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隆芳,丁大貴在煤礦出事了,喊你趕快去一趟。黃村長的聲音,射破燠熱的天空,落進袁隆芳耳朵里。
左眼跳財,右眼跳巖。袁隆芳吃了早飯,坐在灶房里宰著豬草,思慮著怎樣喂豬種菜掙錢,盤兒子丁小聰讀書,給婆母買一點好東西吃,給丈夫丁大貴治病,右眼皮又急劇痙攣起來,一揪一扭一抽一搐的。鄉間習慣,眼皮跳,找一點紅紙貼在眼皮上,據說就能消災避禍。于是,袁隆芳擱下手中菜刀,起身去隔壁問堂弟媳婦黃叢珍有紅紙沒有,說這幾天右眼皮跳得厲害,不知道要出啥子事。黃叢珍安慰道:那是說的。翻箱倒柜,左找右找,最后見灶神爺是紅紙印的,不想撕破得罪灶神爺,可袁隆芳緊跟在身后,沒辦法,她只好沿底邊撕下指甲蓋那么大一個角。袁隆芳忙把臉仰著湊過去:幫我貼上。
再從黃叢珍家里出來,袁隆芳那張清瘦骨感的臉相,便被改造得有一點滑稽了:右眼細長的眉毛下,打濕的紅紙流下的汁液,有如一脈血痕掛在眉梢旁。她全然不知,坐回小板凳繼續宰著豬草,想著山巒一樣連綿的心事。
別人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盼望自己的子女學習好成龍成鳳,袁隆芳只想在城里讀高中的丁小聰學習差,盡早回家,去學一門手藝;或者出去打工,掙一些錢來貼補家用。偏偏丁小聰學習很好,那個眼鏡老師說,肯定考得上重點大學。重點啥意思?是不是不收學費?老師又說不是,說只是今后好找工作。不曉得眼鏡老師哄沒哄人,讓袁隆芳心頭像剛生了娃兒一樣空落落的沒底。你想,十七歲了,不但不能自食其力,每月還要家頭供三四百元生活費,加上學費書本費,一年好幾千元。人家灣頭劉小梅,跟丁小聰是初中同學,沒讀高中,出去打工,掙錢回家修房子了。婆母癱瘓在床三年多了,屎尿靠接,吃飯靠喂。麻繩偏斷細的一股,丁大貴在永興煤礦打工,每月有一千多元收入,開支家用略有盈余,可病不長眼睛,找上門來纏著丁大貴。去醫院檢查,那個穿白大褂的寡骨臉醫生說:塵肺病晚期。醫了幾個月,錢醫了一大把,不見好轉,不知道還要醫進去好多。現在家庭運轉,全靠她一個人喂豬種菜掙一點錢維持。黃叢珍笑她:要是我,早被壓趴了。袁隆芳苦澀地笑笑:有啥辦法嘛,遇都遇到了,日子還不是要過下去。
正幽幽地想著,傳來黃村長的喊聲。袁隆芳一愣,丟下菜刀,起身拍拍沾在圍腰帕上的豬草渣渣,快步走到院壩邊上,敞開喉嚨問灣對面的黃村長:出了啥子事,兇不兇哦?黃村長說:可能有一點兇,叫你趕快去礦上。她覺得頭猛然一暈,眼前閃過一道紅光,又飛來一片黑云,好容易站住腳穩定神問自己:真的右眼跳巖?
袁隆芳是那種性格豁達、遇事有主見的女人,只恍惚了瞬間,便捋清思緒:請坎下幺娘幫著照料一下家里的牲畜,讓黃叢珍給自己作伴,去礦上看丁大貴出了啥子大事。永興煤礦在九柱山腳下,離家五十多里路,趕過路車,路雖然大坑小凼的,但只要湊巧,兩個多鐘頭就能趕到。
袁隆芳心慌意亂,進屋解下圍腰帕往椅子上一丟,抻抻白底藍花短袖子的確涼衣襟,低頭左右瞄了一眼褲管和鞋,正要出門,幺娘和黃叢珍卻走到了屋門口,一臉焦急地說不曉得丁大貴出了啥子事,你快一點去看一趟。袁隆芳隨手從褲包里摸出鑰匙遞給幺娘:麻煩你幫我喂一下豬和雞。眼光又落在黃叢珍身上,你跟我一路去一趟礦上。
不到半個鐘頭,袁隆芳就和黃叢珍候在了家對面的公路旁,等城里開往九柱山方向的客車。
你眼皮上貼的紅紙飛飛怪難看的,扯了嘛。黃叢珍望著袁隆芳,訕訕地一笑建議道。
不。袁隆芳說,望了一眼天上明晃晃的太陽,去黃家商店給兒子丁小聰打了一個電話,又踅回路旁等車。
好容易等來車,又擠,又熱,又急,的確涼不吸水,汗水很快濕透袁隆芳的衣裳。車過黃桷溪,油然想起第一次在這里和丁大貴相識的情境。她從巖上五孃家挑了一擔柴回家,過黃桷溪時踩滑了腳,陷進潮泥里,焦急萬分,掙扎得滿頭大汗。一個小伙子來了,見狀忙伸手把她拉上坎,把柴擔子從水里給她撈起來。小伙子問她哪里的?袁隆芳說牛角壩。丁大貴臉上蕩起溫和的笑容:我在周家壩住,順路,我給你挑一程吧。
丁大貴把柴給她挑回了家,水都沒喝一口就走了。她見這個助人為樂的小伙子周周正正,用姑娘的機智旁敲側擊知道還沒處對象,父母也見小伙子標標致致,就主動托媒說親。一年以后,袁隆芳走進丁大貴家門。
公路前端的山頭樹木竹林,不斷走近袁隆芳憂郁的眼簾,又迅速掠過含愁的眼角從身側隱退……
二
緊走慢行,下午兩點過,袁隆芳滿臉焦急,一身臭汗,和黃叢珍趕到永興煤礦。
早有人在路口迎住,貴賓一樣簇擁著,將她倆迎進一間雖然簡陋、但刻意打掃過的屋子,看座倒茶,十分殷勤。袁隆芳急于見到丈夫,進門就問丁大貴在哪里?一個腆著肚子、個子不高、身材粗壯、氣勢豪邁的人走進屋來。倒茶的那個小女子臉上含苞的笑容陡然盛開:這是我們縣煤管局高局長。又側過臉向日葵般地迎向高局長:這是丁大貴的家屬袁隆芳。
彼此都愣了一下,都覺得有一些眼熟。
黃叢珍用手肘頂了一下袁隆芳的腰眼,輕聲說:這不是那天到家里來買枇杷的那個當官的嗎?
袁隆芳終于想起了,兩月前的一天,她和黃叢珍在院壩頭喂雞,有人在灣對面喊:哪個的枇杷,賣不賣喲?袁隆芳一看,她的枇杷樹前站著兩個人,旁邊停著一輛黑烏龜車,忙說要賣。兩妯娌趕過去,那位個子矮小、穿著淡黃色T恤的男人,指著一樹顆粒又大又黃的枇杷說:聽說你們這里的枇杷好吃,我們買一點,好多錢一斤?袁隆芳想,街上賣三元一斤,我省了挑上街賣的時間和路費,就說二元五角。比較胖、有四十來歲、穿一件銀灰色T恤的男人故作吃驚道:那么貴啊,一元錢一斤賣不賣?袁隆芳微微一怔:價還得太低了吧,再作踐人也不是這樣作踐的嘛,便說:一看你就是城頭的大干部,不在乎幾個錢。你們難得下鄉來,更難得走攏我們這些窮地方,這樣,你瞧得起就隨便摘吧,我一分錢不要。胖男人聽起這話有點藐視與小看的味道,臉泛嬉笑,眼光繞著袁隆芳和黃叢珍飛了一圈,最后落腳在袁隆芳清瘦骨感的臉龐上:摘你,干不干?袁隆芳沒想到這人要占她便宜,脫口應道:好啊,我家里吃不成吃,穿不成穿,正想把男人離了,找一個有吃有穿的。今天簡直瞌睡來了遇到枕頭,那我就跟你吧,好安逸喲,坐烏龜車,住小別墅,吃生猛海鮮,還不做活路。這樣,我看你肯定是一個大官,現在大官們都喜歡玩幾大小,我老了,你只摘我劃不來,我兄弟媳婦要嫩得多,干脆你把我們兩妯娌一起摘去吧,我給你燒鍋做飯,她陪你睡覺待客。
眼前這個高局長,不正是那個胖男人嗎?袁隆芳想的當兒,高局長說著你好,把指頭豬兒蟲一樣的手掌伸在了她的面前。袁隆芳蒙了,三十九歲了,還沒給誰握過手哩,更不要說當官的了。她拘謹惶恐甚至畏怯地伸出手,立即傳來一種石頭縫里捉螃蟹、不小心被螃蟹鉗住的感覺。
辛苦了,剛攏吧,吃午飯沒有?高局長問得似乎很關切,心里陰了一下,覺得袁隆芳右眼皮上貼著的一星兒紅紙破壞了臉相,看起不很順眼。
見了丁大貴再吃不遲。袁隆芳想起高局長買枇杷的一幕,心里有一點堵,厭惡地把目光移開放在黃叢珍臉上。
高局長打尿噤一樣抖了抖握袁隆芳的手,頗費斟酌地說,我要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丁大貴不幸遇難了。
袁隆芳仿佛地面像地震似的搖晃起來,大腦暈乎乎的一片空白,麻木地跟在高局長闊大的屁股后面,走進一間黑乎乎的磚墻屋里。一塊門板上,停放著一具尸體,白布覆蓋著。高局長伸手一指:這是丁大貴的遺體。袁隆芳被電流擊中似的渾身一顫,揭開蓋尸布一看,丁大貴一臉煤灰,雖然擦洗過的,但擦洗得不干凈;已經換了黑色的壽衣壽褲。她大著嗓子喊了幾聲丁大貴。她不信丁大貴死了。她一清二楚地記得,前天晚上,丁大貴說要去煤礦做活,她阻止他:病都沒好,慌啥嘛慌,過幾天等病好一點再去不遲,錢掙得完嗎。丁大貴愁腸百結的目光落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長嘆了一口氣:醫不好了,還是去做一點活吧,耍死不如累死。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有錢盤小聰讀書,有錢給老母親買好東西吃的。袁隆芳疑惑地望住丁大貴:總有一天是啥意思?丁大貴淡淡地笑笑,顴骨分明的臉上布滿苦澀與無奈:不說這些了,睡覺。第二天天沒亮丁大貴就去了煤礦,誰知一去竟成永遠。
丁大貴,丁大貴,你答應我啊!袁隆芳急切地呼喊著。丁大貴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袁隆芳用力搖他的肩膀,搖那個為家庭撐起大梁的肩膀:你睡著了?你睡著了嗎?任憑袁隆芳怎么搖怎么喊,丁大貴悶不做聲。袁隆芳一下撲在丁大貴身上,發出一聲如曠野餓狼的嗥叫:丁大貴——啊——,你個沒良心的,咋舍得丟下我們一家老小不管了啊——
哭聲粗粗細細,顫顫抖抖,擴散開去,碰著墻壁,又彈回來。在場人的心被揪得很緊,臉上萌出深深淺淺的同情。黃叢珍嚶嚶啜泣,眼淚婆娑。鎮上一名女干部,上前試圖勸解袁隆芳節哀。手剛觸到袁隆芳的肩膀,袁隆芳像怕誰把丁大貴搶了去似的,伸手緊緊箍住丁大貴,差一點把丁大貴推下停尸板。高局長渾身發冷,像站在寒風中。他知道家屬正在悲傷時,任何勸說都無濟于事,示意女干部等等再說。直到袁隆芳哭聲告一段落,進入低聲哽咽抽泣時段,高局長才摸出一包紙巾遞向袁隆芳。袁隆芳沒有接,低下頭撩起衣角在臉頰上抹了一下淚。礦區灰塵重,浮塵攪著淚水,在袁隆芳臉上留下了清晰的淚痕,左一撇右一捺的;那星避兇祈祥的紅紙,仍然矚目地緊貼在她的右眼皮上。
丁大貴是怎么死的?袁隆芳問,眼光落在高局長豐潤油光的臉上。
高局長對站在身旁的煤礦李老板瞄了一眼。李老板會意,給袁隆芳解釋道:今天早晨七點過,他給同華富一起在礦井下爆破作業時,兩人同時被炸死。原因嘛,縣煤管局正在組織人員調查。
袁隆芳眼含淚水木立半晌,慢慢移動脖子在屋里尋找東西。那位鎮上女干部眼尖,抽身從隔壁屋里拿來一個淺綠色塑料臉盆,取了毛巾,打了一盆水端進來。袁隆芳撈起洗臉盆里的毛巾擰掉水,精心細致地擦洗起男人的臉來。那張臉啊,袁隆芳第一次見到時感激不盡;第二次見到時怦然心動,害羞地低下頭;后來曾用溫柔的舌尖熨烙過每個毛孔,現在卻像川南隆冬灰黯陰沉的天空,沒有絲毫生氣和表情。她神思一恍惚,仿佛看見了丁大貴前天跨出門檻時對她那抿嘴一笑,盡管很淺很淺,很淡很淡,她還是捕捉到了,心里一沉,沒有往深處想。
袁隆芳解開丁大貴的壽衣,見胸部有一團碗口大小的醬紫色淤血,皮肉模糊。丁大貴正是被一坨煤矸石擊中胸部當場死亡的。袁隆芳用顫抖的指尖輕輕地摸了摸,站在身旁的黃叢珍也湊近臉看了看。良久,袁隆芳才慢慢把壽衣衣襟牽來合上,準備去解壽褲。高局長忙向身旁的李老板遞眼色。李老板一步走到袁隆芳面前說:袁大姐,肚子肯定餓巴背了,去把午飯吃了再說吧。
袁隆芳仿佛沒有聽見,不為所動地繼續著手上動作。
李老板搓著手,氣血不很好的臉皮子苦瓜似地一擰,一籌莫展地看高局長。高局長接住李老板的目光,鼻孔咻出一股氣,吃了黃連一樣搖了搖頭。
突然,袁隆芳像被鋒利的刀子割著指頭似的縮回手。黃叢珍瞟了一眼,臉一紅,慌忙背轉身去。
丁大貴褲襠里沒有了那個重要部件。
袁隆芳的目光迎面一刀子殺在高局長的臉上:丁大貴的命根哪里去了?
聽袁隆芳的口氣,那部件似乎被高局長給弄走了。高局長心里有些不愉快。他查看過丁大貴的尸體,胸部被炸開了一個窟窿,襠間那玩意兒,也被無情摧毀。為了盡量讓家屬對遺體滿意,他吩咐李老板請來縣醫院外科醫生作了整形,窟窿里填了棉花,貼了膠布,馬虎眼看不出大問題;襠部呢,無法整理,認為只要穿上壽褲就能遮掩過去,誰會脫了褲子去查看?沒想到袁隆芳對丈夫遺體檢查得這么認真,這么細致。
命根哪里去了?袁隆芳的目光又一刀子刺向高局長,并絲毫沒有抽刀的意思。
高局長故作驚訝,冷起臉批評站在身旁的李老板:你們怎么這樣粗心大意?那么重要的東西沒有了,也不給我說一聲?然后臉上立即釀造出生動的媚笑迎著袁隆芳說,對不起,可能他們認為人都死了,只要進了火化爐,多一樣少一樣東西問題不大。
袁隆芳臉色如夏天暴雨來臨似的風起云涌急劇變化,最后定格成一道閃電一個鳴雷:死人不是人?
高局長答道:我沒說不是。
剛才,高局長見到袁隆芳那一刻,已認出了她就是那天從鄉下回城,在大灣村買枇杷遇到的那個想占她的便宜,便宜沒占到,反受到奚落的女人。當時袁隆芳說“我去給你燒鍋煮飯,她陪你睡覺待客”,高局長隨口打哇哇說好啊,一起走吧。沒想到袁隆芳拉著黃叢珍,真的要鉆進小車給他一路走。他只好告饒:我工資低,養不起你們。打了一陣嘴仗后,袁隆芳說:哪個要跟你一路去喲,我再窮,但窮得有志氣。不像你們這些當官的,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碑坊。高局長受了洗刷,本想反駁撈回面子,怕兩個女人攔著車子不讓走,忙招呼還要犟嘴的司機,鉆進車里走了。嘿,這個婆娘好兇。車走了一程,高局長忍不住感慨道。
高局長暗忖,今天剃頭匠遇到癩子腦殼了,正不知如何轉移話題,突然手機響了,是分管安全的張副縣長打來的。張副縣長問他們事故處理進展情況如何了?說他都想來一趟的,但正在接待市里領導分不開身,指示他們要妥善處理好事故,不能留下任何后遺癥。并告訴他:盡快處理好回家,明天下午縣里要進行副縣級后備干部推薦,你符合條件,到場與不到場是兩回事。高局長很激動地回了張副縣長的話,關上手機,插進腰帶上的皮套里,心里籌劃道:不管怎么,爭取下午最遲晚上把事故處理好。現在的事,飯桌上處理最好,便對李老板說,半下午都過了,袁大姐還沒有吃午飯,一起去把飯吃了再說吧。
李老板嗯了一聲,掉頭招呼袁隆芳道,肯定餓壞了,走,把午飯晚飯一餐吃吧。
袁隆芳口氣很硬:我不去。你們要去把丁大貴的命根給我找回來。
高局長心情陰陰的:這簡直是大炮打蒼蠅的尖端課題,要說事故現場也找過了,根本不知道炸飛到哪里去了,或者說炸爛了根本找不到。他搪塞道:現場正在進一步尋找。你去吃飯吧。
袁隆芳的語調猶如冰水里浸泡過一樣生冷地說:不。你們不把丁大貴的命根找回來,我不吃飯。
高局長挨了一悶棒:要絕食抗爭啊?他指著黃叢珍,對鎮上那位女干部說,你先安排這位妹子去吃飯。掉頭招呼李老板,走,到你辦公室去說事。
三
熱浪一波一波地涌動,屋梁上那把吊扇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地旋轉著,送出的卻是火辣辣的熱風。知了在屋旁樹上,死了娘老子一般長嚎著,吵得人心煩躁。
媽——!有人喊她。回頭一看,是城里讀書的兒子丁小聰。他接到她的電話后趕來了。他身后還跟了一個人,長得很有特色,頭像放在肩胛骨上一樣,肩膀上掛著一個現在很流行的布質挎包,聲稱自己是江都律師事務所的祝律師。丁小聰看了父親的遺體,眼淚汪汪地問母親:經濟賠償的事說好沒有?
祝律師神秘兮兮地望望周圍,把聲音壓得很低地說:我是聽到你丈夫礦難后特意來給你提供法律援助的。現在賠償的標準一般是二十萬,這個是底價,我向他們多索賠部分,我們對半分。
袁隆芳神態木然,只見祝律師的嘴巴不斷地圓了扁扁了圓,開春了滿田青蛙呱呱呱的聲音貫滿耳朵。直到青蛙沒叫了,祝律師嘴唇沒動了,她才對丁小聰說:你爹的命根沒有了,只要把你爹的命根找回來,錢賠多賠少我都無所謂。
丁小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地望著母親。
祝律師那張長著雙下巴的臉突然生動起來,露出發現寶貝似的驚喜:哎呀,好啊,就這個,我保證叫他多賠三五萬元。
丁小聰緊追祝律師的話尾道:對,媽,這樣就省得你熬更守夜去勞累了。
袁隆芳一驚,把視線從祝律師身上移在丁小聰身上,心想,這不是勒索嗎?你回去讀你的書,這里的事,我曉得咋個辦。她說。
不,我要給爹守靈。丁小聰說。
袁隆芳生硬地說:叫你走你就走,這里的事,用不著你管。袁隆芳這話,分明是說給祝律師聽的。
祝律師眉毛疏淡的眉頭皺了一下道: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保證讓他們多出了錢還口服心服。
袁隆芳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祝律師感到袁隆芳在用巴掌在他臉上左左右右噼噼叭叭地抽,用刀子在他臉上輕輕重重深深淺淺地戳,心里發毛了,默立了兩分鐘走出屋去。
沒多久,祝律師和李老板來到袁隆芳跟前。李老板臉上堆著笑,對袁隆芳說:袁大姐,請你原諒我們工作上的疏忽,丁大貴的命根,我們又派人去找過了,確實找不到了,我們愿意按照你委托的祝律師說的,適當多給一點經濟賠償。
袁隆芳直戇戇地說:我沒有委托哪個律師來找你們,我不要經濟賠償,我要丁大貴的命根。
李老板掉頭問祝律師:呃,你不是說死者家屬委托你來說的嗎?
祝律師尷尬地笑笑:我給她提供法律援助,心想這事就代表她了。
袁隆芳不滿地逼視著他:誰要你代表了?
李老板頷頷首,問袁隆芳道:好吧,祝律師不代表你,那么,我愿意多給你經濟賠償,不談丁大貴命根的事了好不好?
袁隆芳果決道:我再說一遍,我不要經濟賠償,我要丁大貴的命根。
李老板的苦瓜臉又擰起來了,靜站了一會兒,走出了屋。
祝律師想說什么,袁隆芳制止他道:我不需要律師,你走吧。
祝律師嘴唇翕動了幾下,一臉尷尬地出屋去了。
四
我處理了這么多的事故,死者家屬關心的都是死亡賠償,丁大貴的婆娘日怪,關心的是男人命根,簡直不可思議。高局長聽了李老板的匯報,冷冷一笑道。
沉默。
太陽快要走進九柱山那個綠樹蓊郁的埡口了。它滿臉疑惑地仰過臉來,從窗口偷窺著李老板辦公室里的人:他們一個二個臉色陰沉眉頭緊鎖的為了啥呢?想不通,一扭頭落下山走了。
又沉默了很久,李老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聽我老人講,解放前,有人被砍了頭,收不全尸,用灰面做一個人頭,畫上眼睛鼻子嘴巴頭發,拼在死人身上安埋。縣城西街泥人李,手藝高超,捏的水滸一百零八將,跟真人一樣;叫他們的名字,都能張嘴答應,前不久參加省民間特技獻藝比賽,還得了金獎。
高局長精神了一點,微微偏過頭,瞇起眼睛問:你的意思,去找泥人李捏一個那東西,給丁大貴拼接上?
李老板探詢似的說:看可不可以嘛。
高局長喝了一口茶,想了一陣道:不失為一種辦法。你派一個人去找泥人李捏一個來試一試吧。但要快去快回,天氣大,丁大貴的尸體發臭就惱火了。
李老板說:我安排禹礦長去。于是拿過辦公桌上的電話,把禹礦長叫到辦公室,讓他迅速進城操辦這事。
這次事故遇難兩人,為避免家屬之間串通發難,遺體分別放在兩處,分兩個事故處理小組善后。高局長用電話詢問了負責同華富后事處理的煤管局錢副局長的情況。錢副局長說:哪里跑來一個姓祝的律師,在他的慫恿下,死者家屬咬死要求賠償二十五萬元。高局長說,要錢還好一點,現在這面是不要錢,要被炸來找不到了的雞巴,弄得我很頭痛。
高局長又和錢副局長交換了一些情況,去吃了晚飯,回到辦公室,等禹礦長回來。左等右等,天氣又熱啊,等到晚上十一點多鐘,總算把禹礦長等回來了。
禹礦長滿臉興奮,從一個塑料口袋里十分小心地取出一個紙包,表白道:這個泥人李,架子熬得很大,說捏那東西要倒霉,硬是不捏,我把張副縣長搬起去才請動他。
泥人李捏的命根袒露在了辦公桌上,在場的人圍過去,忍不住連聲驚嘆:這個泥人李還真有兩下子,捏得跟真的一模一樣。
禹礦長說:看吧,放到街上那一些成人用品店去,保證暢銷。
高局長苦笑了一下,吩咐李老板道:你去給他拼接上吧。
李老板招呼禹礦長和礦上另外一名員工道:走,一起去。
停尸房只有一把吊扇,很悶熱。黃叢珍、丁小聰的精神已經枯萎,眉閉眼合的了。袁隆芳則虔誠地守在丁大貴旁邊,眼里汪著淚。她不相信,丁大貴怎么突然之間就走了呢?正神情抑郁地想著,有腳步聲斷在身旁;側過臉,見李老板雙手捧著一個紙包,十分金貴的樣子。
我們想了一個辦法來滿足你的要求。李老板的眼光全部覆蓋在袁隆芳的臉上,將手里紙包打開,跟來的員工揭開蓋在丁大貴遺體上的白布,撩開褲子露出襠部,李老板上前把紙包里的東西放到襠部正中位置上,欣賞地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扭過脖子對袁隆芳說:你看看,滿意嗎?
袁隆芳眼里升起一縷亮光,上前尖出一個指頭,在那玩意兒上輕輕地觸了觸,軟乎乎的,有一種細膩柔綿的感覺;她加大一點力戳下去,李老板見了忙喊:要不得,膠泥做的,按起凹凹了還不到原。
袁隆芳縮回手一看,果然那上面有一個指頭印痕,醒目地顯現在那里。她眼里的亮光驟然熄滅。要知道,他的命根能縮能伸,能歌能舞,十分乖覺地聽從她的調度指揮;哪里像這樣,毫無生氣,一動不動,稍微沾著,就不能還原了:你們是不是做假搞慣了?袁隆芳斜偏著頭問罷,隨手拾起丟在地上,抬腿一腳踩了下去。
要不得。李老板一聲驚叫,像踩著了他的心肝五臟。當袁隆芳挪開腳時,那東西變成了一個扁坍坍的物體,豪邁悲壯地躺在地面。李老板手腳無措連聲說道:看咋辦嘛,看咋辦嘛。
高局長聞聲進屋,明知故問:怎么回事?
袁隆芳怨怒的目光迎上去:你們為啥要用假東西騙我?
高局長嘆了一口氣說:哪里會有真的來嘛。
袁隆芳不屈不撓:我就是要真的。
高局長與李老板相互望了一眼,搖頭嘆息道:你這是逼牯牛下兒啊!
袁隆芳道:逼牯牛下兒就逼牯牛下兒。
高局長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感情,語氣溫和地問袁隆芳:你看怎么辦好?你提一個具體處理意見,我們按你的意見辦行不行?
袁隆芳瞟都不瞟他們一眼,坐回小塑料凳,雙手橫放在停尸板上道:反正不能用假東西欺騙我。
高局長追著問:你的意思一定要真?
袁隆芳說:還用得著多問嗎?
高局長雙手環抱胸前,在屋里焦躁地踱了幾步,然后手一揮,招呼李老板出屋。
五
停放丁大貴遺體的屋,只有南面墻上有一個窗眼,根本吹不進涼風來,何況正是秋裹伏熱得哭、一年中最熱的天氣。吊扇也轉得有一些懈怠了,懶洋洋的沒有精神。袁隆芳的衣裳,濕了干,干了濕,但她沒覺得熱,只覺得餓;好像有蟲子啃食腸子,寡辣辣的痛。仔細想起來,還是早晨吃了大半碗稀飯,頭一天晚上剩的,心想將就吃,早一點煮午飯就是了,哪想遇上這樣悲傷的事,又急又氣,哪里還吃得下去飯?
但此刻確實餓得不行了,怎么辦呢?她望了一眼黃叢珍和丁小聰,想讓他們去找一點吃的來。見兩人坐在凳子上,身子歪倒在墻壁上,似乎已經睡著了,她愣了愣,不忍心打攪,斷了想法。還有好久才天亮?熬熬吧,熬到天亮再說。這一些人還怪,想用假東西哄我。丁大貴的命根真的炸來找不到了?還說人都死了,身上多一樣少一樣東西問題不大,這是人話嗎?人世間沒有比命根對我更重要東西了。說出來不怕笑活,從嫁到丁家那一天起,先是公公去世,接著房子失火,再后來婆母中風偏癱,自己也患過乳腺增生怪病,日子過得皺皺巴巴,捏捏角角。她只有靠緊張繁重的勞動來麻木自己,每天起早貪黑、累死累活地做,常常累得天昏地轉,腰酸背痛,唯一覺得人生還有一點樂趣、一個人活在世上多少還有一點意思,那就是命根帶給她的快樂和安慰,不然她早都怕瘋了。可現在唯一的指望,已化作了一縷輕煙飄散了,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啊?
袁隆芳正巴心巴肝、鉆筋透骨地想著心事,身后又響起腳步聲。李老板又帶著兩個人進來了。袁隆芳脫口問道:你們又用假東西糊弄我來了?
李老板打開一個布包,攤在袁隆芳眼前:這可是按你的要求找來的真東西啊。說著,揭開蓋住丁大貴的遮尸布,找準位置,將一個黑乎乎紫烏烏蠶蛹一樣的東西,放進丁大貴的褲襠里,擺放好后,對袁隆芳說,這次滿意了吧?
袁隆芳揉揉太陽穴,上前看了看,覺得丁大貴的命根疲倦了睡覺了就是那副模樣;尖出指頭輕輕戳了戳,綿軟柔滑富有彈性,嗯,沒哄我,是真的。他們是不是偷了我男人的,見我追逼得緊,沒辦法只好還了回來?再俯下身子湊近一看,袁隆芳終于發現問題:丁大貴的命根中部,有一顆豆大的黑痣,這沒有。一個疑團霧一樣漫進她的心中:他們是從哪里弄來的呢?丁大貴的找不到了,他們可以隨便拿出這樣的東西來調換,我是不是遇上盜竊團伙了?要不要報案?算了,該公安局去管,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是覺得這比假的更侮辱人。假的嘛,大家都知道,與作風無關;這是真的,不是自己男人的,就與作風有關了。袁隆芳越氣越想,越想越氣,尖出兩個指頭,筷子一樣夾住命根舉了起來。
李老板忙擺手制止:摔不得摔不得。
袁隆芳一股怒氣充盈胸口,隨手一揚,那東西騰空而起,劃過一道黑色的拋物線后,橐一聲落在地面一坨煤渣旁。
李老板上前蹲下身子沮喪地看著沒有言語,不知是緬懷這東西昔日曾隨主人威風凜凜能征慣戰的光輝業績,還是為嘴巴說起了莧菜水、花了大價錢才買來的寶物被人隨便拋擲而痛惜,靜靜地看了半晌,站起身搓搓手轉身出屋。
這是同華富的命根。
嗐——!高局長聽了李老板的報告,喘了一口粗氣,仰面倒在椅子上,十指相扣放在胸前,望著屋頂天花板自言自語道:假的不行,真的不行,他男人的又找不到,確實在逼牯牛下兒了。沉默了一陣,他對李老板說,你去把跟袁隆芳一路來的那個女的找來。
李老板迷迷怔怔地望了高局長一眼,叫來黃叢珍。
坐。高局長招呼黃叢珍道。
黃叢珍的眼光畏畏怯怯地在高局長和李老板臉上飄來蕩去,拘謹地坐到高局長拖過來的一把藤椅上。
高局長說:你是袁隆芳的兄弟媳婦,最了解袁隆芳的性格,我們有一個不明白的問題向你請教,你嫂子高不成低不就,寧肯不要賠償,也要丁大貴的命根,是不是想敲我們的竹杠?
黃從珍用一個指頭勾起墜在眼簾前的幾根發絲別在耳輪上,倦意密布的臉上泛起一絲慵懶的笑意沒說話。
高局長親自給她泡了一杯茶端去。黃叢珍慌忙站起身,嘴里說著不用不用。
高局長希翼的目光溫和如春風一樣拂著黃叢珍的臉,重復了剛才的提問。
黃叢珍當然知道嫂子的想法,但她不想給他們說,眼睛望著自己腳尖小聲回答道:你們去問她吧。
李老板打幫錘道:你說給我們聽了,我們愿意給你一定的茶水費。
黃叢珍淡淡一笑:我們農村人,沒見過錢,還是你們留著慢慢去喝茶吧。說罷起身走出屋去。
高局長心室里一股怨氣騰空而起。但他很快控制住它,思緒又飄來掛在買枇杷時見到兩妯娌的情景上。
窗外,天光開始泛白,表明夜晚就要過去,新的一天即將來臨。高局長無精打采地挪挪斜靠在椅子上的身姿,給錢副局長打了一個電話,問他那面情況處理如何。錢副局長說,經過一晚上的唇槍舌劍,同華富家屬軟了點口,但還是咬定至少要賠二十三萬,主要是那個祝律師在那里煽風點火推波助瀾。高局長又給事故調查小組的老孫打去電話,詢問事故調查情況出來沒有。老孫說:初步判定,這是一起人為事故,但還得進一步調查核實。之后,高局長吃了端來的一碗面條,想到下午要參加縣里副縣級后備干部推薦會,準備去給袁隆芳喊明叫醒,不要再糾纏在命根上,只要提出其它條件,能滿足的一定盡量滿足;要是還要在命根上糾纏,就嚇唬她有意搞訛詐,不但得不到任何賠償,還要追究法律責任。
高局長前腳走進停尸房,一個礦工后腳跟了進來。
礦工個子瘦小,像才從煤堆里鉆出來似的,一身煤灰,一臉黢黑。他提著一包東西,說是丁大貴的遺物,還有一張紙條,交給袁隆芳道:本來昨天晚上就說給你送過來的,上夜班不得空。
袁隆芳把那包東西接過手遞給黃叢珍,讓她找地方放著。她走近窗口展開紙條,好像丁大貴在她耳邊輕聲絮語:隆芳,對不起你,我走了。病太深沉了,有得這樣拖死,不如變幾個錢劃算。現在煤礦死人至少要賠二十萬元,有律師幫忙,找一些名目索賠,可以多得三五萬元。這筆錢,小聰讀書讀得,你要盤他讀大學;母親看來也活不到好久了,你要安排好母親的后事;你跟我吃盡了苦,剩下的錢,留下慢慢用,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淚水涌潮一樣漫進袁隆芳眼眶。還有一段沒看完,她遞給身旁的丁小聰,跌跌撞撞地走近停尸板,一下撲在丁大貴的身上:丁大貴,你好糊涂啊,人家不把你當人,你也不把自己當人啊?為了幾個錢,命都不要了,值得嗎?我給你說過,我有手有腳,你的病,我會想方設法給你醫;你老母親癱瘓在床,我有吃她有吃,餓不到她;娃兒的學費,我栽菜喂豬種枇杷去掙,還是供得起他的啊。
在場的人見袁隆芳感情突然發生一百八十度逆轉,十分驚訝。高局長似乎聽出了其中奧秘,走近丁小聰,伸手要他把那張惹得袁隆芳放聲慟哭的紙條給他。丁小聰迅速看完紙條后,揉成一團,吞進了嘴里,急忙上前拉住袁隆芳:媽,你是不是氣糊涂了?說話都思維混亂、投不起數了?
你媽清醒得很。袁隆芳一把撇開丁小聰:丁大貴,為了你的體面,我還讓他們一定把你的命根找來,讓你不缺一樣地離開人世間;你不給我面子,人家知道了你的行為,讓我孤兒寡母怎么在人前抬得起頭?得人家幾分錢賠償,要被世人指背脊骨罵的啊。高局長,你們趕快把丁大貴拉去火化了吧。
丁小聰大聲提醒母親道:娘,他們還沒有經濟賠償。
袁隆芳眼淚縱橫:做人不能有歪枉心,你爹為了貪圖人家幾個錢,不要命,我們哪里還有臉面要人家賠償啊?
丁小聰聽母親再次說出了爹死的隱秘,急得額頭沁出了汗水。聽大人講,對突然蒙了心子失去理智的人,一耳光就能把他打清醒;丁小聰知道母親是清醒的,但為了掩人耳目,以為真的在談胡話,啪地給了母親一耳光。
袁隆芳眼睛瞪得像燈籠,尖出一個指頭,刀尖一樣指著丁小聰道:你、你敢打我…你爹一輩子沒動過我一個指頭,你居然敢打……我……敢………打、打我…………她臉色發青,掄起巴掌,要扇兒子耳光,可是餓虛晃了,腿是軟的,不聽使喚;再想到兒子還沒長大,就跟他爹一樣貪圖錢財,又氣又急,身子像斷線的風箏,幾搖搖幾晃晃后,叭一聲摔倒在地上。觸地的剎那間,右眼眉心里的那星紅紙,像一只紅蝴蝶驚身飛起,飄飄搖搖撲撲閃閃地在空中舞蹈了一番后,停歇在遮蓋丁大貴遺體的白布單上,酷似一粒火種,要把布單點燃,把所有在場者的目光點燃。
官場中人,世面見得多,心硬,不容易被感動;但眼前的一幕,高局長真真切切感動了。買枇杷時他就覺得袁隆芳不是一個非凡的女人,通過這次接觸,他更堅定了一個判斷:這個女人了不起。因此,見袁隆芳昏倒了,他沒有任何顧忌,指揮李老板道:快,去把你坐的車開來,送她到醫院。隨即一個箭步上向,伸出雙手從地面鏟子一樣鏟起袁隆芳,摟在懷里走向屋外。
沒多少時辰,李老板那輛銀灰色的寶馬轎車,裝著袁隆芳,箭一樣駛出礦區。煤灰浮塵急忙讓路,等車子走過,又糾集成一股濃煙緊緊追住車尾;晃眼看去,青山綠水間,似乎有一條巨龍在云霧間翩然游弋……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