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擬從生態傳記和電影敘事的結合部來解析紀錄片《灰熊人》,通過分析該文本自然/荒野、自傳/他傳和真實/虛構三個方面的“書寫”特點,旨在剖示《灰熊人》中這一“傳中傳”生態敘事的主題。在導演沃納·赫爾佐格的敘事中,提摩西·崔德威同時認定了自己作為影像制作人和生態戰士的身份,他追求詩性的人生與真正的荒野,傾情演繹的是一個游走在文明與荒野間的“詩與真”的自我。
[關鍵詞]《灰熊人》;生態傳記;荒野;虛構
[中圖分類號]I106.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2)01-0114-08
[作者簡介]鐘 燕(1975—),女,湖南衡陽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世界文學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外語系副教授,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生態批評研究。(北京 100871)
Title: “Dichtung und Wahrheit” in Grizzly Man
Author: Zhong Yan
Abstract: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documentary Grizzly Man from a perspective of ecobiography and movie narrative. By studying three primary “writing” characteristics of the movie text ― nature/wilderness, autobiography/biography, and fact/fiction, the paper aims to explore the theme of this ecobiographic movie. The director, Werner Herzog, narrates a life story of Timothy Treadwell as a documentary filmmaker and an ecowarrior, a hero between culture and wilderness and of “Dichtung und Wahrheit”.
Key words: Grizzly Man ; eco-biography; wilderness; fiction
提摩西·崔德威(Timothy Treadwell),浪子與英雄,在阿拉斯加的荒野中獨自露營,與熊為伴,毫不設防,一連十三個夏天。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他用攝像機記錄下了自己遭遇大灰熊的點點滴滴,共一百多小時的生態紀實錄像是崔德威用“事實的真實”書寫的灰熊人日記,某些影像紀錄拍攝的時間除日記中常見的年月日外甚至精確到了時分秒。2003年10月5日晚,灰熊人崔德威遭到灰熊重襲喪生,他的影像日記之筆——攝影機(倉促間沒被打開鏡頭蓋)錄下了他生命的最后六分鐘。
沃納·赫爾佐格(Werner Herzog),紀錄片大師,排名美國《娛樂周刊》“世界最偉大導演”第35位。在2005年發行的影片《灰熊人》里,他既當編劇導演,又親自做專訪、念旁白,然而更多的卻是剪輯了提摩西·崔德威自己拍攝的錄影。赫爾佐格力圖重現崔德威的灰熊人之路:一個浪子自編身世,通過電影奇觀華麗轉身的故事;一個在社會和自然間往返,在“事實的真實”和“虛構的真實”中游走,用獨白進行對話,以死亡祭獻自然的影像藝術家和生態主義者的故事。
《灰熊人》是一部自傳片,也是一部他傳片,更是一部生態傳記片。為剖析主題,本文著重從生態傳記和電影敘事的結合部來解析電影《灰熊人》“書寫”行為的三個特征,即:文明與荒野的抉擇;自傳與他傳的交織;真實與虛構的藝術。
一、文明與荒野的抉擇
瓦爾登湖畔的梭羅(Herry David Thoreau)從一條侵入湖境的鐵路線預見到了工業文明與自然荒野之間的矛盾,提出了“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護這個世界”①的觀點。梭羅對美國最早期的自然寫作作家威廉·布雷德福(William Bradford)情有獨鐘,因為這位新大陸的開拓者對于“滿目蒼涼”的荒野世界的深情描述不是起源于紳士們從城市對自然的想象,而是起源于“農夫的窗口”。②事實上,布雷德福在《普利茅斯開發史》中描述“荒涼野蠻”色調的美國新大陸時感嘆說:如果拓荒者們“回顧身后,那里則是他們橫渡過的大洋,如今已成為把他們與文明世界隔開的屏障和鴻溝。”③布雷德福筆下的自然影像及他對文明世界的“回顧”,似乎向我們揭示了美國自然文學從一開始就烙上的一種雙重矛盾:“對自然的熱愛與恐懼相交織,對物質文明之追求與保留凈土之向往相抵觸。”④
《灰熊人》是用攝像機書寫的自然文學,它特寫凸顯了自然荒野與物質文明的矛盾。崔德威在文明與荒野間徘徊游走,他是個矛盾體。導演赫爾佐格在旁白里說:“他在與文明抗爭,是同樣的這種文明曾使梭羅住到了瓦爾登,使約翰·繆爾走入了荒野。”⑤
如同曾拒絕交稅的離經叛道者梭羅,崔德威說如果必要,他會是個持異見的美國人。影片中2001年的阿拉斯加保護灰熊探險之旅即將結束之前,崔德威在自架的鏡頭前怒罵特邁國家公園的工作人員,因為兩個月里他們只在公園上空飛巡了兩次,卻對自己保護灰熊的行為橫加干涉。崔德威因此而遷怒制定條規限制其行動的美國政府,忿恨譏笑那些挖苦過他的人,詛咒漁人、偷獵者以及以熊謀利的攝影師、旅游者、商人。誠如赫爾佐格所評,崔德威不可和解的最大的敵人其實是整個人類世界和人類文明。
文明社會里的酒精、毒品和槍支曾經差點要了崔德威的命。在鏡頭前的自白里,崔德威講述了自己酗酒成性不能自拔的過往,是大灰熊“創造了奇跡”,救他于沉淪的深淵。他動容哽咽著說:“以前我沒有生命,現在我才有了生命。”而這種新生,是大灰熊給的。在他1997年發表的自傳《還好遇見大灰熊》里,我們更看到了一個不僅酗酒而且吸毒、斗毆的浪子。他寫道:“毒品也進入了我的生活,與酒精共同分享我的生命,啃噬著我的靈魂。”一次過量服用海洛因曾讓他擦肩死亡。在頹廢的生活里,他因斗毆幾被槍殺,“所以隨身揣帶槍支,即使到公共場所,也不會忘記在褲腰帶上插上手槍。晚上睡覺時,也一定把門鎖上,并且在床邊放了一把M-16手槍”。⑥
與其在文明中沉淪滅亡,不如在荒野中振作重生。崔德威自小就保護青蛙,憐愛松鼠,渴望荒野。他在文明社會中行尸走肉般的茍活里,終于想到自己還有一條退路:“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多么渴望能騎著野馬,或呼喝著狼群疾離人群而去,去到某個地方,沒有城市中喧鬧的車聲,也沒有刺眼的霓虹燈火,一個寧靜、無紛擾的地方。那里,就是我的庇護所。在生命意義所存無幾的時候,這個地方是我唯一的冀求,我必須找到它,否則只能死去。”①阿拉斯加是崔德威的夢想之地,那兒如他所愿,是個有山、有水、有許許多多野生動物的美麗的地方,阿拉斯加的冰川地貌將崔德威與文明世界隔絕開來,讓他“離人們遠遠的”。導演赫爾佐格認為狂野的阿拉斯加是崔德威靈魂的象征。在荒野的營地里,他與文明抗爭,與心魔決斗。
1989年初訪阿拉斯加后,自1992年起的每個夏季,崔德威以大灰熊保護者的身份住進了阿拉斯加的灰熊棲息地,把那兒當成了自己的家園。在日記中,他經常說人的世界是不屬于他的,原始的大自然才是他的家,狐貍提米一家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他們經常一起嬉鬧。他清楚人熊有別,但努力地讓自己與熊之間的身體距離一步步地減少。他給常遇到的大灰熊一一取名,影片中他親切熟稔地呼喚16只大灰熊的名字,看他們吃蘆葦捕鮭魚打架戀愛,為他們唱溫柔的歌。他觸摸大灰熊的鼻子,與大灰熊一同游泳。他與熊聊天,學熊吠以驅逐人類。在與生物學家瑪妮·蓋德的信中,他說:“覺得自己想變成一只野生動物”;“必須變成一只野生動物以適應這兒的生活。”在逃離文明的崔德威眼中,野生動物,尤其是大灰熊,是荒野的象征。崔德威對荒野的愛,融在了他對大灰熊的親近里,融在了他對大灰熊的想象里。
然而,在逃離與皈依之間,我們見到了崔德威對文明與荒野的矛盾態度。
可樂與收音機是文明的產物,卻似乎是崔德威離不開的東西。崔德威愛喝可樂,雖然“感到罪惡”,但在他的行囊中除了野外生存的必備品與食物之外,還有一大箱可樂。②他不帶與外界聯系的通訊設備,但每次必帶收音機。收音機可以聽天氣預報,除此之外,新聞、廣告、搖滾樂都是崔德威愛聽的。在“禁區”的黃昏,他會寫寫日記或讀點書,同時“不知道什么原因,總會把收音機轉到搖滾樂電臺”。有時候晚上他“會把音量調大,感受一下新搖滾樂的威力”。只有在搖滾樂電臺受到干擾時,才“決定關掉收音機,忘卻文明的靡靡之音,全神諦聽野地天籟”。③
崔德威對于人類之文明愛恨交加。作為紀錄片制作人和大灰熊研究者,他給成千上萬的孩子講述關于大灰熊的知識和故事。他希望喚起人們尤其是青年人對大灰熊的新認識和保護之心,并以之為己任,樂此不疲。他對于人類世界是寄予希望的。但當人們不理解他的研究工作或嘲弄污蔑他時,他失望憤怒,甚至抱了以死亡警醒世人的決心。他在與朋友的信中說:“很多時候我覺得死是最好的選擇,我的工作將會更被人重視,情況會完全不同,但我活著時卻做不到這一點。”
從某種意義上說,崔德威對于人類及人類文明的希望,更多的是逃離,這導致了他的死亡。他對于荒野的愛戀同樣是他死亡的原因。
2003年9月底,探險和與熊同處的生活如往年一樣結束后,他與女友到阿拉斯加南部的科迪亞克島準備坐飛機返回加州。據崔德威的日記記載,他與一名肥胖的機場工作人員就機票的有效性問題發生了爭執。“我真痛恨人類世界!”他寫道。就這樣,他決定干脆再回到“灰熊迷宮”,回到他的大灰熊身邊。
崔德威的營帳外不設電網,他與熊相處的日子里從不帶槍,甚至連一般探險者常用的催淚彈都不用。他真的認為熊完全是人類的朋友,根本不怕熊嗎?并非如此。影片的一開頭,我們就聽到崔德威在兩只熊愛德和勞迪旁邊說:“如果我要留在這里,我必須沉著鎮定,一旦表現出怯弱,他們便會把我趕出去,他們會殺死我,把我撕成碎片,那我就沒命了”;“我能嗅到死亡的氣味。”他還經常自問類似這樣的問題:“老灰熊奧利會不會殺死并且吃掉我呢?”盡管如此,他仍然堅持毫不設防,一方面他自認為已經懂得了熊的語言,能有效引導大灰熊,化解災難;另一方面,自命為大灰熊保護神的他像繆爾一樣認為“地球上每一個存在物都擁有與其他存在物相同的生存權利”①,不應當虐殺灰熊。他在被問到會不會在生死存亡關頭后悔沒帶槍時回答說:“我絕對不會只為保衛自己的性命而去殺死一頭熊。也不會去熊的家園殺死一頭熊。”
當文明的逃亡者皈依到荒野——一個壯美與危機同在的世界后,他獲得了精神的新生。但13年后,他被荒野中一個無情的危險因素奪去了生命。
二、自傳與他傳的交織
從故事內容看,《灰熊人》是一部以保護大灰熊為中心,記錄文明與荒野的沖突矛盾在主人公崔德威身上如何糾集的生態傳記片。從影片形式看,導演赫爾佐格主要通過對主人公自己拍攝制作的100多個小時的紀錄片進行剪輯整理,加插一部分訪談影像和旁白完成了電影的制作,該電影文本堪稱自傳與他傳的合體。著名意大利電影攝影師維·斯特拉魯說:“電影攝影就是在膠片上用光寫作。它可以在銀幕上創作出我心里想的形象情緒和感覺。”②影視文本在傳情達意上與紙質文本相同,甚至因其獨特的聲畫效應,更有超越之處。戴錦華在她的《電影批評》里指出:“我們可以毫不遲疑地說,電影是二十世紀人類創造的最大奇跡之一。電影作為奇跡,不僅是指作為偉大科技發明的電影攝放機器和技術,而且是指電影與敘事藝術‘偶然’——20世紀最奇妙的偶然——的撞擊和結合。”③可見,電影敘事被稱為一種奇妙的呈現方式,一種奇跡,而《灰熊人》正是電影敘事奇妙呈現的典范。
《灰熊人》是“影中影”,即“傳中傳”。它是崔德威的自我形象構建文本,更是導演赫爾佐格為一個心里已有的傳主形象創作的作品。趙白生認為:“傳記作家和自傳作家不能相互替代,一個管窺別人,一個錐探自己。工具不同,方向不同,對象不同,所捕捉的事實當然迥異。與傳記事實以個性為焦點不同,自傳事實兩方面的軸心是自我。”④下面我們從自傳事實和傳記事實兩方面來分別探討《灰熊人》作為自傳和他傳的不同特征。
崔德威“錐探自己”,發現自己不適合生存在人類社會,當他以“一朵溫和的花”、一個“和善的勇士”形象出現在灰熊面前時,自己的精神得到了拯救。崔德威用攝影機探尋荒野的壯美與神秘,同時也探尋自我。在自己架設的“錐探”之筆前,崔德威自白說:“如果有上帝,他一定會非常非常高興看到現在的我。如果他能看到我是多么愛大灰熊,多么崇拜他們,多么敬畏他們,與他們多么融洽,他們給我多么好的研究經驗,我把照片、錄像免費提供給全世界的人們。這是有意義的事情。我為自己感到高興,我很高興能做這樣的事情。我希望我能一直做下去,真的希望自己能夠。”研究大灰熊,傳播關于大灰熊的知識,給了崔德威生命的意義。他為自己從酒鬼到受孩子們歡迎的“勇敢王子”、“大灰熊的保護神”,從“沒有什么可給這個社會”到成為“全國名人”的轉變而高興。
就像小時候拿一根木棍與以傷害一桶青蛙為樂的人作斗爭一樣,崔德威決心同蓄意要傷害大灰熊的人斗爭,但這次不是拿木棍,而是用自己的生命。他認為,“灰熊迷宮”里的大灰熊沒人保護,遭人威脅。“灰熊迷宮”灌木叢生,草盛坡陡,整片都屬于大灰熊的路徑系統或棲息地,那是危險的禁地,是連愛斯基摩人都不去的地方,然而,崔德威決定把命運“交到大灰熊的手中”。明知在那種灰熊之地扎營應該在空曠處落腳,但他卻把帳篷扎在了草叢的隱蔽處,以防盜獵者發現。崔德威說:“每一天每一秒,在叢林里甚或在帳篷里,我都生活在受傷甚或是死亡的邊緣。但我非常感謝生命,感謝每一天每一秒能看到大灰熊,能呆在‘灰熊迷宮’的時間。”每到9月底近10月的時候,崔德威總是臉上抹油彩、身穿迷彩掩護裝靜候在叢林里等候偷獵者。崔德威一遍又一遍地宣稱:“我可以為這些動物而死。”
赫爾佐格“管窺”傳主,通過調查訪談得到大量的傳記事實,真相是:崔德威徒有“大灰熊保護神”的虛名。人熊關系中,雖然崔德威離不了熊,熊卻離得了他;熊救了他,但最后也殺了他;他救不了熊。訪談中,卡特邁國家公園及自然保護區的管理員介紹說,崔德威宿營的“灰熊迷宮”、“禁區”等地都在卡特邁公園保護區范圍內。近20年里,偷獵在阿拉斯加很少發生。阿拉斯加大概有35000頭熊,數目比較穩定正常,政府只是每年按6%的比例獵獲灰熊,例如在科迪亞克島大約3000頭熊中每年捕獵160頭左右作為一項經濟收入,這樣仍能保持灰熊的數量,這也是一種所謂“可持續捕獵”模式。可見,捕獵者與美國政府都認為,崔德威的固執保護是多此一舉,甚至是徒增麻煩。
相信很多“人類中心主義”的觀眾不會考慮每一頭大灰熊生命的“生存權利”,導演赫爾佐格似乎也是以偏執狂的病人身份來定位以生態戰士自居的崔德威,因為他評價崔德威“無視數據,對他的敵人——偷獵者越發疑狂偏執”。這樣的旁白,出自一位以拍攝偏執怪異者的電影而成名的大師級導演之口,無疑會影響電影觀眾對傳主的評判。“在影視傳記片中,傳主往往已不是純粹的傳主,而是編導心目中的傳主,他帶有審美主體的認識和把握、理解和闡釋”。①為每一頭大灰熊爭取生存權利的崔德威,在導演眼里及眾人心中已被釘上了批判的靶心。
但總的來說,赫爾佐格不愧為紀錄片大師,他盡量用寫實的手法來拍一部現代傳記影片,使作品具有近代傳記的特點:“就事敘事,實事求是,無論英雄或常人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②大量運用崔德威自拍的影像紀錄來還原一個真實的傳主是導演的聰明之處。崔德威在100多個小時的資料里記錄下的與入侵者最近距離的遭遇是在2001年8月1日4:35分18秒,他看到一群漁獵攝像者在大灰熊昆西旁邊,有人向毫無挑釁行為的昆西扔石頭。崔德威傷心憤怒,但他選擇了如實拍下情景,并不暴露自己去保護昆西。盡管崔德威說自己曾因挺身而出遭捕獵者用槍支瞄準的威脅,但這次“大灰熊保護神”的表現明顯很不夠。當然,崔德威或許有自己的理由:也許他的行蹤不宜暴露?因為他已是名人;或是因為公園管理處正在找尋違反種種條規的他?我們只能作種種猜測。
訪談是赫爾佐格了解傳主的又一有效途徑,通過訪談,觀眾也對傳主加深了理解。盡管曾一次又一次感謝慶幸大灰熊沒有吃他,崔德威最后還是葬身熊腹,真正成為了熊的一部分。他與好友凱瑟林·帕克說過:“如果我沒有回來,那是我心所愿的,那是我想要的歸宿。”他了了夙愿。但是,那只大灰熊吃人后被人察覺了。之后,人類文明的產品——槍支,也就是崔德威從來都不肯帶到阿拉斯加的武器,向那只大灰熊不斷發射子彈,把它的頭、頸、全身都打破了。那是人類報復的子彈。飛行員威利·福爾頓是崔德威的朋友,他在2003年10月6日那天準備接送崔德威一程,是崔德威死亡現場的第一證人,也是唯一沒有攜帶槍支的大灰熊之死的目擊者。他不無遺憾地說:“這其中最殘酷的事情是,提摩西不想要有任何熊被殺,哪怕是他們已經吃了他。如果沒人發現現場,沒人發現任何殘骸,沒人發現他的營地,他會特別高興。”威利顯然為自己不幸發現了現場、導致了殺人熊的被殺而懊悔,為沒有幫助朋友完成真正的護熊心愿而難過。崔德威之死成為了卡特邁國家公園及自然保護區第一起熊吃人事件。大灰熊的保護人喂了熊,吃人熊因此而被射殺,崔德威保護得了熊么?誰之過?
限于“真實是傳記之本”①,對于傳主的死亡,自傳作家只有猜測的份,而他傳作家才有敘事的可能。傳記事實在“傳中傳”的形式中完成了對傳主形象的構建。
三、真實與虛構的藝術
自傳研究專家保爾·約翰·伊金認為:“所有自傳中的自我必定是一個虛構的形象”;“虛構及想象的過程是所有活著的人生活之真實的核心要素,也是所有為這個人作傳之藝術的核心要素。”②在此發現之后,“自我只是一種虛構”成為共識。后結構主義理論家與傳記作家開始用一種矛盾的方式來寫自己的傳記,有的甚至在發表著作時同時署上真實姓名與筆名。③
這種對自傳的理解與創作用在崔德威的自拍紀錄片上同樣合適。亞當斯多年后才明白,盡管“相片從來都被用來證明彼時彼景而不是為了塑造人物,但幾乎從攝影術被發明的那一刻起,相片就被包括在虛構里邊了”。④我們可以把拍照推廣到整個攝影,到20世紀出現的電影。從欣賞那么多故事片的經驗中,不管是導演還是一般觀眾,都不難理解拍攝紀錄影片完全可以是虛構的過程。
紀錄片是真實與虛構的藝術,尤其當拍攝者如崔德威般具有表演天分和抱著演員夢想時。
先從署名和身世說起。成為“大灰熊保護者”后的崔德威是能給朋友帶來歡樂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叫提摩西·崔德威,全美國的人都知道在阿拉斯加的“灰熊人”叫提摩西·崔德威。他向朋友說自己是來到美國的澳洲孤兒,盡管他的口音很不像,但不管他來自哪里,朋友們喜歡這個永遠蓄著“英勇王子”發型、是沖浪好手、是大灰熊實地研究專家的他。
在自傳《還好遇見大灰熊》里,他說自己的父母離異,少年時便喝酒吸毒報復父母。⑤赫爾佐格他傳中“事實的真實”出賣了提摩西·崔德威自傳中“虛構的真實”。崔德威現住加州的父母出現在了赫爾佐格鏡頭里。原來,崔德威出生成長在美國紐約長島一個穩定的中產階級家庭,有四個兄弟姊妹,父母至今安好和睦。他原本叫提摩西·德克斯特,父親對他擅自改了姓而不是名耿耿于懷,并很難理解一個一心要做藝術家的兒子。一個藝術家塑造自我首先要有一個虛構的身份和名字。崔德威以自己紀錄片中的“灰熊人——大灰熊保護者”身份而聞名,大家非常尊重他作為影視藝術家和生態主義者的成功,尊重他的身份虛構,至今仍叫他崔德威。同是影視藝術家的赫爾佐格能夠理解崔德威,稱他為“一個自造的明星”。在母親的影響下,崔德威是個愛動物的快樂少年,松鼠威利是他最好的朋友,TEDDY熊是他最愛的玩具。他與人相處很好,成績中上,因跳水出色獲獎學金上了布拉德利大學,但因背傷沒能繼續跳水。他喜歡表演,但因沒能被第一流的電視劇CHEERS選為演員而酗酒吸毒,自暴自棄。崔德威對父母說他僅次于后來因CHEERS一劇一炮走紅的Woody Harrelson,是演員角色的第二人選。落選CHEERS是崔德威人生里的“重創”,父親說他因成為名演員的夢想破滅而從此“一蹶不振”。
1989年在阿拉斯加第一次看到大灰熊后,沉淪的崔德威被大灰熊的野性之美所震撼,他決定重新做人,與大灰熊為友,幫助大灰熊。做了兩年的準備工作后,自1991年到1998年的8年里,崔德威為熊歌哭,并用拍照和日記的方式記錄了一種“與熊共舞”的全新生活。1997年,他的自傳《還好遇見大灰熊》發表。1999年,探索電視網絡(Discovery Networks)與他聯合拍攝了電視特輯《灰熊日記》。從1999年到2003年,崔德威用攝影和日記的方式記錄了自己每個夏季的“灰熊險旅”。同時,他還創辦了愛熊護熊的“灰熊人”民間組織,以期通過教育的方式把大灰熊的地位提高到與鯨魚、海豚同樣的位置,讓人們與熊和平共處,保護荒野。①到2001年,崔德威已成為生態保護界與電視媒介的名人。他走遍全美向孩子們講述自己的“灰熊人”故事,傳授大灰熊的知識。他經常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全國性的電視節目如“探索發現”頻道(Discovery Channel)、哥倫比亞比亞廣播公司的“the Late Show with David Letterman”和國家廣播公司的 Dateline NBC頻頻請他上鏡。②崔德威作為生態主義者和影視藝術家的身份完全確立了。在全國播放的崔德威自編自演的生態紀錄片里,他的演員夢得到精彩實現,他對于自我的想象和虛構正在走向真實。攝影機這個20世紀的奇跡,有時比一只筆更能產生震撼性的影響力。光影之中,浪子已成輕描淡寫的過往,崔德威以“英勇王子”的姿態華麗轉身。
赫爾佐格尤其欣賞作為影視藝術家的崔德威。采訪完兩位為崔德威的“反人類環境修道”辯護的生態學家后,赫爾佐格說:“我也想為他辯護,不是用生態學家的身份,而是以電影制作人的身份,他錄影到如此壯觀的即興創作片段,就算是導演加上他的全體工作人員都不敢夢想。”崔德威肯為一個鏡頭重拍上15遍,更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為紐帶拍攝的影片所揭示的荒野之美無與倫比。赫爾佐格舉例說,在重拍的空擋,在崔德威用攝像機拍下的無人靜景中,自然是主角,其奇異神秘之美震撼人心。
赫爾佐格認為崔德威在探尋荒野,找尋自我。生態傳記片的確是自然與自我最完美結合的展現。誠然,在生態主義者和電影制作人之外,崔德威的自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演員的自我。在拍片尤其是重拍時,崔德威極其注意自己作為演員的裝束,比如帶沒帶太陽鏡、額上扎不扎方巾、扎什么樣的方巾等。他非常具備一個演員的情緒表現力,或激憤,或悲憐,或欣喜雀躍,或哽咽哭泣,或溫柔親切。他知道自己在演出,所以力傾情深,因為他的舞臺是天地,他的戲是人生。
崔德威在天地大舞臺上真正傾情演出的人生之戲是一般人學不來的。他愛大灰熊,也愛荒野里其他的野生動物和昆蟲,其即興作品中的虛實之美讓人驚嘆。僅舉拍攝狐貍和蜜蜂兩例。像大灰熊“巧克力先生”一樣,狐貍提米是“荒野上的精靈”,崔德威十多年的朋友,它經常會不請自到,到鏡頭前做特寫模特,或是帶著孩子展示自己的快樂之家,或是與老友崔德威玩耍;崔德威則撫摸著狐貍的頭,呼吁人類停止射殺和傷害他們,給他們生存的權利。狐貍提米應該沒有演員夢,但它卻在崔德威的戲里作了精彩的演出。毫無疑義,崔德威的影片正是以這種真實的藝術之美受到歡迎的。而在蜜蜂的故事里,崔德威一邊把鏡頭對準一朵花和一只花上靜立死去的蜜蜂,一邊傷心旁白說:“它在阿拉斯加的荒野上傳授花粉,在工作時死去了,我真難過。勞碌的蜜蜂,它死在了這里,凄美,慘烈。我愛這只蜜蜂。”在險地生存工作的崔德威此時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最后歸宿呢?在有著演員般豐富情感和想象的生態戰士眼中,蜜蜂之死或許是一個寓言,但故事的結局很富戲劇性:“死去”的蜜蜂又動了,正在哀悼動容的崔德威馬上歡喜起來:“啊,它動了,他剛才在睡覺呀?”
死亡可以是凄美慘烈的,如崔德威選擇的這種。在死前幾小時自拍的最后一段影像資料里,崔德威總結了2003年為期4個月的“灰熊之旅”。他身著劃破的迷彩,站在阿拉斯加呼嘯的狂風中說:“大灰熊們陸續平安進洞過冬去了。工作順利。我輕了20磅,衣衫襤褸。我盡力了,為他們流血,為他們而活,為他們而死。”在最后的日記里,崔德威記下了女友艾米對自己的評價:“固執地走向死亡。”
崔德威死了,再也不會像那只勤奮工作的蜜蜂一樣歇息之后能活過來。他以慘烈的死亡作為人生戲劇的尾聲,最后一刻也不忘自己攝影藝術者的身份。他打開了攝像機,但倉促間來不及打開鏡頭蓋就被一只趁著黑夜襲擊的熊吞吃了。從他生命最后6分鐘的錄音里,我們知道,女友艾米在危急關頭有機會逃生,但沒有棄他而去。熟悉的朋友都知道崔德威了了夙愿,敬重他為自己選擇的這幕尾聲。崔德威不是孤僻的怪人,與少年時一樣,他受朋友們歡迎喜歡。他不孤獨,擁有堅貞的愛情和溫馨的友情。當然,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他為愛戀著的大灰熊而死,用生命獻祭了自然。
在13年的“與熊共舞”里,崔德威無數次地談論過死亡。他說過,他的死或許能讓更多的人關注荒野保護,而這幕死亡的尾聲難道不是崔德威早就虛構好的嗎?他終于在阿拉斯加的荒野——一個天地大舞臺上演完了自己作為生態戰士尤其是作為導演兼演員的人生之戲,虛構和真實最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在聲與影中定格成永恒的藝術。
四、結語
《灰熊人》中還有很多可待挖掘的電影敘事與生態文學相結合的啟示,比如荒野的優美與殘酷、大自然的規則、生態保護者的自然位置等等。限于篇幅,本文僅討論了影片文本作為生態傳記片所呈現的荒野與文明、自傳與他傳、真實與虛構三方面的特點,以期作一次影視文本生態傳記角度解讀的嘗試,從而揭示《灰熊人》這一“傳中傳”影視敘事的主題。
作為他傳的《灰熊人》中,導演提供的以下兩個傳記事實或可進一步證實傳主在如戲人生里裝扮著演員:一是崔德威與好友茱兒·帕洛瓦克的初識是在一個如劇院般的主題餐廳,當時崔德威在“格列佛游記”的主題里扮演一個英國鄉紳;二是崔德威在其影視作品里隱瞞偶爾攜帶女友探險的真相,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孤獨的戰士。
綜上所述,從赫爾佐格制作的《灰熊人》中不難看出,我們的演員提摩西·崔德威同時認定了自己作為影視制作人和生態戰士的身份。他追求詩性的人生與真正的荒野,勇于犧牲。他傾情演繹的是一個游走在文明與荒野間的“詩與真”的自我。
責任編輯:胡穎峰
①Henry David Thoreau, Walking in Henry David Thoreau: Essays, Journals, and Poems, Dean Flower,eds., Greenwich, Conn.: Fawcett Publications, Inc., 1975, p. 534.
②F. O. Matthiessen, American Renaissance: Art and Expression in the Age of Emerson and Whitman,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 p. 116.
③James E. Miller, JR, eds., Heritage of American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the Civil War, Vol. I ,San Diego: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91, p. 62.
④程虹:《尋歸荒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8頁。
⑤筆者根據Werner Herzog2005年影片作品Grizzly Man英文音頻及腳本翻譯。下文中凡是影片文字不再標注。
⑥崔德威:《還好遇見大灰熊》,簡伊玲譯,臺北:皇冠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12-14頁。
①崔德威:《還好遇見大灰熊》,第17頁。
②崔德威:《還好遇見大灰熊》,第86頁。
③崔德威:《還好遇見大灰熊》,第233頁。
①Roderick Frazier Nash, The Rights of Nature ,Bost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89, p.43.
②[意]維·斯圖拉魯:《〈現代啟示錄〉攝影師訪問記》,《世界電影》1983年第3期,第219頁。
③戴錦華:《電影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前言”第5頁。
④趙白生:《傳記文學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頁。
①全展:《傳記文學:闡釋與批評》,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7頁。
②楊國政、趙白生:《傳記文學研究》,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頁。
①趙白生:《傳記文學理論》,第52頁。
②Paul John Eakin, Fictions in Autobiograhy: Studies in the Art of Self-Representation,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5 , pp. 3-5.
③Timothy Dow Adams, Light Writing Life Writing: Photography in Autobiography ,Chapel Hill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0, p. xviii.
④Timothy Dow Adams, Light Writing Life Writing: Photography in Autobiography, p. 1.
⑤崔德威:《還好遇見大灰熊》,第12頁。
①見http://www.grizzlypeople.com/.
②見http://en.wikipedia.org/wiki/Timothy_Treadw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