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對動物具有特殊的偏愛,以動物自喻、從動物中尋找靈感、幻想變?yōu)閯游锸乔f子動物情結(jié)的多方面體現(xiàn)。基于這一動物情結(jié),動物在《莊子》中大量涌現(xiàn),數(shù)量足以與書中的人物相抗衡。不僅如此,受制于動物情結(jié),莊子不僅在對世界演變的描述中加大了動物的比例,而且在天人合一思想中突出人與動物的合一。在莊子的哲學(xué)中,人與萬物平等具體轉(zhuǎn)化為人與動物平等,天人合一具體轉(zhuǎn)化為人與動物合一,這是莊子哲學(xué)絕無僅有的理論特色。
[關(guān)鍵詞]莊子;動物情結(jié);莊子哲學(xué);天人合一
[中圖分類號]B221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1-0046-07
[作者簡介]魏義霞(1965—),女,安徽濉溪人,黑龍江大學(xué)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近代哲學(xué)及比較研究。(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Title: Zhuangzi’s Animal Complex and Heaven-Man Oneness
Author: Wei Yixia
Abstract: Zhuangzi’s animal complex can be seen from several aspects, such as comparing himself to animals, seeking inspiration from animals and fancying himself turning into animals. Due to his animal complex, the number of animals in Zhuangzi rivals that of people with the surge of animals in the book. Zhuangzi not only increases the percentage of animals in the evolution procedure of the world, but also highlights man-animal oneness in heaven-man oneness. In Zhuangzi’s philosophy, the equality between man and all things concretely converts into the equality between man and animals, and heaven-man oneness into man-animal oneness, which is the theoretical feature of Zhuangzi’s philosophy, and the other aspect of Zhuangzi’s animal complex as well.
Key words: Zhuangzi; animal complex; Zhuangzi’s philosophy; heaven-man oneness
如果僅憑《莊子》以動物為第一個“主角”、第一句話是“北冥有魚”,就判斷莊子具有動物情結(jié),似乎有些勉強(qiáng)。然而,書中接下來的內(nèi)容不僅支持了這一判斷,而且使看似偶然巧合的“北冥有魚”隨著動物的大量涌現(xiàn)而具有了普遍意義。事實上,莊子具有濃郁的動物情結(jié)。動物情結(jié)不僅影響著莊子的哲學(xué)思維,而且使其哲學(xué)獨具特色,即在人與萬物的平等中凸顯人與動物的平等,講天人合一時側(cè)重人與動物的合一。
一
莊子對動物具有特殊的偏愛,喜歡以動物自喻,這方面的例子很多,下僅舉其一斑: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監(jiān)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莊子·外物》)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曰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莊子·秋水》)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莊子·秋水》)
或聘于莊子,莊子應(yīng)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入于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莊子·列御寇》)
或暗喻,或明喻,鮒魚、鹓鶵鳥、神龜和犧牛等都曾是莊子自比的對象。如果說這些還限于拿動物自比,以動物發(fā)泄自己的不滿(如自比車溝中的鯽魚,以魚之怒表示自己對監(jiān)河侯吝嗇虛偽的憤慨)或抒發(fā)自己的志向(如以鳳凰鳥比喻自己的遠(yuǎn)大志向)的話,那么,更有甚者,莊子有意模糊自己與動物的界限,讓自己與動物物我兩忘。著名的“莊周夢蝶”即流露了這一思想傾向:“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表面看來,莊子是在夢中而非覺醒時夢見自己是一只蝴蝶,這并不是說變?yōu)楹且环N虛幻的夢境,而只能說像蝴蝶那樣自由翱翔是莊子的夢想:“自喻適志與”。因此,莊子不僅在夢中洋洋得意,斷言自己就是一只展翅飛翔的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而且清醒時還說:“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這點明了莊子與蝴蝶的相互轉(zhuǎn)化——“物化”。
此外,莊子還善于不斷地從動物那里尋找靈感,領(lǐng)悟養(yǎng)生的方法和生存的真諦。正是著名的螳螂捕蟬引發(fā)了莊子關(guān)于守形、守身和守真的思考,最終形成了“善養(yǎng)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后者而鞭之”(《莊子·達(dá)生》)的認(rèn)識,從而把忘是非、忘名利奉為養(yǎng)生的基本方法。
無論是以動物自喻、夢為蝴蝶,還是從動物中獲得靈感,都反映了莊子濃郁的動物情結(jié)。正是基于這種動物情結(jié),《莊子》不僅以動物開篇,首句寫下“北冥有魚”,而且讓動物在書中大行其道。誠然,通過查閱先秦經(jīng)典可以看出,七子著作中不乏動物的出現(xiàn),例如《論語·微子》的“鳥獸不可與同群”和《老子·第八十章》的“雞狗之聲相聞”等,但《莊子》中的動物數(shù)量、種類之巨,出現(xiàn)次數(shù)、場合之多,以及傳遞的信息、意義之廣,都是任何先秦時期的哲學(xué)著作無法比擬的。據(jù)粗略統(tǒng)計,《莊子》中出現(xiàn)或提及的動物,大至鯤鵬虎豹,小到蚊虻螻蟻,中有各種飛禽走獸,加起來不下百種之多,足以與書中虛構(gòu)的、實有的人物數(shù)量相抗衡。
饒有興趣的是,莊子對不同的動物流露出不同的偏袒和好惡,甚至一些動物還帶有某種固定的意義。例如,莊子對魚和鳥偏愛有加。《莊子》即以魚開篇,寓意深遠(yuǎn),含有玄機(jī)。莊子相忘于江湖的交往原則和處世之方取之于魚,莊子與惠施之間以魚為主角的濠上之辯更是濃縮了他對生命的總體看法。鳥是魚所變(“北冥有魚……化而為鳥”),莊子對鳥的青睞在某種程度上源于對魚的“愛屋及烏”。于是,深闇不死之道的意怠鳥成為人的楷模:“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jìn)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后;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莊子·山木》)莊子對鳥的自在純真、無心無為尤其贊嘆有加,不僅號召人們像意怠鳥那樣不為人先、與世無爭,而且宣稱圣人之所以成為圣人就是因為圣人以鳥為師、效仿初生小鳥的無事無為:“夫圣人,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莊子·天地》)與魚和鳥類似的還有馬。《莊子》中的馬除了在“牛馬四足”寓言中是犧牲品之外,大都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莊子把世界歸于馬(“萬物一馬也”),把馬視為人之祖先(“馬生人”),并且用白駒過隙說明人生的短暫。總之,在《莊子》中,魚是逍遙的象征,鳥代表著智慧,馬則蘊(yùn)涵著變化和自由。
與對魚、鳥和馬的態(tài)度形成強(qiáng)烈反差的是,莊子對有些動物表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無動于衷。例如,聰明的猴子成了愚蠢的象征,不僅迷于朝三暮四之局,而且還不識時務(wù)地在吳王面前炫耀自己,結(jié)果為此喪命。與猴子相似的還有牛,不僅被穿牛鼻,本性喪失怠盡,而且被列為犧牲品(“犧牛”),當(dāng)然還是被解的對象。總之,在莊子那里,猴子是愚蠢的象征,牛則成為犧牲品的代名詞。與此類似,螳螂、蜩、麻雀、豬等也都帶有這樣或那樣的消極意義。
此外,《莊子》慣用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如解牛、牧羊、承蜩、釣魚和相馬等表示人的事業(yè)和作為。例如,人們耳熟能詳?shù)摹扳叶〗馀!背休d著只有擺脫功利之心而專心致志才能直指目標(biāo)的意義,與此相似的還有“痀僂者承蜩”:
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cè),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莊子·達(dá)生》)
在這里,承蜩表面上看是一種技藝,實際上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生存智慧,即只有拋開功名利祿的干擾,才能進(jìn)入真正的生存狀態(tài)。再如,《莊子》慣于以牧羊比喻養(yǎng)生和事業(yè)。同樣,《漁父》中的漁父,其真正的職業(yè)不是捕魚的“漁夫”,而是養(yǎng)生的并且領(lǐng)悟人生真諦的“教父”。由此看來,以捕魚還是以養(yǎng)生為業(yè),是莊子區(qū)分“漁夫”與“漁父”的標(biāo)準(zhǔn)。
通過上面的介紹可以看出,基于濃郁的動物情結(jié),《莊子》中涌現(xiàn)了大量的動物,這些動物的涌現(xiàn)在表露莊子動物情結(jié)的同時,也在有意無意之中影響甚至決定著莊子哲學(xué)的表述方式和思想內(nèi)容。于是,人們不禁要問,莊子哲學(xué)中作為普遍現(xiàn)象而絕非偶然事例出現(xiàn)的動物,其基本身份是什么?與人的關(guān)系怎樣?動物的出現(xiàn)給莊子哲學(xué)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
二
古代哲學(xué)的全部秘密都可以歸結(jié)為對宇宙本體(中國)或萬物始基(古希臘)的追尋,這一理論旨趣使世界在古代哲學(xué)的視野中一分為二:一為本體(始基),一為現(xiàn)象。前者是第一性的存在,用莊子的話說即“物物者”、“造物者”;后者是第二性的存在,是本體的派生物。在這個思維框架和邏輯視界中,人顯然是屬于第二類的存在。按照古代哲學(xué)的思路,本體與現(xiàn)象不論在邏輯上還是在價值上都屬于不可混淆的兩個層次。然而,由于第二性的存在之間都源于同一個本體而具有相同的出身和來源,具有同樣的意義和價值,其間是平等的。其實,在派生萬物的本體面前,萬物(包括人和動物)平等,以尋找宇宙本體(中國)和萬物始基(古希臘)為旨?xì)w的古代哲學(xué)均作如是觀。從這個意義上說,人與萬物(動物、植物乃至非生物)沒什么兩樣,這是古代哲學(xué)的共性和通性。莊子的哲學(xué)也是如此。在莊子看來,一方面,萬物由道而來,是道的一個方面或形態(tài),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和正當(dāng)性;另一方面,與道的無限相比,萬物都因為有限而不完善,因此,它們之間的大小、壽夭、美丑都是相對的,從道的高度看不值一提,用莊子的話說便是:“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由此可見,莊子哲學(xué)所傳遞的本體信息和意義便是基于宇宙本體高度的人與萬物的平等。
與古代哲學(xué)基于本體與現(xiàn)象的關(guān)系而強(qiáng)調(diào)人與萬物平等相伴而來的是,為了說明人的高貴性、崇高性和權(quán)威性,古代哲學(xué)家不遺余力地強(qiáng)調(diào)人的特殊性,以此為人的存在、尊嚴(yán)和價值正名。例如,孟子的性善說證明了人具有與生俱來的道德觀念(仁義禮智之“四端”),因此不同于禽獸;老子也強(qiáng)調(diào)雖然人與萬物同源于道,但人為“四大”之一,在萬物面前具有優(yōu)越性。在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董仲舒哲學(xué):一方面斷言人和萬物均為上天所造,一方面不厭其煩地論證上天生五谷絲麻是為了食人衣人,體現(xiàn)了對人的格外關(guān)照和偏愛;前者體現(xiàn)了人與萬物的平等,后者突出了人所特有的尊嚴(yán)和權(quán)威。正像強(qiáng)調(diào)本體與現(xiàn)象的不同地位而導(dǎo)致人與萬物的平等是古代哲學(xué)的共性一樣,對人的特殊性予以合理論證則是古代哲學(xué)的另一個共性。如果說前者沒有例外的話,那么莊子哲學(xué)則是后者的例外。使莊子哲學(xué)成為例外或與眾不同的是他的動物情結(jié)。動物情結(jié)和動物的大量出現(xiàn)使莊子哲學(xué)呈現(xiàn)出如下態(tài)勢:人與萬物的平等主要或具體表現(xiàn)為人與動物的平等,人與動物的平等掩蓋甚至吞噬了人的特殊性。
莊子在說明世界的演變時,力圖從道的無限變化出發(fā)、從本體哲學(xué)的高度為動物的存在提供合法性證明。他宣稱,整個宇宙就是道的無限變化以及萬物的相互轉(zhuǎn)化過程。《莊子》寫道:“種有幾,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郁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于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酒。瞀芮生乎腐獾,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于機(jī)。萬物皆出于機(jī),皆入于機(jī)。”(《莊子·至樂》)透過這一系列令人心眩神迷、眼花繚亂的階梯或程序可以看出,在道的無限變化中,動物大量出入其間,儼然就是宇宙演變的主角,不僅與人平分秋色,簡直是掩蓋了人的光輝。與動物的輝煌以及其他古代哲學(xué)家對人的特殊性的強(qiáng)調(diào)形成強(qiáng)烈反差的是,在莊子所描繪的道的無限變化中,人的出現(xiàn)極其偶然。人與形形色色的存在一樣,只能算是道的萬千變化中不經(jīng)意的一種形態(tài),源于物(馬),返于物(機(jī)),這與蟲生豹、豹生馬沒有任何不同。從這個意義上說,人與萬物的地位和身份相同,在宇宙間并沒有優(yōu)越性。換句話說,在道所顯示的生命流程中,人之生并沒有必然性。由于淡化了人的特殊性、崇高性和權(quán)威性,人的存在和價值在莊子那里始終缺少天然的合理性,卻因此拉近了人與萬物的距離,濃郁的動物情結(jié)和動物的大量涌現(xiàn)更是為人與萬物的平等具體轉(zhuǎn)化為(或者說主要表現(xiàn)為)人與動物的平等推波助瀾。在莊子的論述中,人與動物的平等主要集中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從身份和源頭來看,人與動物乃至萬物都源自道的無限變化,具有相同的出生機(jī)制和身份證明,從這個意義上說,人與萬物平等。值得注意的是,在人與萬物的平等中,莊子特別突出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平等,這一方面是由于在“血緣”譜系中人與動物(馬)的關(guān)系最近,一方面是由于莊子濃郁的動物情結(jié)。莊子把道稱為“物物者”,前一個“物”是動詞,其主語是道而不是人;后一個“物”是名詞,指道所物之物,包括人、動物、植物乃至非生物。確切地說,物主要指人和動物。《莊子》有言:“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yuǎn)!”(《莊子·達(dá)生》)這表明,對于莊子所講的物不可理解為自然物或事物,而應(yīng)該從“有貌象聲色”的角度把握,符合這些條件的,當(dāng)屬植物之上的存在。在莊子那里,人也是物,即物中平凡而普通的一種。
其二,從存在和歸宿來看,人與動物相互轉(zhuǎn)化:“萬物以形相生。”(《莊子·知北游》)正如莊周與蝴蝶的形態(tài)相互轉(zhuǎn)化不僅是夢境而且是道的本然狀態(tài)或人的生命真相一樣,人形對于人來說乃是暫時的形態(tài),只不過是物化的一種表現(xiàn)而已。人來源于動物,還要返回動物。在人與萬物的這個相互轉(zhuǎn)化中,人沒有任何特殊性,與動物互相變來變?nèi)ィ峭耆降鹊模骸吧菜乐剑酪采迹胫浼o(jì)!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同上)有鑒于此,莊子建議把生視為“天行”(自然運行),把死說成“物化”(主要是人與動物的相互轉(zhuǎn)化)。
其三,從際遇和命運來看,人與動物都無法主宰或支配自己的存在,面臨和面對相同的生存境遇。知識和智慧是多數(shù)哲學(xué)家為人引以自豪的,并借此顯示人有別于萬物的優(yōu)越性和高貴性,進(jìn)而宣稱人為萬物之靈。莊子卻認(rèn)為,人與動物一樣面對生命的一片茫然和陌生,甚至弄不懂自己身體各器官之間的所屬關(guān)系或為誰指使,這使人始終處于與動物無異的懵懵懂懂、不明真相的狀態(tài)中。同時,在人生態(tài)度上,莊子追求天然本性的素實無華,反對知識、技巧的刻意有為,這使人之知作為人為、虛偽的濫觴不僅不令人引以為榮,反而避之而唯恐不及,更談不上用知對待生命了。莊子對知的漠視、蔑視和對天然素樸的渴望,無形中拉近了人與動物之間的距離。
進(jìn)而言之,莊子對人的特殊性的漠視和對人與動物平等關(guān)系的凸顯,從兩個不同方向共同揭示、回答了動物的身份問題:動物既不是人類的附屬品以顯示人的高貴而為人所用(如荀子以利用動物為樂),也不是人的敵人或?qū)κ侄c人互不相干(如孟子以近于禽獸為恥),相反,動物是人的同伴和盟友——一起與道相對應(yīng),這決定了在莊子哲學(xué)中動物與人無論在地位上還是價值上都是完全平等的。換言之,如果人是主體,那么動物也是主體。于是,莊子寫道:“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莊子·齊物論》)對于正處、正味和正色的認(rèn)定,莊子遴選的裁判主體不僅有人,而且有泥鰍、猿猴和魚等諸多動物,并且沿襲老習(xí)慣——從動物講起,最終講到人。在展示動物與人從居住、飲食到審美等方面的不同天性和追求之后,莊子不是以人的是非、好惡作為判斷標(biāo)準(zhǔn),而是對人與動物一視同仁,在兼顧人與動物的解答中走向了相對主義。莊子的這一觀點既流露出人與動物平等的思想端倪,也是人與動物同是存在主體、認(rèn)識主體和價值主體的必然結(jié)論。
在莊子那里,動物與人完全平等,是獨立的存在和價值主體,由此可以推出兩個結(jié)論。第一,動物的本性與人的本性具有同等的意義和價值,應(yīng)該像尊重人的本性那樣尊重動物的本性,而不是對之施加人為的破壞和戕害。《莊子》中這樣的呼吁比比皆是:“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莊子·秋水》)第二,沖出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樊籬,不為人的利益而損害動物的生存,不應(yīng)該人為地為動物越俎代庖,正確的做法是站在動物的立場為動物考慮。《莊子》的許多故事表達(dá)了這一思想,下僅舉其一斑:
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齊,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茍生有軒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異彘者何也!(《莊子·達(dá)生》)
可見,人類為豬謀與豬自為謀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對于豬會產(chǎn)生兩種截然不同的后果。為了保護(hù)豬之本性,人類必須放棄自己的利益,站在豬的立場處理問題。有鑒于此,莊子號召人們都站在動物立場而不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來思考和處理問題。
總之,如果說是動物情結(jié)使莊子在對世界演變的描述中加入了大量的動物、使動物成為主角的話,那么,人與萬物的平等在莊子那里具體轉(zhuǎn)化為人與動物的平等便成了意料之中的事。人與動物的平等本身即是一種動物情結(jié),并且反過來又為確證動物的身份、使之成為與人具有同等地位和價值的主體提供了合理辯護(hù)。作為這一思想的直接后果,拋開人類中心主義,尊重、保護(hù)動物的天性,站在動物而不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為動物謀劃,便成了題中應(yīng)有之意。莊子基于人與動物平等理念所提倡的沖出人類中心主義、保護(hù)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尊重動物生存權(quán)利的觀點,是儒、墨諸家所沒有注意到的。
三
與西方天人二分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不同,中國哲學(xué)崇尚天人合一。中國哲學(xué)的這一特征在古代哲學(xué)那里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和突出。在天人合一的層面上,莊子如此,其他古代哲學(xué)家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有別于儒家以道德完善的方式與注定人之命運的上天合一,墨家基于天人交相利的為天之所欲的法天順天、上同于天的與上天合一,莊子奠基于道的理解的天人合一主要體現(xiàn)為與老子相似的道法自然,其中的一部分內(nèi)容便是人與天地萬物的合一。《莊子》以動物喻人的同時,還有許多以植物喻人的情況,例如以葫蘆比喻人對逍遙的向往、以樹木無用才能長壽伸張人的長生之道等。不僅如此,為了說明無所可用才能實現(xiàn)大用——全生、盡天年的道理,除了《山木》篇中“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山木》)的記載之外,《莊子·人間世》連用三個“大樹無用而盡天年”的例子對此加以強(qiáng)調(diào)和說明。因為有了天人合一的大背景和前理解,在上面的例子中,主語可以是人,可以是物;與此相聯(lián)系,講述的故事和闡釋的哲理適用于人,也適用于物。當(dāng)然這個物可以分別特指植物、動物,也可以同時兼指動物和植物。正因為如此,莊子“處乎材與不材之間”的人生定位則同時取自植物和動物,因為無論是天人合一還是物我兩忘,都不僅包括人,而且包括動植物: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莊子·山木》)
可見,在《莊子》的意識中,人與動植物面對同樣的處境,動物和植物都象征乃至代表著人,這正如人全息著整個宇宙一樣。至此,可以肯定,作為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一部分,莊子哲學(xué)表現(xiàn)出天人合一的特征。
如果說莊子的天人合一思想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哲學(xué)的共性的話,那么,基于道的人與自然萬物的合一則帶有厚重的道家風(fēng)范。需要說明的是,受其動物情結(jié)的影響,莊子在萬物之中凸顯動物,致使天人合一具體演繹成人與動物的物我兩忘、物我(動物與人)合一。換句話說,動物情結(jié)和動物的大量出現(xiàn)所導(dǎo)致的人與動物的合一,展示了莊子天人合一思想的獨特神韻,這既是莊子哲學(xué)的獨特創(chuàng)意,也劃定了莊子與老子哲學(xué)的學(xué)術(shù)分野。
莊子動物情結(jié)視閾下的天人合一思想始于動物,終于動物,其中既有對動物的推崇尊重,也有對動物的親近喜愛。正是出于對動物的尊重和喜愛,受制于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莊子不僅在其向往的理想社會中為動物爭取了廣闊的生存空間和用武之地,而且用“同?……居,族……并”指示最理想的人物關(guān)系和生存狀態(tài),以此突出人與動物的并列平等、天然合一,賦予動物與人相同的生存權(quán)利:“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dāng)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莊子·馬蹄》)至德之世是莊子的理想社會和向往之鄉(xiāng),它之所以令莊子夢縈魂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里的人享受著與動物的親近,其間完全是一種和睦相處、天然合一的關(guān)系。人與動物之間的親密無間,與人與人之間“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卻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人情淡漠和心理距離形成強(qiáng)烈反差。更加意味深長的是,在描述了人與動物的親密無間、共同生存之后,莊子點出了在這種狀態(tài)下“民性得矣”。這表明,珍惜動物、尊重動物的生存權(quán)利是“民性”的題中應(yīng)有之意,而是否與動物和諧相處、天然合一則是衡量人是否人性完滿(民性是否得)和世道是否文明(世是否至德)的一項重要指標(biāo)。
更有甚者,莊子生時與動物為伴,在情感上、心性上與動物合一,至死也不愿把他與動物隔開,反而成就了他與動物打成一片乃至聯(lián)為一體的愿望。《莊子》載:“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莊子·列御寇》)在此,莊子基于道的無限運行和萬物的相互轉(zhuǎn)化,本著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原則,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了動物——烏鴉、飛鳥和螞蟻。一方面希望通過被動物同化與動物融合為一,完全回歸自然;另一方面希望通過生死涅槃,在與動物的完全合一中獲得永生。從上可見,動物在《莊子》中的大量涌現(xiàn)不僅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莊子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而且賦予其思想以獨特的創(chuàng)意,即在對動物的凸顯和關(guān)照中,使人與萬物的合一最終演變?yōu)槿伺c動物的合一。
綜上所述,從理論層面看,莊子的動物情結(jié)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和邏輯層面:第一,就其表層現(xiàn)象而論,表現(xiàn)為莊子以動物自喻、夢想變?yōu)閯游锖蛷膭游铽@取靈感以及對動物萌發(fā)的自發(fā)樸素的情感;第二,就深層思想而論,體現(xiàn)為基于宇宙本體——道的人與動物的平等關(guān)系;第三,就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而論,可以歸結(jié)為天人合一。從實踐和實際效果層面看,莊子尊重動物生存權(quán)利、反對破壞動物本性的舉動,對于保護(hù)生態(tài)環(huán)境、緩解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惡化具有借鑒意義。與此同時,無論是莊子對世界圖畫的勾勒、對人與動物關(guān)系的厘定,還是對天人合一的詮釋有淡漠人的積極主動性和主觀能動性的思想傾向,其消極情緒和不良后果同樣毋庸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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