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前的田惠萍,與她50多歲的年齡完全不相符,年輕、漂亮、充滿活力。在她的言語中,反復提及的是她患有“孤獨癥”的兒子楊弢。她說,沒有弢弢,沒有今天的“星星雨”,更不會有今天樂觀、堅強和執著的田惠萍。我們的采訪便從她的孩子弢弢開始。
弢弢,讓我終生在純凈中修行
《新安全》:您的人生歷程是否因為有了這個孩子與眾不同?
田惠萍:弢弢讓我懂得一個人得用功、努力、堅持,是他發揮了我的極限。孤獨癥的孩子的價值在哪里,這就是弢弢對我的價值。正因為弢弢,我活得很干凈,所以我痛恨所有排斥殘疾人的舉動。我很敏感,能感覺到那種排斥。我知道弢弢的價值在哪里,我愛弢弢,我也愛我的生活,我以他為驕傲。如果從商,我也許就不知道周圍的人還會不會那么可愛。這就好比現在星星雨團隊中的年輕志愿者,每個周五花四到五個小時到“星星雨”,只為了做兩個小時的志愿者。他們選擇這兩個小時來到“星星雨”是為了找尋他們心中的那份可愛。
我感謝楊弢,讓我跟這個中國人所謂的主流社會拉開了距離。因為他殘障不可能入流,為了保護他,所以我也無法入流。正因為這個距離,我需要去審視這個社會的一切。我不認為在中國,殘疾人就應該被排斥、被歧視。因為有了這個敏銳度,我才有了高度;因為有了高度,我才清醒;因為清醒,我才有了現在的成就。這一切都來自于弢弢,我衷心地感謝他。否則我可能現在還會庸俗、混沌地活著。
但同時,我也覺得很幸運。一個好朋友說,我的生活很精彩。正是因為弢弢成就了我。但我一直堅守一個原則,那就是我以后要是不在了,弢弢是安全的、有尊嚴的、不被糟蹋的。他是我唯一愛的人,我對他的愛,與能否實現我當下的個人成就無法相比。不能把生命是否被踐踏,簡單地當成我生命中的一抹陰暗或者色彩。他成就了我的信仰,所以我要為他奮斗到死。
《新安全》:弢弢是否改變了你的人生態度?
田惠萍:所以我為今天的生活感到驕傲和自豪,死而無憾。說句實話,活著對我來說,是要去克服這種巨大的挑戰。我一直思索為什么要活著這個命題。但重要的是,只要活著我就熱愛生命,就一定活到最好。我害怕丑陋,在我身邊到處都是對生命的踐踏,這種負能量對我是很大的折磨。我特別接受不了別人對生命的不尊重。弢弢在我身邊,履行著他來到人間的使命,我也已經超額地完成以及尊重我以及弢弢的人生,所以我毫無遺憾。
這么多年了,我毫無怨悔地照顧弢弢一個人,滿足我作為一個女人照顧別人的全部愿望。我媽媽生前三次手術都是我照顧的,我朋友帶孩子到我家發燒了,我馬上有很多方法去照料得很好。種種都說明,我善于照顧他人,所以上天給了我弢弢,充分發揮了我的特長。我不知道他的世界有多大,他從來不苛求我,也很享受我對他的照顧。障礙者的世界遠比普通人健康單純簡單,沒有雜念的騷擾,非常純凈,弢弢也把這份純凈帶到了我的世界。
星星雨的“后田惠萍時代”
《新安全》:因為弢弢,有了星星雨,也讓社會逐漸開始關注孤獨癥這個特殊群體?
田惠萍:我認為我的人生是有價值的,不僅是作為一個自閉癥孩子的媽媽,還因為我的孩子讓我去關注整個障礙者群體,這樣才把殘障人士來到世界上的價值發揮到最大。人類的很多真理都是在付出很多代價和心血之后,才得以發現,都是要有一個故事或者一個人物來告知世人。所有的殘疾人都在告知我們,他們是我們的一部分。但這個群體依然是弱勢,之前所有殘疾家庭都在獨自承擔照顧殘疾人的責任。我喚起了社會對于殘障,尤其是自閉癥群體的重視,我將弢弢的價值發揮到極致。
在中國,“星星雨”是第一代民間公益組織。不是所有組織都是公益的,公益是有衡量標準的,包括財務、決策、使命、愿景、程序等。公益組織的所得也是要回饋社會的。“星星雨”同時也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中國的公益組織成長個案。迄今為止,在草根的公益組織里,“星星雨”是上述各個方面都做的比較好,我覺得這就是我創建“星星雨”的價值所在。我之所以能做到,是因為我在管理上絕不專制。專制體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包辦別人的, 一個是依賴別人包辦。如果一個下屬有能力,你為什么不讓他擁有權力去發揮。反過來我也絕不包辦,這就是我對“星星雨”的態度。
《新安全》:關于您在2008年從一線退下來,行業內眾說紛紜。您能解釋一下嗎?
田惠萍:我覺得很奇怪,4年前我說退下來,沒有人相信。第一,田惠萍,你怎么能退下來?第二,如果你退下來,“星星雨”還能行嗎?第三,你退下來干什么?還有一個觀點,你還頭腦清晰,又不是做不動了。
所有這些觀點里,我看到的都是這個社會中讓我不能認同的價值觀。第一,誰說這件事情就只能讓我去干?如果星星雨有我的時候做得好,沒有我的時候做不好,不是證明我能干,而是證明我失敗了。第二,一件事一個人能做好,就只是一件事,如果很多人越做越好,就是事業。我要的是事業,不是一件事。不是一個時代一個明君,而是像總統換屆可以隨時換,一個機構的正常運作不依賴于個人。第三,我從來就不想工作,我要的人生從來就是做我想做的,沒有人能逼我做。最后我兒子讓我不得不做NGO,我個人追求的就是有一天我可以不再做。還有一點,我媽媽生了我,我媽媽不需要自己辦學校,他是國家教育提供的享受者。我們作為自閉者家長,我們也應作為服務的享受者,而不是服務提供者。第四,我退下來不是因為沒有能力做下去,而是因為我發現別人會干得更好。再能干的人不可能一個人把所有事都干完。所有這些質疑都是專制、傳統的價值觀。我不存在這些觀念,所以很自然地退下來,走在“后田惠萍時代”。
我們所有的老師,他們只是普通人,所以才能看到普通人也可以做偉大的事情。這是星星雨的價值,也是我的價值觀。與他人所不同,只是境界的差異。一群人不需要很偉大,都是普通人,而關鍵是在做極其偉大的事情。這就是民辦非盈利機構的價值。民辦非營利機構從來都是驕傲的,不會因為募捐籌款就失去了自尊。是因為我們在世界上有了讓它實現美好的機會,我一直為此很驕傲。
《新安全》:星星雨的核心理念是什么?
田惠萍:“星星雨”與世界文明同步,我們就是這個理念。世界上因為存在聾啞人,各國有了自己的手語。這讓世界變得成本更高還是更美好?這就是件美好的事,而非讓他們復聰或者把他們關起來。殘疾的孩子是世界的一部分,他們遇到的所有生活上的障礙是因為社會體制的不完善,所以才需要多方面去完善。
我當年做NGO,始于弢弢,但是不止于弢弢。我知道,如果要讓弢弢得到尊嚴,只有我努力是不夠的。我要挖掘資源,讓資源為他而存在。前一輩不都是在為后一輩努力嗎?我從來不懷疑中國的自閉患者的境遇會像發達國家一樣,他們的保障能夠由社會制度提供。但是弢弢這一代的孩子是否能享受,我不確定。但我堅信,后面一代人會更靠近這個目標。每一代人最重要的生命價值在于,離開之時,世界會因為他們的努力,有好的變化,弢弢和我就在其中。
我的世界太大,大得讓現實世界所有東西對于我來說都很渺小。所以我不會為此去計較和糾結。這種信念從何而來?那就是我們這一代人,即使失去很多,但依然抱有理想,可以活得很貧窮,但一定會堅守理想。這個理想就是信仰。我很驕傲,我為信仰而活,兒子讓我擁有這個奮斗的理想。
用前人的努力,堆砌后人的幸福
《新安全》:眼下,您最大的顧慮是什么問題?
田惠萍:有一種狀態,是我最害怕的。那就是當我們不在了,他們是否依然擁有安全、有品質的生活。這個需要成熟的社會制度支撐。當下,也許我還能照顧他以及自己;在這之余,我還能在非常有限的資源下,活出我們的人生。但當我不在了,我又缺乏安排弢弢余生的能力,弢弢剩下的人生何去何從?
人類社會與自然的優勝劣汰不同,人類社會智慧的一點是在于建立了生命尊嚴的體系和價值觀。如果人老了、病了,沒有人能公然說,斷然去結束這種人的生命。生命都是平等的,人類做了很多努力,特殊教育存在的意義在哪里,如果身邊有人看不見、聽不見,他們就需要特殊的教育方式,例如一些類似盲道的公共設施。一個社會不能一蹴而就,而正是這些特殊的人群告訴我們,社會需要并正在走向完善。社會不斷完善的評價標準就是,是否所有的生命都有平等的機會。
《新安全》:社會是否并如何對殘障兒童承擔這種責任和義務?
田惠萍:既然尊嚴與保障來源于社會,那么也就產生了社會保障。所有的殘障人,家庭照料只是殘障人士的一個階段。家庭照料一般從幼年到青少年。成年之后就進入到社會照料。因為在這個過程中,越大越難照料,家長也會衰老,家長的生活品質誰來保障。在國外的國家有一些規定,在16歲、18歲、23歲之后就由社會來照料。他們有一整套評估體系,例如如果殘障很重,3歲時家庭就不用照料了;根據情況,孩子需要什么社會就給他什么,而家長是替社會照料,就算是居家照料期間也是替社會照料。首先看生命需要什么。
社會如何去承擔?就是發展到一定階段,有可能產生這樣的機構:有醫生、有護士、有老師的機構。第一,中國殘障人口太多,是歐洲人數總和,只有政府能做到,個人做不到。第二,中央財政最應當做的就是為各種人群提供社會福利,是生命的基本保障。今天社會的福利體制不斷地健全和完善,就應當有這個預算,公共設施應當提供更多的無障礙。
《新安全》:能否用一句話去囊括走到此時此刻的人生?
田惠萍:我不能要求所有人內心純粹,但起碼接觸我的時候,感覺是純粹的,所以我的人生才能稱為“公益人生”。我小的時候,媽媽告誡我,樓梯干凈,家里才干凈,這種意識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公益也許只是舉手之勞的一件事。但如果以公益為事業,那就是公益人生。沒有有什么比付出愛內心更充盈,索取愛是正常的,但當人付出愛的時候是最美的。
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公益人生,一些孤獨癥的父母,一輩子都在歧視、排斥自己的孩子,正因為有這種歧視和排斥,才讓騙子和投機商有存在的可能性。這種觀念是需要改變的,這是一種意識,它來自于自己的信仰。
生活就意味著不停地選擇,所有選擇里都有“舍”。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和家長分享一句話:在中國,你如果有一個自閉癥孩子的人生,那就注定與輕松無緣,關鍵是讓這份沉重變得有價值,而非抱怨和心存消極。
我是一個活得幸福、知足的人。但這份知足,恰恰來源于對弢弢未來不可預知的恐懼和絕望,卻依然能樂觀、執著地努力,這并非很多境況相似的父母能做到的。所以,我仍然會努力讓自己生活好,讓弢弢生活好。我為自己和弢弢的人生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