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梅皺著眉頭,伏在凸出的防盜欄上,心情有點不爽。這出租屋的陽臺,簡直算不得陽臺,只有狹窄的一小條,容不得人轉身。頭上晾著剛洗的衣裳,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陽臺上陰濕陰濕的,衣服何時才能干?外面倒是艷陽高照呀。巷子里有個四川女人來回走著,捏把扇子慢慢地搖,卻由著日頭曬在胖臉上。四川女人似乎很受用,大著嗓門咒罵她的老公,聲音里沒有憤恨,倒顯得熱鬧歡喜似的。她罵著罵著,見無人答話,便抬頭看天,天上沒有什么云彩,只是空蕩蕩的,晴朗得叫人心里發慌。這女人便罵起狗日的天來。
曉梅觀察這神經質的女人很久了。自從搬到這鬼地方,一天到晚聽她控訴老公的罪行,大致聽出了究竟:老公騙光、敗光她的錢,把一家害得沒處安身。女人罵完天氣,突然看見了劉曉梅,招招手:“小姐!”朝她咧嘴一笑,那嘴唇又厚又大,若拿刀割下,簡直能切得一盤子。
曉梅嚇了一跳,連忙縮頭別臉,去喂一只富貴鳥。富貴鳥渾身泛著灰色,只剩嘴尖上一點紅。小東西急匆匆地撲騰著,眼睛滴溜溜地轉,鬼頭鬼腦地與她對視著,似乎不把她放在眼里。人與鳥在沉默中對峙了好久。曉梅突然伸出手,比劃一下,面目猙獰地說:“小心我掐死你!”說罷,嘿嘿直笑。富貴鳥膽怯了,往后一跳,縮到角落里低頭思過去了。
這富貴鳥是曉梅老公陳志剛的寵物。陳志剛在一家外企就職,不用加班,工作比以前輕松多了,志得意滿之余,只要有空,必定提著鳥籠四處遛遛,腆著肚子昂首闊步的,儼然一個闊員外。
今天早上,陳志剛牙不刷,臉不洗,津津有味地在陽臺上逗鳥。逗著逗著,陳志剛轉過臉,笑嘻嘻地說:“這日子不錯,是吧,比在東莞可強多啦?!?/p>
曉梅一聽,立即拉長了臉,把塑料盆重重地一摔。盆子在地上起跳,砸在陳志剛腳上。陳志剛頃刻間閉嘴,胡亂擦把臉,從盆子上踩過,橫沖直撞地進房間找衣服。他的動作過于粗魯,把個布柜子撞得搖頭晃腦。曉梅冷眼旁觀,更叫他長了氣焰,猛一甩手,柜子就散了架。陳志剛一愣,隨即棄之不管,只抓過他的襯衣邊穿邊往外頭走。八歲的兒子小軒坐在桌邊吃早餐,厲聲教訓他爸:“陳志剛!你又不吃早餐?”陳志剛頭也不回,沒好氣地吼道:“我怕你媽在碗里下毒!”說罷,揚長而去。
兒子審視的目光移過來。曉梅朝他笑笑。兒子也笑了,語氣變得嬌滴滴的:“媽,不就為那四萬塊錢嗎?說不定那個阿姨明天就給還了!你不要生我爸的氣好不好?”曉梅說不好,恨不得離婚算了,你爸這人,四十歲了,還跟個小孩似的,害我操心短命!小軒聽慣了媽媽的嘮叨,不以為怪,把嘴擦擦,若無其事地背著書包,跟著樓上的同學一道走了。
他們父子倆倒好,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就剩下曉梅這個怨婦在家,日復一日地重復著相同的生活,看電視、干家務,聽四川女人罵街。兒子一走,曉梅對著癱瘓在地的布柜子,氣得滿屋子亂撞:“沒法過了!真沒法過了!”她越想越氣,最后干脆操起一把剪刀,把柜子剪了個七零八落。剪完之后,曉梅坐在床上,發出一陣哀嚎。我的個天!四萬塊錢,老子需要省吃儉用多久才能節余出來?尤其可恨的是,借錢的是那個妖里妖氣的女同事!
毀壞一樣東西,又哭了個痛快。曉梅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便開始吃早餐、收碗、洗衣、拖地、買菜,買菜回來,又上了一回網。網上有個女的寫了篇情感日記,說是因不會打扮,被老公遺棄,問大家怎么辦?后面跟帖出主意的有2000多人。曉梅也去湊了個熱鬧,咬牙切齒地把那老公罵得狗血噴頭。結果有男網民看不下去了,開始跳出來針對她,與曉梅展開了罵戰。幾個回合下來,曉梅明顯不是對手,不得不承認網絡很黃很暴力,趕緊撤兵,把電腦關閉。最后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到陽臺上喂鳥。
富貴鳥被她嚇得呆若木雞,窩在籠子角落里哆哆嗦嗦。曉梅敲敲自己的頭,又雙手合十,嘀咕一句:“畜生無罪!”富貴鳥得了安慰似的,悄悄打量著曉梅。曉梅嘆道:“富貴鳥啊,富貴!”說罷,就伸手去開籠子門,準備讓它自由翱翔。就在這時,只聽得當啷當啷一片響。曉梅陡地停住動作,張大了嘴——她看到幾個酒瓶從天而降,砸在陽臺外的露臺上。緊接著,無數個塑料瓶像流彈一般,一股腦地襲擊下來,不一會,露臺上就明晃晃、直挺挺地躺了一大片,就像海灘上窒息而死的魚。等樓上的投擲行為完全平息,曉梅立即找出鑰匙,把防盜網的逃生窗打開,把頭探出去怒罵:“哪個缺德的王八蛋?有種自己跳下來!”
無人回應,但曉梅已經猜到誰是元兇。深圳人早出晚歸混生活,這大白天不按點上班的,就只有三樓一對夫妻。真是造孽呀!當時租這房子時,曉梅本來很中意屋前這個露臺的,曬被子,晾衣服,多方便!但是搬來不久,她的腸子便悔青了。樓上住的沒素質,不斷有人高空拋物。光是瓜子皮、煙頭、口水、鼻涕也還罷了,有時竟還有衛生巾翩翩掉下,上面淤血淋漓,使得個有潔癖的曉梅狂吐不止。她氣得發抖,找來房東投訴。房東是個酷酷的小伙,手一攤,肩一聳,表示無可奈何,只說,大姐,你盯緊點,發現是誰,就告訴老子,老子找人剁了他的手!
但是曉梅又不是偵探,有什么辦法抓住疑兇?只得一再叮囑兒子小軒,千萬別到露臺上去,小心上面扔酒瓶子!
這話才說過幾天?今日果不其然!曉梅看著滿地碎玻璃,心有余悸,于是趕緊給房東打電話,要他來看現場,好抓住那恣意妄為的,給他個好看。房東在外面打麻將,不肯過來。曉梅便與他在電話里吵:“你不處理,我們就搬走!”房東不耐煩地說:“拜托,你那點錢還不夠我輸一盤,要走就走好啦!”說罷,就關了機。曉梅無奈地放下電話,決定自己去樓上討個公道。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她把木門打開,看到防盜門外站著一個嘴尖臉瘦、神態疲倦的男人。男人三十多歲,正用一雙忐忑不安、充滿期待的眼睛俯視著她,并朝她點頭微笑:“小姐,你好。我是樓上的?!闭f罷,略略彎腰,一張小白臉兒倒顯出俊秀之氣來,頗像電影里的男主角。亂扔瓶子的事難道是他干的?不對呀,這人文質彬彬的,還瘦弱蒼白,吸個毒還有可能,卻不像個沒教養的呀。曉梅滿腹狐疑地看著他,戒備地問:“你要干什么?”
男人抿嘴笑笑,竟顯得有些羞澀嫵媚:“抱歉,剛才的瓶子是我家的人扔的?!?/p>
曉梅一聽,瞪大了眼睛愣了一會,然后炸雷似的叫起來:“你家的人瘋了嗎?酒瓶子砸到人頭上怎么辦?你一句抱歉能抵什么用?露臺上一大堆垃圾都是你家扔的吧?這會兒來裝斯文?你他媽要賠償我的精神損失費!”
男人尷尬地笑笑,不辯駁,卻也不退縮,仍站著不動,一副安心等待的神情。曉梅尖聲呵斥幾句,聲音便低了,心里卻冒出個奇異的感嘆:這人個子真高,玉樹臨風的。她不再罵了,輕聲說:算啦,我自己收拾吧,下不為例。說著,砰的一聲把這人關在門外。
她開始做午飯,把瘦肉切成丁,用料理機攪成末,倒在碗里,敲了個雞蛋進去,撒上鹽與蔥花,再用筷子拌勻。等她做好一個肉末蛋花湯時,飯已熟了。門鈴又響。一看鐘,該是兒子小軒回來了。她擦擦手,把門打開,卻皺起了眉頭:“怎么又是你?”
男人不答,他身后卻晃出一個女人,竟是那個天天罵老公的神經婆。女人白胖,滿臉雀斑,鼻子也大,像個成龍鼻,咄咄逼人中卻又透著愚笨之相?!拔覀兪莾晒??!迸舜致暣髿獾卣f,然后朝她咧咧嘴,露出滿口生銹的牙齒:“我們要去露臺上撿瓶子?!?/p>
曉梅氣得笑起來:“你們是什么意思?我不認識你們,憑什么讓你們來我家?不是說了這事算了嗎?”她輪流打量著這一對男女,心里很快下了個結論:這夫妻太不相配。男的叫女的大嫂還差不多。誰知緊接著,她大吃一驚——那女的轉過身,叉開五指抓了男人一爪,嘶叫道:“都是你惹出來的!你不把瓶子撿回來,老子就死給你看!”
說罷,嚎啕大哭著上樓去了。男人捂住臉,搖搖頭,準備下樓去。“等等!”曉梅突然把門打開一條縫,猶豫著說:“要不,你就進來撿吧?!蹦腥搜杆倩仡^,滿臉喜悅,說聲“打擾”,便擠了進來。
一股香水味直撲人臉。曉梅來不及捂鼻子,就眼睜睜看著男子熟門熟路地朝陽臺走。通向露臺的窗戶還未閉攏,男子一個鷂子翻身,利落地鉆了出去,把瓶子逐個撿起,扔到露臺的角落里。然后仰頭朝樓上叫:“扔個袋子下來呀。”樓上卻傳來一句兇狠的回應:“自己想辦法!”
男人搓搓手,四下查看,最終毫無辦法可想。曉梅看不過,就找出幾個米袋子給他。男子說聲“謝謝”,逐個檢查瓶子,有水的全部倒掉。然后把瓶子一個個踩扁,再裝進袋子里。看他動作嫻熟、埋頭苦干,曉梅忍不住撲哧一笑:你撿它干什么?男子頭也不抬,答道:“賣錢!”
曉梅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噴著香水的男人,居然靠撿瓶子生活?男人收拾好塑料瓶,又找來掃帚,把滿地碎玻璃掃做一堆,裝起來也要帶走。曉梅一直隔著防盜網注視著他,看著看著,突然起了同情心,便問:“你沒上班?”男人說:“上的。”曉梅就更加奇怪了,問:“那你?……”男人把手一劈,優雅而果斷:“我老婆順便賣點廢品。”曉梅狐疑地“哦”了一聲,忍不住有點尷尬。男人看出她的不自在,沖她一笑,用安撫的語氣解釋:“沒什么。我老婆身體不太好,把錢看得重?!闭f著,把裝滿瓶子的編織袋一個個拎到陽臺。陽臺本來窄小,這下顯得更擠。他只能伸進一條腿,長瘦的身體像只大蝦似的弓著,慢慢地動彈,費了好大勁,才站在曉梅的面前:“對不住啊,我走了。”曉梅微皺著眉,抗拒著那種濃烈的香水味,心想:要走快走吧,但男人才跨出去一步,突然停住,兩眼放光:“你家養了一只富貴鳥?”曉梅說:“是的?!蹦腥藦澫卵鼇恚姓惺郑o鳥打招呼:“嗨!”動作神態很時尚。但富貴鳥蠢頭蠢腦地毫無反應,拍打了一下翅膀,便開始踱步。“這鳥不錯,漂亮!我以前養過一只?!蹦腥藝@息著,戀戀不舍地朝外走。
門鈴又響。這次真是小軒回來了。小軒一進屋,與男人撞了個滿懷。孩子想也不想,就打了個招呼:“叔叔好!”男人一愣,親切地笑起來:小朋友好,但緊接著,小軒油腔滑調地來了一句:“請問您大名?”男人一愣,極認真地回答:“劉德華!”說罷,就拐個彎消失了。
等這人一走,母子倆笑彎了腰。兒子說:“呸,他也配叫劉德華?”
曉梅笑過,開始教訓他:“你跟他又不熟,叫什么叔叔好?還問人家的名字!”兒子筷子一搭,嘴巴翹起來:“你跟他就很熟嗎?讓人家進屋!”曉梅無言以對,也覺得自己莽撞。飯沒吃完,門鈴突然響起。曉梅含著飯要去開門,小軒便急叫起來:“都不問問是誰!要又是那個劉德華怎么辦?”曉梅吐吐舌頭,說,是呀,我兒子說得有理,于是又回到桌旁坐定。門鈴響了一陣,停止,卻有人拿鑰匙開門,原來是陳志剛回來了。曉梅一見,飯也不吃了,虎著臉,走到陽臺上去開水龍頭洗臉。水龍頭上方懸掛著那只鳥籠。富貴鳥攀在籠子里,一聲不吭地朝外張望。曉梅看看它,又想起那個女人借走四萬塊錢的事,再想想陳志剛的態度,突然間鼻子一酸。客廳里,傳來父子倆的嬉笑聲,然后是一陣嘀嘀咕咕。接著,小軒說他去午睡了。
一雙手搭在曉梅的肩膀上:“老婆!”曉梅摔開他的手,捶了一下鳥籠。鳥驚叫著要逃命,卻無處可去。陳志剛忍耐地看著,心疼得不得了。曉梅進了房間,往床上一躺。他跟過來,坐在旁邊微微地喘氣。這人像他爸,開始中年發福,心臟好像也跟著出了點問題,老是說胸悶。胸悶就該呆在辦公室休息呀,中午太陽這么猛,何必來回跑?曉梅背對著他,沒好氣地說:你回家干啥?找死呀。他嬉皮笑臉地回答:“我回來檢查呀,看你有沒有偷人!”說罷,伸手朝她腋下一探。曉梅繃不住,終于咯咯直笑。
陳志剛突然撒手:布柜子呢?咋不見了?曉梅說扔掉了。陳志剛倒不深究,只說,早上是我不對。你去買個木柜子吧。布的太不經用,推一下都不行。
曉梅說:嗯,買個二手的,反正是出租屋嘛。說起出租屋,她就想起了樓上亂扔瓶子的事,想起了那個撿瓶子的男人。她把這事一說,陳志剛吭吭直笑:那個劉德華?帥不帥?曉梅說就那個樣吧。陳志剛瞇縫著眼看她,眼里竟是賊光:“不帥你開什么門?你花癡???”曉梅揪了他一把,呸道:你才花癡呢。陳志剛笑著檢討:“對對對,我確實花癡?!比缓缶桶褧悦返娜棺臃蟻?,蒙住她的臉。曉梅輕叫道:你要死呀,卻由著他趴在身上,急急忙忙地起伏著。兒子小軒就在隔壁,也不知有沒有睡著,所以曉梅壓低聲音提醒:輕點!輕點!但是陳志剛很快完事,沮喪地爬起來,翻到一邊躺下?!皨尩模狭??!彼f。曉梅一下坐起,冷冷地看著他。陳志剛把眼光移開開始穿褲子:“等下去上海,可能要三天。”走到陽臺上逗了逗鳥,又胡亂拿了幾件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
曉梅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夫妻間這種狀況有多久了?半年?他虎背熊腰地怎么會不行?不行也就罷了,曉梅并不好這口;問題是她感到陳志剛明顯在敷衍自己。敷衍也還罷了,今天中午怎會突然來招惹她?他是什么意思?心虛嗎?對,一定是心虛。她又想起了那個女人。以前在東莞,她帶著兒子回河北三個月,再過來時,就被人提醒過要她放精明點:世上狐貍精多呀,你男人滿臉紅光的,一看就不老實。后來又有人暗地通知,要她去那女的家門口候著。她沒去過,因為比老公更害怕看到把柄;但是她又不傻,她與那個女的見過面的,當時在場的女人有十幾個,個個大方新潮,有的甚至當她的面就與陳志剛打情罵俏,她不以為意,卻一眼看出誰是鬼來。
有次睡到半夜三更,她突然爬起,逼問陳志剛,但陳志剛抵死不認,并信誓旦旦,說那女的瘦得跟搓衣板似的,挨一下都要做噩夢,而且跟個二百五似的,逮著哪個男的,都想與人談感情。他又沒瞎眼,會干出這種蠢事來。
曉梅一聲冷笑,緘口不語。陳志剛便住了嘴。后來,陳志剛偷偷取了四萬塊錢借給那女的。事情過去有一年了,不論曉梅如何鬧騰,他也堅決不去討要。
自此夫妻間一直不對勁,但是陳志剛極為心疼兒子,僅憑這點,曉梅想,這婚姻還是得湊合下去。得,就湊合吧。
這天下的夫妻,真正情投意合的又有多少?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離婚的只怕會擠破門檻。
房門被敲得咚咚響,小軒叫:“媽,我要去上學啦!你送送我好不好?”因為心情郁悶,曉梅最近總會失眠。所以早晨有點起不來,小軒只得自己背書包去學校??磩e的同學都有家長陪同,小軒自然眼紅。昨天,陳志剛對兒子說:“乖,現在不背書包的,將來肯定只能賣雞蛋;現在自己背書包的,長大才能夠住別墅?!毙≤幉恍牛骸澳阈r候有沒有自己背書包?”陳志剛說:“有啊,你爸比你還小時,自己背書包不算,還提個筐子一路撿豬屎?!毙≤幐环耍骸澳悄悻F在怎么沒住別墅?”陳志剛語塞。曉梅說,你爸把錢捐給別人買別墅去了。小軒便嗚嗚直哭。
為此,曉梅后悔不迭,怪自己糊涂。大人的不良情緒怎能傳染給孩子?此刻,一聽到小軒提要求,曉梅趕忙答應。她強打精神,從床上一躍而起,把頭發一挽:“走,媽媽去送你!”
把小軒送到校門口,小軒說了“媽媽再見”,便與另一個男生勾肩搭背地進去了。兒子神采飛揚,走在一大堆孩子中間,顯得很是出類拔萃。曉梅看著兒子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忍不住有些心酸。這些孩子,大多住在附近的花園小區里,家境明顯要好很多;而她,小軒的媽媽,現在準備去買個二手柜子。
她轉身沿著街道,慢慢走著??吹降禺a公司鋪天蓋地派發售樓傳單。人家逢人就發,她是逢單就接,不一會,手里就握著沉甸甸的一大疊。傳單印刷精美,她不忍丟到垃圾桶里,便拿來折飛機。她一路折,一路走,拐了個彎,過了一條馬路,又穿過兩條小巷,再經過一個菜市場,看到自家租住的農民房子。
深圳自然是漂亮的,繁華的,但繁華的背后,擠著大片的農民房子,實在是有礙景觀。
那房子外表還算新,里面卻陰暗潮濕,遍地蟑螂。樓下鬧騰騰的,開發廊的、賣舊貨的、擺地攤的、賣雜貨的,深圳底層社會的“腸子肚子”在此原形畢現。舊貨店有五六家。她一家一家地問,反復比較著價格,到最后一家店時,實在不想再走。我這么節約,有必要嗎?我傻呀,那個女人拿著我的錢過得舒坦快活,我卻為了個舊柜子跑遍一條街?這次不管價格怎樣,買了就走。她挺挺腰,走進去,叫了聲“老板”。店老板正縮在一旁,抱著根水煙管抽得吱吱有聲。倒是另一個男顧客抬起頭來。兩人都愣了。這不就是那個進她家撿瓶子的男人嗎?
男人一臉窘態:“是你呀?要買什么?”曉梅說就買個柜子。男人就替她挑,說這個柜子是我一個熟人的,他買了新房子,嫌這柜子與家里的裝修不配套。你看看,他把柜子門敲敲:“實木的,有八成新,是他結婚時買的。這老板與我是老鄉,我幫你說說價。”說罷,跟老板嘀咕幾句,老板抬起頭:“100?!睍悦芬宦?,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路問過來的,別家店跟這差不多的柜子,至少要150。男的笑笑:“上午打擾你,不好意思。我幫點小忙算賠個罪吧?!睍悦房扌Σ坏茫骸澳銥榱藫旎貛讉€舊瓶子費那么多周折,還要為此來賠罪?你瘋啦?”
男的說:“沒瘋,應該的?!庇值吐暯忉專掀派窠浻悬c問題,不撿回那幾個瓶子交不了差。
曉梅恍然大悟。男的問她:“小姐貴姓?”曉梅一邊掏錢包,支吾不答,只反問道:“你呢?”男的答:“免貴姓劉,劉德華?!睍悦芬贿吿湾X一邊嗤嗤笑:“去你的吧,什么劉德華!”男的面露尷尬,很是無奈地搖搖頭,突然又問:“你那只富貴鳥養多久了?”
曉梅說一年多吧,煩死了,真恨不得宰了它。男的“撲哧”一笑:“不會吧,你一個女人,敢對一只那么丁點大的鳥兒下手?”曉梅說那有什么不敢,你當我是個吃素的?。磕械拿樗谎郏痪o不慢地說:“殺鳥說不過去,殺個人倒有可能,最毒婦人心嘛?!闭f罷,仰頭大笑?!澳悖俊睍悦芬粫r語塞。男的不再看她,幫著指揮店里的小工:“阿強,把這個柜子搬到三輪車上去。”
當這個小工阿強把柜子送到,轉身要離開時,曉梅突然問他:“那人到底叫什么名字?”阿強把手插在褲袋里,馬馬虎虎地答:“劉德華啊?!比缓缶突沃鴮捈绨蜃吡恕?/p>
他真叫劉德華。曉梅扶著柜子,把臉挨過去,聞到陳舊的油漆味,有點刺鼻,但問題不大。劉德華呀劉德華。曉梅忍不住又笑了。
把衣服收拾好,一點一點地塞到柜子里,又把所有的家具重新擺設一番,屋里就顯得整潔亮堂多了。曉梅心情不錯,開了電視,正好看到韓劇《火花》的結尾??赐曛螅唤駠u不已。女主角真傻呀,把一個那么英俊酷斃的男人放棄,要死要活地跟了個平常甚至委瑣的男人,她到底需要什么?至于婆婆厲害,又不能陪你一輩子,是吧。就算婆婆活到一百歲,可以斗爭啊,可以分開過啊。這韓國女人,真是蠢到家了。
面對著觸目可及的富貴場面,沒錢的人得忍受多少煎熬;住在這出租屋里,要忍受多少干擾。如果自己足夠有錢,又怎會為了四萬塊錢氣得吐血?貧賤夫妻百事哀。陳志剛啊陳志剛,你可怪不得我鉆到錢眼里,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得把那女人揪住,還我錢來!
平常日子不好過呀??墒菦]關系,樓上住著個劉德華,陽臺上養著只富貴鳥。這樣一想,曉梅又笑,換好鞋子下樓去接兒子小軒。
一路上,小軒很激動地說同桌性格不好,自私自利,從明天起,自己要向同桌宣戰:不要拿你的性格挑戰我的脾氣!這么丁點大的孩子,這么義正詞嚴地說話,曉梅聽得嘿嘿笑。
小軒說,怪不得同桌神氣呀,穿的跑鞋五百塊錢一雙。曉梅說,你羨慕嗎?小軒說,他雖然鞋子貴,跑得可沒我快,說罷,開始像小鹿一樣跳躍。曉梅看看小軒的鞋子,鞋底都快掉了,于是斷然決定,要帶兒子去買新鞋。一路上,不住有人塞傳單,培訓班、旅游團、餐廳、健身俱樂部、美容院,甚至還有足浴、桑拿、發廊等,名目繁多,應有盡有。當然,最多的還是房地產廣告,可謂鋪天蓋地。每個宣傳員都夠盡職盡責的,跟在后面死纏爛打:“你兒子多可愛啊,買個大房子吧!”“小姐,去參觀一下吧!”“小姐,去比較比較吧!” “這房子便宜啊,小姐……”曉梅被纏得幾乎無路可走,拉緊兒子奮力殺出包圍圈。剛停下腳步喘口氣時,又被擋住,另一個小伙子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說:“就算給我個面子吧。”曉梅勃然大怒,一把撥開那只手臂,緊走幾步,突然又回頭吼道:“我憑什么要給你個面子?”那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窘了,漲紅了臉說:“你至于嗎?”
曉梅登時啞口無言,是啊,至于嗎?這是人家的職業,為個飯碗在這里看盡臉色,人家容易嗎?小伙子自尊心受挫,一副自認倒霉的樣子,垂頭喪氣地要走,但是他卻邁不開腳步,被這個剛才還歇斯底里的女人拉住了。曉梅態度上轉了個180度的彎:“要不,我跟你去看看吧?”語氣是猶豫不決的,帶著商量甚至是祈求。小伙子意外地看著她,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走進這家房地產公司,馬上有人迎上來,問曉梅要買什么房,又說,您孩子上學了是吧,最好買個三房一廳,有個書房給孩子?,F在深圳的房價比起上海來,便宜得很,100平米的房子,70萬就可以搞定。曉梅含糊地應答幾句,心里迅速計算一下,不覺吐了一下舌頭,想,我能買什么三房一廳?存折上所有的錢加起來,也不夠交首期的。正要轉身離開,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里間閃出。曉梅愣了:劉德華!在同一天里與同一個人見面三次,這算不算緣分?或者,命中注定有某套房子等著自己?
曉梅啞然失笑,稍微慌亂了一下,馬上放松了:有什么呀,不就是買套房子嗎?她與陳志剛年紀輕輕、有手有腳的,未必就負擔不起這點房貸。劉德華熱情地迎上來,開始向她介紹各種二手樓盤,最后把她帶到附近一個小區,看了套80平米的多層住宅,總價才40萬,首期支付兩成的話,只需8萬元。這房子樓齡十年,離學校近,朝向、戶型都不錯,也不算吵,就是一點不好,一樓,但一樓也有一樓的方便,有個小花園,得閑時種點蔬菜,多好。涼風習習的,花園里轉轉,遛遛鳥,多美。他受過訓練的口才滔滔不絕,簡直把曉梅聽得呆了,想到他在露臺上撿瓶子的熟練動作,忍不住叫聲:“劉德華!”然后吃吃笑。他也笑了,摸摸小軒的頭。小軒把他的手摔開,朝他翻白眼。他也不介意,走出小區又給小軒買了個冰激凌。他并不像其他中介人員那樣,軟泡慢磨。分手時,他把手抵在額頭,行了個男士禮,簡直帥呆了,這劉德華。想到他有個厚嘴巴的胖老婆,曉梅又笑,這一笑之后,她打定主意要買下這套房子。這事如果與陳志剛商量,他一定反對的。夫妻間一點默契都沒有,隨便說個什么都很辛苦。最糟糕的是,肯定又會牽扯出那4萬塊錢的事。曉梅不想自尋煩惱,要快刀斬亂麻。
三天之后的晚上,陳志剛回家時,曉梅滿臉春風,嘴里哼著歌,走路踮著腳像跳舞。陳志剛很驚訝,吃完飯,看看老婆:“你怎么啦?”曉梅說:“這幾天花了點錢?!?/p>
陳志剛問:“買啥了?”曉梅說給小軒買了雙波鞋。陳志剛“嗯”了一聲,走到陽臺上去看他的富貴鳥。曉梅又說:“我去做了個全身按摩?!标愔緞傆帧班拧?,頭也不抬地下了個結論:“瘋了”,提著鳥籠子準備出門。富貴鳥在籠子里跳躍,陳志剛朝它吹了聲口哨:“乖,咱們出去遛遛?!钡蔷o接著,曉梅吐瓜子皮似的加了一句:我看了套房子,交了兩萬定金。
陳志剛瞪著眼張著嘴,愣住了。
曉梅不禁哈哈大笑:“沒出息的東西,看把你嚇的!”
陳志剛倒不好意思了,以為她是開玩笑,就狡辯道:“誰嚇了?不就是一套房子嗎?操!一堆水泥磚頭而已!”說罷,拉開門,就準備下樓去。
曉梅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老公下樓,就在他要轉彎時,曉梅大吼一聲:“是真的,幸福花園!”
陳志剛停住腳步,仰臉看著她,看到一張挑釁的瘋狂的面孔。陳志剛火了,幾步跨回去,抓住她只一推,她就倒在地板上。陳志剛青面獠牙地罵道:“你他媽真瘋了!租房子有什么不可以?深圳的房子是你能買的嗎?趕緊給我把錢要回來!”
曉梅躺在地板上不哭不鬧,只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來:“不!”
陳志剛氣得兩眼發黑,卻無可奈何。因為老婆下定決心給他壓力,理由如下:他不思進??;怕他再把錢借給別人;怕他受其他女人的騙。
這是公元2004年,深圳的房價對于剛從東莞某個小鎮來的他們來說,真是貴得離譜。陳志剛說,你他媽要買,也得跟我商量啊,說不定房價會降呢。曉梅道:你把錢借給那個女人跟我商量了嗎?
陳志剛避而不答,只說:“你起不起來?不起來我揍死你!”但是曉梅拒絕起來,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冷笑一聲,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在站著的人看來,簡直恐怖之極。兩人對峙著,一個比一個目光怨毒。
小軒穿著新鞋子從房里扭出來,看到媽媽的樣子,嚇了一跳,大哭起來:“你怎么啦?媽媽,你怎么啦?”曉梅慌忙爬起,笑得花枝亂顫:“鬧著玩!鬧著玩!”
她朝陳志剛做臉色,但陳志剛拒絕配合,把門一摔,頭也不回地走了。曉梅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衣裳,掏出毛線來織。小軒坐在沙發的另一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曉梅沖他一笑,開始唱起歌來:媽媽在嚴冬的深夜里,為我編織手套。生怕凍壞我的手,哪怕寒風呼嘯,日日夜夜在操勞……小軒聽著,聽著,淚花慢慢涌出:“媽媽,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可不可以不生我爸的氣,永遠讓著他,好不好?”曉梅說好。
小軒乖巧地做完作業,早早地睡了。曉梅坐在沙發上繼續機械地織著,心想也許自己做得過分了點。等他回來,我一定向他道歉。
但是陳志剛徹夜未歸。
曉梅打他手機,問他在哪。他拒絕回答,說你另找個思進取的過吧。曉梅聽著氣不打一處來,說:“你就不能反省一下自己?”陳志剛在電話那頭沉默一陣,嘆口氣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間是個錯誤?”說罷,就關了機。曉梅尖銳地冷笑,也把手機關了,毛巾毯子一扯,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混賬東西,當初要死要活地追老子,哄著我為你生孩子,為你操持家務。我忍受著你的貧窮,忍受著你爹娘的不通人情,忍受著你不曉世事,忍受著你與人眉來眼去,忍受著你不思進取,我穿舍不得穿,吃舍不得吃,兢兢業業操持著這個家,到最后竟換來你這樣一句混賬話!曉梅從床上爬起又坐下,狠狠說一句:去死吧,你!坐著又躺下,再說一句:去死吧,你。解氣倒是解氣,卻無論如何睡不著,睜著眼睛到天亮。兒子來到床前,撲在她身上撒嬌:“媽媽,我爸呢?”曉梅盡管頭昏腦脹,也只得強作歡笑:“他上班去了。”兒子哦一聲,試探著問:“你送不送我?”
曉梅問什么時候了。兒子慚愧地說,快8點了,鬧鐘沒響,自己起晚啦。
曉梅驚跳起來,胡亂穿戴好,又幫兒子打理一番,五分鐘以后就出了門。
兒子還是遲到了,匆忙中還忘了戴紅領巾,給扣了2分。扣就扣吧。曉梅想,這二分算什么?自己兩萬塊錢都拿出去了?;氐阶√帲齾s又變得舉棋不定。陳志剛滿不滿意,她顧不上;她擔心的還是這房子買錯了。陳志剛現在年收入十萬元,誰曉得將來怎樣?他可是一個人養著全家呢。在深圳這地方,他確實不容易的,其實他的憤怒可以理解。但是誰叫他把錢借給那個女人的?曉梅一邊忿忿地想,一邊把手伸進口袋,觸到劉德華的名片。她想去找這個人,看能不能把錢要回來。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女人找她。那女人問:陳志剛回去了嗎?聲音尖尖細細的,顯得有些做作。曉梅一下明白是誰了,全身毛孔緊縮起來。她要女人還錢,但是女人表示驚訝,說陳志剛說了不用還的呀。曉梅說:“憑什么不用還呢?”女人回答得輕描淡寫:“我與他之間多少糊涂賬?我都懶得跟他算了?!?/p>
曉梅的聲音發顫了:“什么糊涂賬?”女人說:“嫂子,都是成年人了,你何必裝瘋賣傻呢。”曉梅搖晃了一下,險些連人帶椅翻倒在地。她急忙撥打陳志剛的電話,對方卻已關機。她又撥,這次通了,一個略嫌沙啞的男聲彬彬有禮:“你好,我是劉德華!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嗎?”曉梅一愣,不知怎么說。對方見她支支吾吾,語氣不再公事公辦:“你怎么啦?”曉梅猶豫了一下,倉促地說:“劉德華,那房子我不想要了。我在家里等你!”說完把電話一掛,隨即后悔不迭:干嗎這樣說話?會不會讓人誤會?管他呢,她找他,不就是想要回那2萬元錢嗎?可是,真有這必要嗎?她抱著手臂走到陽臺,看到那只富貴鳥,另一個念頭跳出來:把它送走!送給誰?就送給劉德華吧,這樣,就方便打開話題了。
劉德華來得很快,原來他就在家里,跨下一層樓梯就上門了。他走進來,已全無上次的拘束感,自己朝沙發上一坐:“說吧,為什么?”曉梅勉強笑笑,提過鳥籠往劉德華面前一放,淚水卻在眼里打轉。談什么呢,就從這只富貴鳥談起吧。這只富貴鳥是那個女人送的。送過富貴鳥之后,女同事順便借了四萬塊錢,說是湊個購房首期,三個月之內歸還。三個月很快過去了,公司解散,女同事不知所終。曉梅一家三口,帶著這只該死的富貴鳥,從東莞搬到了深圳,租了這處農民房子安了身。曉梅從此失業,留在家相夫教子。陳志剛現在去向不明,那女的打電話來挑釁。她能怎樣?帶著錢帶著兒子回老家?或者,把這只鳥轟走?劉德華,你不是很喜歡富貴鳥嗎?就送給你吧,我眼不見為凈。
她一口氣說完,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拗拗?,被一只手搭住肩膀,不由得一愣,但是她無力掙扎,或者是不想掙扎。她憑什么要掙扎呢?都是飲食男女,陳志剛做得出的,她干嗎做不出?此時此刻,她就需要一個男人抱一抱,陳志剛,滾你媽的去吧。
一陣粗喘聲朝她逼近……過了會兒,另一只手也圍上來。她仰望著他,這個人怎么叫劉德華?這太好笑了。她咧咧嘴,要縱聲大笑,她想反悔,卻被他摟住動彈不得。他們像兩只野獸,在地板上搏斗。她掙扎,反抗。他認定她是矯情,是欲擒故縱。他要讓她繳械投降……
一股濃烈的香水味,直入鼻子,熏得她透不過氣來。突然,她響亮地打了個噴嚏,濺了他一臉。他一愣神,手松開了。她迅速爬起,把個鳥籠子抱在手里,像端著個盾牌防身。他有些驚訝,有些尷尬,有些不甘,有些氣急敗壞,但是又能怎樣?他毫無辦法。他本就是個焦頭爛額、毫無辦法,連自己的老婆都奈何不了的男人。劉曉梅是別人的老婆,他怎好大膽妄為?他很快恢復平靜,退后一步,坐回到沙發,開始正襟危坐。他語氣堅決地說,那兩萬元不可以退!
曉梅瞪著他,腦子一片空白。他站起身來,高瘦高瘦的,有些駝背,他的眼睛原來是三角眼,既不老實又不精神。他說對不起,自己老婆身體有病,他壓抑很久了,但他是個負責任的人,絕不會拋妻,也不會對曉梅怎樣。你好自為之吧,或者,我把這只富貴鳥買下來?他試探著,要伸手接鳥籠,但是曉梅搖頭,一笑,突然打開籠子門,掐住了那只富貴鳥的脖子。他驚呆了,伸手去搶,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富貴鳥張張嘴,好像打了個哈欠,然后慢慢垂下了頭。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你這女人,怎么這么狠?算了,那兩萬元退給你吧?!闭f罷,步步后退,然后落荒而逃。
就在當天晚上,陳志剛回來了,臉上、脖子上到處都是抓痕。他紅著雙眼,說他想通了,那房子買就買了吧,以后一家三口好好地過日子。然后他的目光四下尋覓:“鳥呢?該死的富貴鳥呢?”背對著他的曉梅慢慢轉過身來,摟住了他的脖子,淚如泉涌:“志剛,我們離婚吧。”
一個月之后,曉梅一家搬進了幸?;▓@。他們很平靜地生活著,都不再提那四萬元的事,也沒鬧過離婚。
六年很快過去,陳志剛的年薪幾乎翻了一倍,他們按揭購買的這套房子價格翻了三倍多。兩口子經常挽著手,站在自家的小花園里看兒子小軒練劈叉。小軒的個子差不多趕上父親了,聲音嘶啞得像個公鴨子。他說:“老媽,再養只富貴鳥吧。”曉梅說“不行”,有點心虛,看看老公。陳志剛就抬頭看天:這天氣不錯呀,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