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往事

一

天剛麻麻亮，趕山隊(duì)的娃子們便牽著攆山狗等在院壩里了。

攆山狗們顯得異常興奮，六七條一齊狂吠，吵得滿院子沸沸揚(yáng)揚(yáng)。

吉狄日初在攆山狗的吠叫聲中醒來，起床后穿戴停當(dāng)，走下樓來。他的腳步很重，踩得木樓梯咚、咚、咚的響。

吉狄日初是永豐縣龍山地區(qū)勢力最大的黑彝頭人。他二十二歲，身高一米八以上，長得墩墩篤篤，很有臂力，據(jù)說他兩只手分別握住一支步槍的槍巔，然后左右平舉齊肩，能堅(jiān)持半炷香的時(shí)間，不搖不晃。槍也打得很準(zhǔn)，能在百步以外一槍打碎一個雞蛋。

今天，吉狄日初頭纏青絲帕，身穿黑色偏襟短衫，外披深灰色瓦拉(1)；下身穿藍(lán)色深襠小腳褲，腰間系一條黃布帶。頭上“天菩薩”高挺，肩上背一支“三八式”步槍，腰間別一把銀鞘匕首，顯得英俊而威武。

見主子下樓來了，娃子們趕忙牽著攆山狗讓開路，躬著腰站在一邊。犬舍里的阿黃看見吉狄日初，不停地刨著圈門，嗚嗚地叫得更歡了，負(fù)責(zé)喂養(yǎng)管理阿黃的娃子土日立即走過去，打開犬舍，放出阿黃。

阿黃是一條狼狗，高大且威猛，像一頭兩歲大的牛犢。它渾身除背脊上有一綹黑色的毛外，其余全是金黃色。它是兩年前，吉狄日初花了五十塊大洋，從永豐縣城一個雜貨鋪老板手里買來的。吉狄日初非常喜歡它，叫人專們給它修了一間犬舍，并指派忠厚老實(shí)、手腳勤快的娃子土日專門負(fù)責(zé)喂養(yǎng)管理。平時(shí)，不管是趕永豐縣城，還是走親戚朋友，以及進(jìn)山打獵，吉狄日初總是把它帶在身邊。

阿黃跳出犬舍，徑直跑到吉狄日初身邊，又搖頭又?jǐn)[尾，還不停地用頭蹭他，用身子擦他，哼哼的叫著，那樣子簡值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似的，而對旁邊那些同類，卻不屑一顧。攆山狗們看見阿黃，也像娃子見了主子一樣，夾著尾巴趴在地上，不敢吭聲。

吉狄日初蹲下身子，愛撫地輕輕撫摸著阿黃的頭，用手指梳理它的身上的毛，逗玩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帶著阿黃走出院子，向老林走去，趕山隊(duì)的娃子們牽著攆山狗，緊緊跟在后面。

早晨進(jìn)山打獵，是吉狄日初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認(rèn)為，打獵不僅好玩，同時(shí)還鍛煉了身體，練習(xí)了槍法——吉狄日初非常重視打槍，他認(rèn)為，一個頭人會不會打槍，槍打得準(zhǔn)不準(zhǔn)，是衡量他有沒有本事，本事的大小；槍打得好、打得淮，遇到打冤家，才能有效地消滅敵人，保護(hù)自己。當(dāng)然，早晨也是獵物們出來覓食的時(shí)候，是打獵的好時(shí)機(jī)。為了打獵，他花高價(jià)買來六七條訓(xùn)練有素的攆山狗，又從鍋莊娃子中間挑選了七八個年輕力壯、機(jī)靈善跑的人組成趕山隊(duì)，專門趕山打獵。一年四季，只要天不下雨，他早晨都要帶著趕山隊(duì)進(jìn)山打獵，即使一無所獲，也樂此不疲。當(dāng)然，待到戰(zhàn)時(shí)，這些人也就成了他的護(hù)衛(wèi)。

這是一片混交林，各種樹木雜呈，但以青杠樹居多。林中藤蔓纏繞，地上落葉盈尺，走在上面，如踩在彈簧上一樣。由于時(shí)間尚早，林中顯得有些昏暗，且彌漫著一股枯枝敗葉的腐臭氣。

鉆進(jìn)林子不久，攆山狗便嗅到了野物的氣味，狂吠起來，掙扎著向前撲騰，娃子們趕忙解開繩套，攆山狗們便像掙脫樊籠的豹子一般，狂吠著向林子深處撲去。阿黃跑得最快，很快便沖到了攆山狗的前面。吉狄日初和趕山隊(duì)的娃子們也大聲吆喝著，緊緊跟在后面追趕，一時(shí)間，林子里人喊狗吠，響成一片，嚇得那些山雞野兔四處奔逃。

這是一只獐子，正在一塊林稀的山坡上啃草，聽見人喊狗叫，立即奔逃起來。獐子雖然善跑，但畢竟跑不贏訓(xùn)練有素的攆山狗，何況又受了驚嚇，很快，便被狗們圍在了一棵青杠樹下，無路可逃。獐子急了，縱身一躍，跳上了青杠樹，蹲在樹丫上瑟瑟顫抖，尿簌簌流下，灑了一地。狗們雖然兇猛，但獐子離地面有兩米多高，怎么跳也夠不著，只能在樹下?lián)潋v、狂叫。娃子們也握著石塊、棍棒，守在外圍，防止獐子逃脫。

獐子上了樹，吉狄日初笑了，笑得很得意。他打了一個手勢，娃子們停止了吼叫，然后慢慢走過去，在距離獐子三十多米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背靠一棵青杠樹，取下槍，推上子彈，瞄準(zhǔn)、射擊，“砰”的一聲，子彈從獐子的咽喉上穿過，如刀宰的一樣。獐子中彈，彈起三尺多高，重重地甩在地上，殷紅的血噴了一地。狗們奔過去，咬住獐子撕扯，娃子們連拖帶吼，把獐子搶過來，狗們看看獐子，又看看人，悻悻地去舔食地上的血跡。

這是一頭母獐，足有五六十斤重，肚子圓鼓鼓的，看來懷有胎兒。

吉狄日初背起槍，過去看了看，踢了獐子一腳，罵了一聲“母東西”。他有些遺憾，打到的不是公獐，沒有麝香。

打到了獐子，吉狄日初不再往老林深處去了。他有個習(xí)慣，每次進(jìn)山，不管什么野物，也不管大小，只要打到一個，便收手了，不像那些獵人，貪得無厭。他認(rèn)為，山有山神，獸有獸王，山神獸王，就像人間的頭人一樣，統(tǒng)治著這片土地，管理著這片土地上的飛禽走獸。如果太貪心，惹怒了山神獸王，是要遭報(bào)復(fù)的。

吉狄日初拔出匕首，在獐子的屁股上割下一塊肉丟給阿黃，然后叫娃子們扛著獐子，牽著攆山狗回家去了，自己則背著槍，帶著阿黃，向龍山頂上爬去……

二

龍山，是永豐縣龍山地區(qū)的最高峰，海拔3900多米，因其形狀似龍頭而得名。龍山的半腰處有三條山梁，分別向東、東南和西南伸出，向東的叫毛家梁子，向東南的叫中梁子，向西南的叫宋家梁子。三條梁子恰如三條“龍須”，長在龍的下巴上。三條梁子中，中間的中梁子最短，向東南伸出六七里后便戛然而止，仿佛被利斧削掉一樣，消失了。兩邊的深溝，在其斷裂處匯合，形成一道寬四五百米不等的峽谷，從毛家梁子和宋家梁子之間，先向西南蜿蜒到宋家村，再折向東，然后直達(dá)三十多里外的金沙江邊的漢族地區(qū)。沿途無數(shù)股山泉，匯集成一條清澈的小溪，順著峽谷流淌，最后匯人金沙江。這條小溪，成為峽谷中乃至金沙江邊農(nóng)田和農(nóng)戶的飲用和灌溉水源。宋家梁子西邊山腳下，便是永豐縣城。從中梁子(包括毛家梁子)到永豐縣城，必須順著峽谷下行十多里到宋家村，再翻越宋家梁子，一共五十多里。

吉狄日初的家，在中梁子與龍山的結(jié)合部。這是一座四合院，是仿照漢族地區(qū)的民居修建的，士墻，草頂。院子分為上院和下院兩部分，中間由一道土墻隔開，土墻不高，有一道小門，通上下院，小門平時(shí)鎖著。上院正房為一樓一底，樓上樓下各五間。樓上中間為堂屋，作議事、待客以及主人吃飯等用；堂屋兩邊，一邊是吉狄日初和妻子蘇拉歪的房間，另一邊為客房，樓下中間也是堂屋，設(shè)有火塘、三鍋莊等物，是有關(guān)人員休息、吃飯的地方；堂屋一邊是管家胡長發(fā)的房間和賬房，另一邊住著三個大隊(duì)長，即拉呷、陳拉且和打合。正房兩端，各有七八間廂房，一邊是倉庫、廚房、煮飯的丫頭和趕山隊(duì)的娃子等人的住處，另一邊是家兵的住處。下院則是一長排茅棚，一頭住著幾十個鍋莊娃子，另一頭為牲口圈舍。

院子的四角，各有一個高大的碉樓，碉樓厚厚的墻上，槍眼密布，如無數(shù)黑洞洞的眼晴，警惕地注視著四周。碉樓上，日夜都有荷槍實(shí)彈的家兵把守，防范十分嚴(yán)密。

這座院子，是吉狄日初的父親吉狄阿魯修建的。吉狄日初的阿普，是早年間和幾個兄弟一起，從金沙江對岸的昭通地區(qū)搬過來的，當(dāng)時(shí)全都住在毛家梁子上。那時(shí)候，他們雖然也是黑彝，但很窮，沒有什么勢力。搬過來以后，一邊租種別人的土地，一邊搶劫和販賣人口，逐漸發(fā)達(dá)起來的。到吉狄阿魯時(shí)，其家已經(jīng)成為龍山地區(qū)最有勢力的黑彝大碼頭了。因?yàn)橹辛鹤优c龍山的結(jié)合部風(fēng)水好，又背靠龍山，山高坡陡，兩邊都是深溝密林，只有兩條小路，一條向北過深溝上毛家梁子，另一條則是從中梁子的斷裂處下山，順峽谷到宋家村。地勢十分險(xiǎn)要，易守難攻。吉狄阿魯便在這里修建了這座院子，搬了過來，其他那些叔伯兄弟，仍然住在毛家梁子上。

吉狄日初家下邊兩里遠(yuǎn)的地方，另外有一座院子，也是土墻草頂，但規(guī)模比上面院子要小得多，且只有三方，為“撮箕口”形。正房為三間，平房，兩端各有兩間廂房，廂房前面由一道土墻相連，作圍墻，圍墻上已經(jīng)垮了一個大缺口。正房兩頭，雖然也各有一個碉樓，但只比正房稍高一些，且空著。這座院子，是吉狄日初的后娘尼日各各和她的兒子吉狄日土的住處。

吉狄日初小的時(shí)候，吉狄阿魯非常痛愛他，為了培養(yǎng)他，吉狄阿魯專門從永豐縣城請來一位私塾先生，在家教他讀書，并把毛家梁子上幾個年齡與吉狄日初相仿的侄兒叫過來陪讀。不過，吉狄日初是一個不安分的孩子，總是坐不住，靜不下來，只要吉狄阿魯不在家，他便成了沒有籠頭的野馬，帶起幾個小伙伴滿山遍野瘋跑，先生和母親都拿他沒有辦法。讀了兩年書，斗大的字認(rèn)不了兩籮筐，身體倒是鍛煉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

吉狄日初十三歲那年，母親患傷寒病死了，一年后，吉狄阿魯又娶了云雀山的尼日各各，第二年，生下了吉狄日土。尼日各各只比吉狄日初大四歲，人長得很漂亮，又很溫順，對吉狄阿魯也很體貼。娘家雖然也是黑彝，但沒有什么勢力。吉狄阿魯對尼日各各兩娘母非常痛愛，因而引起吉狄日初的嫉妒，于是便經(jīng)常背著吉狄阿魯，想方設(shè)法找尼日各各的麻煩，整吉狄日土。

后來，吉狄日初娶了阿堵縣蘇沙且的幺女兒蘇拉歪，蘇沙且也是一個黑彝大碼頭，其勢力與吉狄阿魯相當(dāng)，蘇拉歪又是幺女兒，從小嬌生慣養(yǎng)，養(yǎng)成了一付刁鉆古怪、橫蠻霸道的性格，且年齡只比尼日各各小兩歲。嫁到吉狄家后，仗著娘家的勢力，她壓根兒就沒有把這個后婆母放在眼里。見吉狄阿魯痛愛尼日各各和吉狄日土，非常嫉妒，特別是吉狄日土，她認(rèn)為他是今后家產(chǎn)的爭奪者，恨不能將他置于死地。但是，自己又不好直接出面，便經(jīng)常在吉狄日初面前吹“耳邊風(fēng)”，說什么“阿達(dá)偏心，喜歡尼日各各兩娘母，不喜歡我們，我們好像是后娘養(yǎng)的”；“看起來，阿達(dá)那么喜歡日土，今后肯定要把這個家交給日土當(dāng)，日土當(dāng)了家，我們什么權(quán)利也沒有，就只有受氣了”等等。吉狄日初本來就心懷嫉妒，經(jīng)蘇拉歪一挑唆，更是火上澆油，醋性大發(fā)，兩口子便串通一起，商商量量收拾尼日各各兩娘母。尼日各各雖然身為后母，但性情溫順、孱弱，娘家又沒有勢力，為她撐不起腰，受了欺負(fù)，只能在吉狄阿魯面前哭；吉狄阿魯批評吉狄日初兩口子，批評多了，反而引起蘇拉歪的不滿，認(rèn)為尼日各各在背后告他們的“黑狀”，更是懷恨在心，并慫恿吉狄日初和吉狄阿魯大吵大鬧，說吉狄阿魯偏心，見不得自己，鬧得家庭不和。吉狄阿魯沒有辦法，為了緩和家庭矛盾。只好在老房子下邊另外修了這座小院，讓尼日各各兩娘母搬下去住，并派了家兵和娃子下去護(hù)院干活，吉狄阿魯自己也住在下面。

三

有一年秋天，金沙江對岸的黑彝大碼頭侯永昌的管家盧吉珍到江邊來收租，與吉狄阿魯家的人發(fā)生沖突，被打死了，侯永昌不依，要吉狄阿魯交出兇手，并拿江對岸的一股產(chǎn)業(yè)作賠償。吉狄阿魯不干，于是雙方發(fā)生械斗，各出動了八九百人，經(jīng)過二十多天在江邊你來我往的拉鋸戰(zhàn)，最后因吉狄阿魯受傷而敗過江來，由于有金沙江的阻隔，江邊又有人接應(yīng)，侯家的人才沒能打過江來，避免了更大損失。但是，吉狄阿魯家卻死傷了好幾十人，江對岸的產(chǎn)業(yè)也被侯永昌霸占了。

吉狄阿魯?shù)膫浅Ｖ亍Ｋ^去也多次受過傷，但都不像這一次。這一次，他感到自己很難逃過死亡。對于死，他并不怕，從十五六歲起，他就跟著阿達(dá)和叔叔們出外搶人、打冤家，可以說是在刀尖上過日子，血盆里抓飯吃，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是，有兩件事情始終讓他放心不下，一件是尼日各各和吉狄日土兩娘母。吉狄日土只有幾歲，還不曉事；尼日各各性情溫順，孱弱，娘家沒有什么勢力，父親又老實(shí)巴交，為她撐不起腰。而蘇拉歪驕橫兇狠，壞點(diǎn)子多，吉狄日初又年輕，缺少主見，耳根子軟。自己活著的時(shí)候，他們都要想方設(shè)法整尼日各各兩娘母，自己不在了，不知道他們還會搞出一些什么名堂來。二是不放心吉狄日初。雖然吉狄日初已經(jīng)十七八歲了，但從小在自己的庇護(hù)下生活，沒有經(jīng)過什么大風(fēng)大浪，遇到事情又愛沖動，因此，這次打冤家，他都沒有讓他參加，只叫他帶著幾十個人送糧食彈藥。可是，他又是家中惟一成年的男丁，自己死后，這個家只能交給他掌管，他能撐得起嗎?吉狄阿魯考慮再三，于是把吉狄日初和蘇拉歪叫到自己的病床前，當(dāng)著幾個堂叔的面，說道：“我就只有你和日土兩個兒子，日土還小，我死后，這個家就只能由你當(dāng)了。但是，你們必須記住，一定要好好對待各各和日土。各各雖然不是你的親娘，但跟我這么多年了，你們一定要像對待親娘一祥對待她；日土是你的親弟弟，就更不用說了。我死后，絕不允許欺負(fù)他們兩娘母……”

吉狄阿魯喘息了一陣，又說道：“你還年輕，沒有經(jīng)過什么大事，缺乏處事的經(jīng)驗(yàn)，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要冷靜，要多用腦子想一想，不要沖動，拿不準(zhǔn)的事情，要多和你阿呷大叔他們商量……我是被侯家的人打死的，這仇當(dāng)然要報(bào)。有仇必報(bào)，這是我們彝家的祖訓(xùn)。但是，不是現(xiàn)在。因?yàn)椋覀儎倓偞蛄藬≌蹋瑐嗽獨(dú)猓煌瑫r(shí)，你還年輕，沒有打仗的經(jīng)驗(yàn)，只要侯家不來惹事生非，就要忍一忍，等以后你和日土都長大了再說，俗話說，‘君子報(bào)仇，十年不晚’，不要逞一時(shí)之氣”。

吉狄日初跪在阿達(dá)的病床前，痛哭著答應(yīng)了。

吉狄阿魯仍不放心，又拉著堂弟吉狄阿呷的手，流著眼淚，說道：“兄弟，看來這次我是活不成了，祖宗神靈派來接我的人已經(jīng)快攏了，我最不放心的是各各兩娘母，還有日初。各各生性軟弱，日土又太小，我只有把她們兩娘母托付給你，請你一定要幫我保護(hù)好她們。今后，如果各各另外嫁了人，日土也不能帶走，必須留在吉狄家，他畢竟是我們吉狄家的血脈呵……”

吉狄阿魯又是一陣喘息，喘息停了，又才說道：“至于日初，還太年輕，又沒經(jīng)過什么大事情，這個家交給他，我很不放心，但是又沒有辦法，你一定要幫幫他，多給他出出主意”。

吉狄阿呷是吉狄阿魯?shù)奶檬宓拇髢鹤樱槐燃野Ⅳ斝蓺q，在吉狄家族的弟兄中排行第二。他為人正直，辦事公道，在眾兄弟和子侄中威信很高，與吉狄阿魯?shù)年P(guān)系也最好。吉狄阿呷跪在吉狄阿魯?shù)拿媲埃o緊握著吉狄阿魯?shù)氖郑纯蘖魈椋饝?yīng)了。

吉狄阿魯交待完一切，長嘆一聲，閉上了眼晴，臉上留下兩行清淚。

吉狄阿魯去逝以后，表面上是吉狄日初當(dāng)了家，但實(shí)際上，很多權(quán)利都被蘇拉歪攬?jiān)诹俗约菏掷铮踔吝B尼日各各她們吃的糧食，給與不給，給多少，給什么品種，都必須由她說了算，尼日各各沒有一點(diǎn)發(fā)言權(quán)，管家胡長發(fā)更是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盡管如此，蘇拉歪仍然不滿意，她總認(rèn)為，“一山不容二虎”，一個家庭，有了兩弟兄，長大以后不是爭權(quán)，就是分家。雖然這個家現(xiàn)在掌握在他們兩口子的手中，但是難保吉狄日土長大以后不來爭；退一萬步說，即使不爭，鬧分家也是肯定的。家一分，吉狄家的勢力就削弱了一半，自己的權(quán)力也就減少了一半，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因此，她巴不得現(xiàn)在趁吉狄日土還小，吉狄阿魯又去世了，尼日各各兩娘母失去了依靠，將他兩娘母除掉，以絕后患。而吉狄日初呢，自從當(dāng)了家以后，不再擔(dān)心有人來和自己爭權(quán)了，加上父親臨終時(shí)的告戒，因此，一段時(shí)間，對尼日各各和吉狄日土的態(tài)度有了一些好轉(zhuǎn)。蘇拉歪對此很不滿，于是，便經(jīng)常在吉狄日初面前嘮叨，說尼日各各和吉狄日土的壞話，進(jìn)行挑撥：“你別看尼日各各表面上不聲不響，本份老實(shí)，其實(shí)那是裝的。對我們當(dāng)家，她心里不滿得很，不曉得在背后是咋個詛咒我們們哩!特別是日土那個小雜種，跟他媽一個樣，奸詐、狡猾，把我們更是當(dāng)成了敵人，每次看我們，那眼神就像錐子一樣，毒得很。現(xiàn)在還這么小，就這樣仇視我們，長大了還得了?現(xiàn)在，我們當(dāng)家，這是阿達(dá)臨終時(shí)定的，他們當(dāng)然不好說什么，但是，有尼日各各出主意，難保日土長大以后不來爭，即使不來爭權(quán)，也肯定會鬧分家的。分了家，我們還有多大勢力?你阿達(dá)的仇昨個報(bào)啊”……

吉狄日初的耳根子本來就軟，經(jīng)蘇拉歪反復(fù)嘮叨，他的思想又慢慢起了變化，擔(dān)心起吉狄日土今后分家的事情，他也不愿意削弱自己的勢力，因此對尼日各各兩娘母又產(chǎn)生了新的戒備心理，但是，又不愿意直接出面，便采取放任自流的辦法，任隨蘇拉歪如何卡拿刁難尼日各各他們，他都裝聾作啞，不問不管。

吉狄日初不開腔，蘇拉歪的膽子更加大了。她首先借故把護(hù)院的家兵和幾個做雜役的娃子調(diào)走，只留下一個煮飯的丫頭娜姆，使尼日各各兩娘母失去了安全保障。在生活方面，更是處處卡拿刁難——當(dāng)初，吉狄阿魯在修建好下面院子以后，只把尼日各各兩娘母搬了下去，并沒有把經(jīng)濟(jì)分開，吃的糧食和各種開支，仍然由上面院子統(tǒng)一。那時(shí)候，當(dāng)家的是吉狄阿魯，下面需要什么，只要吉狄何魯說一聲，便會有人送下來，誰也不敢阻攔。如今吉狄阿魯不在了，大權(quán)又具體掌握在蘇拉歪的手里，因此，娜姆每次上去背糧食，蘇拉歪想給就給一點(diǎn)，不想給就不給，即使給，也是一些爛包谷爛洋芋之類的東西，而且還要挨罵。油鹽之類的調(diào)味品，就更不用想了。背不到糧食，尼日各各又不敢上去鬧，只好帶著吉狄日土到毛家梁子，守著吉狄阿呷哭，吉狄阿呷到中梁子給吉狄日初兩口子說一下，蘇拉歪又給一點(diǎn)。

蘇拉歪一次次卡拿刁難，尼日各各一次次去毛家梁子找吉狄阿呷，吉狄阿呷一次次去中染子勸說吉狄日初兩口子，就這樣來來往往，時(shí)間長了，尼日各各煩了，但沒有辦法；吉狄阿呷煩了，又不好推諉；吉狄日初更煩了，不過他反而怪罪尼日各各，認(rèn)為她是有意在挑撥他與吉狄阿呷他們的關(guān)系，給他難堪，因此對尼日各各又不滿起來。

蘇拉歪之所以這樣做，是想借調(diào)走家丁娃子，生活上刁難卡拿，把尼日各各逼走。只要尼日各各離開中梁子，不管是嫁人還是搬往他處，或者回云雀山娘家去住，必然會把吉狄日土帶走；只要吉狄日土一走，今后想要再回來爭權(quán)或者分家產(chǎn)，那就不可能了。另外，蘇拉歪心中還暗藏著另外一種愿望，那就是抽走了家丁，失去了保護(hù)，希望土匪強(qiáng)盜或仇人來把他們兩娘母殺戮，那樣就更好了。

對于蘇拉歪的用意，尼日各各心知肚明。她雖然溫順、孱弱，但也有一股倔犟的脾氣，她想，你們想把我逼走，我就是不走，不管你們采取什么手段，不管你們?nèi)绾慰玫箅y，再困難我都要在中梁子住下去，直到把日土拉扯大，讓他要回那份本來就屬于他的家產(chǎn)，絕不讓你們兩口子獨(dú)吞。因此，盡管父親多次來接她兩娘母回云雀山去住，一些親戚勸她改嫁，甚至為她找好了對象，她都沒有同意。

至于仇家尋仇、土匪強(qiáng)盜搶劫的問題，怎奈尼日各各生性善良，從來沒有得罪過什么人，家里又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因此幾年來，既沒有仇家尋仇，也沒有土匪強(qiáng)盜上門，倒也平安無事。

逼不走尼日各各，又沒有歹人仇家上門，蘇拉歪有些耐不住了，又煽動吉狄日初，并編造了許多假話，說什么尼日各各已經(jīng)謀劃好了，今后家如何分，那些產(chǎn)業(yè)歸她們等等。“你不要看她平時(shí)裝得老老實(shí)實(shí)，其實(shí)是一個非常陰險(xiǎn)、歹毒的女人，說不定還在背后搞些什么名堂哩。那個小雜種就更不用說了，狡詐得很!依我說，趁他現(xiàn)在還小，把他們滅掉算了，免得留下后患。”

吉狄日初一聽，吃了一驚。他雖然也擔(dān)心日土今后鬧分家，削弱吉狄家的勢力，近來對尼日各各也有些不滿，不過他只是想利用妻子蘇拉歪的刁難卡拿，把她兩娘母逼走，并沒有想到要除掉他們。一方面，他曾當(dāng)著阿呷大叔他們的面，在父親的病榻前答應(yīng)過父親，要好好善待尼日各各和日土，不能言而無信；另一方面，父親臨終前把尼日各各和日土托付給了阿呷大叔，阿呷大叔的為人他是知道的，答應(yīng)了的事情就一定要辦到，如果去干掉他們，大叔他們會答應(yīng)嗎?弄不好會內(nèi)部打起來。何況，尼日各各是自己的后娘，日土又是同父兄弟，他下不了手啊!就是下得了手，也會背上言而無信、不孝不義的惡名。吉狄日初沉默了好一陣，最終搖了搖頭……

太陽從毛家梁子背后升起來了，照亮了山山嶺嶺、森林溝谷。吉狄日初家院子里，娃子們有的背著水桶，下溝取水，有的趕著牛羊，上山放牧，有的荷鋤扛犁，下地勞作。而下面院子里，火不生，煙不冒，一片死寂。

吉狄日初坐在山頂上，望著尼日各各家院子，眼中流露出貪婪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態(tài)。惟獨(dú)阿黃，坐在他的身邊，吐著腥紅的舌頭喘息著，不時(shí)望望四周，又望望主人，它不知道主人在想些什么，但始終不棄不離

四

吉狄日初和蘇拉歪正在樓上堂屋里吃飯，兩人在一張小矮桌兩邊面對面坐著，小桌上放著一個小簸箕，簸箕里裝滿大米和包谷面混合煮成的飯，和一摞蕎粑粑，飯中間，放著一個銅盆，里面裝著酸菜雞肉湯，兩人各握著一把馬勺，邊吃邊說話。

“今天一大早，那個爛母狗就叫娜姆帶起那個小狗日的上來背糧食。”蘇拉歪從銅盆里撈起一塊雞肉，拿在手里邊啃邊說。

聽到“爛母狗”、“小狗日的”，吉狄日初皺了皺眉頭。

“以往都是娜姆一個人上來背糧食，今天咋個把日土也帶上來了?”吉狄日初正在啃雞腦殼，問道。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在向我們示威唄，意思是這個家她兒子吉狄日土也有一半。看來這個爛婆娘要向我們攤牌了。”蘇拉歪說。

其實(shí)，吉狄日土上來，并不是示威，更不是尼日各各有意叫他上來。他僅僅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喜歡熱鬧是孩子的天性。長期在下面，除了母親尼日各各和煮飯打雜的丫頭娜姆，再也見不到其他人，又沒有什么玩的，寂寞得很，何況又有很長時(shí)間沒到上面院子了，因此，娜姆上來背糧食，他就跟著上來了。

吉狄日初沒有開腔。他啃完雞腦殼，舔了舔手指上的油，然后舉起雞腦殼看了好一陣，想從兩根叉骨中看看吉兇。可惜兩根叉骨中斷了一根。

“幾天前才背了一背包谷下去，才吃了幾天，今天又上來背，也不曉得他們的肚皮有好大，是大牯子還是老母豬。看來，他們硬是想把這個家吃垮才安心!”蘇拉歪看了吉狄日初一眼，夸張地說道。

其實(shí)，上次來背糧食，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而且她只揀給了半背蟲蛀鼠咬的爛包谷棒子，背回去以后。剝了兩升多包谷籽籽，摻入菜菜腦腦，吃到昨天下午，已經(jīng)吃光了。

“給他沒有?”吉狄日初看了她一眼，問道。

“不給行嗎?不給她，她又好帶起那個小雜種去毛家梁子告狀，讓吉狄阿呷過來罵我?在吉狄阿呷的眼里，我簡成了大惡人!”蘇拉歪憤憤的說。

“哎……”

吉狄日初仍然沒有說話，他只幽幽地嘆息了一聲。這聲嘆息，不知道是為這個家嘆息，還是為尼日各各和日土嘆息。

見吉狄日初仍然不說話，蘇拉歪又說道：“這個婆娘簡值是一個禍害、惡魔，也不曉得你們吉狄家上輩子作了什么孽，討進(jìn)來這么一個女人。現(xiàn)在都這樣子，等到那個小雜種長大以后，不曉得在她的教唆下，他們還會搞出一些啥子名堂來嘞。“依我說，不如趁現(xiàn)在那個小雜種還小，把他兩娘母除掉算了，免得為今后留下禍患”。

吉狄日初瞪了她一眼，說道：“你說得輕巧，要干掉他們還不容易?兩顆子彈就解決了，甚至不用子彈。可是你想過沒有，阿達(dá)臨終時(shí)咋個對我們說的?如果除掉了他們，別人會咋個說?口水也能淹死人啊!再說，阿呷大叔他們會袖手旁觀嗎?如果他們幾家聯(lián)合起來對付我們，又咋個辦?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

吉狄日初有些激動。蘇拉歪過去說的那些話，本來已經(jīng)在他內(nèi)心引起了擔(dān)憂，加上尼日各各三番五次去毛家梁子找吉狄阿呷，吉狄阿呷過來勸說，使他更加產(chǎn)生了對尼日各各的反感。他認(rèn)為，這是尼日各各在故意挑撥他與阿呷大叔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盡管如此，他還是只想借蘇拉歪的刁難卡拿，逼走尼日各各兩娘母算了，可是她兩娘母硬是不走，這使他更加相信了蘇拉歪所說的，是盯著家產(chǎn)。心想，再這樣拖下去，今后確實(shí)難辦。但是，要除掉他們，各種因素又使他下不了手，也不敢下手，因些心里很亂。

蘇拉歪不了解丈夫內(nèi)心的矛盾，見他發(fā)火了，也火起來，大聲說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前怕狼后怕虎，沒有一點(diǎn)魄力，枉自還是個夾雀兒的。俗話說，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現(xiàn)在不下手，到時(shí)候恐怕哭都來不及!”

蘇拉歪甩下馬勺，賭氣走了。

五

今天早上，尼日各各叫娜姆上去背糧食，日土也跟著上去玩。據(jù)娜姆回來說，吉狄日初不在家，蘇拉歪硬說吉狄日土是上去向他們示威的，揚(yáng)起巴掌要打吉狄日土，娜姆去護(hù)他，結(jié)果挨了好幾巴掌。最后，蘇拉歪只令管家胡長發(fā)揀了半背爛洋芋給娜姆，臨走時(shí)，蘇拉歪還檢查了一下。這半背洋芋，有的只剩下半邊，有的全爛了，根本沒法吃。娜姆背著洋芋，和日土一起哭著回來。尼日各各聽了娜姆的述說，又看了看洋芋，實(shí)在氣不過，便叫娜姆背起洋芋，自己帶著日土，來到毛家梁子，向吉狄阿呷他們哭訴。吉狄阿呷和幾個叔叔昕了，紛紛議論起來，都覺得吉狄日初兩口子做得太過分了。阿呷心里更氣，他曾在大哥阿魯?shù)牟￠角爱?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答應(yīng)過阿魯大哥，要保護(hù)好尼日各各兩娘母，可現(xiàn)在，不僅自己三番五次去中梁子做工作，心里煩不說，還讓尼日各各兩娘母的生活過成了這個樣子，太對不起阿魯大哥了，同時(shí)也覺得自己臉上無光。但是，吉狄日初雖然是自己的侄兒，但畢竟隔了好幾層，這又是人家的家務(wù)事，自己除了做做工作、勸勸之外，又能怎么樣呢?他勸了尼日各各一陣，叫家人揀了一背包谷棒子，叫娜姆背回去先吃到起，答應(yīng)再到中梁去說一說。尼日各各卻哭著說：“他大叔，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好，但是，總不能靠你把我們兩娘母養(yǎng)一輩子吧?再說，也不能每次上去背糧食，都必須由你過去說了才給。這個家，并不是他吉狄日初一個人的，吉狄日土畢竟也有一半。這些年，我實(shí)在受夠了，也把你們麻煩夠了，現(xiàn)在我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只希望大叔你和幾個叔叔出面，幫我們把這個家分了算了，免得再麻煩你們。我們也少受些氣”。

吉狄阿呷嚇了一跳。他雖然對吉狄日初兩口子的作法很不滿，也很同情尼日各各兩娘母，并三番五次去中梁子，勸說吉狄日初和蘇拉歪，弄得心里很煩。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為他們分家。分家的事情，不是由自己說了算，必須由他們雙方商量同意才行，我只能作個中間人。何況，對于吉狄日初兩口子這樣做的目的，他是清楚的，無非是想逼走尼日各各兩娘母，好獨(dú)占家產(chǎn)。在這種情況下，提出分家，吉狄日初是萬萬不會答應(yīng)的。當(dāng)然，自己更不能主動去說這件事，弄不好，吉狄日初兩口子還以為我在從中挑撥他們，有什么目的。再說，日土還這么小，尼日各各又是女的，而且比較懦弱，分了家，她管得下來嗎?吉狄阿呷沉默了好一陣，才勸道：“不要著急，各各，現(xiàn)在還不是分家的時(shí)候，再忍一忍吧，等日土長大以后再說。”

其他幾位兄弟、弟媳也勸，尼日各各沒有辦法，只好叫娜姆背著阿呷揀給的包谷，自己帶著日土回中梁子去了。

請吉狄阿呷幫忙分家，吉狄阿呷沒有同意，可是沒過多久，這件事情卻傳到了蘇拉歪的耳朵里。蘇拉歪急天火地的把正在午睡的吉狄日初拖起來，加油添醋地說道：“虧你還有心思睡覺喲，那個爛婆娘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今天就去找阿呷出面來分家，阿呷不僅答應(yīng)了，而且家如何分，那些歸他們，都已經(jīng)商量好了，據(jù)說毛家梁子上的那些人都要過來。我看這個家是保不住了。”

蘇拉歪說得洶洶然，好像毛家梁子上那些人要過來打冤家似的。

其實(shí)，吉狄日初也已經(jīng)聽到了風(fēng)聲，不過，他所聽到的與蘇拉歪說的不一樣，因此并沒當(dāng)作一回事情。他知道，鑒于尼日各各兩娘母現(xiàn)在的情況，阿呷大叔不可能答應(yīng)的，確實(shí)也沒有答應(yīng)。其他那些叔叔更不可能一起來參與。何況，即使阿呷大叔他們都同意，只要自己不同意，這個家也分不成。不過，這件事更增加了他對尼日各各的不滿，心想：“這個女人怎么會是這樣呢，難道真像蘇拉歪說的她早就計(jì)劃好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等不及了?如果是這樣，這個女人就太陰險(xiǎn)了，今后這個家恐怕永無寧日”。

“她想分家就分家了?我不同意，她如何分?”吉狄日初不耐煩地說。

“你不同意，現(xiàn)在因?yàn)槿胀吝€小，還可以推得過去，可是今后呢?你難道還沒有看出來?她已經(jīng)開始煽動毛家梁子上那些人了來幫著鬧了嗎?這僅僅是她陰謀的一個方面，更加毒辣的手段恐怕還在后頭哩。”

正在這時(shí)，大隊(duì)長打合氣急敗壞地跑上樓來，將兩個草人放在吉狄日初和蘇拉歪的面前。這是兩個用山茅草扎成的草人，一男一女，一尺多高，每個草人胸前都扎著一根竹簽，而且從前胸一直穿過后背。這是彝族人過去用來詛咒仇人的一種迷信作法，據(jù)說可以將被詛咒的人詛咒死，因此彝人非常忌諱這種被人詛咒。

很顯然，這兩個草人，一個是吉狄日初，一個是蘇拉歪。

看見草人，吉狄日初臉色驟變，而蘇拉歪卻陰陰笑了一下，笑得非常隱秘，別人都沒有察覺。

吉狄日初：“在哪里找到的?”

打合：“在房子背后的一個土洞里找到的。那里以前有個雞樅窩，我去找雞樅時(shí)看到的。”

吉狄日初氣得臉色鐵青，脖子上青筋直跳，蘇拉歪心里暗喜，趁機(jī)火上澆油，跳起腳腳罵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說的沒有錯吧?這個爛婆娘的心太黑了，簡值是個吃人的魔鬼，不早點(diǎn)除掉，不曉得要害死多少人啊!”

樓下有人在喊打合，打合答應(yīng)一聲，下樓去了。

吉狄日初非常憤怒，但是，他想起阿達(dá)臨終時(shí)的話，強(qiáng)忍住了。

蘇拉歪：“人家又是詛咒，又是煽動毛家梁子的人，你說咋個辦嘛!”

吉狄日初：“家是我在當(dāng)，大權(quán)在我手里，他們能把我怎么樣!”

這個“他們”，既指尼日各各，當(dāng)然也指吉狄阿呷他們。

蘇拉歪：“家雖然是你在當(dāng)，可道理在人家手里呀，日土也是你阿達(dá)那個雞巴日出來的，這個家他也有一半。如果人家硬是要分，又有毛家梁子上那些人幫忙，你怎么辦?”

“這……”

蘇拉歪的話引起了吉狄日初的深思，是呵，今后如果大叔他們出面，硬逼著起分家，我怎么辦呢?堅(jiān)持不分?他們又會怎么樣?同意分?吉狄家的財(cái)產(chǎn)將減少一半，勢力就大大削弱了，我在龍山地區(qū)還能干什么?阿達(dá)的仇怎么報(bào)?吉狄日初反復(fù)思考著，心里痛苦極了，半天沒有開腔。

蘇拉歪：“依我說，還是那句話，趁現(xiàn)在他們還沒有過來說，先下手把他兩娘母干掉，看他們還有什么理由再提分家的事情。”

吉狄日初望著蘇拉歪，心里動了一下。幾年來，他雖然也擔(dān)心分家的事情，但并沒有想過要除掉尼日各各兩娘母。可是，尼日各各竟用如此毒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使他不得不考慮蘇拉歪的意見了。

吉狄日初十分為難地說：“要除掉他們還不容易?問題是如何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讓人不致于懷疑剄我們頭上，引起麻煩。”

蘇拉歪想了一下，說道：“請個人幫忙，你看咋樣?干掉以后，就說是遭土匪或強(qiáng)盜打死的，誰還會懷疑到我們身上?”

“請人?請誰?干這種事情，誰會答應(yīng)?”

“只要多出點(diǎn)錢，不怕沒有人不答應(yīng)。”

“可是……，說出去了咋辦?”

“當(dāng)然要找可靠的人——嗨，不是聽說有專門替人殺人的殺手嗎?這種人，既然收了錢，就肯定可靠，不然誰還會請他?”

“殺手……可是，誰是殺手?你我兩眼一抹黑，到哪去找?”

“這……”蘇拉歪想了一陣，說道：“你看，請胡炳章幫忙找，咋樣?他路子廣，肯定能找得到。”

“胡炳章?他可是阿達(dá)的干兒子，尼日各各是他的干娘，他能答應(yīng)嗎?”

“胡炳章是個貪財(cái)?shù)娜耍@種人有奶便是娘，只要多給些錢，他不會不答應(yīng)，何況又不是要他動手。”

“……倒是可以試一試，不曉得給多少錢合適?”

“把江邊那股土地作為報(bào)酬，他肯定很高興。”

蘇拉歪所說的“江邊那股土地”，是吉狄日初的阿普置下的，一共二十多畝，全是水田，胡炳章的父親胡文江曾經(jīng)租種過。

“什么?江邊那股土地?那可是一塊飽肋肉啊，不行不行。”

吉狄日初搖起頭來。

“飽肋肉又咋個?能產(chǎn)金子還是能產(chǎn)銀子?它再好能抵得上我們家的一半家產(chǎn)嗎?如果分了家，人家拿走的何止是那一點(diǎn)呵!俗話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既要想保住家產(chǎn)不被分走，又舍不得花些本錢，兩頭都想占到，哪有這樣的好事?”

蘇拉歪白了他一眼，說道。

吉伙日初若有所思，沒有再說什么。

六

胡炳章上山來了，他是上山來玩的。

胡炳章，漢族，年齡比尼日各各大兩歲，住在金沙江邊。父母已經(jīng)過世。共兩弟兄，他是哥哥。弟弟胡炳群常年在外面漂蕩。妻子鄭氏，居家務(wù)農(nóng)。有一子，年齡和吉狄日土差不多。

胡炳章家以前也是吉狄阿魯家的佃戶。胡炳章的父親胡文江，是外地流落到此地，在此地安家落戶的(也有人說是在老家犯了命案，逃到這里來的；還有人說是國民黨部隊(duì)的逃兵，不敢回老家，跑到這里來的，具體是怎么回事，誰也說不清)。落戶以后，胡文江一邊租吉狄阿魯?shù)耐恋馗N，一邊做生意搞販運(yùn)。那時(shí)候，金沙江邊盛產(chǎn)桐油、紅糖、白蠟等土特產(chǎn)品，特別是“碗碗糖”，水份少、顏色鮮，兩塊一盒，兩盒一斤，用谷草拴起，不易溶化，又便于攜帶，是當(dāng)時(shí)送人的好禮品；還有獅子糖，甘蔗榨成汁熬成糖后，倒進(jìn)雕刻好的模子里，冷卻后取出來，便成獅子糖，其形狀與那些雕刻的石頭獅子一模一樣，一個一斤，既是糖，又是工藝品。這些都很受人們的青睞。胡文江把這些東西收購起來，運(yùn)到云南昭通、昆明乃至保山、騰沖等地去賣，然后買回布皮、鹽巴、茶葉等日用品，運(yùn)回本地銷售，一來一去，獲利頗豐，漸漸積攢了錢，買了十幾畝土地，于是退了吉狄阿魯家的佃，自耕自種；同時(shí)，仍然利用農(nóng)閑時(shí)間，作些生意，因此，日子過得倒也殷實(shí)。

由于胡文江經(jīng)常在云南各地跑，人熟地熟情況熟，過去又當(dāng)過吉狄阿魯?shù)牡钁簦瑑扇说年P(guān)系也不錯，因此，吉狄阿魯便不時(shí)托他幫忙從云南買回一些槍支彈藥；而吉狄阿魯是龍山地區(qū)勢力最大的碼頭，在龍…地區(qū)很吃得開，胡文江遇到什么麻煩事情，特別是與彝人之間的事情，吉狄阿魯也出而幫他解決，故而兩人的關(guān)系很好。

有一年臘月間，胡文江又幫吉狄阿魯買回來一批子彈，要送上山去。當(dāng)時(shí)，胡炳章有十五六歲，正在云南昭通讀書，學(xué)校放寒假，在家閑著無事，便跟著胡文江上山去玩。他聰明伶俐，能說會道，喜歡讀古書，特別是《三國演義》，看過好多遍，對書中的故事和人物都非常熟悉。而吉狄阿魯曾在永豐縣城的茶館里，斷斷續(xù)續(xù)聽講評書的人講過《三國演義》，非常喜歡，于是買了一本回來，但是，自己不識字，叔伯弟兄和子侄中，也沒有人識字；管家胡長發(fā)雖然認(rèn)得幾個，但讀不通。只有請?jiān)诩依锝碳胰粘醯乃桔酉壬茏x，但那個先生是個學(xué)究，只讀圣賢書，對《三國演義》這類“閑書”不屑一顧，不愿意讀。現(xiàn)在，胡炳章上山來了，吉狄阿魯很高興，便拿出書，請胡炳章讀給他聽，胡炳章隨便翻了翻，放下書，笑道：“讀什么，我講給你們聽好了”。于是，大家圍坐在火塘邊，一邊烤火，一邊聽他講。胡炳章學(xué)著說書人的腔調(diào)，繪聲繪色地講，吉狄阿魯?shù)纫磺耍牭萌肓嗣浴：略谏缴献×耸畞硖欤钡綇念^到尾講完為止，才下山。臨走時(shí)，吉狄阿魯將他收為干兒子，并送了他二十塊大洋。

由于有了這層關(guān)系，自此以后，胡炳章只要在家，便經(jīng)常上中梁子去玩，時(shí)間長了，與吉狄日初的關(guān)系也好起來，有如兄弟一般。在吉狄日初眼里，胡炳章見識廣，點(diǎn)子多，因此，吉狄阿魯去世以后，吉狄日初遇到事情，總是找他商量，簡直把他當(dāng)成了“軍師”。胡炳章也樂意為他出謀獻(xiàn)策，從中得到一些好處……

胡炳章不請自到，吉狄日初兩口子非常高興，把他請到樓上堂屋里，令娃子們殺雞宰羊招待他。酒酣耳熱之際，吉狄日初嘆了口氣，苦著臉說道：“胡大哥，這么久了你也不上來看看兄弟，最近一些事情可把我愁死了。”

胡炳章：“干爹走了以后由你當(dāng)家，現(xiàn)在你大權(quán)在握，還有什么可愁的?”

“哎喲，胡大哥，你不要挖苦我了。我雖然掌管著這個家，但阿普和阿達(dá)辛辛苦苦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整不好要敗在我手里了。”

胡炳章以為他醉了，正色道：

“不要亂說，兄弟，干爹雖然走了，但有你撐起。你年輕有為，有膽有識，現(xiàn)在正是你大展宏圖的時(shí)候，怎么說要敗了呢?我相信，干爹他們打下的基業(yè)，一定會在你手上發(fā)揚(yáng)光大。而且這幾年你也干得不錯嘛!”

吉狄日初搖搖頭，正要說話，蘇拉歪卻搶著說道：“胡大哥，你不曉得，日土要和我們分家了，而且如何分，哪些歸他們，都謀劃好了，你說，家一分，這個家不是就削弱了一半嗎?還有多大勢力?豈不是跟敗了一樣?家敗了，二天阿達(dá)的仇還怎么報(bào)?”

胡炳章：“分家?他那么屄事點(diǎn)點(diǎn)大，曉得分什么家喲，不可能。”

蘇拉歪：“日土雖然小，不會提出來，但是背后有人給他們出主意呀。”

胡炳章一驚，以為蘇拉歪在說他，愣了好一陣，才訕訕說道：“不會吧?誰有那么大的膽子敢出這樣的主意?豈不是找死?”

“這是真的，胡大哥。”吉狄日初說。

胡炳章看看吉狄日初，又看看蘇拉歪，不像是開玩笑。

“那……恐怕是各各娘家的人吧?”

吉狄日初搖搖頭，于是把尼日各各帶著吉狄日土去毛家梁子，找吉狄阿呷他們幫忙分家的事情給胡炳章說了，胡炳章“哦”了一聲，見吉狄日初兩口子不是懷疑他，放心了，于是心想，他們提出分家，還不是你們逼的，這幾年，你們兩口子作的也實(shí)在太過份了，把尼日各各兩娘母整得好慘。見吉狄日初和蘇拉歪都望著他，他只好附和著說道：

“這倒也是，正如弟妹說的，如果分了家，勢力確實(shí)大大削弱了，在龍山地區(qū)，恐怕只能算二等人家了，誰還會聽你的?不說為干爹報(bào)仇，恐怕仇人還會主動來找你。”

“誰說不是呢?我們可不想阿普、阿達(dá)他們千辛萬苦掙起來的家敗在我們的手里，所以請胡大哥幫忙想個辦法。”蘇拉歪接著胡炳章的話說。

“這……阿呷他們過來說了沒有?”胡炳章想了想，問道。

“這倒還沒有，不過，恐怕很快就要來了。”吉狄日初停頓了一下，又說道：

“當(dāng)然，日土是我兄弟，各各又是我的后娘，這個家他們也有一份，提出分家也無可非議。不過，家分了，勢力削弱了，殺父之仇如何報(bào)啊。”

吉狄日初眼中滾動著淚水。

蘇拉歪急切地說：“胡大哥，你見多識廣，快給我們想個主意吧。”

胡炳章沉默了一陣，說道：“是不是找個人去勸勸各各，叫他們不要分?只要她不說分，別人再咋個鼓動都沒有用。”

“沒有用的，那個婆娘已經(jīng)鐵了心，巴不得今天就分哩。何止是分，還巴不得把我們詛咒死，她好獨(dú)占這個家。”蘇拉歪說了茅草人的事情。

“有這種事情?”胡炳章很不相信。心想，尼日各各是一個本分的女人，她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何況碉樓上隨時(shí)都有人，難道當(dāng)時(shí)就沒有人看到，等到以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又如何證明就是尼日各各干的呢?

“這是真的。”吉狄日初說。

胡炳章不好再說什么，只“哦”了一聲。

“這個婆娘太惡毒了，簡直是一個害人精!不曉得以后還要禍害多少人呵。依我說，不如趁早把她兩娘母除掉算了，不然，等那個小雜種長大，就更不得了了。”

胡炳章一驚。他看看蘇拉歪，蘇拉歪眼露兇光：他又看看吉狄日初，吉狄日初也正望著他。胡炳章明白了，兩口子已經(jīng)商量好了，非要除掉尼日各各兩娘母不可。面對這種情況，他還能說什么呢?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附和道：“弟妹說的也不無道理，把他兩娘母除掉了，阿呷他們就再沒有理由過來提分家的事情了，倒也免去了很多麻頊。不過，恐怕各各的娘家不會依。”

“這個不怕，她娘家算啥子，就那點(diǎn)勢力，敢和我家對抗?何況還有我阿達(dá)他們哩。”蘇拉歪所說的“阿達(dá)”，是指阿堵縣蘇沙日。

“怕倒是不怕，只是，日土是我親親的兄弟，各各又是我的后娘，我咋個下得了手啊!”吉狄日初裝出很為難的樣子。

“兄弟、兄弟，你講兄弟情份，人家把你當(dāng)成哥哥了嗎?人家不僅要家產(chǎn)，還想要我們的命哩!你別看那個小雜種那么小，恨我們簡直恨人了骨。現(xiàn)在不趁早除掉，今后就晚了。胡大哥，別聽他的，你想辦法給我們找個殺手，事成以后，我們把江邊那二十多畝肥田作為報(bào)酬。”

蘇拉歪有意點(diǎn)出“江邊”、“二十多畝”，而且指明“肥田”，是想吊起胡炳章的口味。

胡炳章一聽，果然眼睛亮了。那二十多畝水田可是一筆不小的財(cái)產(chǎn)啊!

胡炳章：“此話當(dāng)真?”

蘇拉歪：“絕不反悔。”

胡炳章看看吉狄日初，吉狄日初幽幽地說：“二十多畝水田倒是無所謂，只是，他們畢竟是我的兄弟和后娘……”

胡炳章得到了吉狄日初肯定的答復(fù)，思想立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拍著胸脯說：“不要考慮那么多，兄弟，什么兄弟呀后娘呀，俗話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凡是干大事的，從來都不拘小節(jié)。歷史上，為了爭奪皇位，弟兄之間相互殘殺的事情還少嗎?不說弟兄，就是父子之間，相互殘殺的也有。何況，他吉狄日土并不是和你同母所生，尼日各各更不是你的親娘。既然他們無情，你還考慮那么多干啥?再說，日土還是個小娃娃，什么都不曉得；各各又是女人，即使把家產(chǎn)分給她，她能管得下來嗎?何況，各各還那么年輕，肯定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家產(chǎn)不就成了別人的嗎?退一萬步說，就是各各不嫁人，她孤兒寡母的，別人要來搶奪，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干爹他們掙得這份家產(chǎn)，不容易呵!就這樣被別人拿走，不說你們不甘心，我都不甘心!這件事情就按弟妹說的，交給我好了，我來想辦法，你們就不要管了。”

如果說，胡炳章在還沒有聽到蘇拉歪許以報(bào)酬時(shí)所說的，只是他知道吉狄日初兩口子已經(jīng)決心要除掉尼日各各和吉狄日土以后，作為旁觀者，他不好也不敢當(dāng)面阻止，只是順?biāo)浦壅f說而已，其實(shí)內(nèi)心非常反對，不僅反對，甚至還想，如果吉狄日初兩口子真要去殺害尼日各各兩娘母的話，他還要暗地里想辦法救他們。可現(xiàn)在不同了，因?yàn)槟嵌喈€水田的吸引，將他內(nèi)心的那點(diǎn)想法擊得粉碎，不僅答應(yīng)幫忙想辦法，而且想方設(shè)法找出許多理由說服吉狄日初，生怕他們改變主意。人呵，為了財(cái)，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都干得出來。

目的達(dá)到了，吉狄日初放心了，他裝著無可奈何的樣子說；“看來也只有這樣了。不過，胡大哥，找的人一定要穩(wěn)妥可靠，最好是專業(yè)殺手，這樣才做得干凈利索。另外，這件事情除了我們?nèi)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一定要絕對保密，否則，泄漏出去了，別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還有，找好人以后，在動手之前，一定要先知會我們一聲，我們也好有個思想準(zhǔn)備。”

“這點(diǎn)，你們放心好了，我知道輕重的，一定處理好。”胡炳章高興地答應(yīng)了。

七

雷雨季節(jié)。

那天天氣特別悶熱，從早到晚就好像在蒸籠里蒸一樣，使得人透不過氣來。到下午，西邊天空便涌起團(tuán)團(tuán)烏云，并漸漸向中間天空擴(kuò)展，偶而還有一兩聲沉悶的雷聲，隱隱約約傳來，憑經(jīng)驗(yàn)，要下暴雨了。

吃過午飯(當(dāng)時(shí)金沙江邊的農(nóng)戶都是吃兩餐，早飯一般九、十點(diǎn)鐘左右吃，下午飯四、五點(diǎn)鐘吃)以后，烏云已經(jīng)差不多布滿了頭頂?shù)奶炜眨⒐纹痫L(fēng)了。胡炳章急急換上一套緊身黑色衣褲，腰間扎一根牛皮帶，別一把裝滿子彈的手槍和一把鋒利的匕首，外面罩一件黑色長衫，給妻子鄭氏打了一聲招呼，便上山了。

他要動手了，如果今晚下大雨的話。

胡炳章之所以選擇雷雨夜動手，是想借雷雨聲，掩蓋其行蹤和槍聲——如果需要用槍的話。

胡炳章直奔中梁子，到達(dá)吉狄日初家時(shí)，天已經(jīng)擦黑了。看到胡炳章的打扮，吉狄日初明白了，卻故意問道：

“天已經(jīng)快黑了，你咋個上來了呢?”

“看樣子今夜要下大雨，正好利用這個機(jī)會。”

“哦……咋個就你一個人，找的人呢?”

“就他兩娘母，還需要找什么人呵!再說，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險(xiǎn)。”

胡炳章嘴上這樣說，其實(shí)他是怕多一個人參與，那二十多畝水田的報(bào)酬就要減少一半，因此，他根本就沒有去找殺手，

吉狄日初又“哦”了一聲，心中暗暗一陣高興，卻假裝擔(dān)心的問道：“你一人，能行嗎?”

“沒問題，你們放心好了——聽說江邊那二十多畝水田你準(zhǔn)備賣掉?”

胡炳章念念不忘那股水田的報(bào)酬，既怕吉狄日初反悔，但又不好明說，于是編起話來試探。

“誰說的?沒有的事。那是阿普留下的，我能賣掉嗎?別聽人胡說。既然我們已將它作為報(bào)酬，就絕不會反悔，胡大哥你就放心好了。不過，胡大哥，事情一定要做得干凈呵，不要留下一點(diǎn)痕跡，這里面的厲害你是曉得的。”

“這點(diǎn)你也放心，保證做得干凈、利索，絕不會給你留下后患。”

吉狄日初令人宰了一頭乳豬，一只大公雞，專門款待胡炳章。吃飯的時(shí)候，吉狄日初、胡炳章和蘇拉歪三人一邊喝酒，一邊說話，胡炳章建議先派一個大隊(duì)到中梁子?xùn)|邊溝里頭與毛家梁子之間的路上埋伏，萬一驚動了毛家梁子上的人，一定要阻止他們過來，不過，決不能暴露是你的人。同時(shí)約定，事成以后，以三聲槍聲作為信號，通知吉狄日初。

“發(fā)信號以后，我就直接回江邊家中去了，明天下午才上山來，免得引起別人的懷疑。”胡炳章想得很周到。

時(shí)間還早，雨也還沒有落下來，只是不時(shí)響幾聲悶雷，扯幾下活閃。胡炳章酒足飯飽，便借機(jī)到客房中休息去了，為了那二十多畝水田而養(yǎng)精蓄銳，做他的美夢。

胡炳章睡后，吉狄日初便悄悄把三個大隊(duì)長叫到一個背靜處進(jìn)行布置，于是三個大隊(duì)長按照吉狄日初的安排，帶著各自大隊(duì)的家兵，開始行動。

八

大概三更的時(shí)候，果然下起暴雨來了，一時(shí)間雷聲隆隆，狂風(fēng)大作，暴雨如注。

胡炳章被雷聲驚醒，起身爬在窗口向外看了看，然后起身穿好衣服，拿起手槍，抽出彈匣，借著昏黃的松明燈光檢查了一下，別好槍，插好匕首，披上外衣，走進(jìn)堂屋。堂屋里，松明燈還亮著，吉狄日初和蘇拉歪兩口子坐在小桌邊，一邊抽煙，一邊閑談著等他。胡炳章問了問吉狄日初安排的情況，然后點(diǎn)燃一支火把，溜出院子，幽靈似地向尼日各各家奔去。

雷聲陣陣震耳，閃電道道刺目，狂風(fēng)怒吼，大雨如注。森林里，松濤如萬馬奔騰；山谷中，山洪咆哮似雷。林子里，不時(shí)傳來虎豹凄厲的叫聲，老熊和狼的哀嚎，更增加了恐怖的氣氛，胡炳章心驚膽戰(zhàn)，一路狂奔，不一會兒便來到尼日各各家。

胡炳章對尼日各各的家是非常熟悉的：三間正房全是平房，中間為堂屋，堂屋右邊挨大路是尼日各各的房間，堂屋左邊是吉狄日土的房間。兩邊廂房各兩間，左邊是灶房和丫頭娜姆的房間，右邊原來是幾個護(hù)院家兵的住處，家丁調(diào)走以后，現(xiàn)空著。院門開在右邊正房與廂房的結(jié)合部。

胡炳章來到院門口，摁熄火把，拔出匕首撥開院門，走進(jìn)院子，來到堂屋門口，再撥開門，進(jìn)入堂屋，走到尼日各各房間門口，輕輕敲門。尼日各各被敲門聲驚醒，驚問道：“哪個?”

“是我，快開門。”

尼日各各聽出是胡炳章的聲音，忙起身點(diǎn)然松明子，打開房間門；胡炳章一步跨了進(jìn)去，帶進(jìn)去一股陰寒之氣。尼日各各打了一個冷顫，后退一步，問道：“這么夜深了，又下大雨，你來干啥子?”

“想你唄。”

說著，胡炳章伸手就要去抱尼日各各，尼日各各推開他，說道：“看你一身都濕透了，快脫了吧。”趁胡炳章脫衣服的時(shí)候，尼日各各走到堂屋門口，推開門探身門外看了看娜姆住的房間，娜姆的房門關(guān)著，沒有什么動靜；關(guān)上堂屋門，又到吉狄日土的房間門口聽了一陣，也沒有動靜，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一把抱住胡炳章，雙雙倒在床上……

其實(shí)，胡炳章和尼日各各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經(jīng)勾搭上了，只是做得非常神秘，不為人知罷了。

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何況，尼日各各還不到“如狼”的年齡，正處在精力充沛的青春期呢，丈夫又死了幾年了，生理上的需求，加上精神上的孤獨(dú)和生活上的苦悶，必然對異性產(chǎn)生渴望。去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娜姆帶著日土上山放羊(尼日各各的父親送她的一只羊)未歸，尼日各各獨(dú)自在路邊菜地里摘菜。由于天氣熱，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臉蛋兒粉紅，雙乳高挺，屁股渾園，透出一股成熟而誘人的風(fēng)韻。恰在這個時(shí)候，胡炳章從吉狄日初家下來，準(zhǔn)備回家，路過時(shí)看見了，一下子呆住了，便用語言挑逗。而尼日各各對胡炳章也早就心儀，于是停下摘菜，和胡炳章說起話來，說著說著，兩人欲火燃燒，看看四下無人，于是雙雙回到屋里，倒在床上，跌進(jìn)了快樂的漩渦……

情欲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再也無法關(guān)上了。

至此以后，胡炳章有事沒事，就往中梁子跑，說是上山去玩，實(shí)際上是去和尼日各各鬼混。

不過，他們注定只能作“地下鴛鴦”，因?yàn)椋鳛橐妥鍕D女，她們把臉面看得非常重，如果與人通奸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就會遭到人們的唾罵，自己也覺得沒臉見人，只有尋死。而對于尼日各各來說，按照彝族的風(fēng)俗，丈夫死后，可以重新嫁人，甚至嫁給丈夫的哥哥兄弟，侄兒什么的，但是同樣不能與人隨便通奸，否則被人發(fā)現(xiàn)，也會感到?jīng)]臉活在世上了，只有尋死。而對于胡炳章來說，尼日各各是干爹的遺孀，也就是自己的干娘，與她通奸，本來就敗壞了倫理，如果再被人發(fā)現(xiàn)，不僅太丟人，遭人唾罵，而且吉狄家也必然不依，他們的勢力那么大，自己惹不起呵。何況，自己有妻子兒子呢。但是，愛的力量又是如此強(qiáng)大，舍不掉割不斷，因此只能背地里鋌而走險(xiǎn)。

室外，雷鳴電閃，狂風(fēng)暴雨；室內(nèi)，風(fēng)狂雨暴，天翻地覆。

暴風(fēng)雨過去以后，尼日各各躺在胡炳章的身邊，喘息著，雙臂仍然緊緊抱著胡炳章，好像怕他起身跑掉似的。胡炳章歇了一會兒，手又在尼日各各的身體上摸、摸，他感到尼日各各的身體是那樣光滑、細(xì)膩，仿佛是一尊瓷瓶，令人感到特別舒服。摸著摸著，兩人的欲火又燃燒起來，尼日各各把胡炳章抱得更緊了，而胡炳章也順勢翻爬到尼日各各身上，又開始新一輪狂風(fēng)暴雨……

在尼日各各帶給胡炳章不盡快樂的時(shí)候，胡炳章思想上也曾產(chǎn)生過動搖，面對如此賞心悅目的尤物，他有些不忍心毀掉她，何況這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女人和她的孩子呢。而且，對于吉狄日初和蘇拉歪的所作所為，以及尼日各各這些年所經(jīng)受的刁難和折磨，他是清清楚楚的，因此，對尼日各各兩娘母充滿了同情。對于尼日各各的性格和為人，他也是清楚的，至于蘇拉歪所說的“茅草人”什么的，他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切，只不過是吉狄日初兩口子編造出來的謊言，其目的無外乎是要置尼日各各兩娘母于死地，他們好獨(dú)吞家產(chǎn)。不過，心中雖這樣想，但是，江邊那些肥田沃土，又實(shí)在太吸引人了，讓他無法拒絕。他咬了咬牙，堅(jiān)定了狠心。

過度的亢奮和勞累使尼日各各疲倦極了，很快便呼呼睡去，但是，一只手仍然緊緊摟著胡炳章；胡炳章歇了一陣，推推尼日各各，尼日各各只“嗯”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著了。于是，胡炳章起身走到墻邊，穿好衣褲，拔出匕首回到床邊。昏暗的松明燈下，尼日各各赤裸著仰躺在床上，白皙的臉上蕩漾著紅暈，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胸前雙乳高挺，肌膚如雪。胡炳章看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一咬牙，將匕首狠狠地在尼日各各的胸膛上連刺了幾刀，隨著每一次匕首抽出，鮮血“卟、卟”的噴出，床上、地上、墻上，到處都是，胡炳章的臉上、身上，也濺了不少。尼日各各猛然驚醒，睜開眼晴，看到的是一張濺滿鮮血、扭曲丑陋的臉：“你……”她來不及呼叫，只說了一個字，便斷氣了，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恐地望著胡炳章。

殺死了尼日各各，胡炳章又來到吉狄日土的房間門口，輕輕推開門進(jìn)去。吉狄日土正在做夢，并發(fā)出聲聲囈語，一會兒喊：“阿嫫，我餓、餓”，一會兒又喊：“阿嫫，肉，我想吃肉”，還叭噠、叭噠地咂著嘴巴。胡炳章以為日土醒了，停住腳步。他心中有些發(fā)酸，幽幽地嘆了口氣。日土喊了幾聲，翻了個身，又發(fā)出鼾聲。胡炳章?lián)u了搖頭，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然后輕輕走到床前，掀開被蓋，一手使勁捂住日土的嘴巴，一手握著匕首，狠狠扎進(jìn)了日土的胸膛，日土雙腿蹬了幾下，咽氣了。可憐的吉狄日土呵，還處在混沌之中，便成了貪婪的犧牲品!

連殺了兩人，都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正像他給吉狄日初說的，做得干凈利索。

本來，他還想去殺娜姆，但站在娜姆房前聽了聽，房間里除了微微的鼾聲外，沒有任何動靜，看來，娜姆睡得很死，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同時(shí)，連殺了兩人，他的手有些軟了，心也怯了，便沒有再進(jìn)去殺娜姆，娜姆才揀了一條命。

殺了人，胡炳章并沒有忘記再發(fā)一筆財(cái)，他返回尼日各各房間，翻箱倒柜，只找到幾塊銀元和一些首飾。他脫下長衫包好，住腰間一拴，又到日土的房間里找，什么也沒有找到，只好溜出院門，打著火把向山下奔去。

離開尼日各各的房間時(shí)，這個剛才還和他摟抱在一起行云雨之歡，給了他不盡快樂的尤物，如今卻赤條條地躺在血泊中，他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

雨已經(jīng)住了，風(fēng)也停了，只是偶兒還扯扯活閃，響兩聲悶雷。唯獨(dú)山谷里的山洪還在咆哮著，但也沒有先前那樣的陣仗。除此而外，再沒有其他聲響。胡炳章打著火把一路狂奔，直到中梁子末端下山時(shí)，才拔出手槍打了三槍，向吉狄日初發(fā)了信號。

他之所以跑這么遠(yuǎn)才發(fā)信號，是怕吉狄日初帶起人下來時(shí)，誤傷了他。

再說吉狄日初聽到槍聲，知道胡炳章已經(jīng)得手了，于是立即對守在院子里的家兵吼道：“快!日土家出事了!’’于是，家兵們立即點(diǎn)燃火把，在吉狄日初的帶領(lǐng)下，一邊打槍，一邊吆喝，向尼日各各家跑去，鬧的動靜很大。

中梁子和毛家梁子之間，只隔著一條溝，直線距離不過一千多米，胡炳章打槍向吉狄日初發(fā)信號的時(shí)候，吉狄阿呷他們就已經(jīng)被驚醒了，并全都起來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聚在村口互相詢問、猜測。

不一會兒，又見許多人打著火把放著槍，吆喝著向尼日各各家跑去。吉狄阿呷大驚，說道：“各各家出事了!”幾個侄子一聽，就要帶起人過去，被吉狄阿呷攔住了：“現(xiàn)在情況不明，又黑燈瞎火的，貿(mào)然過去，萬一遭到埋伏怎么辦?”于是，大家只好站在村口等待天亮。

再說吉狄日初帶著家兵沖進(jìn)各各家院子，把家兵留在院壩里，只帶著大隊(duì)長打合進(jìn)到屋里，先到吉狄日土的房間里，舉著火把看了看，又用手推了幾下，日土確實(shí)死了，他暗暗舒了一口氣。然后又到尼日各各房間，走到門口，便有一大股血腥氣迎面撲來。進(jìn)到屋里，松明燈仍然亮著，昏黃的燈光下，床上、墻上、地上，到處都是血，尼日各各赤條條地躺在床上，雙目園睜，布滿驚恐。屋子里的東西翻得亂糟糟的，給人一種強(qiáng)奸、搶劫、殺人的景像。吉狄日初一頭沖出房間，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哭起來，顯得非常悲痛：“阿嫫!依以(2)!你們死得好慘呵!嗚嗚……是那個遭天殺的，殺死了我的依以和阿嫫，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呀。找到你，我一定要把你千刀萬剮!嗚嗚……”

吉狄日初哭得很傷心，打合和家兵們不知所措，全都呆在一邊看著，好半天，吉狄日初才止住哭聲，把娜姆喊起來問，娜姆早已嚇得半死，蹲在地上，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正在這時(shí)，大隊(duì)長陳拉土帶著一個家兵，撲爬跟斗地跑上山來報(bào)信，說是因?yàn)樘焯冢床磺宄`把胡炳章胡大哥給打死了。吉狄日初一聽，暗暗笑了一下，卻故意大聲吼道：“你們是啷個搞起的嘛!咋個把胡大哥打死了呢?這如何向他家交待啊!”

聽到吉狄日初的責(zé)罵，陳拉土嚇得打抖。原來，下雨前，陳拉土根據(jù)吉狄日初的安排，帶著四十多個家兵埋伏在中梁子山腳下通往江邊的道路上，不一會兒，便雷公活閃，暴雨如注。這個地方?jīng)]有人戶，除了灌木叢，連大樹都沒有一棵，找不到地方躲，一個個淋得渾身透濕，像落湯雞似的，冷得打抖，卻又不敢離開。到半夜時(shí)，雨停了，不久，便聽到山嘴上傳來三聲槍響，接著一個人打著火把，慌慌張張地從山上跑下來。由于距離較遠(yuǎn)，看不清面目，大家以為是土匪，于是一起開火，將其打死了。后來，陳拉土舉著火把走攏一看，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叫道：“天呀!這不是胡大哥嗎?怎么是他呀，這可怎么辦啊!”但是，人已經(jīng)死了，只好叫家兵們守好現(xiàn)場，自己帶著一個家兵上山來報(bào)信。

其實(shí)，這本身就是吉狄日初耍的一個手段。飯后胡炳章去客房睡覺以后，他把三個大隊(duì)長叫到一起布置時(shí)，并沒有照胡炳章的意見安排，而是首先叫陳拉土帶著他的大隊(duì)(每個大隊(duì)二三十人不等，陳拉土這個大隊(duì)最強(qiáng)，有四十多人。)到中梁子山腳下通往江邊的路上埋伏，告訴他們，聽到山上槍響，便攔住道路，如果有人從山上下來，不管什么人，也不要問什么，必須將其擊斃；令拉呷帶著他的大隊(duì)，分別守在四個碉樓里，保護(hù)好家院，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準(zhǔn)離開，萬一有人來攻打，不管是誰，僅管往死里打；令打合的大隊(duì)每人準(zhǔn)備一支火把，守在院子里待令。至于為什么，他只是說今晚上可能要下大雨，怕出事。對于胡炳章建議的在中梁子和毛家梁子之間設(shè)伏，以阻止吉狄阿呷他們過來的事，他根本就沒有考慮。不僅沒有考慮，他甚至希望槍聲能驚動毛家梁子上的人，讓他們過來和自己一起往下沖，這樣可以作個見證，打消他們對自己的懷疑。因此，當(dāng)他聽到胡炳章發(fā)出的信號，便帶著守在院子里的人往尼日各各家沖，并一路打槍、吼叫，故意把動靜弄得很大。至于在中梁子山腳下設(shè)伏，他就是要等胡炳章干掉尼日各各兩娘母以后下山時(shí)，將他殺掉，這樣既找到了替身，使事情不至弄到自己頭上，又保住了江邊那些產(chǎn)業(yè)。可憐的胡炳章呵，聰明一世，糊涂一時(shí)，千算萬算，最后還是死在了吉狄日初的手里!

聽了陳拉土的報(bào)告，吉狄日初想了想，問道：“你們在他身上找到什么沒有?”

“有一支手槍，一把匕首，和長衫里包著的幾塊銀元、一些首飾。那些首飾，好像是各各的。另外，匕首上和身上，都有血跡，手槍里少了三發(fā)子彈。”

“咹?難道是他……?去，把他的尸體和東西全部弄上來，一樣都不能少。”

陳拉土見吉狄日初沒有過多的責(zé)罵他，舒了口氣，答應(yīng)一聲，帶著家兵下山去了。

吉狄日初叫打合帶著人守在院子里，任何人都不準(zhǔn)進(jìn)到屋里，自己則回到自己家里，把情況給蘇拉歪說了說，蘇拉歪高興得跳起來。兩人商量了一陣，便叫管家胡長發(fā)帶起兩個家兵去毛家梁子向吉狄阿呷他們報(bào)信，自己則和蘇拉歪去尼日各各家，離家時(shí)，蘇拉歪還帶了好幾坨銀子揣在身上。靠近時(shí)，陳拉土也帶著家兵把胡炳章的尸體抬上來了，放在院壩里。胡炳章身上中了十幾槍，一片血肉模糊。尸體旁邊，放著從他身上搜出來的手槍、匕首和長衫包裹著的東西。蘇拉歪撲過去，順手把帶來的銀子塞進(jìn)胡炳章的長衫里，然后哭鬧著捶打胡炳章的尸體，打合等趕忙把她拉開。

吉狄日初把陳拉土和他所帶的家兵叫到院子外邊的菜地里，說道：

“你們把胡大哥打死了，這個事情雖然很麻煩，但有我給你們作主，不要怕，何況，他強(qiáng)奸、搶劫還殺人，該死。不過，你們一定要記住，如果有人問起是如何打死的，你們就說是聽到槍聲以后，又看到一個人打著火把往山下跑，以為是土匪強(qiáng)盜，于是大家一齊追，一直追到山腳下才將他打死，不準(zhǔn)說是事先埋伏在山腳下的。如果誰說錯了，別怪我不客氣。”

吉狄日初這樣說了，誰還敢亂說?何況打死了主人的好朋友，主人不追究，就已經(jīng)萬幸了。

且說吉狄阿呷等人得到胡長發(fā)的報(bào)信，男男女女全都過來了，離尼日各各家還老遠(yuǎn)，就聽到吉狄日初和蘇拉歪的哭罵聲。

吉狄阿呷他們走進(jìn)院子，吉狄日初兩口子哭得更傷心了。蘇拉歪哭罵道：“胡炳章，你這個遭天殺的雜種，我們對你那么好，阿達(dá)還把你收為干兒子，你啷個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情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阿嫫!依以!你們死得好慘呵!嗚嗚……”

吉狄日初則爬到吉狄阿呷面前，抱著吉狄阿呷的腿，哭叫著：“阿波依，這可咋個辦呵，胡炳章這個狗日的……”說著，昏了過去，幾個叔伯兄弟趕忙把他扶到一邊。

阿呷把侄兒們留在院壩里，只帶著幾個兄弟進(jìn)屋里去看，幾個女人也跟了進(jìn)去。他們先到日土的房間里看了，又到尼日各各的房間。幾個女人走到門口，便被血腥氣熏得哇的一聲吐了起來，跑出來了，只有阿呷的老婆膽子大，進(jìn)去了，等人們看了傷口以后，她趕忙拉過被蓋給尼日各各蓋上，遮住她赤裸的身體，把人們推了出來，并關(guān)上門。

從現(xiàn)場來看，無疑是強(qiáng)奸、搶劫、殺人。一個弟弟去院壩里把胡炳章的匕首拿來，見尼日各各的房間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便到吉狄日土的房間里，與他身上的傷口比對了一下，很吻合。看來，確實(shí)是胡炳章干的。雖然有人還有懷疑，但沒有證據(jù)，現(xiàn)場又是如此，也沒有辦法。

吉狄阿呷的心里很難過，他在大哥吉狄阿魯臨終前答應(yīng)過他，要好好照顧和保護(hù)尼日各各兩娘母，可自己不僅沒有照顧好、保護(hù)好，現(xiàn)在還讓他們死于非命，覺得太對不起大哥了。想著想著，競流出了淚水。

尼日各各和吉狄日土的喪事辦得很隆重，有上千人前來參加喪禮，吉狄日初家宰了十幾頭牛，二十多頭豬，幾十只羊，買了一千多斤酒，整整熱鬧了三天。火葬那天，吉狄日初兩口子哭得呼天搶地，死去活來，參加葬禮的人無不動容。

喪事結(jié)束以后，吉狄日初派管家胡長發(fā)帶著兩百塊銀元來到胡炳章家，交給了胡炳章的妻子鄭氏，算是對她和兒子的補(bǔ)償。

注釋：

(1)“瓦拉”，彝語，指彝族的純毛披風(fēng)。

(2)“阿嫫”，“依以”，都是彝語，前者指：母親，后者指：兄弟(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