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無數次回到月城,或是結伴而行或是獨往,是因為舊友還是因為親情我說不清楚,抑或是那山那水一草一木伴我度過了歡樂而又帶有苦澀的青少年時代,以致讓我對她情有獨鐘。
如今的月城和四十多年前的月城早已今非昔比,兒時居住的寒舍已蕩然無存,只是那棵參天的銀杉還能找回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曾經的那條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狹窄泥路已是寬敞筆直的柏油路了,兩旁的小葉榕高大而蔥郁,遮天蔽日。徜徉在這條路上,物已非物、人已換新,既陌生又親切,好在我經常回來,所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總能遇上幾個熟悉的面孔,著實“沒有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的感嘆,更多的是一種懷念和期待。
但我不知道究竟在期待什么。兒時隨父母南下來到月城,家境窘迫常常捉襟見肘,那幾排紅磚土房,有一間是屬于我們一家七口的,屋里地面凹凸不平,除了幾張床和兩只舊木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什物了,可我們卻在此生活了九年,不僅吃盡了安寧河畔的風沙,也品味了那場風云斗爭帶給我們心靈的創傷。母親帶我們開荒種地,跟隨父親上山拾柴下河摸魚,時不時有好心人接濟幫襯我們。我還記得我家門外長年累月放有一只木桶,是附近農民放的,那是位中年婦女,她讓母親把淘米、洗菜的水留下好喂豬,每天傍晚來換。我喜歡看她挑桶的姿勢,輕輕盈盈地扭著屁股,僅能遮體的衣服布滿了補丁,她總是快樂地沖我微笑。但我無意中發現她的脖子上長著鴨蛋大的包塊——由于缺碘當地很多人患上了這種大脖子病。有一次她看了我很久,我并沒有注意,而是靠在墻邊垂涎三尺地盯著伙伴嘴里的棒棒糖,多么的渴望自己也能擁有一顆。秋天的時候,她挑了兩桶鴨梨給我們,我什么也不顧地守候,翻來覆去的數著,合計自己能分到幾只。母親翻箱倒柜找了一件舊褲子送給她,她高興地收下。年前她又送來一只鴨子,當我玩空肚子回來還沒有到家,隔著一二十米遠便聞到了一股四溢的飄香,口水即刻流出,如今雖酒肉穿腸、衣食不愁可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漸漸的她挑潲水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看我也是郁郁寡歡羞澀地低著頭,她脖子上的那塊包也越來越沉重,再后來那只潲水桶永遠地從我家門外消失了,或許她去了天堂,我的心里酸楚楚的。記憶總是不聽使喚,觸景生情又浮現出那個幫我們砸石子送糧票戴著眼鏡的大學生的音容笑貌;還有駐軍的一位朝鮮族的排長,他隔三差五帶著幾名戰士幫母親干活、送些饅頭;還有對門的代姨一家,也是七八口人,她腌制的云南泡菜無與倫比,又爽口又下飯,我們兩家孩子每當饑腸轆轆時便蹲在地上,你撈一把我撈一把風卷殘云般的把一壇泡菜吃光,哪怕是一塊豆腐乳,兩家孩子都會分著吃……諸多的情懷,讓我感念,是月城的山水人情養育了我們,讓我在厚重和博大的土壤中生長,滋生出慈悲和感恩之心。
太多的陳年往事,回憶起來心里總是沉甸甸的。出生的故鄉已淡淡模糊,而月城卻讓我忘情在她的山水之間。
我喜歡在秋天里徜徉于邛海邊,觀那朝陽碧波、藍天淡云;賞那海鷗逐浪、紅楓翠柏,特別是當耀眼的晚霞消失的時候,那一輪明月如玉兔初升、明鏡入水,海面上拉出一道粼粼盈盈白波,猶如一條雪白的哈達,那景色會帶我進入如詩如夢的境界,實乃是“月出邛池水,空明徹九霄”的妙境和神韻。兒時在此只曉得玩耍,哪里知道靜心,現在悟出零星的宇宙人生的道理,人與自然宇宙是息息相通、血脈相連的,于是懂得了珍愛。
此次回月城是冬日時節,幾日的陽光明媚、月白風情之后,氣溫急劇下降。登上瀘山主峰沙帽頂,我早已是氣喘吁吁。極目遠望,邛海盡收眼底、天海一色,灰蒙蒙的一片。眾攬群山已是白雪皚皚,康定雪山、安寧河谷、螺髻山以及月城城區依稀可見,仿佛掩藏于煙云繚繞之中,但仍舊令我心曠神怡,于天地共參之。
兒時游瀘山,知道她的蒼松翠柏、十二座廟宇,并沒有流連忘返,那時每年的清明來山腳下的烈士陵園瞻仰和祭拜烈士們。如今才知道那些歷史滄桑神奇的古樹和神秘的傳說故事,讓我油然生起對祖先的敬佩。令我驚嘆的是另一個奇觀:集佛、道、儒三教鼻祖釋迦牟尼、太上老君、孔夫子共奉一寺里的佛儒奇聯,“佛本慈悲戒殺戒盜戒貪戒妄方為佛子;儒講忠恕能孝能廉能仁能義不愧儒商。”佇立聯前細細品味其含義,再感受參天的古樹古詩以及清雅幽靜的廟宇,寧靜中聆聽婆娑的松濤和潺潺的山泉聲,讓我恰似處于一種超凡脫俗的空靈禪境,遠離了紅塵,儼然忘卻了寒風的侵蝕和自我的存在,那份愜意和自在如花兒般在胸中開放。
還要期待什么呢?我問自己。
月城的陽光總是那么博愛,她能灑到每一個角落,明媚而透徹。我的住所依山傍水,寒潮過后太陽會在我不經意打開門時,從海邊的那座幽幽的山后噴薄而出,我會情不自禁地伸展雙臂迎接擁抱她。披著霞光沿著濱海大道觀賞,我被牽引到海邊的濕地,冬季雖然降臨,但邛海邊的白楊樹葉黃綠參半迎風瑟瑟,還有那不多的青紗帳、竹海以及早早開放的迎春花讓我感受到濃濃的春意和金燦燦的秋韻。白鷺、白鶴、海鷗、秋沙鴨、斑嘴鴨、鳧雁等各種鳥類已攜家帶口來此過冬,一些裸露的樹杈上鑲嵌著珊瑚般的鳥巢,此時,他們正在進行一天的覓食和筑巢,在我頭頂上飛來飛去。我想去追逐。只;小心前行,可他撲的一下騰空而飛,我望塵莫及。回望四周曾經一馬平川的原野和稻田、曾經掩映在朝霧和煙霞中那些星羅棋布的村落已被比比皆是而且還在不斷崛起的樓盤所取代,所剩無幾,在感受如火如荼的開發和城市的喧囂、繁華之余,情感中隱隱有幾分的惋惜和糾結。但我突然驚喜起來,不遠處的水塘和小塊的農田間盛開著一壟波斯菊,紅、白、粉、藍五彩繽紛,我詫異在這寒冷的冬天她那弱不禁風的身軀居然能頑強地迎風擎起花朵,而且開得如此嬌艷,楚楚動人。當年少女時,總喜歡在夏秋時節去小廟的天王望山一睹她漫山遍野的風采,并與伙伴們在花叢中戲游玩耍,羞澀中含著期望,喜悅中揣著不安,享受著那份天真與快樂。然而去年來時那片山已被開采得千瘡百孔,波斯菊也消失殆盡,讓我陣陣心寒。今日又見她,終究圓了我久違的夢想。
我久久地駐足在她面前,厚愛有加地陪伴著,沐浴在冬日的溫暖陽光下,漸漸地,消釋了我承載四十多年的負荷,直到悟出她的花語:宇宙、和諧、善行、快樂,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說不準,來年她又會在什么地方默默地綻放,那時我還會回來尋找她,尋找淳樸善良的農家婦女,尋找天真無邪的兒時足跡。
或許那些苦情歲月就是我所期待的、我所尋找的夢境,他們和月城的山水草木一樣常常縈繞在我的夢中,讓我難以忘懷。
月城,你深深烙印了我的愛戀,還有我心中的波斯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