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富貴費力地扛起弟兄們的尸體,讓他們重新趴在戰壕上,把掉落的鋼盔戴好,擺成臥倒射擊的姿勢,然后,又在每具尸體旁,放了一支壓上子彈的槍,倘若日本鬼子沖鋒,他可以隨時輪換位置,抓起那些槍射擊。
現在,A連陣地上,就只剩下余富貴一個活人了。
做完這些,他坐在戰壕里,累得直喘粗氣,看著弟兄們一順溜擺開的遺體,雙手合十,大聲說:“弟兄們,得罪了!”
余富貴知道,弟兄們是不會怪罪的,他這么做,是不想讓鬼子偵察和沖鋒時,發現陣地上就只有他一個人;同時,在戰斗中,有這么多弟兄趴在那里陪著他,也不會感覺自己是在孤軍奮戰。
喘了一會兒氣,余富貴開始清點彈藥,還剩十多枚手榴彈、一百余發子彈。余富貴有些恐慌,這點彈藥肯定不夠用。他已經餓了兩天,人沒食物,喝點水還能頂幾天,而槍沒子彈,怎么打仗?
天,黑了下來。余富貴悄悄爬出戰壕,準備到戰場的尸體上搜尋點彈藥,最關鍵的是:他要去尋找那本花名冊。
花名冊是連長的,一個不大的小本子。
慘烈的阻擊戰已經持續了九天,A連除余富貴之外,全部陣亡。A連的建制是130人,但余富貴知道,在戰斗的間隙,國軍預備隊和新兵們不斷補充上來,事實上,倒在A連陣地上的弟兄,遠遠不止一個連。最后一次補充兵員,是營長的傳令兵帶著兩個人上來。
余富貴問:“怎么就只有你們三個人?”
傳令兵大聲說:“沒有援兵了!營長陣亡,團長也已經頂到前沿上去了!”
每當有新兵補充上來,A連都會按照連長定下的規矩,在花名冊上進行登記,姓名、年齡、家庭詳細住址……
戰前,連長舉著那個花名冊,說:“弟兄們,假如我戰死,這本花名冊就由排長保存,官長們全部陣亡,就由士兵保存……總之,活著的人,一定要把它帶回去!”
看著大家不解的眼神,連長說:“有了它,長官們就會按照上面的姓名、地址發放撫恤金;而家鄉的親人,也能知道我們戰死何方,他們就會在家里立個牌位,把我們的魂,招回家鄉,逢年過節上一炷香、燒幾刀紙……”
最后,連長眼含熱淚,說:“有了花名冊,即使沒人收尸,也不會做戰場上的無名氏和孤魂野鬼啊!”
阻擊戰打到第五天頭上,連長戰死,官長們也相繼陣亡,許多次,戰士們躍出戰壕,與沖上前沿的鬼子進行肉搏……說實話,現在,余富貴真不知道這本花名冊,究竟在哪位弟兄的尸體上。
夜色中,余富貴一路爬行,仔細在每具尸體上搜查。突然,死人堆里倏地坐起個人,嚇了他一跳。
那人滿身是血。余富貴喝道:“誰?!”
那人說:“長官,救救俺,俺是營長的傳令兵啊!”
余富貴湊近了一看,果然是那個傳令兵,但只知道他是傳令兵,卻不知叫什么名字。余富貴把他抱在懷里,傳令兵哭著說:“長官,救命呀!”
余富貴發現傳令兵胸部中槍,腹部也被刺刀捅破,腸子流了出來,沒救了,暫時蘇醒,不過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而已,便說:“我是余富貴,不是長官。”
傳令兵說:“求求你,別扔下俺……”
余富貴輕聲說:“放心,我一定帶你回去。”
傳令兵的聲音弱了下去,說:“帶俺……回去”之后,死在了余富貴的懷里。
余富貴放下年僅十七歲的傳令兵,再也忍不住,眼淚奔涌而出。
天亮的時候,余富貴返回戰壕,只帶回些彈藥,卻沒找到那本花名冊。
太陽升起來了,余富貴做好迎擊鬼子進攻的準備。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身后遠方傳來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那是撤退的命令。這么說,阻擊戰結束了,他余富貴,可以活著回去啦!
走了幾步,余富貴耳邊忽然響起傳令兵那微弱的聲音:帶俺回去。他愣了會兒神,然后,毅然轉回身,趴在地上,匍匐前進,往戰場爬去。
太陽越升越高,余富貴知道,現在這么做非常危險,但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找到花名冊,帶回去,不能讓弟兄們做戰場上的無名氏和孤魂野鬼!
山頂,師指揮所里,師長正用高倍望遠鏡觀察戰場。突然,他發現A連陣地上,一個人爬出戰壕,在死人堆里翻來找去,好像在搜尋什么東西。
師長驚訝地問參謀長:“你看,那個兵在干什么?”
參謀長也舉起望遠鏡,忽然明白了,說:“肯定是在搜刮死尸身上的財物!”
師長大罵:“混蛋!發死人財,老子斃了他!”然后,異常惱怒地吼:“查查他叫什么名字!”
參謀長說:“都是剛招募不久的新兵,建制也打亂了,沒法查。”
這時候,余富貴終于找到了那本血跡斑斑的花名冊,而同時,對面鬼子狙擊手的槍響了,子彈打在他腦袋上。余富貴一聲未吭,趴在那里不動了,手中的花名冊掉落在地上。
A連全體陣亡。
師長放下望遠鏡,罵:“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活該!”
風,一陣陣吹過,不停地掀動那本小小的花名冊,似乎在翻閱上面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