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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的看果寮

2012-01-01 00:00:00陳樹民
福建文學 2012年1期

我不知道叫他阿伯還是阿叔。論年歲還是阿叔,可他那副樣子,縮肩弓背,臉柿干樣皺成一團,比差不多年歲的耕田人衰得更早……我還是叫他阿叔。他就是阿牯叔了。聽說他許多年前來這里,至今沒生出根,女人也沒有。本地話倒講得平,很用力,才能摳出他一兩個外鄉音。

隊里活,他不算勤。地頭田間,他不在,村里人議到他也極輕淡,語氣似清晨流過的薄霧。

他很會扯故事。大都要做田活拐到山坳坳里,頭頂一長條藍藍天,才開口。扯著扯著,就有怪怪誕誕的貨。有一個到我腦中,怎么也趕不走。

說的是山野有戶人家,紅狐貍常來光臨,偷進去吃人家的飯菜。房門關了,也能進;飯菜放進櫥里,那東西便用肥大的尾巴撥開櫥門,尖嘴伸進去吃。每次總吃得極暢快,舔舔舌頭悠悠游走。那家人弄了桿獵槍,端著候著,三天三夜那東西來了。一團火紅閃進灶間,跳上桌,仍翹起大紅尾巴撥開了櫥門,慢悠悠飽吃一頓,舔舔嘴,跳下桌子欲走。獵槍早瞄定如火的一團,扣扳機,不響,再扣,還是無聲。眼睜睜看那魂一樣一團火紅輕輕一縱一縱遠去,隱沒進黑林子。此時,一扣扳機,一聲巨響,槍口噴出火,轟爛屋旁雞窩……去問古稀老人,說是打狐貍,須將槍桿翻過來,扳機朝上扣動,才響……

說這故事時是初冬時節。我和阿牯叔在一道坡上,圍著一大堆挖出土的番薯,一個一個從藤頭摘下來,撲撲撲,擲進筐里。

阿牯叔講著講著,黃黃的日頭下去了。坡上頓時陰起來,冰下去。遠遠的山背上跳出幾粒白冷冷的天星。黑寂寂的對面竹林里,有煙頭樣發紅的亮點游移著,時隱時現……

“槍須翻過來,扳機朝上扣,才響。”我暗暗不快。我不信,不大信。山里或許與外面不一樣,或許有許多我不大懂的隱秘。早年似乎當過兵的阿牯叔,濺著口沫堅持——看見紅狐貍,槍須翻過來,扳機朝上扣,才響。

阿牯叔慢慢彎彎立了起來,搓著膝蓋:“不行羅!”一陣干硬北風,爽爽烈烈從他鬢邊、背上馳過。他肩頭棉襖的一塊布片被掀起一角,撲啦啦在風中抖著響著。阿牯叔一收脖子,囔囔地:“明天……又是大好天,大冷天。”我也把脖子收進去,俯到番薯堆上。

風去了,我起來。阿牯叔歪著身子拄著老鋤油亮的木柄呆望著山下。我明白了我的不快,不是槍,不單單是槍須翻過來,扳機朝上,方能打響。我摸了摸,我心的枝頭上的青果灌了許多酸的漿汁,沉沉垂了下去。我和阿牯叔理好筐索,擔起番薯擔,趕進深灰色的山路。一座座山嶺蒼茫深幽,無邊無際。人在其間,便昏昏沉沉了……

那是杜鵑花如火燒滿山崖的日子。阿牯叔告訴我, 昨夜他屋后常青的大葉樹落葉了,刷刷刷,響了一夜,下雨一般。

似乎打那以后,田間地頭難得聽到阿牯叔怪誕的故事。店頭許多嘴哄鬧時,也尋不到他懶懶倚在柜臺邊的身影。第二年春天,幾場雨,滿山筍冒得歡。隊長叫人挖幾擔在曬谷坪上東家西家一堆一堆地分。阿牯叔經過。隊長說:“好,剛好……噢,分……分筍!”一堆堆數過來,點過去,就少了阿牯叔的。阿牯叔卻不在意,淡淡說:“我有,有,挖了兩根,一個人,還沒吃完呢。”走了。

隊里李園內李樹的果在枝上一天天惹眼,隊長讓他去看。那活確實頂合他做,別人是不屑去的,工分不高,白天晚上死守著,沒法抱老婆快活睡覺。

李園不太遠,可阿牯叔一去,我站在村口大榕樹下,覺著李園一步步遠了,只剩一抹朦朦的青藍。

聽說園中有間看果寮,很少有人進去過。村里人忙,到隊里田中“磨”活,回來緊緊插到自留地去,挖金子一樣一遍遍翻弄,晚上還總要到店頭巷尾站站。只有阿朋家的崽阿細中邪一樣,夜夜往園中寮里鉆。

看果寮立在玉溪邊。村前淌過的玉溪,吐著水泡泡流出片夾雜小卵石的白沙地。沙地上便有了李園。四面舊曬谷席圍起的看果寮,舊稻草搭蓋的頂黃黃、斜斜、高高,在果枝間尖起。

傍晚,夕陽撒滿水面的金鱗片被沉沉暮氣收走,綠幽幽的玉溪抽絲般裊起淺藍的霧氣。那霧極薄地貼水滑動,悠悠揚起半透明的柔翼,向岸邊的李園游去。園中的枝枝椏椏撕散了霧的柔翼,一絲絲一條條的殘翼便似蛇似魚在樹間纏繞,甩動。

倘在月夜從山上望去,看果寮頂蓋似尖尖小島在霧中聳動,浮蕩。時有霧氣騰起,伸掌將尖頂抹去。幾道月光又迅即將它銀亮亮牽出來。

村里人說,日頭一下,進園子很難尋到果寮。有人硬硬進去,在碎霧里轉了一夜,天亮一 抬頭,尖聳的看果寮就在眼前。我進去過,轉了幾轉,還是覓到了。走近時,我發現寮外一圈竟然沒有一絲霧,空蕩蕩的。

我在寮外,星光隱約地在尖頂閃耀。我聽見或是幾下,或是一串脆脆暢快的笑……我悄悄走開。我懂了阿細為什么夜夜要鉆那果寮。

每天清晨,霧還在糾纏果園青枝綠葉,做藍色的夢。我總看見阿細瘦瘦的臂撥著霧出來。他一跳一跳地跑著,細細腿敲著朦朧中的果園,黑糊糊的手不時揉搓臉和眼睛……

阿細家人不讓他去。他還是去。

又一個傍晚,看果寮里一片昏暗。阿牯叔搬出凳頭坐在門口,對著悄悄爬進園里的藍灰霧氣,吧嗒著水煙。臉前的小紅點在茫茫昏黃中淡淡一亮一亮。

驀地,他擱下煙筒,進到寮里,揭開米缸蓋,把一碗炒豆連香氣藏進去。阿細這崽最愛啃炒豆,一進寮,翹翹狗鼻子兩下就會捉到那味兒。由他翻遍寮,貓一樣叫著,跳著,才叫他背過身子,變戲法一樣取出來……阿牯叔瞇起眼,咧了咧嘴,他聽見了阿細這崽八更八更嚼炒豆,聞到他小狗一樣尖利牙間出來的香味。他也真想撮幾個到嘴里,不行,牙齒不行了,壞了好幾顆。可聽著,看著,聞著,也快活……

阿牯叔向寮口走去,兩只干干糙糙的手沙沙沙搓了搓垂到大腿側。褲管里圓鼓鼓?哦,幾個李果,起先在那老樹上摘的,只摘了幾個熟的。園里的李果就數這棵樹的甜,只怕結不了幾趟了。阿牯叔將李果掏出來,在手心揉了揉,極軟極軟的,可惜天暗看不清。旁的李果熟了紫紅一圈。這老樹上的一個個火紅火艷,醒目得很。更奇的是,這李果便沒熟透,外皮才一抹淺紅,里頭已赤烈烈一片。一咬,濃濃汁水炸滿嘴……能吃上一個,算有口福。阿牯叔如今不敢沾一點酸的牙,也能一氣嚼上幾個不皺眉。阿牯叔手里搓著揉著,用力把溢出牙縫的口沫吞下去。就這么幾個了。他將它們扔回兜里,阿細早嚷著要吃。

阿牯叔不會虧待自己,自有寶物。他朝寮內一個角落瞧去。他能看見木柱上掛著的大竹筒,里頭滿著一筒米酒。每晚他都要拎起那東西,仰脖灌上半筒。阿牯叔喉頭癢起來,像有蟲在爬,身上發熱,屁股在凳頭磨。他頭朝果林伸了伸:要待那崽來了才灌呀。到時,小家伙坐到床頭,腳翹起來,小眼睛黑黑亮看他的臉、他的胡碴碴。他便痛快弄幾下舌頭,仰脖灌一大口,抹抹嘴,再灌一大口……嘿嘿,做夢一樣。

李樹間一棵柿樹碩大的影里,有幾聲歸巢的鳥鳴。風箭一般在高處穿過,煽動薄霧在林間為所欲為地亂攪,攪得寮外寮內一般昏暗。

阿牯叔吸了幾筒煙,踱出去,立在昏暗中,手插在袋里撥弄那幾個東西。透過薄霧,頭頂亮起幾顆黃黃天星。嘰哩哩,夜蟲在樹底下扯開了亮嗓。

沙沙沙,來了,來了!

是蛇走過!

呼,又一個影從暗中蹦出來……阿細從來沒有好好走,總一路跳著……他叫了一聲,聲音一下被無邊的昏暗吞沒,沒有回答。唰!面前竄過一只大野狗。

阿牯叔手從兜里提上來,黏黏糊糊。那幾個東西被揉捏破了。

阿牯叔回到寮里,暗中踢到個硬物,疼得彎到地上。手一摸,拎出一個冰冰“耳朵”,好一股騷臭,是尿壺。這多年的老尿壺:冷天,一伸手從床下拎上來,拖進被窩,扯出那東西……身上還熱著沒完的夢;熱天,山里晚上冷,如今身子骨硬不起了,也好用。這是個扁扁圓圓的深褐色陶器,拎手的耳朵缺了一小塊,提著要小心。里頭黃黃白白老尿霜一層又一層。在村里,清晨時見到阿牯叔吱呀推門出來,縮著頭,一步一步沉沉提著老尿壺……我的心便咚地往下墜,夜里準做噩夢。

村里人都傳阿牯叔那老尿壺里的厚厚老尿霜治得病(或許是他老“單身”的緣故),仙藥樣靈。說得活靈活現,舉了好些例子。山里怪事多,我不知道信不信。

那陣子,我和阿英、阿大倚在村頭樹下。我下鄉一年半了,才十七歲半。幾丘剛插了晚季稻秧的田,鏡一樣在面前亮著。阿英和阿大仰頭望天。我聰明的腦袋俯在鏡一般的田面上,看一顆顆星星不知從何處爬出,晃蕩在水中。

風從黑糊糊山間田野吹來,渾身野草甜膩的氣味,柔柔掩住人口。誰也懶得說話。

噢噢噢,一串狗叫,是阿英。我和阿大也跟著狗叫,引得村里狗聲大作,粉碎了一片靜夜。我們樂得直不起腰。

我耳根一陣熱,火燒一樣。咣,隱隱似有阿牯叔擲尿壺到床底的聲響。我向黑沉沉的李園投去眼。

阿英說:“天星真多,擠得滿滿,挪挪屁股都會碰到。”

我說:“你不懂,看看挺密,離得遠呢!最近的兩顆,人一輩子也走不到。”

“一輩子走不到?”阿英頭伸過來,“你走過!”

阿牯叔到溪邊。星空下玉溪浮著一層灰藍的薄霧,煙氣一樣擺動輕滑的衣袂,在汩汩的水聲中游移著。阿牯叔竟然沒聽到水聲,腳冰冰濕濕,才收回來。

阿牯叔在李樹間拖著步子。沙土松軟,一抬腳,沙土就刷刷地追著腳后跟流進踏下的坑里。園里灰糊糊。枝丫近了,才黑黑從頭頂閃過。手在外面,一會就沾上霧氣,水濕一片。衣褲也被滋潤得軟不拉搭垂掛皮肉上。阿牯叔看見那霧如絲如帶在紛亂的枝丫間纏繞,擺動。有的悄悄往梢頭攀爬;有的輕輕倒掛在葉下,伸出幾縷絲粘著,和細枝嫩葉一起悠悠晃動,生靈一般。

阿牯叔在樹間轉著,沙沙沙踏著沙土。走得急,低矮的枝黑糊糊撲來,便伸手拉開,換回一掌粘粘濕濕。有時手指觸到冰冰軟軟的小東西,是樹蛙,一攤手,任它縱到霧里去。

吱吱吱,蟋蟀在亂石堆里勁頭十足炫耀脆嗓子。抓給阿細的,叫聲還沒這么亮哪……

唰!蛇在腳下馳過,腳脖子一涼,阿牯叔背上迸出汗。不會是撲蛇(眼鏡蛇)吧?不會的。準是那條白蛇。幾次在這里遇上,有緣分似的。他還蹲下來瞧:兩尺來長,一身銀鱗閃亮,慢慢游過去,一點不嚇人……哦,白娘子……水漫金山的白娘子……老粘許仙的白娘子……

白白亮亮,白白亮亮……阿牯叔眼前的灰暗中閃出兩條白白胳膊、一個豐盈身子,挎著茶籃,顫著胸,從暗蒙蒙騰著的煙氣間出來。是她。他臉迎過去,不是,不是,她那臉帶長的,白里透點黃,長長頭發也像抹著黃黃日光……有一顆黑黑痣,在嘴邊,對,在嘴邊……阿牯叔手摸索著,一手濃濃濕濕的霧汁。

好大的疙瘩,就是這棵老樹,半邊枝死了,一拉啪斷下來,半邊還掛著果,又甜又大。他摸著數著:一、二、三、四……樹干的大疙瘩是空的,敲敲撲撲撲響。蟻群天天從里頭牽出條黑線,掛下來,拉得遠遠。現在沒了。莫非螞蟻人一樣也困了!螞蟻也會說話,就在這樹下,一只發現肥蟲掉下來,轉回頭,和另一只細語一陣……就來了一大群,去扯去拉大肥蟲。

阿英推推我背:“捉田雞去。”我懶洋洋:“我怕,怕蛇。”阿英有點火了:“可你早說要去呀?”

我們站在田埂上朝暗中伸長耳朵。此起彼伏的蛙聲里,有幾下又硬又亮的鳴叫。阿英便亮了電筒摸過去。電光一下牢牢罩住。有三兩重,坐在田邊呆滯滯鼓著大眼。阿英手一閃過去,那東西咯一聲被塞進了身邊的簍里。我跟在后面。

阿英晃一晃身邊的簍說:“沉了,回去。”叫了聲,阿大從那頭爬上來。

天星在渠道的清水里拉長身影靜靜淌著。阿英尖尖嗓帶著童音唱起歌。歌聲尖尖在田野間起起落落。田埂長長,我們的光腳板踩得噼啪響。阿英猛一甩腰間塞著草的竹簍,里頭咯咯咯聲在四野炸開。阿英說:“夠炒一大碗羅。回去,剝皮,破肚……肥肥腿肉紅絲絲一條一條……嘖嘖!”啪達,很響的口水,像落在田埂上。

阿大擠到我邊上說:“阿英過年要結婚了!”

“阿英……結婚?”

“小媳婦我都看見了……小小的……”

阿英扭過臉罵:“放啥屁!”

“好,不說,過年會看得見……‘哦拉里,哦拉里’……”

阿英無聲了,臉上的熱,我都能觸到。阿英阿爸是村里開小店鋪的。阿英有老婆了,嘿嘿!阿英有老婆了!阿英瘦瘦的肩胛在星光下晃著。我喉頭涌上潮一般口水,又甜又咸。阿大嬉皮笑臉地說:“哼,阿齊叔說阿英下面那東西還沒長骨頭!”撲嗒,泥塊被一腳踢飛到水里。

“明年捉田雞,阿英還能……”

我看見了,看見阿英倚在他阿爸店頭,一個小小女人臉黃黃,圍著藍藍圍裙從里面出來,頭低低的。我和阿大狗叫著從巷間竄過。阿英抬起眼,動了動,仍倚在門邊。

樹也會說話。去年六月天,這棵老樹咔咔響,像一個人骨頭要折斷一樣,聽著怪難受。只見它干硬的皮上滲出清清水滴。阿牯叔感覺不好,將耳貼上去聽,沒聽清。后來,便做大水。玉溪暴怒了,紅濁濁激流從山上下來,沖毀木橋,淹進李園。高處的村子成了孤島。還死了人,上厝的女孩阿花到山上拾了擔柴,踩著卵石過溪,頭頂一陣轟響,剛抬眼,山洪從天而降,沒吱一聲,小老鼠一樣卷走了。上厝不平安了,半夜聽見咿呀開門,搬動凳子,碗筷叮當響。天明一看地上掃得干干凈凈,說是淹死的阿花回來了。逃難一樣,上厝的人一下全搬走,不敢住。上厝大房子成了老鼠的安樂窩。

透過頭頂薄霧,阿牯叔眼里落進幾顆芝麻一樣的黃黃天星。天星窺得見一切。霧靜著,一絲風便浮蕩起來,攪動起來。無數涼涼濕濕舌頭到他臉上、手上頻頻亂舔。阿牯叔暗中的雙眼早花了。

什么聲響?阿牯叔汗毛豎起,不再亂想。他貓一樣悄悄上去,近了,哈,兩個外村的小崽子在摘李果。樹枝在響,那兩張嘴在響。

阿英到阿大家灶間剝田雞皮。我說困得很。阿英說:“你熬不得夜,給留一小碗,吃了就知道味了!”

我上了自己的小樓。房內窗大開,外頭山影紫黑黑一片,寂寂排著。撲撲,有鳥騰向空中,一只接一只,嘩……似有林木倒下。

阿牯叔拉著兩崽子進到寮里。亮了油燈。滿口念著將兩崽子硬硬按到床沿,一一捋下臟鞋:“哎,對,這樣,這樣,這般坐……阿細都這樣!”阿牯叔掏出那幾個爛乎乎李果,塞到四只不知所措的手里:“沒有什么好吃,這甜,這才甜……甜……”阿牯叔在油燈黃黃光圈里轉了兩轉,“忘了,差點忘了!”到米缸里取出那碗炒豆,下雨一般嘩啦啦傾到小崽子手上,撒到床上。“吃吧,吃吧,阿細最愛吃。咬得嘣嘣響,剎是中聽,剎是好聽……”

阿牯叔滿意笑幾聲,取下竹筒筒,坐到另一邊床上,盤起腿,拔出筒塞,瞇一瞇眼前兩張小臉,托起筒底,吱——灌一口,抹抹嘴角:“……那……那女人眼伸出兩把鉤鉤……”

他狠灌一口,呼,一口長長烈烈酒氣從肚中噴出,逼得那兩張小黑臉一退:“那女人白膀……嘖嘖……”

“槍須翻過來……翻過來,扳機朝上……”

“那角色一攀上高處,尿急……下來,沒了尿……”

阿牯叔一臉光潤,眉飛,眼亮,目光如水在燈影里搖曳。頭也在搖曳。

兩個小崽不知何時鞋也沒穿,悄悄溜走。

“……女人算、算什么……都見過,有過……那膀子,那味……”他每一根汗毛都在燈下快活搖動。他輕飄起來,床在晃,身在云間。

看果寮輕輕晃起來,圍著的舊曬谷席卡達卡達響,裂開一條條縫。

“……那天,北邊來的兵哥,抓住我手腕……我,一掙……哈哈,竄到林子里……哈……”

寮外果樹咯咯咯響著,枝丫在搖蕩。樹干流出汁水,清清的,一滴、兩滴……撲撲,落入沙土。霧在林間攪著。看果寮木柱柱彎了下來,像駝背老人。一顆星星從天上飛落,劃出一道火光。

“翻過來,翻過來……那女人,那女人……”

我窗外紫黑色的山列隊依次向遠方星空退去。像是水進來了——黑黑亮亮,一條線橫進來。天星在里頭跳著,游著。吧嗒吧嗒,浪在窗下甩著尾巴。四處是水。水還在漲,托起我的一方小木窗向上升去。

后來,聽說李園的李果落了不少,生的熟的遍地都是。果寮邊的全落光,只剩禿枝,往外一圈圈慢慢落得少。地上的李果有貪嘴的小崽子撿了咬一口,趕緊扔掉。我,再沒進那李園。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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