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十八彎,山路中盤旋。晨露里,太陽濕漉漉爬起;顛簸中,小石子輕佻彈跳,擊打玻璃,“啪”、“啪”發出脆響。
湖南——江華——大圩。
目標越來越近,路卻越走越難。一側是跌宕峰巒、五嶺逶迤,一側是無垠田野、風吹草低,一塊又一塊玉米地、一方又一方水稻田,犬牙交錯,望不到邊。
莊稼已收割,枝葉枯敗,沙沙作響,金黃的稻梗壘放整齊,“用它燒火、喂豬。”唐孝任說。他是大圩鎮黨委書記,黝黑,熱情,率真,瑤族漢子。
地處南嶺北麓、瀟水上游,大圩位于湘、粵、桂三省結合部,全鎮3.2萬人,60%以上是瑤族。
大圩是大山里的農業鎮,盡管土地肥沃,但是結構單一,春天里灑下的種子除了玉米,就是水稻,最多還有幾十畝茶樹和指天椒,祖祖輩輩如斯。2008年唐孝任帶領大家嘗試種了2000畝馬鈴薯,一場雪災,秧苗盡毀一旦,“山區農家靠天吃飯,害怕失敗,也失敗不起。”
說話間,路邊一處村落閃過,白墻青瓦,背倚青山,氣勢不凡。從大門走進,瞬間被震懾,光影恍惚間,仿佛穿越到古時。院內屋舍整齊,重樓疊室,錯落有致,曲徑通幽,掩映成趣。“原是何氏聚落,建于明末清初,共有九進十八廳,108間房,是瑤族的居留之地,上個世紀30年代紅七軍還在此住過。”唐孝任想把這里打造成湖南的周莊、西塘、同里,苦于招商無門,引資乏力,“外面的世界那么熱鬧,誰會千里迢迢,來看一只山里的鳳凰?”
古村叫寶鏡,好詩意的名字,村內人薄煙稀,宛如空城。角落里一陣窸窸窣窣,一個老人在洗澡房燒水,眼神空洞,見到來客視若無人。
這些年,年輕人都走出了大山,帶走了希望和夢想,剩下老人和孩童守著大山、守著田園、守著祖墳、守著過時的記憶和不變的村落。在鏡頭中,寶鏡宛如一幅老舊油畫,畫工樸拙,油彩剝落,卻美不勝收。“三堂九井十八廳,走馬吊樓日曬西”,是明清古民居建筑的杰出代表,300年間,數代瑤家人在此繁衍生息,留下斑駁的印記。灰撲撲的墻面,一進院落緊接著一進院落,一口古井深不可測,幽幽暗暗,井邊的老樹將翠疊的光影投注在古井中心,光影流連間,歲月飄逝。
1999年,瀟湘電影制片廠曾在此拍攝電影《漫長的邊界線》。電影并不出名,也未曾給人們深刻的印象,但是對于大圩的居民來說,這卻是個不小的事情,那些呼風喚雨的場景至今為人津津樂道。
這一天,是瑤鄉傳統的盤王節。瑤族居住地區多為亞熱帶,海拔一般多在1000至2000米之間,村寨坐落周圍,竹木疊翠,風景秀麗。因其生產方式、居住和服飾等方面的不同特點而有多種自稱和他稱。如:盤瑤、茶山瑤、山子瑤、坳瑤、花籃瑤、白褲瑤、紅頭瑤等,多達20個支系。但是瑤家人有一個共同的傳說,在傳說中有一個共同的祖先——盤王。傳說祖先盤王死后,子孫做長鼓歌而祭之,始傳于世。唐孝任招呼一個女孩子來跳瑤族長鼓舞,他們的老師騎著摩托也來了,女孩兒的同伴也成群結隊地跟來。老師叫趙旺興,“鼓王”的兒子,教小學一至六年級語文、數學、英語,也教長鼓舞。“國家要求京劇進校園,我們要求長鼓舞也進校園。”唐孝任補充。
瑤家喜愛五彩霓裳,每逢節日,男孩兒女孩兒聚在一處,珠串搖曳,宛如天邊云彩飄落。女孩兒穿著水紅的繡花衣裳,戴著水紅的繡花頭巾,睫毛又翹又長,黑眼珠亮晶晶,小臉瘦瘦的,惹人憐愛。她與老師屈膝對跳,腳步輕快,長鼓舞得密不透風。
瑤族長鼓舞歷史悠久,在瑤族傳統的祭盤王儀典中和在一些驅鬼逐邪、治病占卜的巫術活動中常跳此舞。
據傳說,這種具有獨特民族風韻的舞蹈,還包含著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很久以前,瑤山上住著父子三人,老人臨終前把家產平分給兩個兒子。哥哥貪圖錢財,把家產全部占為己有,弟弟冬比只好流浪在外,給人做工為生。盤古王的女兒房莎十三妹看見冬比人品好, 下凡與他結為夫妻。冬比的哥哥想用野法害死冬比,霸占房莎十三妹。盤古王得知此事,幫助冬比擊敗了哥哥,并把房莎十三妹召回了天庭。臨別前,十三妹告訴冬比:南山上有棵樹,砍來做個長鼓,打上360個套環,等到10月16日那天(盤古王婆誕),踏環擊鼓,跳上360個圈,就可以像鷹一樣飛上天去與她團圓了。冬比按照十三妹的囑咐, 不畏艱危,來到了南山,找到了琴樹,做成了長鼓, 果然在約定的時間跳了起來,終于飛上天與十三妹團圓了。人們為了紀念這對恩愛的夫妻,以后每逢盤古王婆誕耍歌堂時,都要跳長鼓舞,這種習俗,一直流傳到今天。
唐孝任的舞蹈粗獷、勇猛、奔放、雄勁,女孩兒的則明快、敏捷、灑脫。據說瑤家長鼓舞的舞蹈語匯模仿上山落嶺、過溪越谷、伐樹運木、斗龍伏虎等日常生活的片斷,平凡的動作被賦予神圣的意義,頓時顯得超脫不俗。
一曲舞罷,女孩兒靦腆地藏在老師身后,倏爾又躲進同伴中,每問她一句話,女孩子們便嘻嘻哈哈笑上半天,之后推選一位膽大的出來回答。
“叫什么名字?”我問。
女孩兒低著頭笑,用鉛筆在我的采訪本上一筆一畫、認真地寫:“趙紅梅。大圩鎮。文明村。第三組。”
“家里還有什么人?”小紅梅臉色驟變,淚水即刻盈滿眼窩,沉吟半晌,說:“奶奶。”爸爸媽媽出去打工,已經離開很多年,也許在外面有了弟弟,她早已經記不清他們的模樣,淚珠終于落下來。
“我們這里的青壯勞力三分之二出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合下來每人一年也就賺個一千多兩千元。”唐孝仁道。
小紅梅這樣的事情在大圩甚是普通,一老一小、兩老一小是這里基本的家庭結構。在社會學中,這些父母外出打工留在了農村家中的孩子被稱為留守兒童。留守兒童已經成為今天農村社會的一個大問題,他們是農村社會轉型時期和農村大規模勞動力到城市就業后出現的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全國婦聯提供的數據顯示,目前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已達2000萬人,并呈繼續增長的趨勢。在一些農村勞動力輸出大省,留守兒童在當地兒童總數中所占比例已高達18%至22%,而在大圩,比例還高得多,有的村子白天看起來甚至就是一座空城。
留守兒童的問題僅僅是大圩諸多問題的一個縮影。對于大圩瑤家來說,他們要面對的問題很多很多。
唐孝任宣傳干部出身,腦子活,點子多,來大圩做書記快五年了,說起工作他有一套話語:“轉觀念,強基礎,調結構,興產業,活邊貿,促和諧。”可他最想做的是一個非常近的夢,帶著大家建設四個基地:200畝茶葉基地、1000雪梨基地、2000畝金橘基地、400畝食用菌基地。公路已修了過來,大山也敞開了襟抱,他琢磨著,瑤鄉美夢成真的一天應該不遠了。
責任編輯/廖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