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深處的夢想和憂傷

錢端升（1900-1990），上海人，中國現代政治學的開創者，自20世紀20年代就奠定了在中國政治學界舉足輕重的地位。1990年1月21日病逝，中國政法大學全體教職工暨校友挽以長聯：“執教六十載，著作等身，誨人不倦，傾心育英才，師情似海，五洲桃李永懷錢翁；參政大半生，風雨同舟，肝膽相照，一切為人民，望重如山，四海法曹同悼端公。”由此可見錢端升為政治學作出的貢獻

錢端升1917年入清華學校預備班，1919年夏赴美留學，獲得哈佛大學政治學碩士和博士學位。他是提前半年在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他的老朋友陳翰笙說：“當時在美國的留學生很多，二十四歲便在著名大學獲得PH.D（西方教育體制中的高級學銜之一）最高學位，這是不多見的?！?/p>

1924年秋，錢端升執教清華，后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國際組編纂、國民政府大學院文化事業處處長。1934年赴天津接替羅隆基擔任《益世報》主編，之后轉往中央大學。抗戰期間，他執教于西南聯大。

同時代學人，皆知“端升極有學問，中英文均佳”，“端升為人正直”。一個正直的人，一位學問很好的政治學家，除了教書治學，必然和政治發生緊密的關系。錢端升在自述中也說：“1924年秋，我開始執教于清華，并在此后的二十八年中，主要以教書為業，也以教書為生。但我一直是關心國內外政治的?！?/p>

國家獨立、民族富強是錢端升那一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終極夢想。錢端升在從政、參政、議政過程中的人生選擇和歷史命運，折射出百年中國的歷史巨變以及蘊藏其中的滄?？嚯y。

書生論政，惹惱蔣介石

1931年，錢端升在老朋友陳翰笙的介紹下加入中國國民黨。這是錢端升與國民黨打交道之始。在戰時昆明，國民黨在聯大辦黨務，發展國民黨的組織，很器重錢端升。

1939年10月，國民黨第五屆中常會第一百三十二次會議決議，設立西南聯大直屬區黨部，任命錢端升、周炳琳、查良釗三位教授為籌備委員。

雖然是國民黨黨員，但這個身份并不明顯，若有若無。錢端升在公共領域，發揮的是政治學家和評論家的影響力和號召力。

1927年，錢端升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學，在《現代評論》雜志連續發表論述，強烈要求廢除“領事裁判”，歸還租界，并主張吸取西方經驗，建立完善的中國行政系統。

1930年秋，錢端升再次回清華任教，并兼任北大教授。

1934年，日本侵略勢力進逼華北，國民政府加緊“文化圍剿”，民族危機益亟。天津《益世報》主筆羅隆基，因抨擊時政批評蔣介石被迫離職他去。錢端升繼任主筆，該報希望他稍變羅隆基的文調，以求保全“日報”。但錢端升的如椽巨筆，沒有服從國民黨的意志，更沒有盲從國民黨的禁令。在短短的八個月內，他發表評論一百七十篇，針砭時弊，辛辣尖刻，洞中要害。其中多篇評論是主張抗日及反對投降的文章。其社論《論華北大勢——兼送黃委員長南行》更是惹惱了蔣介石，其立即勒令郵局對《益世報》停郵。

這篇社論發表的背景是20世紀30年代初期國內的民族危機。

1933年春，日軍進逼，平津危機。5月初，蔣設立“行政院駐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任命國民黨元老黃郛為委員長，負責對日交涉停戰問題。

黃郛與日本密談，簽訂《塘沽協定》，華北危局暫時緩和。接著，黃郛主持與日本舉行華北善后交涉。

由于黃郛對日妥協，華北一片消沉之氣，國民黨當局置洶涌的抗日民意于不顧，試圖以妥協換取華北的茍安，受到輿論的抨擊。

對黃郛代表中國政府與日本政府交涉一事，錢端升提出交涉于我國不利，并大聲疾呼要認清日本人的野心：“日本人對華的最后目標在于制伏中國……在沒有達到最后目的以前，他們的欲望是不會滿足的，他們一定是得寸進尺，有機便乘的?！?/p>

錢端升指出，妥協乞和是沒有出路的，“我們只能有一分力量，則用一分力量來抵抗。中日問題根本是無法解決的，我們愿黃氏對于妥協一道勿輕于嘗試，我們但愿其忍辱負重，與日本人敷衍，而不讓日本人攜利益而去”。在這篇文章里，錢端升壯懷激烈地呼吁與日本斗爭：“割了東北，日本仍會要求華北，割了華北，日本仍會要求長江，與其開門揖盜，財物被劫，內眷蒙羞，而生命終歸烏有，毋寧與盜肉搏，而死壯士之死！”

錢端升發表了社論《論華北大勢——兼送黃委員長南行》一文，稱黃郛為“妥協派”，其實，并沒有什么人身攻擊的話，但這得罪了蔣介石，破壞了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除了這篇社論，錢端升語及黃郛的文章，還有4月19日《黃郛與華北》等。

蔣介石大為惱火，錢端升被迫去職，他再度往南京中央大學任教。柳亞子作《懷人》詩，贊錢端升曰：

錢郎才氣頗縱橫，抵掌能談政與兵。

攬轡澄清吾已倦，論壇一臂汝能撐。

書生論政，于危局中發出清醒的聲音，他棒喝妥協派，激勵國民，然不被國民黨所容，幸未因言獲罪。

但當王世杰大力推薦錢端升及楊振聲、周炳琳為教育部次長繼任人選時，蔣介石很自然地將錢排除了。

針砭時政，國民黨特務寄給他一顆子彈

在昆明，錢端升的名字和《今日評論》緊密聯系在一起。

1938年11月30日，錢端升和聯大法商學院經濟學教授西佶等發起辦期刊，討論期刊名稱，結果傾向叫《中論》。顯然，這個沒有特色的名字被否定了。

12月16日，錢端升舉辦晚餐會。會上，聯大教授們花去三個小時熱烈討論，最后大多數人同意定名為《今日評論》?！督袢赵u論》的編委會多在錢端升家和朱自清家舉行，朱自清是《今日評論》的文藝編輯。

其時，《今日評論》是活躍于抗戰時期第一次憲政運動前后的一份中間勢力的重要刊物，其作者集中了當時憲政理論水平很高并一直關注中國憲政問題的知識分子，以錢端升、羅隆基、王贛愚、傅斯年等為代表。他們不但是這次憲政運動的積極參與者，還以《今日評論》為陣地，圍繞這次憲政運動的主要內容，如政黨、國民參政會、國民大會、五五憲草、期成憲草、地方自治等問題，積極闡發自己的看法，對時局產生了較大影響。

1941年4月，《今日評論》?？?，表面上看是物價飛漲的經濟壓力，其實是錢端升感受到國民黨的種種壓力，再加之外交部內定他出國訪問，于是，雜志?？?。

《今日評論》支持戰時第一次憲政運動，發表了聯大教授的大量文章，形成全國范圍內昆明的聲音和觀點。戰時初期，錢端升為了抗戰建國大計，主張國民黨的一黨制，但隨著抗戰形勢的變化，他對國民黨的認識更加清醒和深刻。

“我心目中的中國國民黨，是一個主政服務以救國，而不是一個做官享受以誤國的黨?！?941年，錢端升還這樣認為。書生意氣，未免天真。

現實很無奈，理想很高邁。1941年之后，政治領域國民黨專制腐敗，經濟上物價飛漲，軍事上鮮有激動人心的勝利。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在西南聯大教授心目中的偶像形象坍塌了。

抗戰勝利后，內戰的陰霾籠罩著中國。此時的錢端升主張民主政治，在國民黨特務的子彈下，他發出了“我們需要聯合政府”的吶喊。

1945年11月25日，在云南大學致公堂召開的時事晚會被禁止，云南大學被勒令不得為時事晚會提供場所。

時事晚會改在西南聯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舉辦。除了西南聯大的學生外，社會各界沖破軍警特務的重重阻撓也來了不少人，最終有六千多人前來聆聽時事演講。在主持人王瑞源簡短致辭后，錢端升發表了題為《對目前中國政治的認識》的演講，沉痛地指出“內戰必然毀滅中國”，大聲疾呼“我們需要聯合政府”，西南聯大草坪上頓時掌聲雷動。

就在此時，一聲刺耳的槍響劃過會場。緊接著槍聲大作，子彈“嗖嗖”地飛過師生們的頭頂，當局出動軍警團團包圍住聯大師生，企圖鳴槍驅散時事報告會。其時，錢端升顯示出一位學者的骨氣和勇氣，并沒有因此終止他的演講。國民黨軍警見槍聲沒有嚇倒聯大師生，又發陰招，他們突然停電試圖結束時事報告會。聯大師生早有準備，點起汽燈繼續進行他們的時事報告會，一直到會議結束。

12月1日，國民黨軍政當局制造了“一二·一”慘案，在聯大師范學院大門前開槍并投擲手榴彈，聯大學生當場死亡四人，二十多人重傷。

12月2日，聯大教授集會，推選錢端升、周炳琳、費青、燕樹棠、趙鳳喈五位教授組成了法律委員會，準備起訴。此舉得到成都、上海各界紛紛響應，國民黨特務甚至寄給錢端升一顆子彈威脅他。

國民政府靠秘密警察和無孔不入的特務來維護社會穩定，到了這種地步，指望這個腐敗的政府實行民主，尊重民意，無異于緣木求魚。至此，錢端升丟掉了幻想，基本上和國民黨分道揚鑣。

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錢端升的從政之道

錢端升得罪了蔣介石，給蔣介石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但抗日戰爭爆發后，國民政府需要各路人才，蔣介石只好放棄偏見和不快，起用錢端升。

1937年8月30日，王世杰一大早就給蔣介石寫信，推薦錢端升、張彭春兩人赴美國宣傳中國的抗日戰爭。9月4日，王世杰與蔣介石商定，請胡適、錢端升、張忠紱三人赴美宣傳。9月13日，錢端升和胡適同機赴美，作為國民政府的特使在美國展開民間外交。

到了美國，胡適、錢端升和張忠紱處處為國家考慮，覺得一方面他們代表了民國的形象，要捍衛國家尊嚴，另一方面是絕不能浪費一分錢。為了省二十五美分的小費，他們不在所住的旅館門口打車，而是走出街口或者拐一個彎，不讓賓館的侍者看到，然后再打車。

張忠紱出使美國時穿的一件棉大衣，還是他留學美國時的舊衣。已經穿了十四年，用張忠紱的話說，正面穿了八年，反面穿了六年。有一天，錢端升到紐約的一家百貨公司買大衣，張忠紱隨行。錢端升挑好了一件，也要張買一件。錢端升正告張忠紱：“你這件大衣已經見不得人了！好意思再穿嗎？何況國體攸關？”張忠紱在這種情形下，買了一件新大衣。還有一次，錢端升和張忠紱到一家餐館吃早餐。一進門，錢端升就拖著張忠紱往外走，走出來后，錢端升才解釋：“這地方再去不得了，國體攸關。你沒有看見吃早餐的人全是我們旅館的侍者和開電梯的嗎？”

錢端升還是國民參政員。1938年7月第一屆一次國民參政會召開時，錢端升在美國宣傳中國的抗日戰爭，沒有出席。1938年10月，錢端升出席了一屆二次會議，此后歷次會議，除了最后兩次，錢端升都參加了。

1941年1月，“皖南事變”爆發，國民黨利用國民參政會掀起反共高潮，錢端升在會上仗義執言，呼吁停止摩擦，團結抗日。錢端升、張奚若、羅隆基、周炳琳，都曾留學歐美，都是國民參政會參政員，熟悉西方的民主程序和政治制度，被稱為“西南聯大四劍客”。他們每次發言，都猶如寶劍出鞘，語言犀利，質問尖銳，讓國民黨的大小官員膽戰心驚，令蔣介石也感到頭疼。

抗戰勝利后，錢端升面對國內的重大政治問題，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1945年9月29日，錢端升來到朱自清住處，呈示《為國共商談致蔣介石毛澤東兩先生電》。據朱自清日記記錄：“上午錢來訪，請我等在對當前政局申訴意見之電報上簽名，內容談及蔣（介石）之獨裁統治。我同意簽名。”在該電文上簽名的還有張奚若、周炳琳、錢端升、李繼侗、吳之椿、陳序經、陳岱孫、湯用彤、聞一多。

就在這封電文公開發表后的兩天，昆明的局勢大變。

10月3日凌晨，國民黨嫡系部隊第五軍對云南省政府主席龍云的滇軍發動突然襲擊。經過三晝夜激戰，中央軍控制昆明。

“昆明事變”中，昆明人民遭池魚之殃，死傷慘重。當天，錢端升來訪朱自清，“譴蔣（介石）做事太絕，因龍已表示愿下臺”，錢端升認為“最好有德高望重者出面調?！?。

錢端升從政、參政、議政的經歷，最大的特色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獨立性。錢端升的這種獨立，更多來自于其潔身自好，他從根本上不愿意做蔣介石的官。如果他想做官，機會很多。一次，陳布雷同他一起去見蔣介石。錢端升告訴蔣介石，他將回北大繼周炳琳當法學院院長，蔣說這樣很好。憑錢端升的聰明，不會不理解見蔣介石是難得的機遇，退一步說，他也不會不理解陳布雷對于其當官的利用價值，可是，錢端升依然想回學校教書，他覺得這樣至少還有二十多年的時間，自己可以“以教書為業，也以教書為生”。

錢端升的獨立性還體現在維護大學教育的獨立，反對“黨化教育”上。

1940年6月16日，他在《今日評論》上發表《大學往何處去》一文，說：“要思想自由，則大學須有自由的學風，教授自由教，學生自由學，教授與學生俱自由地做學問……如果政府事事要統制，課程要統制，教材要統制，教授學生的思想要統制，無論統制之人的知識是否能比得上被統制的人，即使夠資格統制，也徒然使大學成為一所工廠，或者成為反對分子的秘密活動場所而已?！卞X端升主張，大學不是為一黨一派造就人才，也不是為革命專造人才，而是為社會各方面造就人才。

錢端升的春天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是年上半年，北平各大高校紛紛掀起了政治學習的高潮。

錢端升也主動開始了對政治以及時事的學習。我們可以從他給美國老朋友費正清的信函中，感受他的心態和思想轉變。1949年3月9日，錢端升致函費正清：“以一個想要適應這個變動時代的中國人來說，我衷心贊賞這新秩序的創造者。雖然我自己……被誤解。”

當昔日西南聯大的諸位同人如馮友蘭、周炳琳、潘光旦等教授還在為一次次未通過的自我檢討而日夜難安時，錢端升則 “輕舟已過萬重山”。1949年后，作為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三十名典范之一，錢端升于1951年發表了《為改造自己更好地服務祖國而學習》，文中寫道：“為了求自己的進步，為了改革高等教育，更為了對得起人民，對得起毛主席，讓我們高等學校的教師們以最熱烈的情緒卷入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方法進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運動的高潮吧！”

錢端升除了自我檢討之外，在這篇文章中，還以較大的篇幅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了湯用彤、蔡元培和胡適。

錢端升指出，“比我負更大作用的是前校務委員會主席湯用彤先生”，“湯先生向來是明哲保身的，與人不爭的，對疑難之事也輕易不表示可否的。在他的領導之下，北京大學長期存在著的自由散漫基本上是沒有被糾正的”。

1949年之前，湯用彤在北大，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他既不是國民參政會的參政員，也不是蔣介石的座上賓?！芭c人不爭”的湯用彤，此時遭到錢端升“階級斗爭”活學活用的批評，不知心中會作何想？

錢端升在新時代走得太急，以至于對北大的傳統產生了質疑：“北京大學的自由散漫，蔡元培先生是要負一部分責任的……在蔡先生任校長的時候，思想自由的具體表現是‘兼容并包’，更具體的表現是資產階級的思想占有統治地位。”“我們除了宣布胡適的思想為敵人的思想外，還應該好好地批判蔡元培的思想和這思想所遺留在我們中間的影響?！睍r過境遷，錢端升所批評的北大種種，為新時代所摒棄的，恰恰是歷史上最有價值的光榮傳統。

作為思想改造的急先鋒，盡管錢端升對北大的傳統做了批判，但并不意味著他對當時的一切都認同，尤其是涉及他安身立命的政治學專業時。錢端升在《我的自述》中不無遺憾地說：“在1952年，高等院校進行院系調整，我被抽調籌建北京政法學院（今中國政法大學），作為第一任院長，我的宗旨是全力為新中國培養和輸送高質量的政法人才?？上У氖?，院系調整后，政治學科作為一門學科卻被取消了，我的研究工作也只得就此中斷?！?/p>

整體上來看，新中國成立的最初幾年，是錢端升政治生涯的春天。1954年，他作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憲法起草委員會顧問，參與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憲法的起草工作。他在政治、法律、文教等領域，都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教授、顧問、人大代表、政協代表、副會長、副主席、政協常委等十幾個職務，讓他忙得團團轉。他頻頻帶領政治團體、學術團體出國訪問，可謂春風得意。

白發皓首，他嗟嘆理想與現實差得太遠

但是，春天太短暫，1957年的春天更短暫，風向幾乎一夜之間就變了，錢端升由此進入人生的寒冬。在當年“左”的思潮泛濫時，他受盡了凌辱和折磨。

“在整風運動期間，學院的一些教職工利用大字報等方式對學院黨委的工作提出了尖銳的意見?！?在1957年5月29日的北京政法學院教授座談會上，錢端升作了“批評三害”的發言。 應該說，錢端升發言中的感受是比較符合實際的。對于北京政法學院里面的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不光院長錢端升深有感觸，其他不少教師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此后不久，北京政法學院“反右”斗爭全面展開，錢端升被劃為“右派”，成為“章羅聯盟”的“大陰謀家”。

1957年6月21日，新華社發布通稿，題為《首都法學界披荊斬棘搜索右派》，副標題是《以錢端升為首的小集團和一些右派分子躲藏不住了》。另外一篇關于錢端升的報道，大標題則直接為《錢端升是政法學界的右派陰謀家》，輔以《妄圖幫助羅隆基成立反社會主義的知識分子政黨》的肩題，使得錢端升成為“章羅聯盟”的成員之一。

“右派”的帽子太沉重了，錢端升之前的十幾種職務頓時被免?！坝遗伞钡拿弊颖豢鄣筋^上，一夜之間，他被踢出革命的陣營，成為專政的對象。此時的錢端升，連汽車司機們也敢“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在連篇累牘的批判之下，錢端升的確“清醒”多了。他在北京市第二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對著全體人大代表“認罪”。錢端升的認罪書洋洋五千余字，共分為三大部分：“接受章羅聯盟領導”，“在政法學院破壞黨的領導”，“同美國特務結成‘親密朋友’”。

從1957年開始，有近二十年的時間，錢端升從學術圈、媒體上和各種會議上消失了。

據錢端升的長子錢大都提供的信息，錢端升被打成“右派”之后，被派到社會主義學院學習。

“后來聽父親說起那里的情況，說在那里還比較輕松，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每天都開‘神仙會’，就是幾個人沒事在那里閑聊，也基本上沒有什么勞動任務，管理上也比較松散?！卞X大都說，“但是父親很苦悶，因為他是個閑不下來的人。沒事干，對于他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痛苦。這樣的狀況一直延續到‘文革’開始?！?/p>

“文革”中，浸潤著錢端升心血的政治學著作譯稿，還有他幾十年來寫的日記，被無情地毀滅了。

1988年，梁漱溟以“注重傳統文化，順應世界潮流”為囑撒手人寰。錢端升的清華大學政治學系老同事蕭公權則已先此七年客死他鄉，如蕭氏弟子所賦：“隔海江山煙霧外，銷盡風流心力殆?！边@一年，錢端升則在安詳中迎來米壽。前來為他祝壽者，有過去揭發他、批斗過他的青年講師們，此時，他們也已年近花甲，正在以亡羊補牢的方式抓住自己的“學術青春”。這天，他們對錢端升情意殷殷，執弟子禮唯恐不恭，似乎過去的一切都隨風飄走了。

風流消散，白發皓首，錢端升回首前塵，往事歷歷在目，痛心蹉跎歲月，坦言“對實際政治的天真”，嗟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何止于米？相期以茶。在一片祝壽和贊譽聲中，錢端升已經心若止水。錢端升作為一名政治學家，在回首自己從政、參政、議政的經歷時，思緒穿越百年風云，發出“讀者若能以我為戒不亦可乎”的慨嘆。

1990年1月21日，錢端升在北京病逝?！爸劣谖业囊簧?，經歷了不同的時代，走過了曲折的道路，功過是非如何，竊以為還是留待來者評說為好?！彼@樣為自己結語。

羅伯特·A·斯卡拉皮諾對錢端升這樣評價：“錢端升教授是20世紀早期中國知識分子勇氣與忍耐力的典范。” 在被打成“右派”的人生的寒冬季節，有人惋惜他不如當初留在美國。但錢端升表示，愛自己的祖國是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使命，他分擔了國家的苦難和命運，因此無怨無悔。錢端升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終極夢想，是擺脫積貧積弱，國家統一獨立。錢端升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夢想。

讀錢端升，感受的是歷史深處散發出來的憂傷，但是，他從未彷徨。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