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坐在船頭上,借著月光的影子,盯著岸上那條通往壩上的小路瞧著,已經很久很久。
月亮像面鏡子,很圓很圓,天上掛著一個,湖里躺著一個。兩個月亮?不仔細瞧,還真分不清誰是誰的影子。湖水經過一天一夜的騷動,終于累了,靜靜地擁著月亮小憩。放眼望去,水天一色,整個天地都獻給了月亮,今晚是中秋。
天那么明亮,就連老鴰都呆在樹梢上不動彈,仿佛一飛就攪亂了那份寂靜和安寧,給皎潔的白夜抹上點黑影。
秀被月光撫摸著,怪不好意思的。似乎人家知道她的心思,特地來安撫她,不然以前怎沒這樣的感覺?全是明太討厭了,恁晚都不回來,把她丟給月光,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這樣粗心。
嫁過來那年也是中秋,聽說是明特地請來的風水先生算好的黃道吉日。那晚的月光柔情似水,秋波蕩漾,一陣輕風拂過,大湖水銀瀉地般閃爍著迷人的鱗光,熠熠生輝。那景、那情、那份溫馨,多么嫵媚,多么嬌柔、誘人。
夜深的時候,鬧喜的人們已經散去,月亮醉了,湖水睡了,風兒累了,鳥兒歸了,扔下一船絮語,丟下一對新人在船頭纏綿,互訴衷腸。
“你能像這月亮一樣永遠陪伴著我嗎?”秀躲在明的懷抱里,輕輕地呢喃。
“月亮還有歇腳的時候,我可比月亮更有耐心,白天晚上都會把你纏住,你不煩嗎?”明用燥熱的臉頰頻繁地蹭拭著秀的滿頭烏發。
“哥!你真會撩人。”秀頭皮癢癢,一伸手,猛地抱住明的腰,咯咯地笑出聲來。
“別出聲,岸上……岸上聽得見的……”
“傻哥哥,讓人來聽吧,我不怕,就是有人來我也不怕。”
“秀……”
倆人摟抱得更緊了,彼此似乎都感觸到對方的心跳,怦怦的像喜宴上亂蹦的炮仗。
剛置好的漁船還散發著油漆的清香,這就是倆人的洞房。漁船棲身在鱗光閃閃的月波里,靜靜的,如同一只正在酣睡的天鵝。
打魚的日子就像劃動著槳,只能一下一下地擺動,很費力氣。好幾個中秋都沒見著滿月了,都被云彩遮掩得嚴嚴實實。生活或許就跟月亮一樣,有陰晴也有圓缺,哪能天天都是好日子?不能天天滿月,還動不動摜個臉色給人看,學會捉弄人。月亮如此,明也愈來愈辛苦,總是十網九網空。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秀竟然沒孵上明的種子,不能不感嘆月老的無情。
秀也偷偷地拜起了菩薩,還在船艙里貼滿了送子觀音,等待月圓時風兒捎來那幸運的佛光。
不能怪明,他已經累劈了。月亮剛躲到樹梢后面,扯起風帆的小船早就馱載著希望的漁艙馳進白晃晃的魚肚皮般的云彩中,一張張充滿渴望的魚網撒進大湖,收獲的卻是一串串汗珠和一陣陣收縮的心。
閑下來,明總會呆呆地發愣,有時瞧著月亮,有時盯著大湖。
“我沒用,不能讓你過上好日子。”明苦笑一下,對秀悄悄地說道。
“我說過不許你說這些,恁難聽的話,說了會遭晦氣的。”秀一邊說,一面伸手去堵明的嘴。
“我不說還不行嗎?”明把秀嬌柔的小手撥開,像往常一樣,嘴上不說,心里發慌,好像欠債的主兒總是氣短三分。
“我說過什么?不管日子多么難熬,可我嫁給你了,就是你的人,吃苦受累我愿意。”秀像是對明說話,又像自己在承諾著什么。月牙兒正掛在頭頂,肯定聽見倆人的悄悄話,仿佛是為她的話作證才在那高高地懸著。
“你真好……真好……”
秀心里發堵、眼睛發潮,心想明真好,自己可沒看走眼。可惜日子恁艱難,就再怎樣折騰,都是個勞碌命。
正想再講幾句,覺得沒動靜,回過頭來,明已在呼嚕呼嚕的酣聲中拱進夢鄉。
一群水鳥耐不住寂寞,震動翅膀飛了起來,影子白森森的,捎走幾縷月光。
臨近中秋,月亮一天比一天圓潤,傳播著團圓的氣息。
太陽早就掉進湖底浸泡去了,浸泡過的湖水有點發燙,滾動著喜悅的淚花。
成群的水鳥密密匝匝的,像一團團彩云在湖面上繞來繞去,影子都泡在月光里,閃著銀花。
難得碰上這么明亮的夜。明很興奮,他知道這是湖水醉了,湖水醉了魚兒也會醉的,人能不沉醉嗎?在這月光沉醉的夜晚。
秀看到明的眼睛冒著金光,死死盯住湖水看,忍不住捶明的肩膀,嗔怪道:“明,你又發愣啊?”
“沒有,我在看湖。”
“天天看,還沒看夠啊?”
“你看不出來,我是看魚的。”
“魚在哪啊?我怎看不見呀?”
“笨啊,魚在水下,你怎能看到?”
“傻話!我逗你玩的,做你婆娘好幾年,魚汛來了,我能不知道?”秀咯咯地笑著。
照理說,在湖上玩船的老大都曉得秋上的魚都養得膘肥體壯,被秋老虎一蒸,水下缺氧,熬不住了,肯定要朝水面上跑,不然不會吸引水鳥在湖面上徘徊。可像恁多水鳥麇集在湖上,還真沒看過。莫非大湖翻湖了,那可是打魚人百年難遇的場面。運氣來了,挪座山來擺在面前都擋不住。
月亮越來越圓,空氣愈來愈濁,湖水愈來愈悶。湖底的白花花的大魚憋不住了,竟然浮出水面,露出圓圓的喙,叭嘰叭嘰地喘著粗氣,早沒了以往的靈氣。真的翻湖了,明天就是中秋。
一群群水鳥掠過湖面,叼起水面上浮游的魚兒,飛翔起來,像銜著一團月光,向月圓處奔去,滿天飛濺著銀花。
明瞅準機會,魚網劃出一道圓弧,箍起一汪銀光,拎起滿兜的喜訊,擱在船艙里活蹦亂跳,鬧騰出滿艙的希望。
有的魚脾氣大,沒吃過這苦,直往水面上蹦,宛如鯉魚跳龍門,蹦向蒼天,飛向月亮,卻落進船艙。魚糊涂了,人可輕松啦,得來全不費功夫。
秀倚著船幫,覓見浮近船邊的巨喙,用撈網猛地一抄,網兜里一陣熱鬧,船艙增加一份喧囂,人平添一份喜悅,那可是平時難得一見的大魚啊!
有些膽大的魚鷹真會省事,從渾圓的月亮里鉆出來,直沖船艙,一個昂首張翅,鋒利的雙爪就叼起秀剛剛從湖里撈起的大魚。緊接著撲打著翅膀,飛翔起來,慢悠悠的,扔下一串串珍珠般的水滴,灑得秀滿頭熒光,一臉水花。
不一會兒,艙里成了魚的天堂,亮晶晶的。滿臉水珠的秀小聲嘀咕著:“這些魚多像月亮,把人心都照得亮堂堂的,不,比月亮還明亮,還討人喜歡。”
流再多的汗也值得。那可是層層疊疊的魚,層層疊疊的鈔票。
返航了。滿湖的大魚,哪里能逮盡?見此情景,打魚的老大怎肯歇手?說實在的,真舍不得離開。可網撒來的魚都堆滿了魚艙,鋪滿了甲板,塞滿了水缸,往哪擱啊?
起風了,涼颼颼的,西天有云。不一會月亮藏起來了,看到閃電,傳來雷聲,風夾雜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白晝般的湖面頓時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趕上翻湖的人不會有絲毫的不悅,因為艙里的魚已擱在心窩,在黑暗中仍是那樣栩栩如生。
水里的魚高興了,終于可以透口氣了。明也高興了,總不能把所有的魚都打干凈,畢竟碰上翻湖,那可是要交好運的。
雨將才歇息,小船也馱著幸運馳到壩邊的月影下。
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小船也有點不安分,擺動起來,晃出一片水紋,敲打著堤壩。
秀站了起來,扶著桅桿,踮起腳尖,向壩上看著。該是明回來了,恁晚了,敢情魚也賣完啦。
望了好一會,又沒動靜了,看來不是他。
夜深了,月光愈發明亮,水面上晃動著秀孤零零的影子,還有那高高的桅桿。
“是不是高興的,和幾個老大喝醉了?這一高興大概又和幾個老大喝得找不著北了吧。”秀仰起臉兒,望著月亮出神。
秀嫁過來幾年,天天飄在湖上,風吹日曬的,雖說黑瘦了些,但仍然是這壩上響當當的美人兒。一路走過,惹得好些死男人盯住她瞅掉了眼珠子,怪臊人的。明是愛她的,這點她清楚,只是……
想到這里,秀卻不覺黯然,誰讓自己肚子不爭氣,男人掙了錢去外頭喝兩盅也是應該的。
沒打到魚的時候,明不喜歡趕集,就連壩上也很少去。魚老大逮不到魚,有何顏面瞎逛?當然私底下明卻有難言之隱,做丈夫幾年了,還沒孩子,不怕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啊?
但明是好男人,從未怨過秀,他怪自己沒用,恁漂亮的媳婦嫁給自己不是委屈人家了嗎?所以明對秀特好,捏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活生生的美人啊,不知擱哪兒才放心。
秀知道自己心底下并沒怪明,她知道明會回來的,只不過像今晚的月光醉了。哪位魚老大打到魚,不喝上幾壺,不醉上幾天?
也許月光太明,好似白晝,喚醒了一群白鷺,它們不知從哪片水皮驚起,飛過船頭,像一團團雪,往東方奔去,那兒隱隱約約泛起魚肚皮般的白光。
雖然多披件衣服,已是深秋,恁晚呆在船頭還是挺冷的,秀有點熬不住了。
正要起來進艙暖暖身子,倏的,水面微起波瀾。秀心里涌出一絲異樣的感覺,就像掠過的飛鳥,顛簸著的花轎。
伴隨著壩上的狗吠,小路上晃過那熟悉的身影和匆匆的腳步,一塊秤砣落下地。
“怎才回來,你喝酒啦?”明還沒踏上跳板,秀就站起身來問。
“昨晚上賣完魚,跟老大們干了幾碗。”明走跳的步子有點打晃。
“難怪,你還未踏上跳板,我就聞到一股酒味。”秀跟明打趣了。
“沒喝多少,真要喝多了,不把你熏倒才怪呢!”難得聽到明也開起了玩笑。
“沒喝多少,怎恁遲才回來,莫不是被狐仙拐走了?”聞聞明身上真沒什么酒味,秀有點狐疑。
“哪能啊?凈傻話。”明笑著說。
“那你能飛了不成,你看天都快亮了。”秀真傻了,她怎么也想不出來明這一夜死哪去了,讓她一人在船頭孤零零地等待,一等就是一夜。
明過來要摟秀,秀一扭身子就閃開了。真不能怪秀,過了半夜就是陰歷十六了,十五的夜晚都不陪伴女人,明難道忘了自己的諾言?
看秀真的有點生氣了,明也不吱聲,從懷里掏出個綠熒熒的玩意說:“給你的,送子觀音,綠翡翠做的,可漂亮哩。”
秀驚呆了,心中暗暗欣喜,忙問:“恁稀罕東西,從哪搞來的?不要是別的女人給你的,我才不要呢。”
明猜出秀的心思:“不要可別后悔呀,昨晚我跑到縣上給你買的,好幾十里地呢,可別讓我失望啊!”
秀紅了眼:“咋不早說呢,你真狠心嘞。”
明笑著遞了過去:“還不是想給你來個意外的驚喜,好了,我得歇歇了。”
秀接過來仔細瞧瞧,可不真是寶貝,晶瑩剔透,閃閃發光。難為明的一片真心,月光為證。
“這下高興了?我真累了,想睡覺。”明邊說邊往船艙里拱。
“就不讓你睡,誰叫你讓人擔心一晚上。”秀伸出胳膊,一把攬住明的腰,箍得緊緊的。小船微微地晃了幾晃,又穩了下來。
“秀……”
“明……”
“天要亮了……壩上人起得早,會看見。”
“傻,看見就看見,我不怕。”
真的有人害羞了,不然月亮怎躲到樹梢后面去了,只有星星眨巴著眼就是不曉得閉上。
大湖的邊邊上抹上一層紅暈,很快月亮就要沉到湖底下了,蛋黃一般迷人的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就在那天,秀懷上了和明的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