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突然點燃了一枚爆竹,酣睡的長澤村驚醒了,兩個女人正在村頭廝打哭嚎。
父親緊忙披上衣服沖進了夜色里,他要去趕那場綻放的美麗煙花。
母親沒有去,她從來不喜歡趕不屬于她的熱鬧。她站在窗口,窗外的白樺樹沙沙地輕言蜜語。突然,一片白樺落下來,打在窗上,仿佛另一片白樺不小心說了傷它的話,它便賭氣跳了下來,像一個女人賭氣跳樓。
母親單薄的身子戰栗了一下,任直覺,村東頭發生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父親回來便一陣唾罵,狗日的來貴,在稻草垛里和女人快活,被他老婆逮到了。兩個女人打得不像樣了,一村的人都在看熱鬧呢。狗日的,這樣事!
父親越說聲調越高,像在罵母親。母親轉身鉆進了被窩。
秋雨淅瀝。夜,已經涼透。
母親輕輕地嘆氣,或者說在心里輕輕地嘆氣。可是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母親心里的嘆息。
那時我13歲,剛上初一,正悄悄喜歡一個男生。他是別班的,逃課,抽煙,打架,談愛,就是不學習,都說他很壞,同學怕他,老師都不敢管他。可是他罩著我,他說,你這么小個,又不喜歡講話,人家不欺負你欺負誰?別怕,以后誰再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那時,他和一群男生站在樓梯口說笑,我在樓下打掃衛生,另一個同學不停地對我指手劃腳。他便沖下樓來了,他指著那個同學說,看你這了不起的樣,你不會拿掃帚嗎?不會撮垃圾嗎?不會干活嗎?光指使別人,算什么本事!他臭名昭著,那同學一見他早就嚇壞了,趕緊把我手里的掃把搶了過去。他轉身便沖我說了前面的話。他其實是一個多么好的男生啊,長得也俊,茸茸的小胡子,看得人心里毛刺刺的。可我是一粒不起眼的小土豆,他不喜歡我,他的目光追隨著另一個花樣的女孩。為他,我的心時而歡騰,時而酸苦。這樣的夜,秋雨織的,難道不是潺潺的惆悵么?它們肥沃,頑固,糾結。
我醒著,與我一墻之隔的母親也醒著,村里剛剛發生的事讓她膽戰心驚。
其實很久以前我就窺見了母親的秘密,我是說她那些深藏在內心的歡喜,不安,警惕,以及對雞飛狗跳的生活的絕望。
那是一個早春的清晨,我醒來在床上看屋外的梨花。不一會兒,母親過來了,她穿一件藍底素花棉襖。母親不知道我在看她,她倚在油漆剝落的大門上,雙手閑閑地絞著,手指無意識地翻飛,像在編一件心愛的毛衣,又像編某樣說不清的心事。
母親忽然不像母親了,她的唇棱角分明,色澤鮮艷,鼻頭的高度攏得恰好,眉毛細而黑,飄向發際,仿佛未退去的一線長夜。母親的眸眼多清亮啊,跳蕩著我從未見過的光芒。真是一單寫意的側影,靜,柔,憂郁,這樣的母親太驚人!
我莫名地怕,怕那個大呼小叫毫無章法的母親不見了,那個母親縱然不美麗,但她真實,貼切。低低地,母親竟然唱起歌來,剛播過的電視劇《啼笑因緣》里的插曲。母親竟有這等清麗婉轉的歌喉,而且柔腸百結:
春季里相思看梨花,梨花一片白。梨花一枝在雨中,淚珠掛滿腮。春季里相思歌一曲,還不了相思債。
夏季里相思看荷花,荷花一片紅。荷花一枝在霧中,青春已凋零。夏季里相思歌一曲,醒不了相思夢。
秋季里相思看菊花,菊花一首詩。菊花一枝在風中,寂寞有誰知。秋季里相思歌一曲,唱不了相思詞。
冬季里相思看梅花,梅花一縷魂。梅花一枝在雪中,苦寒苦丹心。冬季里相思歌一曲,忘不了相思人。
后來我知道那是張恨水的小說改編的后,想想母親的啼笑因緣,她實在應該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的,她配得上這樣的凄美。一個女人一生需要擁有一段凄美的愛情。但當我懂得時,我再不敢跟母親說這樣的話,她早已經醒過了四季相思的夢。
那時我認得的母親,里里外外操持粗細不等的農事,縫縫補補,一盆一缽,湯湯水水,無窮辛苦。這樣一個女人怎么會有愛情?沒有愛情,日子怎么會生動豐盈?這是我看到的母親。那個早上以后,我知道在日子流光的背后,我還有另一個心瓷實糯軟的母親,這個母親不屬于我們。母親能把兩個截然不同的自己融合到一起,或將一個完整的自己殘忍地剝離,是我還不理解的痛苦,或歡騰。
從此我發現,不論母親如何繁忙,清早起來,她都會將自己收拾一番。說收拾,不過是洗漱后簡單地抹點雪花膏,她的眉眼不需要過多地畫蛇添足。完了,她開始對著鏡子精心地編她的長辮子。母親的辮子編得緊密勻致,紋絲不亂,這樣,無論她背著鋤頭走在田埂上,還是趕著羊走在河堤上,身體的線條嬌好柔美,辮子搖過來擺過去,加上她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的自然得體的羞澀,長堤村有幾個女人可以成為這般惹眼的風景?
在長堤村,河,蜿蜒的長堤,像村莊的一條綠色的脊背。河邊的白樺林,柳樹,草灘,牛羊,也是風景。啊,落日余暉,晚風搖曳,倦鳥撲騰。炊煙在農戶上空裊裊亭亭。牽牛的男人急步趕路,牽羊的女人跟在后面,夫唱婦隨,這和諧的景!可是女人緩下來了,不是羊走得慢,是女人不愿意走那么快。男人沒有回頭,兀自往前走,女人跟他的距離越隔越遠。女人便停住了,她越走越慢,她怕一回去,面對家,瞬間就老了。女人眼見著落日在河那邊沉下去,沉下去,倏一下就不見了。女人猛然一驚,仿佛她連同她的青春一起落水了,她緊追幾步試圖將它們撈起來。她伸手,但那永遠是一個虛張的姿勢。
長堤村的男人在這里生,在這里死。生在這里的女人嫁走了,等于連將來的死也一并嫁走了。女人便是那游走的魂,哪怕她不喜歡長堤村,可是嫁過來的女人,她的生老病死,歡喜悲愁就都在這里了。
長堤村是大村,但河和長堤占了大部分去,水田耕地便減少了。祖先也開墾過河鋪作為土地,可是一漲水,全盤皆輸,把長堤村人的信心都輸完了。長堤村的住戶不集中,這里幾戶,那里幾家,等到開什么會,或出了什么事,一見,村里男女老少原來這么稠。不過那時候的長堤村,民風淳樸,村民都安貧樂道,中規中矩。男人忙閑時在河灘上放牛羊。女人忙閑時在屋門前曬太陽,洗洗刷刷,納鞋墊,織毛衣,談孩子,談男人,談收成,一臉淡然。
母親不跟那些女人三五成群,無論什么時候,她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洗的時候洗,曬的時候曬,納鞋墊時,她就坐在門前的榆樹下穿針引線。門前是條大路,過往的人多,女人經過,會喊一聲“紅妹,納鞋底啦”。母親便抬起頭來,笑笑,很嫵媚的,很嬌怯的,也不喊人坐,她不喜歡女人之間的談天說地,說多了,哪一天就成了是非。若是男人經過,見母親低頭納鞋墊,便重重地咳一聲,母親照樣抬起頭來,淺笑。有時候,母親一不小心就會碰見一雙熱刺的眼睛。母親趕緊低了頭去,繼續做手上的活計。母親的內心,是否也怦怦地跳蕩?是否也綿綿的甜蜜?總之,母親既不嗔,也不怒,她的心像是一口深沉靜謐的井,沒有人知道井里浮游著什么。
后來,有一個外地女人嫁進來了,酸溜溜的地方口音,一開口便會惹人發笑。女人很好看,是那種風姿綽約的好看,往堤上一站,就是一道鮮亮的景。剛來時,一到傍晚,女人非要挽著男人的手臂在長堤上散步。落日余暉拉長他們的身影,拉紅了一村女人的目光。長堤村的長堤,溫馨而浪漫,實在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愛情,給了長堤新的意義。有事沒事,也有人在長堤上漫步了,不過這種漫步頂多就是在死板的生活里打打趣,跟愛情無關。
我看見母親也去過,我是說,除了去田里和去河灘放羊必須經過那里的時候。清晨,鳥兒發出第一聲鳴叫,露珠還在花朵上晶瑩時,母親輕靈地出門。她穿過濕重的霧到長堤上漫步,削長的影漸漸被晨露浸透,這樣的母親,看起來更多了些楚楚可憐的清麗。黃昏的母親同樣寂靜,一個人,面朝夕陽,散漫地走著,整個人被鍍成金色,有一種慘烈的輝煌。悄悄來悄悄去的母親,沒有愛情,她到底在思忖什么呢?
過了幾年,那個有愛情的女人有孩子了,愛退了,別說散步,她連去堤上走一走都沒有了。很快她便消失了,孩子都沒帶走。聽說她受不了沒有愛情的生活,她發現長堤村的人不談愛情,而她需要愛情。長堤村的人當然也有愛情,不過限于一鍋一灶,一杯一盞,至于眉目傳情,心有靈犀,那是沒有的。這樣的愛情,怎不少一些韻味兒?
女人走了,她把很多心事留給了長堤村的男男女女。長堤村的故事才開始層出不窮。
35歲的母親一定也是這時候遇上心事的。她的心事跟男人有關,我不知道他是誰,父親也不知道。母親善于深藏。這樣的話,是不是等于就沒有呢?可是她為什么就不能有呢?她每天像只灰母雞在土里刨食,為龐大的家事愁眉苦臉。可生活還是窘困艱澀,孩子卻一天比一天更懂得消費,也更折磨人了,尤其我,總是不言不語地躲在角落里發愣,要不就鬼頭鬼腦地窺視她。好些時候,當我們目光對上,她總是狠狠地一嚇,好像我真洞穿了她心事似的讓她大為光火。她會借著什么事情向我撲過來,推我,搡我,拎我,一邊大聲責罵,你這個死孩子,懶鬼,不知道做點事嗎?
我正心煩。我喜歡的男孩兒不停地在學校闖禍,因為和另一個男生爭那個女孩兒而打架,拿的是他父親的殺豬刀,人是沒砍著,可學校把他開除了。我有至少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他不喜歡我沒有關系,讓我每天悄悄地溜幾眼,心也是安靜的。看不見他,我的心時刻像一只憤怒的小鳥。
母親罵了我,我更煩亂了,突然就頂嘴道,你自己一肚子鬼,憑什么管我?
母親錯愕地看著我,身子微微地戰栗,手里拿著的掃把嗵一聲落在地上。很久,她一句話都沒有。后來,后來她緩緩地坐到墻角的椅子里,我看見她在悄悄地抹眼淚。她養的孩子啊,這樣揣測她,這樣跟她說話!我有些后悔,但不肯道歉。
我和母親之間,就這樣有了芥蒂。
我依然有意無意地窺視母親。母親則有意無意地防范著我。跟母親一起出去鋤草時,我懶洋洋地背著鋤頭走在她后面,她挑著簸箕,身姿還是這么亭亭的,長辮子還是這么粗黑發亮。我們一前一后地在田垅上走著,她的氣味飄飄裊裊地便散開了去,周圍田里的男人背著身邊女人悄悄地看過來,而他們的女人則又恨又氣,說一些酸溜溜的話,好像母親是故意在那里招搖來著。我分析這些男人里有沒有特別些的,比如見到母親便神情緊張,或飄來曖昧的眼風。母親其實很少跟他們搭訕,迎面遇上了,也只是點個頭,或微微笑一笑,就過去了。多年來她習慣沉默寡言,即便她偶然有什么心事 ,也不是一般人能看出來的。我沒有找到母親的可疑點,但是并不等于母親就不可疑。母親一言不發地在地里扯草,雜草扔在溝里,曬枯了,回去時撿到簸箕里挑回去。太陽曬紅了母親的臉,倒使她更好看了。突然,一只小個子的雀從母親面前掠過去,撲哧一下,她嚇得尖叫出聲。發現我在看她,她趕緊垂下眼睛,垂下去,垂下去,仿佛要垂到土里面去才好。
過了一會兒,母親會抬起頭看看我,不論我在扯草,或是在陰涼處靜坐,看一眼,她又回到她的勞作中去了。好多次,她試圖跟我說話,可是嘴張著,終于沒有話說出來。
我也害怕母親開口,害怕母親也洞悉我的心事。我在想我的男孩兒。他父親通過關系,又把他送回學校了。盡管那個女孩兒被家里轉到外地去了,他竟還是一副灑脫不羈的樣子,在樓梯口,他照樣談笑風生,看到好看的女孩了就吹口哨。我會故意借這個時候去上廁所,經過樓梯,有一次我聽見他跟他的同學說,嗨,我妹子來了!樓梯口爆出一陣大笑。我不知道該為此喜呢還是悲。心喜的時候,在家里我會幫母親做些事,也會主動跟她說話,說飯好了沒有?說我想吃炒雞蛋。說今天的菜炒得不錯。母親拂一下額際的頭發,只是笑一笑,繼續炒菜。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樣的母親。有時候,我多么希望母親能向我表示她的不滿,或說出她深藏在內心的苦楚。我是說有關愛情的,有關她那些四季相思的——如果真有的話。我已經知道,愛,是一件多么痛的事,我發誓,我能理解她。可是母親不說話,她忙忙碌碌,她去長堤上散步,像個夢一樣。
母親的少言,對我不用說,對哥哥和弟弟也是,對父親尤其不愿開口。有一次不知為著什么事,兩個人在床上鬧起來。哥哥和弟弟睡偏房,隔得遠,我的房在父母房間的隔壁,墻壁不隔音,父親的咒罵聽得一清二楚,不讓我碰你,是不是跟喜鵲樣看上別人了?你要是敢,看我不打死你!
我一下醒了。喜鵲是村里一個年輕的女子,長得一般,不知什么時候就跟她堂哥攪到一起了。她堂哥是個小瓦匠,女人老實,在家種地和帶孩子,經濟上強于一般家庭。喜鵲的男人打了她幾次,竟也默允了,喜鵲能把堂哥的錢弄到他手上,他舍點尊嚴又算什么?尊嚴又不能買回柴米油鹽,更不能替孩子們交學費。這已經是村里公開的秘密了,連我們小孩都知道。我等著母親說出她心里的秘密。可是母親一直沒有話。不說話是不是就代表默認?父親不耐煩了,他粗聲道,你看上誰了?賤貨,你到底看上誰了?啊?誰!
母親不說話。她的沉默惹惱了父親。父親動起手來。母親用腳踢他。父親火了,打起母親來。噼里啪啦,母親忍著沒有哭,也沒有叫。我想象她像一團小蝦米抱著自己,父親對著這團冷冰冰的肉體揮舞拳腳。母親終于低低地抽泣起來,壓抑地,痛苦地。我頓時抱緊了自己,在那個風聲驟緊的夜晚。我怕呀,怕父親揪出我心里的秘密,像打母親一樣打我。我怕打。我怕疼。這時候,我和母親是同一戰線上的人了。可是我們誰也幫不了誰。
后來我知道,當一個妻子不愿意跟自己的丈夫上床時,她的內心其實已經對生活深感絕望了,上床畢竟不是肉體的摩擦這么簡單,揉進去的還有愛情,生活,夢想,希望。那時候的母親,背著父親,背著雞飛狗跳的生活,躲在角落里,一邊悄悄地美麗著,一邊對命運暗自唏噓,她就像是釘在我家板壁上的一只活蝴蝶,胸膛上扣著釘子,夢想漸漸抽離,只有翅膀還在微弱地隨風舞動——母親該多么恐懼這樣的死法!女人誰不恐懼這樣的死法?尤其并不愛父親的母親,卻要為他生兒育女,要和他同床共枕生活一輩子,這有多要命?!
怎么說呢,我的父親?瞧瞧吧,在男人堆里,他除了五官還算周正,要體魄沒體魄,要氣度沒氣度,要文化自然也是沒有的。尤其父親那雙先天性白內障的眼睛,朝人盯過來,仿佛半個身子被看白了,半個身子又被看黑了——人被看得黑白不分是件多么毛骨悚然的事。可母親硬是被父親看了這么多年,更何況他那些粗俗的言談舉止?不妨設想,相親時的父親,一只眼睛里的母親嬌媚婉麗,一只眼睛里的母親冷漠倨傲,那會是什么樣的心境?也有可能,他們根本就沒有相親過,母親的婚姻是媒妁之言促成。記憶里,母親從不回娘家,她和娘家的關系早就因父親的幾斗米和幾匹布交結清了。啊,要她怎樣恨那些掠奪她可能會轟轟烈烈愛一場的人呀?要她怎樣恨長堤村呀?恨長堤村的父親?怎樣恨才夠?
很多次,我是說在我遇見母親的閨密,她向我說起我不曾知道的我的母親后,黑夜里,我總是不禁想象父親和母親的新婚之夜,紅燭搖曳的小木屋里,母親的臉一面跳蕩著明艷的紅光,一面深藏著凍青的冷色,影子貼在墻上,像一只紙糊的假人兒。
父親終于送走最后的客人了,他晃晃悠悠地進來,只一眼,他就確定了母親的位置。母親呢,聽見父親進來,她早就捺不住內心的恐懼和慌亂,這個男人就要消滅她的處女身了!
在這里,我有必要為父親說點通情達理的話,一個準新郎,面對嬌好的新娘,任何急不可耐的生理沖動都是正常的體面的。所以父親理直氣壯地催促自己,完成,立刻完成一個新郎要完成的事!
父親便帶著他私密的興奮向母親挺進了,有一刻他差不多要告訴自己,對女人要軟和些克制些,最好讓她自己送上來。但他再不能把燃燒的骨頭化軟了,他通紅著眼睛去拽母親的手。
母親恐懼得無以復加,驚慌中頭腦一熱,沖口而出,我來月經了。
母親啊母親,再不情愿,再不經事,“騎馬”拜堂家敗人亡這樣的話能隨便說嗎?這可是人們新婚時最忌諱的東西呀!后來,母親就是因為這個,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不恭。也是啊,哪個新娘會有這么惡毒的詛咒呢?這大概也是母親后來少言的原因。
父親觸了電似的,血青著臉退后一步,他的黑眼睛盯著母親,白眼睛不停地翻白。母親張著嘴驚駭地望著這個男人,這才知道自己闖禍了。母親明知道沒有出路,還是盲目地在屋子里尋找回避的出口——無望的告白里,時間顯出超常的黑暗。
這樣過了不知道多久,母親并沒有等到父親的拳頭,只有父親突然爆發的一聲哀嚎,壓抑而悲慟。
母親的頭嗡嗡地響個不停,光和影不停地在她眼前暈眩。直到后來,后來……空寂的屋子里有了敲門聲,一聲,兩聲,試探的,懸疑的,很快便急風暴雨似的噼里啪啦地來了。父親緩緩起身,開門,爺爺驚疑地立在門口。父親顧不得爺爺的問詢,奪門而出,決絕地像是要投進沒有詛咒的光之外。
父親和母親的新婚之夜,如此這般,出奇不意地就近了尾聲。
不久,在又一個疾風驟雨的深夜里,父親理直氣壯地去扯母親的褲子。家人的訓誡讓他勇氣大增,男人的霸氣也充滿十足。熟睡中的母親習慣性地又抓緊了褲腰帶。可父親對著母親的臉就是一陣猛扇。母親被扇得頭昏眼花,父親便趁這時要了他早該要的女人,這是他的權利——行使他的權利讓他充滿雄性的驕傲。
可想而知,一個人蠻橫地行使他的權利時,另一個人就會被迫放棄自己的權利。要母親放棄她的權利,她唯有借著黑夜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場,以此迸出她全身心的淚和痛。
我寧愿母親和父親之間還有另一個開始。那晚,母親雖然抓緊褲子,但那只是一種本能,或是已經形成的習慣,實際上,和父親相處一段時間后,父親骨子里的樸實和他行事的能力已經讓她想明白了,女人如果不能圖愛情,退一步,就圖男人的好。
這也是母親的閨密向我透露的。母親生了哥哥后,發現再無望于愛情,只得認命跟父親過日子了。可是母親怎么能甘心呢?她從小就好看,心氣也高,一般的后生都不入她的眼,她理想的男人要高大,俊氣,有能力,知她,疼她,他們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在想什么,這樣的男人才配跟她天長地久。母親眼里的這樣的男人,是有版本的,他們那個村里有一對,這是她們所有少女的夢想。可是母親嫁給了父親。
熬過了一些年。夜靜人深時,母親耳邊響起父親如雷的鼾聲,一只毛糙糙的手長了眼睛似的去捉她的乳房——她的乳房開始自卑地虛空了。這時的母親,身體上縱是活躍著滾燙的小羞恥,也不愿意呈裸給身邊的男人——這是她畢生都不肯心甘情愿做的事。于是,龐大的痛苦不斷襲擊她,直到有一天她終于又如夢驚覺:這輩子,一定要有一份暗香浮動撩人心魄的愛情,不然生命就要像一粒塵消失在滄海桑田了。她向黑夜伸出手去,像溺水的人去抓一根救命的浮木。
在長堤村,母親喜歡的男人是誰?我這樣猜測。父親也是。
父親怎能不擔心?長堤村的男人是越來越粗俗也越來越放肆了,他們對自己喜歡的女人溜上眼了,趁她男人不在家給擔一桶水,打一擔谷子,刨垅地什么的,女人就感激了,心軟了,一同軟的還有骨頭。男人便趁機開玩笑,晚上留著后門啊。
女人對這一類曖昧的玩笑既害怕又憧憬。
后來,父親似乎發現了苗頭。那是一個金色的黃昏,母親挑著一擔豬草從堤上回來,走著走著,絆到石頭,人倒下去正好又撞在一棵樹樁上。母親捂著肚子,疼得直吸涼氣。恰好走在后面的許三強看見了,他趕緊把母親攙起來。母親的下巴被小石子磕傷了,正在流血,肚子又痛,整個人又蹲下去。許三強見母親動不了,便幫她把豬草挑起來,一邊說,沒事,你慢慢走,我幫你挑著。
母親好不容易回了家,許三強剛把豬草放下,父親過來了。父親的臉色真是難看,擰得出水來。許三強趕忙解釋。父親一言不發地瞪著他,突然問,你都幫她挑多少回草了?你還幫她干過什么?她是我女人,要你管閑事?許三強多話都沒說,灰溜溜地走了。這個晚上,父親不停地責問母親是不是喜歡許三強,他們是不是上床了。說實話,許三強論長相還是配得上母親的,心眼也不壞,母親喜歡他也沒什么不可。可是母親咬著雙唇,始終一句話也不說。父親討厭她的沉默,氣惱地打了她兩個耳刮子。母親的臉第二天仍腫著,她照常做事,但一個星期都沒有講一句話。
后來,母親又去地里勞作時,見到許三強,尷尬一陣,目光躲閃開去,人跟著逃離。許三強遠遠地瞅著母親,一臉的疑惑。如果他們狹路遇上了,母親也不笑,連簡單的招呼語都沒有。有一次,許三強倒是盯著母親額上的傷痕,在母親背后輕輕地問一句,他打你了嗎?母親的背僵直地挺了挺,很快離開。許三強以前在田里看母親時,是欣賞母親的美,但他根本不敢占有這樣的美。現在,他看母親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些憐恤,但那也只是他一個人的事。
父親警覺地認為這樣的男女關系本就不正常,可惜他沒有抓到更重要的把柄,不敢對許三強怎樣,只好對母親下手。母親挨打多了,連村民都相信母親真的和許三強好上了。無論父親有多配不上母親,她有多不喜歡父親,母親的背叛都是不可饒恕的——那是針對父親而言。對我,父親同樣是可惡的,我無數次想,如果母親當初嫁的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我是不是會出落得更好看些?我愛的那個男孩會不會就很喜歡我?更何況,父親越來越暴躁,疑心重重,簡直過分。哥哥也常是冷眼旁觀,他向來鄙夷家庭暴力,鄙夷這種家庭關系,他是個冷漠叛逆的少年。他讀住讀后,就很少回來了。弟弟還小,一見父親打母親,他就只是哭。哭得我很煩,常悄悄地掐他。
說實話,我其實不信母親愛的是許三強。母親很久以前就有心事了,她的心事肯定不是許三強。可是我沒有幫母親辯白。我無法幫她辯白,我的辯白會讓她更萬劫不復。況且那只是我的猜測。我不想母親再受苦,受愛情的苦,那苦,真的難受。
有一天,我大膽地把一個日記本悄悄塞給他,里面全是有關他的相思,等待,煎熬。兩天后,他讓另一個男孩叫我去吃飯,說是他的生日。我去了。在一家小餐館,他和那個男孩,還有另一個女孩。他遞給我一支煙,固執地給我點燃。我吸了一口,肺都嗆疼了。他打開一瓶白酒,每人倒了一杯。當我看見他代那個女孩喝酒時,我的頭立即就晃起來。我一口喝完杯里的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兩杯。他讓我倒,讓我喝。后來,我清醒的時候,已經在學校后面的橋頭了。我躺在草地上,天上星星滿天。他坐在我旁邊抽煙,煙火明滅。啊,夜,真美!
他突然說,這世上只有你認為我是好人。可是你不應該跟我在一起。你看到了,我什么壞事都干,抽煙,喝酒,談戀愛,打架,偷東西。你跟我在一起,肯定會被人指指罵罵的。你學習好,我不會誤了你!
夜突然很冷。我抱緊身子。他脫下自己的上衣蓋到我身上。我嗅到了他的氣味,青春的,香蘊的,蓬勃而茂盛。我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那么多的喜歡啊,那么多的心痛啊,那么多的想念啊。那么多!
他無措地跪在我身邊,慌亂地說,我,我,我說的是真話。我真不想誤你。
我爬起來抱住他,哭得稀里嘩啦的,越發地說不出話。他輕輕地摟住我的腰,將我扶起來,小聲說,走,我送你回寢室。剛才你醉得不行,不敢讓你回去。你一定會想明白的,我,不值得你這么喜歡。
強烈的自尊心讓我掙脫他的懷抱,我一搖一晃地向學校走去。
第二天,我再也沒有見到他,聽說他去沿海打工了。他托人把我的日記本還給了我。他就這樣走了,讓我一個人喝著痛苦的毒藥。
傍晚我回家時,母親在門前的田里栽油菜,不知是母親動作慢了,還是她不經意看了一眼許三強家的方向,父親奔過來將母親打倒在垅上。母親蜷著身子,臉色青白,這一次,她終于咬牙切齒地咬出幾個字,這樣對我,你會后悔的!
母親邊說邊掙扎著爬起來。父親暴怒了,他對著母親就是幾腳。第一次,我沖上去擋在母親前面,一邊大聲沖父親喊,你干嘛老是揪著她打?她嫁給你夠委屈了!
我的話像一枚炸彈將父親炸蒙了。母親同樣吃驚地望著我,望著,突然淚流滿面。父親怔了一會,他一巴掌打到我臉上。啊,真疼,好疼,火辣辣的,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忍受過來的。母親本能地過來要護我,被父親三腳兩腳踹到地上。母親再次爬起來,她緩緩地蹲在垅上,臉埋在手心里,斜陽打過來,發絲上的泥末子閃閃掣動。一會兒,母親的后背一挫一挫地俯伏得更深了,不像哭,而是翻腸倒胃地在嘔吐。母親怎么捺得住那樣巨大的痛楚呢?她的痛楚在青紅紫綠的傷痕上,在絕望至死的眉眼間,黏在干涸的上下唇,一絲一絲,一縷一縷,像早春時凌厲的雨,鏤刻著,一滴,兩滴……一年,兩年……直至后來很多年,它們都驚惶地刻在母親的心壁上。
有一天,我提著箱子回來了。那時我做母親已經很久了。
母親看到我,第一時間便明白了。事實上,家明已經在電話里把事情的原委都講過了。
看到我這樣憔悴,母親的眼圈一下就紅了。很久,她才輕輕地責斥起來,你這孩子……你這孩子!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
好一會,母親顫聲問,他打你了嗎?
我一震,可憐的母親,她以前是被打怕了,那痛,至今刻骨銘心。可是我搖頭。我和家明之間,從來不用暴力解決問題,暴力只會讓問題深化。我們都是讀書人,知道給對方留一點最后的驕傲。
母親輕輕吁一口氣,小聲低問,他是干什么的?
詩人,我多么不愿意這樣說。詩是一個人內心的溫靜和恬美,是孤獨和寂寞的舞蹈,同時是浪漫和誘惑的涼床,一旦遇到共舞者,涼床嗤一下便會燒成愛情的溫床。之后,平常的更平常了,瑣碎的更瑣碎了,日日周旋在這些碎事里,好年華眼看著逝去,心都熬碎了。當年的母親一定也是這樣的。于是渴望愛情。而愛情這種事,初始都是美麗的,結局往往凄然。更蒼茫的是,都到結局了,卻不知道是怎樣開始的。我這樣迷糊,之后又這樣清醒。可惜已經晚了。
母親聽我說他是詩人,小心地問,他死了?
母親聽錯了,可是我不想解釋。我順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是,死——了。
可他怎么會死呢?在我們的愛情第一時間暴出來,他就把所有的甜語蜜言承諾信守收起來了,為挽救他的家庭,他立刻帶著妻子孩子去澳大利亞旅行了。那是一個遙遠的國度,隔山,隔水,足可以隔斷我們的情。而我,在這三天之內倉促離了婚。
母親接過我手上的箱子。她說很重。我說是。怎么會不重呢?里面裝的可是我十年來和家明孩子的全部生活,還有我為一份不該得到的愛情的所有負重。
母親把我的箱子往屋里拎,她的背是彎斜的,甚至有些抖。她佝僂著回來后,低沉地說,死了,就不指望了。路還長著呢,先這樣過著吧,為孩子,為媽。
我摘下墨鏡,讓淚水無聲地沖刷我的臉。
母親說,稻子揚花了,田里的稗草越長越盛了,再不趕,就壞事了。我正要去趕稗呢,走,跟我一起去。
母親說完,背上背簍走在我前面。我害怕見父親,只好跟在母親身后。
經過長堤時,長堤上有微風。天是藍的。云很白。河水湍急。有水鳥從頭頂掠過。遠處的青草灘上,大片牛羊在吃草,有的還昂了頭朝這邊張望。稻花香一浪一浪地飄揚。不遠處的田里,三幾個人正在趕稗。依然這么美的景,慘淡地美著。
母親來到田邊說,你在田垅上呆著,我下田了。
我在田垅上呆著,心早被疼痛的蟲子蛀空了,我看起來一定像個木頭人。
母親站在田里看我。她其實一直在看我。她趕稗趕得很慢,很慢,終于她說,紫君,你看,這田里的稗草啊,只要有苗,長勢就很快,一發一大片,轉眼就蓋過稻花了。如果不趁它們剛冒出來時除掉,結果就會很糟。不會栽田的人不懂這些,總是把一田好好的稻子給毀了。
我記得母親以前也是這樣趕稗的,背著背簍,拿一把鐮刀,但她一般都是將稗草連根拔掉,這樣稗草就不會再長出來。我有點明白母親的意思了,因為我的愛情的稗草長得過于美麗妖嬈,讓我忽視了平凡普通的稻花,以致弄出這樣糟糕的結果。我就是一個不懂愛情農事的農夫啊。那么母親呢?她莫不就是那個連根拔掉稗草的人?她的心里果真有過一根愛情的稗草?
母親吁了一口氣說,紫君,這一季錯過了還有下一季呢,明白事理就什么都好了。
母親是什么時候明白這個事理的呢?是當初她的愛情離去她在田里趕稗時,還是此刻女兒走了她同樣的路,她趕稗時突然悟到的呢?我突然更想知道母親當年的愛情了,那是壓在我心底多年的疑問,或隱疾。我終于殘忍地開口了,媽,當年,那時,你真的愛過誰嗎?
母親立刻停止了趕稗,她錯愕地看著我,就像當年我鬼頭鬼腦看她而被她發現時一樣,只不過她沒有過來打我,她抬頭看遠處的河灘,她看的其實是時光中的虛無。很久,她回道,愛過。
我腫脹的眼睛瞪大了,立即問,是長堤村的嗎?
母親竟然笑了,她問我,也像問她自己,長堤村有哪個男人擔當得起愛情?
可是,可是,可是!我說不出話來,可是你至少為許三強受了那么多委屈?既然不是他你為什么不分辯?為什么甘心情愿地被打?
母親搓著手上的一根稗草,她講起了她的過去,語氣那么淡,故事那么淡,仿佛在說她剛剛吃過的午飯,青椒炒茄子,再平靜不過了。母親指著遠處長堤上的某一處說,在那里,我遇見了他,他是鎮上一所小學的老師,他是來長堤村走親戚的。他在堤上拍照片。我從地里收工回來,從他身邊經過時,他叫住了我,他說我在他的相機里。
母親笑了笑,說,我其實聽出他的意思了,但還是裝做不明白的樣子。因為在我從長堤那頭走過來時,我就發現他在拍我了,我故意走得很慢,不是讓他拍照,是希望有機會跟他說話。我想跟他說話。他吸引我。他一下就吸引了我。他個子很高,戴著眼鏡,眉眼清亮,他說話又很中聽,又有禮數,這種味道長堤村的男人是沒有的。我們說了很多話,包括長堤村的風俗習慣。要走了,你知道他跟我說什么?他突然說我說話聲音很好聽,很溫柔,應該是一個被男人寵起來的女人。我就哭了,要走。他拉住我,迅速找出紙筆寫他的地址,電話,說如果以后我有難處就去找他。相片他會托人給我帶來。我說不要帶,不能帶。他就懂了,說一定會想辦法給我的。他把寫著地址的紙條遞給我。我從他手里拿紙條的時候,他輕輕捏了一下我的手,嘆氣說,這樣的手用來彈琴就好了!
天下的愛情,是不是都從最動聽的語言開始?哪怕他不是詩人?
母親說,后來,我就忘不了他了,有事沒事我去長堤上漫步,我想在長堤上還遇到他。我其實沒想跟他怎么的,就是心里想著,生活有了亮色,有了想頭。他真的又來過一次,過年的時候,以走親戚的名義。那時在下雪,他拿著相機在村里到處拍。他喜歡拍相片。我一開始就看到他了,我知道他在找我。我找了個借口去堤上,他真的也就去了。我們走進樹林里。他在我對面站著,就那么站著看我,他說,你真好看,嫁在長堤村,冤了。我低下去頭,淚水很快窩滿眼眶。他遞了根帕子過來,我沒有接。他把上次的相片給我,照得很好看,我以后再沒照過這么好看的相片。你們都沒看過,我藏起來了,現在都毀色了。
母親突然不說了,大概她發現,相片毀色的同時愛情也毀色了。是歲月的不堪還是愛情的不堪呢?
等了一會,母親接著又說了,那一次,你知道的,你父親打我后,第二天我就走了。我是鐵了心要離開你們了。我被打怕了,我不還手,是我心里有鬼,你不是早就看出來了嗎?你是個小鬼頭,你讓我害怕,怕說話,怕說錯話,怕說出我的心事。很多次我都想跑的,無論到哪里去,再也不回來了。可是我還是舍不得你們兄妹幾個,我放不下你們。特別是那次你沖你爸喊出那話以后,我就知道你是站在我這邊的,你的心向著我。我在你身邊,你都是不開心的樣子,我離開你,誰還會對你更好?
母親說到這里,終于哽咽起來。我的胃部也一陣痙攣,酸酸的,有一股氣在順流逆流。我很難受,為母親,為愛情,為必須付出代價的愛情。
最終,我沒有問母親,那次消失一個星期是不是去了那個男人那里。我沒有問她,那個男人有沒有說要為她擔當愛情。我更沒有問她,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發生了怎樣的故事。總之,母親最后還是回來了,她說了,她不舍得我們。一個女人面對一輩子唯一的愛情,卻得不到,還有比這更痛心的么?無涯的痛心啊。母親為我們辜負了愛情,愛情本身也辜負了母親。我懂,我真的懂,我13歲時就懂了。可我再不敢說任何撫慰母親的話,就讓我們的心里,秘而不宣地流淌著同一條河吧。
現在,母親已經不年輕了。她習慣坐在后門口的躺椅里稍息。椅子已經不堪負重,橙黃的色調像一個人年輕時那許多摩拳擦掌的心事。母親躺在椅子里,寬大的白褂子白得像灰,她沒有穿奶罩——女人被殘酷的歲月雕刻后終于學會了刪繁就簡——奶沒有了,奶罩已是個贅物。母親干癟的奶懸在衫子里,仿佛兩片干枯的樹葉,虛惘地張望遠逝的青澀時光。不時,母親的眼角會泛上幾滴渾濁的淚,唇角掛著涎水,灰碴碴的發絲粘在面上,風一吹,整個人顯得邋遢而散漫。啊,母親的身子多單薄呀,就像從沒有年輕過,沒有愛過,沒有怨過,沒有恨過,甚至沒有因為生養而有過肉體的博弈,一次也沒有。長堤上的愛情,對她,更是一個破落下墜的黃昏。
這樣的母親,望久了,就成了墻上的一掛老黃歷,整個人都會跟著徐徐下陷。——事隔多年,當我也這樣仰躺在后門口,眼見著富麗堂皇的歲月隨著肉體一起塌陷,我也會像母親這樣毫不設防嗎?
我打了個冷戰,淚水奪眶而出。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