平原、古道與土丘。住在這所古老的莊園,他感到“心靈的無所依托與陌生”。他漫步荒野體會著古老文明的分崩離析與社區的變遷,漸漸地覺得在這他最初覺得自己是“異鄉人”的“最不可能的地方”,第一次感受到與自然的和諧。這種內心的平和并不等同于對英美文化的全盤接受。其實,作者唯一能夠抵達的不是英國,也不是任何地理概念上的國家,而是他的內心世界;他所依傍的秩序也只能來自于藝術的再創造。小說以作者姐姐的火葬結尾,似乎使這部小說與死亡聯系起來。文明的衰落與消亡是他創作的主題。但我們發現這一主題厚重但不流于哀傷。他的作品有一種悲哀過后的安詳,仿佛與社會從不妥協,處處透露出純粹智慧的光芒。
20世紀90年代后,他著重進行非小說創作。他的新作《世間的路》(1994)是一次“心靈的朝圣”。奈波爾曾把這本小說稱為“我的成熟‘magnum opus’(拉丁語:偉大的杰作)”,他把小說、回憶錄和歷史史實的片段融入這部新作,真實反映了作者尋找自我的經歷。小說場面雄偉,有著“史詩”的氣勢。它囊括了主人公的一生,從千里達的童年開始到英國的生活,從他的在世界各地的旅行到他的文學創作生涯。與主人公成為作家的坎坷經歷相對應的是九位相互聯系又彼此獨立的歷史人物拉勒爵士、哥倫布和委內瑞拉革命黨人玻利瓦爾與米蘭達的冒險生涯。他們都是天生的夢想家,卻從任何一種意義上來說都不是自由的人,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拘禁著他們,但難以束縛的是他們不斷探索未知和尋求自由的天性。對這種重塑自我的沖動,作者寫道:“……(他們)感到不完整,朝后無可依傍,向前是一個偉大的世界——一個他必須踏入重塑自己的世界。”小說幾個情節相互交織,時間跨度幾個世紀,真實再現了歷史。在這部小說里奈波爾再現了讓人激動的人類的行為的源動力——無論他是征服者或被征服者,都被賦予了不懈追求生命的完整和意義的使命。
三
縱觀奈波爾的創作,我們看到,無論作者早期以幽默來看待千里達的生活還是后期以犀利的心理描繪來剖析西方的文明世界,他的作品的中心一直都是精神獨立的個人以及他的追尋和探索。這種哲理性的思索使奈波爾的作品充滿了一種強大的精神張力,給讀者以無窮的思索與感悟。
①④Mel Gussow. V.S. Naipaul: “It Is Out of This Violence I’ve Always Written”[N]. The New York Times,1984-09-16.
②Miehiko Kakutani.Naipaul Reviews His Past From Afar[N]. The New York Times, 1980-12-01.
③Brent Staples. Con Men and Conqurerors [N]. The New York Times,1994-05-22.
⑤Mel Gussow.The Enigma o V.S. Naipaul’s Search for Himself in Writing[N]. The New York Times, 1987-04-25.
作 者:杜思民,鄭州大學體育學院體育旅游與外語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應用語言學、英語語言文學、教師教育。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