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和老伴龔必君一起在書房整理書籍,偶然從書柜里翻到了我們的結婚證。這張紅底黑字、蓋著“重慶市沙坪壩區革命委員會”印章的法律證書,見證了我們的幸福人生。它雖然在書柜里躺了36個春秋,可依然光鮮亮麗。老伴把它遞到我面前,微笑著問道:“還記得我們婚戀的那些往事嗎?”我狡黠地反問她:“你呢?”她故意皺著眉說:“忘了,忘得一干二凈了?!闭f罷,我倆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那些難忘的往事越過36年的時空,又一幕幕地浮現在我腦海。
戀愛中的彷徨
我和老伴是青梅竹馬,在同一條街上長大的。說來也不好意思,20世紀60年代中期,我倆才十幾歲,就有“深厚友誼”了,用現在的話說,該叫“早戀”吧。這“友誼”是什么時候發展成“愛情”的,連我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然而我們從戀愛到結婚,卻歷經了十余年時間,其原因就是“階級界限”在作祟。
我老伴那時聰明勤奮,學習成績好,人也長得很漂亮,是我們那條街最出色的姑娘。我本人學習成績也不錯,而且乒乓球打得好,還獲得過區中學運動會冠軍,多少也能算我們那條街的“名人”。彼此間的愛慕使我們不知不覺越走越近。雖然那時還很不“開放”,可我們也曾相互贈送日記本、毛主席像章,在一起跳忠字舞,唱革命樣板戲等等,心照不宣地分享隱藏在內心的那份愉悅。但我思想深處也一直有“顧慮”:解放前,她父親曾任云南省主席盧漢的警衛營長,盡管后來隨盧漢起義,可在“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的“政策”導向下,她依然背著“偽軍官的女兒”、“黑五類狗崽子”這樣沉重的十字架。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兒女為了“前途”與戴著“地富反壞右”(按: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統稱“黑五類”)帽子的父母斷絕關系;妻子(或丈夫)為了入黨揭發有“政治問題”的丈夫(或妻子);年輕人為了“政治進步”跟“反動家庭”劃清界限的事情屢見不鮮。我的父母都是產業工人,是革命的依靠對象,我本人思想比較激進,在讀高中、參加“文革”、上山下鄉當知青以及進廠工作期間,一直都很“紅”,在周圍人心目中,我將“前途”無量。我和她戀愛自然引起了家庭、好友,特別是領導的“意見”。最初我母親擔心會影響未來“孫輩”們的前途(那時參軍、升學、就業都要“政審”到祖父輩)就曾暗中作梗,多次阻撓我們的戀愛。我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參軍后,在部隊當了連長,回家探親時得知我戀愛對象的家庭情況后,直言不諱地對我說,要警惕“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我所在車間的主任也要我“慎重考慮”。在我提干調入廠政工組之前,政工組組長曾多次找我談話,了解龔必君的家庭情況。那段時間,龔必君曾開誠布公地對我說,如果你怕受到影響,我們就“算了”吧。我平時上進心較強,唯領導、父母的話是從,因此,我彷徨、動搖過,曾多次下決心“算了”,有半年時間,我們彼此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形同路人。
我們就這樣若即若離地拖到了1976年,龔必君已經25歲了。這時,我突然“頓悟”,雖然我們之間有過多次“算了”的經歷,但她始終沒有別的戀人,我也沒有“新歡”,這說明我們之間的愛情基礎是非常牢固的。完全是因為我的思想顧慮,才把她一天天拖“老”了,我不能再對不起她了。就在這年離國慶節還有十幾天的時候,我向龔必君提出了就在國慶節結婚的請求,她同意了。
領結婚證時受阻
那時結婚是件非常嚴肅的事,先要填寫申請表,經雙方所在單位領導批準,蓋上單位公章后再到街道辦事處辦理結婚證。當我把填好的申請表交給我的頂頭上司——廠政工組組長時,他板著臉問:“你真的要和龔必君結婚呀?”我點了點頭。他再次鄭重地問道:“你沒有考慮過你的政治前途嗎?”我認真地回答:“考慮過了,如果組織上認為我同她結婚后不適合在政工組工作,那就安排我回鉚焊車間當鉚工吧?!彼莺莸氐闪宋乙谎?,說是還要考慮一下。直到第三天,在我的一再催促下,他才勉強在申請書上簽了“同意”二字,我又拿到廠辦去蓋單位公章。
第二天,即9月15日,我倆興沖沖地趕到單位所在地的沙坪壩街道辦事處。負責辦理結婚登記的是一位50來歲的中年婦女,我把結婚申請表遞給她,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就狠狠地往桌上一扔,大聲呵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你們還敢來辦結婚證!”我懵了,怔怔地望著她。龔必君忙拉著我低聲說:“走!走!”我還是沒反應過來,她又用力地把我往門外拖。走到門口時,我又聽到那中年婦女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真是膽大包天!”
出了門,龔必君才指著我左臂上戴著的黑紗和小白花對我說:“你忘了?現在還在毛主席的治喪期間!”我這才恍然大悟,就在前幾天,即9月9日,毛澤東逝世了!之前,有官方消息說,毛主席的身體非常健康,據醫學專家檢測分析,至少能活到150歲,這是全國人民最大的幸福!如今毛主席“突然”逝世了,是全國人民最大的悲痛。上級下文件要求革命群眾人人戴青紗、小白花;全國各地降半旗,放哀樂,以示哀悼;同時規定,在毛主席的治喪期間,全國停止文藝演出、婚慶等一切娛樂活動。
我如夢方醒,暗自慶幸只是遭到呵斥,還沒有被扣上“破壞毛主席治喪活動”的罪名。
一個禮拜后,即9月22日,毛主席的治喪活動告一段落,我們才在街道辦事處領到了結婚證。
辦婚宴風波
那時的住房條件很差,結婚前,我和父母及一個讀高中的弟弟擠在一間父母單位分的20平方米的屋子里,廚房是自己動手搭的約七八平方米的牛毛氈房。我工齡短,婚后廠里不解決住房。我們只得從這20平方米的住房中再隔出一塊能放下一張床的空間作為“新房”。
我母親和岳母是同一單位的同事。我倆結婚的消息傳開后,廠里的阿姨們都嚷著要喝喜酒,還把湊份子的禮金都送來了。我們原打算只給親友們散散喜糖就算了的,現在卻不得不“辦席”了。
兒女的婚姻是父母心頭一件大事,“耍”了十多年朋友而今終成正果。盡管我母親以前曾對我女朋友的家庭成分不夠滿意,但現在成了自己的兒媳婦,也就不再計較了,故而和岳母高高興興地對同事們說“滿請滿請”。
決定辦酒席請客,麻煩也隨之而來。當時物資奇缺,什么東西都憑票供應,雙方的親戚朋友及同學同事,要來喝喜酒的有上百人,憑結婚證只能買3斤水果糖,這十余桌酒席,拿什么來辦呢?
那時我家住在郊區,有個鄰居悄悄告訴我母親,在長春溝的“黑市”上買得到酒、肉之類的東西。原來,在離我家三四里遠的地方,有個叫長春溝的小村子,是歌樂山下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大院子,院子前面有個約200平方米的壩子。那時因“割資本主義尾巴”,取締了農貿市場,一些“黑市”應運而生,這里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黑市”。每天天亮前,有歌樂山甚至遠在璧山縣的農民把豬肉、雞鴨、蔬菜、白酒之類的食品運過來,以高出供應價數倍的價格倒賣。天亮后市管會人員來“打擊”時,早已市散人去。我們就把雙方父母多年的積蓄掏出來,到那個黑市上去購買辦婚宴的副食品。
第一天,我和妻子6點就起床往那兒趕??蛇@時臨近國慶節,買東西的人特別多,當我們趕到那兒時,豬肉、雞鴨等已被人搶購完了,僅買到十來斤芋頭。第二天,我們凌晨5點起床趕過去。這天運氣很好,在黑市上買到了一只雞、兩只鴨、兩只兔子。龔必君說,辦席必須要有豬肉。我們便坐下來等賣豬肉的,可等了很久也沒見著。這時天快亮了,我催促她快走。她說,再等5分鐘,若5分鐘后還沒有賣豬肉的,我們就走。5分鐘過去了,仍不見有賣豬肉的來,便背上背篼準備離去??蓜傋叱鍪畞砉?,便見到手電筒光在晃動,緊接著聽到“站住”的呵斥聲。原來市管會的人“突擊檢查”來了。只見十七八個戴著“執勤”袖章的市管會人員兇神惡煞地沖過來,把我倆和另外十幾個在黑市上買了東西的人包圍起來,不容分說就把我們買的東西給繳了。一個40來歲的中年人不服氣,和一個市管會人員發生了抓扯,結果被他們強行拉到市管會去了,還說要以所買東西價格的三倍數予以罰款。來繳我們東西的是市管會的頭兒,外號叫“小腦殼”,早就聽說此人極左,犯在他手里,我和龔必君只能自認倒霉,指桑罵槐地罵了他兩句,悻悻離去。第三天我們依然5點起床,買到了7斤豬肉、5斤白酒及一些時令蔬菜。吸取了頭天的教訓,買到東西后我們便匆匆離開,趕回家時還不到7點。此后的幾天,我們也是如此,終于備齊了辦酒席所需的東西。
國慶節前兩天,我母親、岳母向單位請了假,開始殺雞殺鴨、洗菜切肉,向鄰居借桌子板凳、碗筷杯碟,手腳不停地忙碌起來。國慶節那天,上門喝喜酒的客人們陸續到來。客人太多,只得安排在過道里、廚房邊、地壩上休息,席桌統統擺在地壩上。客人們送的禮物五花八門:母親和岳母的同事是每人湊了5元錢;我的同事中,有的送了一對枕巾,有的是10斤糧票,有的是20張工業券,還有的是《紅色娘子軍》的大幅劇照;我的頂頭上司政工組組長沒有到場,托人送來了“精神食糧”——《毛澤東選集》1-4卷。
酒席總共辦了11桌,端上桌的有燒白、回鍋肉、粉蒸肉、全雞全鴨、炒雞蛋之類的家常菜,喝的是“黑市”上8角錢、2斤糧票換1斤的“老白干”酒。這樣的宴席在當時已是十分風光的了。
光陰似箭,彈指間我和老伴已經攜手走過了36年風風雨雨。當前,我們國家政治開明、經濟繁榮、物資豐富、社會和諧,大多數老百姓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但歲月無情,我和老伴都已兩鬢染霜,步入花甲之年。有哲人說,夫妻間虔誠地守望著,讓一頭青絲慢慢地變成白發。這,就是浪漫。我和老伴就是沿著這條“浪漫”之路走過來的,今生今世還會攜手繼續走下去。(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