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嫁給了顧維鈞

黃蕙蘭，顧維鈞的第三位夫人，其父黃仲涵，是華人企業界赫赫有名的“糖業大王”，富可敵國。黃蕙蘭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精通六國語言，音樂、舞蹈、書法面面俱到，騎馬、開車、交際樣樣出色。黃蕙蘭成了外交官夫人后，由于她氣質典雅，又諳熟歐洲風俗和多國語言，在外交舞臺上如魚得水，成為顧維鈞外交事業上的得力助手。難能可貴的是，黃蕙蘭還熱心投入華人慈善事業。二戰期間，她在倫敦加入當地紅十字會組織的救護工作，被派入遭敵軍狂轟濫炸的貧民區，每日工作八小時，堅持了四個月。

黃蕙蘭和顧維鈞在一起生活了三十余年，直到顧維鈞1956年從駐美大使銜上卸任退休。

顧維鈞（1888－1985），字少川，江蘇省嘉定縣（今上海市嘉定區）人，中國近現代史上卓越的外交家之一。

1912年任袁世凱總統英文秘書，后任中華民國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國民政府駐法、英、美大使，聯合國首席代表，海牙國際法院副院長。被譽為“民國第一外交家”。

1919年和1921年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出席巴黎和會和華盛頓會議。在巴黎和會上，就山東的主權問題據理力爭，以出色的辯論才能闡述中國對山東有不容爭辯的主權，為維護中華民族的權益作出了貢獻。

1924年5 月，代表中國政府與蘇聯簽訂《中俄解決懸案大綱協定》。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以中國代表身份參加了國際聯盟李頓調查團，調查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東北的侵略罪行。

1945年6月，出席舊金山會議，參加《聯合國憲章》起草工作并代表中國在《聯合國憲章》上簽字。

1985年11月14日，顧維鈞在美國紐約逝世。

我出生在爪哇，現在叫印度尼西亞，當時是在荷蘭殖民統治之下。我的父母和祖父母是華僑。我在北京住過，但我大部分生活是在國外度過。在倫敦、巴黎、華盛頓或紐約，我接受了西方的生活方式。即使如此，我的童年教養仍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我能說六種語言，包括法語和英語，但我用華語思考。

在我與顧維鈞結婚后的歲月里，他出任中國駐法國、英國和美國的大使。我生活在令人興奮的時代和令人興奮的人們中間。我和顧維鈞結婚時，一點兒也不懂政治。我們的婚姻不完全是中國傳統式的，不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在神案前首次見面。有一天，顧維鈞造訪大學同窗，一眼瞥見鋼琴上擺著的我的照片，他一見鐘情，于是媽媽安排我到巴黎和他會面。我嫁他是順從媽媽的愿望，而他娶我是因為他看到一張漂亮的面龐，我想，此外就沒有什么了。

我并不主張離婚，除非做妻子的自己要求離婚。我相信一個中國男人不能離棄他的合法妻子，除非她犯了“七出”之罪，即盜竊、不孝公婆、當眾出丑、通奸等。在我和維鈞分開這件事情上，我有我的過錯，但都不屬于這“七出”之罪。雖然我與我的丈夫除了那次他來奠祭我姐姐時見過一面，已經分離了近二十年，我仍自認是顧維鈞夫人。我仍懷念那些和維鈞在一起的時光，仍舊難忘那年我嫁給他的情景。

見面

那天，我和媽媽剛到巴黎，晚上，姐姐便為媽媽和我洗塵，她請的客人有參加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團的唐將軍和夫人，還有顧維鈞。我的座位挨著顧維鈞。他只有三十二歲，作為代表團的第二代表真是夠年輕的，而作為駐美的中國公使而言，實在是非常年輕了。不過與曾經追求過我的英國人和那些我在威尼斯遇到的愛獻殷勤的意大利人比起來，他并沒有什么奪目之處。他留著老式的平頭，他的衣著和我的男朋友們常穿的英國剪裁的服裝也相去很遠。后來我才知道他穿的是在美國買的現成服裝。

當時我對他的印象很淡漠。我不懂政治，對中國的問題就像對第一次世界大戰一樣模糊。我對中國代表團要在國際聯盟做什么也一無所知，也不明白為什么唐將軍要如此謙遜地對待我的這位晚宴的伙伴。在我了解到他既不跳舞，又不懂騎馬，甚至不會開汽車之后，我斷定此人不值得我注意。

可是我低估了顧維鈞的天才。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都不能使他失去勇氣。他不談自己或他從事的工作，而是關心起我的生活天地。宴會還沒有結束，我已覺得有些陶醉了。我們在一起友好而不感拘束。

晚飯后又來了幾位客人，他們是代表團的另一些成員，但是顧維鈞和我悄悄避開他們，他們也知趣地不來打擾我們，因為他們比我更明白這是怎么一個安排。顧維鈞作為代表團的第二代表，被安排在一處很漂亮的住所，位于鐘情路。中國人之間流傳著一段開玩笑的話，說他受到那所住宅的魔法幫助，變得“鐘情”起來。

飯后，我們站在我家窗口俯瞰巴黎，背后有人在談論第二天結隊去楓丹白露郊游。他用英語對我說：“明天我來接你，坐我的車去。”

他有一輛配有司機的轎車，是由法國政府供給的，這給我留下了印象。我家也有轎車，我家也用司機，但那是我們自己花的錢。顧維鈞卻是可以讓外國的政府為他提供交通工具的人，他是個要人。后來有一次也使我印象頗深。那次他帶我去看歌劇，在歌劇院我們坐的是由政府保留的國事包廂。不管我爸爸花多少錢，也買不到這個包廂的座位，因為這是專門為要人保留的。

我懷著受到追求的心情，細心考究地穿上我最漂亮的衣裝，和他玩笑調情。對于我，這是一場游戲。糖果和鮮花從他那里不斷送來。他一天來找我幾次。如果我出門，他會找到我。真的，有一天我去修指甲，他居然出現在伊麗莎白·阿登美容院，這可是完全不得體的，無疑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涉足美容院。不過這足以證明他是如何下決心要娶我。

求婚

我當時并不知道他能用來贏得我心許的時間如何之短。會議已近尾聲，他就要回美國了。他很機靈，不讓我看出他已急不可待。當然，從我們家庭開銷的豪富氣派，他大約已看出我爸爸很有錢，不過我也能看得出他所追求的是我這個人而不是錢。雖說我是那么年輕而無知，我也能分辨得出其中的區別，因此我不禁得意揚揚。我想他寧愿我不是什么大富翁的繼承人。

但不管是與不是，他要娶我。他的策略之一就是引我看一個新的生活世界，這個世界使我非常動心，這是個包括白金漢宮、愛麗舍宮和白宮的世界——我對他說，我從來也沒奢望過會被邀請去到那些地方。

他說：“我到那些地方進行國事活動時，我的妻子是和我一起受到邀請的。”

我說：“可是你的妻子已經去世了。”

“是啊，而我有兩個孩子需要一位母親。”

我望著他，最后我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想娶我？”作為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這句話是有些過分了。不過我長久以來就習慣于愛怎樣想就怎樣想，而且怎樣想就怎樣說，這一點是爸爸遺傳給我的。

他嚴肅認真地說：“是的，我希望如此，我希望你也愿意。”

他并沒有說他愛我，他也沒有問我愛不愛他。我有些愣住了，我告訴他我要仔細想一想。

我知道我媽媽會說什么。顧維鈞給她的印象很深，他具備了她夢想的女婿的各種條件。不管后來那些年頭她如何厭煩我，但她一直寵愛顧維鈞。任何時候只要他為了正式公務外出，穿戴整齊，佩戴勛章，出現在她面前，她的臉上就會浮現出歡悅的光彩而且喊道：“啊，你真漂亮！”顧維鈞也很佩服我媽媽的堅強。的確，顧維鈞和我媽媽的性格倒般配，而不是和我。他生在豬年而我生在虎年。我媽媽喜歡在公共場合聲稱她是顧維鈞的岳母，并以有這樣一位乘龍快婿而自豪。

雖說我知道媽媽會要我接受顧維鈞的求婚，然而我對姐姐琮蘭的反應并無思想準備。她是此事真正的策動者。不過我了解也害怕她的脾氣，擔心她會嫉妒我。

但是有一天，我出乎意料地聽她說：“蕙蘭，你一定要嫁給顧維鈞。別像我這樣，找了一個凡庸之輩做丈夫。你想想，你將成為‘馬丹’顧維鈞，旁人要稱你為‘高貴的夫人’。”

外交界的正式語言是法語，外交官的妻子一般被呼為“馬丹”（夫人）。這個想法使我很感興趣，幾乎可以與在我的信箋上印上公爵的冠冕相比擬。但是我仍然猶豫，我是否真想要兩個現成的子女？媽媽向我保證一定有保姆們照料孩子，如果現在沒有，她負責做到這一點。她還施出誘餌，說我將會有自己的配有女管家的住宅。我說我在寇松路已經有了一所小別墅，我還不知道那些我認識的太太有誰能有我那么歡快。

媽媽對我有些不耐煩了。她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你一定要答應這門婚事。你現在能單獨生活是靠我的庇蔭，但是你知道我有糖尿病，一旦我死了，由于你和你姐夫不和，你沒法子和你姐姐一起過，你不可能一個人單過，那是不合道理的。你只好回家和你父親住在一起……”媽媽說的這些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結果。

茫然

我同意嫁給顧維鈞。媽媽高興地給爸爸發了電報，告訴他為我定了這門親事。爸爸的回電是給我的：“你無須結婚，回新加坡與我同住。”當我回復他我辦不到時，他派出私人偵探暗中查明有關要把他的女兒帶走的那個男人的一切。

我猜他也許是出于嫉妒，他不愿意聽到我要結婚。正如許多好色的男人一樣，他擔心一旦他的女兒結婚為人妻室之后，會由于我的丈夫娶小老婆而受到傷害……

爸爸的偵探只找到顧維鈞一個問題：他曾在上海和一個女子結婚又離婚了。而在最近死去的年輕女人是他第二個妻子。爸爸給媽媽打來電報：“你在干傻事。如果你把蕙蘭嫁給顧維鈞，她永不能成為他的正室，因為他在中國已經有一房活著的妻子。你怎能如此對待蕙蘭？”

媽媽并不為此而動搖。顧維鈞已經很恰當地將他以前的婚姻狀況告訴了媽媽和我。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得了一場重病，一位中醫治好了他。在感激之余，他父親對醫生說，他的兒子將娶他的女兒為妻。這是典型的中國式表達敬意的舉動，顧維鈞成年以后無法逃避履行這項必盡的孝道。顧維鈞后來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讀書，并且參加校園活動，成績優秀。1908年他回家省親，他母親和哥哥用花轎為他娶了這位不時髦的姑娘。

再沒有比這樁婚姻不協調的了。顧維鈞顯然是個有遠大前程的青年，政府要人已經矚目于他。那姑娘則出自比顧家更不開明、更老式的家庭，實在不配做他的妻室。盡管她遵循婦道隨他到了紐約，可是她不懂英語，而且要學會說外國話和過一種完全兩樣的美國生活對她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她請求顧讓她回家。她家與顧的母親和大哥進行洽商，最后達成了離婚的協議。在那個時代，只有經過雙方家長一致同意才能辦理一項不失體面的離婚。

這樣，顧維鈞才得到再結婚的自由。他第二個妻子來自顯赫并以瓷器收藏聞名的唐紹儀家。唐紹儀身為政府權貴，是袁世凱大總統的左右手。他早已看出顧維鈞的才干，因而向袁大總統推薦任用顧做總統府的英文秘書和翻譯，于是顧回國任職了。

多年以后，我的一位好朋友愛琳·柯則博告訴我，她在那個時期就認識顧維鈞。她的頭一個丈夫是在中國的美國人，由于為北京建成電廠而受到袁世凱在總統府接見。袁相貌不凡，矮胖，留有八字胡，聰明并非常有野心。為了使謁見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由一群身高七八尺的巨人環拱保衛。就在這種特殊的氣氛中，袁氏的那位年輕的英文秘書——我的未來夫婿顧維鈞——使愛琳印象甚深。在那個充斥自我吹噓、鉆營向上之徒的擾攘社會中，他的莊重和自信的言談舉止使人有清新之感。

顧維鈞在政府中升擢很快，不久便從英文秘書晉升為總統府參事。1915年，在他二十八歲時奉派為駐美公使。

1918年，他年輕的妻子因流行性感冒在美國逝世，距他們第二個孩子的出生才幾個月。她的死對顧維鈞是個極沉重的打擊，不過他對事業的熱忱幫助他從悲傷之中恢復過來。加之政府日益看到他的重要性，并指派他擔任出席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團代表。他不僅需要一個妻子，還需要兩個孩子的母親；而且此時他正陷于對我的愛情之中。

他希望立即結婚并帶我一同回華盛頓。我害怕起來，于是找借口，說要辦嫁妝。的確，如果剝奪了媽媽買遍倫敦的商店之權，那未免太殘忍了。我們取得妥協。他在大約一個月以后的11月14日要回到歐洲參加另一個會議，他準備到那時在布魯塞爾的使館舉行婚禮。

我說：“為什么不在倫敦會面？我們可以找個牧師證婚。”

他搖搖頭：“不能偷偷地溜出去結婚，這件事一定要辦得光明正大。”

他還和媽媽約定要她在婚禮之前帶著我去華盛頓，以便認識他的子女和同事們。這就是說，媽媽只有兩個星期左右的時間來挑選我的妝奩和結婚禮服。如果新郎不是顧維鈞而是任何一個另外的人，媽媽就會大吃一驚。然而她卻同意了。她現在飄飄然如在云端，姐姐的得意之情與她不相上下。而我，未來的新娘則感到眼花繚亂，茫然無主。

準備

他必須在“雙十”節的第二天回美國住所，因此我們正式訂婚的消息就在中國駐巴黎使館代辦為國慶舉辦的舞會上宣布了。每一個在歐洲的中國要人都出席了盛會，不過絕大部分我都不認識，他們都比我年紀大得多。我穿的一件晚禮服是巴黎的杜比埃為我定做的——當然很貴，時裝師向我保證，這是唯一的一件。然而使我十分失望的是，我看見另外一位婦女穿了一件和我一模一樣的衣裳！另一樁使我失望的事是，我和一個不跳舞的男人（指顧維鈞）參加舞會，而且他還不贊成他的未婚妻跳舞。我雖然自己安慰自己：他的這種態度無關緊要，可是我明白，結婚以后我將不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而不禁心情有些沉重。

維鈞起程回美后，我和媽媽乘火車輪渡去英國，姐姐和姐夫收拾巴黎的住宅，然后帶著孩子和保姆回家。巴黎再也不吸引媽媽了，她忙于采購，為我添置嫁妝。我就默默在一旁望著。

我已遷出巴黎寇松路的住宅回到溫布爾頓，和我的小戴姆勒汽車黯然話別，媽媽已為我特訂了一臺大勞斯萊斯轎車，車窗如此之大，人們管它叫“水晶宮”。她認為一位公使夫人要乘坐這樣的汽車才合身份，當然還要配上一個由登希爾提供服裝的司機。與此同時，她還給她自己和姐姐各訂了一臺勞斯萊斯。這些賬單都送到爸爸那兒，作為我婚禮開支的一部分。

我的那些追求者都和寇松路的住宅一同消失了。我聽說他們都受到了姐姐的警告，因為她決心不讓任何可能引起我未來丈夫對我懷疑的人物出現。媽媽的心情正處于幸福感的高潮期。她從第一家商店轉到第二家，為我訂購大量新婚用的亞麻床單、桌布等。我現在還能想起來一盒一盒的亞麻布枕頭罩，每一副都釘著一套玫瑰花形的金扣襻，每朵花的中心都鑲有一粒鉆石。作為結婚禮物，她還在攝政街訂制了一套三十六件餐桌器皿。湯盤和菜盤都是全銀的，沿口鑲金，甜食碟和調味碟都是金的，水晶玻璃的香檳轉酒瓶上裝著金蓋子，刀叉餐具也是金的。她從中國定做了金的座位名片架，鏨雕著中文“顧”字，一面花紋是龍，代表男人，一面花紋是鳳，代表女人。

就在那個年代，她付給攝政街的首飾商約一萬英鎊，約合五萬美元。我說不上合現在多少錢。這些東西我寄存了十五年，每年光是保管費就要付二百美元。每一次要拿出來用幾件就要花很多錢，為此我就不再想找這個麻煩了。再說，現在有誰還在意我們是不是用金銀餐具吃飯呢？

然而當年在各國首都我們確實很好地利用了這些餐具而且它們自身也隨之出了名。管家在每次宴罷都要數一數座位名片架，因為有的客人會悄悄地裝進口袋或手提袋里帶回去作紀念品。我常常不得不再從國內訂制一些備品來補足。

媽媽準備在我結婚那天穿中式傳統的吉服，姐姐則決定穿西式禮服，我也說西式禮服對我很合適。時間已來不及從中國定做中式結婚禮服，而借用姐姐結婚衣服的想法實在令我倒胃口。于是媽媽從卡洛特為我挑選了一件白色挑紗及地的禮服，還有一條拖在地板上老長的老式挑花面紗。我站在那里聽著媽媽指指點點，讓服裝師無休無止地用別針修來改去。

在準備過程中，還要實現媽媽答應過維鈞的華盛頓之行。這要在我們準備行動之外再占去兩周時間，盡管我們在那里僅僅停留三四天。由于我們已被認作是中國外交官的家眷，因此在碼頭上受到紐約總領事的正式迎接并且驅車送我們到比爾摩爾旅館。媽媽和我心情有些不快，因為我們的套房很難看，而且也不靠近購物的商業中心。我有意反問為什么不住華道夫—阿斯托利亞飯店，得到的回答是“遵奉公使的命令”。我只好冷冷地忍受這家比爾摩爾旅館的現實。

去華盛頓的火車還差強人意，我未來的夫婿為媽媽和我訂了一個包廂。雖然狹窄一點，但可以不受打擾。維鈞到車上來接我們，送我們到旅館，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來是哪一家了。一切忙忙亂亂，而我的未來丈夫在美國首都對我顯得更陌生了。媽媽大方地代我負起責任，接見公使館的秘書和他們的太太。甚至在維鈞的住宅和他的用人和管事見面時，我也隱在她背后。王管事后來成為我非常好的朋友。兩個孩子由一位黑人保姆照料，她直接向王管事負責。我不好意思去摟抱孩子，而由媽媽再一次代我負責。我注意到她特別喜歡大的，那個小男孩。

此時，有一個消息令我鼓舞，就是宣布維鈞任駐倫敦的公使，施肇基調到華盛頓來而他調到倫敦去。這是他上升的一步，他替換了一個年紀大的人。這件事對我雖無關，但有些事則與我有關。

我問道：“這是不是說我會受到邀請去白金漢宮？”

他向我保證，當他呈遞國書時，我們兩人將一同晉見英國國王和王后。這時，我就像一個收到一件心愛的玩具的孩子那樣高興。

我們在華盛頓告別，媽媽和我回到紐約再乘船回英國。在我訪美期間，維鈞和我從未單獨在一起過。我頭一回想到，以我真正對他的了解而言，也許我是在閉著眼和一個男人結婚。我們僅僅在正式場合，他的舉止最好的時候在一起相處過，我并非真正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

婚禮

我的女兒帕特（菊珍），他已故的前妻留下的小女兒，曾經說過，不管維鈞對我的美麗有多么愛慕，也不管我如何決心當好一個中國式的賢妻，維鈞和我都太不一樣，因而難以指望我們會和諧地生活在一起。他的家庭是中國舊式家庭，不窮也不富。他的母親裹腳，只會說上海方言，也從未離開上海出過遠門。她甚至沒有到過北京。而我的丈夫曾為了在美國讀書，只能住在大學附近包伙食的公寓里過省錢而簡單的生活。每星期六晚上，作為美食，公寓會供給一道煎碎土豆塊，這在我們婚后的歲月里一直是他愛吃的東西。我常常以他的“包飯公寓口味”開他的玩笑，當然這不大公道，因為在別的方面他的口味還是很考究的。

他已故的前妻雖然受過西方教育，但是年輕而順從，我則不同。我從不愿傷害別人，連動物也不愿傷害。我是個軟心腸的人。我只盼望從丈夫那里得到愛情。維鈞很有才華，但他缺少溫柔和親切的天賦。他對我不是很親熱，而是常常心不在焉，有時令人討厭。他最關心的是中國，他要為國家效命。因此他看不到我這個人也就不奇怪了。他關心的是事件，不是個人。他是個可敬的人，中國很需要的人，但不是我所要的丈夫。

但當時我無法知道這些，我太缺少閱歷了。多年來我生活在一個不真實的天地里，一切我想要的東西都會自動送來，我不能理解在一個并非如意的環境里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如果說維鈞不了解我的話，那么其實我也不了解他。我想一開始他陷于愛情，不是愛我，而是愛上了我的容貌和身材。

他送給我一只鑲著喀什米爾藍寶石的訂婚戒指，他送我的結婚禮物是一件貂皮長斗篷。我的結婚戒指上鑲了一圈鉆石，這對他已是很奢華的了，而我則滿不在意地收下來。媽媽送給他的結婚禮物是一副鑲鉆石和藍寶石的袖扣和與之配套的背心紐扣，另加一副從卡蒂埃買的華貴的珍珠領扣。我姐姐送他一只裝了銀配件的旅行手提箱。此外還有那套金銀宴席器皿，配有司機的勞斯萊斯轎車和釘著鉆石鑲金扣子的枕頭套。

我們在下午舉行的婚禮很正規。親人只有媽媽在場。即使維鈞的家屬和我父親想來參加，旅程對他們也委實太遠了。我姐姐病了，姐夫更樂得以此為借口而不來。由于當時在布魯塞爾沒有公使，駐西班牙的戴公使和夫人從馬德里前來出席婚禮，使之更為正式而隆重。從巴黎來的中國代辦在公使館客廳里主持這項非宗教性的婚禮。戴公使攙著我走到維鈞站著的地方，我們并排站立，相對鞠躬，等證婚人宣讀賀詞。然后由公使館武官捧來放在天鵝絨墊子上的結婚鉆戒，維鈞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我借了一把佩劍分切結婚蛋糕，因為我的丈夫穿的是西式長禮服而不是公使官服。

之后我們回到旅館套房。我換上專為此刻而挑選的晚裝，希望讓我的丈夫高興。但是當我走進套房的起居室時，他幾乎連頭也沒有抬一下。他正在辦公，口述備忘錄和指示，四個秘書手持筆記本圍著他做記錄。于是我找一把椅子坐下，最后他才看到我。

到這時我才知道我們要乘夜車去日內瓦，因為國聯大會第二天就要召開，而他是中國代表團的團長。也許他事先就告訴過我，但是我忘記了或者誤解了。然而我已經來不及反對了。我必須督促將禮物列出清單以便合于禮貌地寫信道謝，并把媽媽的女仆叫回來把我的妝奩重新包裝好。

當晚，駐西班牙的戴公使和夫人為我們舉行婚宴，為此我穿了新做的白軟緞長晚禮服，拿一把鴕鳥羽折扇。從德、法和比利時來的中國官員們拘謹地面對面坐著，難得談幾句客氣話。媽媽靜靜地坐著，連新郎似乎也局促少語。從巴黎來的代辦坐在我的旁邊，搜索枯腸想找點大家有興趣的話題。他抓住法國話這個題目，長篇大論地發表法國語言來源于中國話的論點。看到我的反應并不強烈，他便接著大講特講，給我舉例，講到喝完湯、吃過魚、上過雞，還未停止。人人都停止交談，有禮貌地聽著。

我產生一幅可怕的幻影：在我結婚的整個晚上，他講了又講，隨我們到車站講，跟著我們上車講，而我和我的新郎官有禮貌地傾聽并不住點頭。想到此我突然不由自主地要大笑。我盡力忍，可是忍不住。我從爸爸那里遺傳了這種令人尷尬的性情。如果有什么事使爸爸感到可笑，即使在重要的業務談判之中，他也必須離開房間去笑，一直等到停止并且恢復正常再回來。我盡量把頭藏在扇子后面，又把餐巾塞在嘴里。我盤算到哪里躲一下，等我的歇斯底里勁兒過去再回來。可是我想到回來以后那位代辦依然講個不停的景象，實在讓我受不了，于是我笑得更兇，笑出了眼淚。這時我聽到一個令人安心的聲音——其他的客人也都開始大笑起來，最后這位莫名其妙的代辦也跟著笑起來，這才使我覺得好受些。

媽媽陪我們一同到日內瓦，還有維鈞的王管事和媽媽的馬來女仆。大堆大堆的行李，還有打字機和公文箱。維鈞和我乘一節用藍色和金色裝飾的專用臥車，備有專用的餐室和辦公房間。我對新婚之夜的主要記憶就是我們兩人都非常疲倦。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火車已開到日內瓦近郊。我的丈夫已經穿戴整齊吃好早餐，才叫醒了我，催我快一點收拾打扮，因為此時整個中國代表團的人大概都已經齊集日內瓦車站等著歡迎我們了。我趕快穿好衣服，躲在不知誰遞給我的一大束玫瑰花背后。媽媽也有一束，這使她頗為高興。

我們前往波利伐日旅館，為我們準備的是一處很能吸引人的拐角套房，俯臨日內瓦湖。秘書們又出現了，把我的新婚夫婿簇擁出去開會，把我和王管事留了下來。我站在窗前凝視湖水，拿不定主意，我該怎么辦呢？

王管事非常忠心于他以前的女主人，那位已經逝去的可憐的少婦。他一點也不了解我。但是他一下子就贏得了我的好感——他提醒我，媽媽也在這旅館里，大概正等著我呢。我趕快下樓去看她。我們在一起吃午飯，一起逛街買東西，就像我根本沒有結婚一樣。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