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風吹草低的日子
胖王爺是個木匠,做了一輩子的木匠活。他做的家具很笨拙,一點也不好看,但結實得要命。我家有個碗柜就是胖王爺的手藝。數次搬家搬來搬去,別的家具們都搬得七零八落,衣柜碰壞了腿,沙發搬掉了扶手,茶幾干脆片片扇扇不能用了。只有碗柜毫發無傷,搬到哪兒都賊溜溜的結實。
后來,不想要碗柜了。用了十幾年,模樣太難看,而且往縣城里搬也太占地方,就送給姑媽。姑媽掂了一把斧頭,想把碗柜劈了當柴燒,姑媽家太缺柴禾了。她狠命砍三斧頭下去,碗柜上只留下三道白印印兒。姑媽琢磨了半天,要想把碗柜弄成劈柴的話,也許得用鋸子鋸上一天才行。
姑媽恨恨地罵道,這個胖王爺,做個家具這么牢實干嘛呢,釘是釘鉚是鉚的,鐵鑄的一般,用三輩子都嫌牢實呢。死心眼的老爺子,也不曉得偷工減料做得懶散一些,現在也好拆……
姑媽叨叨半天很無奈,只好把碗柜做個順水人情送給隔壁的鄰居算了。她實在沒有本事把碗柜劈成柴。鄰居喚來倆壯漢抬柜子。倆壯漢掙得面紅耳赤邊走邊牢騷著,這個胖王爺,恨不能把一寸五的木板用上。打個碗柜嘛。木板薄些好了。這么厚干啥呢,死沉死沉的……
當初碗柜做好的時候,胖王爺只要了一百三十塊錢。他說,丫頭,我收了木頭錢,手工就不要了。這木頭是存了好幾年的,現在這個價錢連一半也買不到了。那時還年輕,以為胖王爺在誑我,不以為然。現在看來,胖王爺一句假話也沒有說。
胖王爺老了以后就做不動木匠活了。家什都閑置起來。他的兒子不想繼承木匠手藝,老早就四處打工。手藝失傳,胖王爺提起來總有些遺憾。胖王爺沒事就在鎮子上唯一的一條街上溜達個不停。天氣熱的話他就脫了帽子,搓著油光光的腦袋和遇見的人說話。反正鎮子小,幾乎沒有不認識的人。胖王爺從北頭誼謊兒誼到南頭,半天時光就過去了,他孫子就一路喊著爺爺尋他回家吃飯去。
古時的人早晨起來,對著太陽說話,就叫寒暄。鎮子上的人確實是這樣的,把誼謊兒當做一輩子重要的事情。清早的太陽還在山頭上,陽光還沒有落到街上,零零星星的人就已經打著招呼寒暄上了,相當于晨練。天冷了天熱了,地里的莊稼家里的瑣事,別人家的貓兒狗兒,無所不能提及。我一直認為鎮子上的人是世界上最能誼謊兒的人了。鎮子并不古老,但生活著一群古老的人,保留著一種古老的思想。
胖王爺幾乎天天都在街上諠謊兒。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就是老天下大雪了。鳥鞘嶺的雪一下就是一尺厚、半尺厚。兩三寸的雪是不怎么下的。大雪從天上倒一夜,屋頂上院子里的雪夠胖王爺忙上一天。
胖王爺常常為掃雪和他的前院鄰居吳元娃起爭執。地方擠擠巴巴的,掃出來的雪沒地兒堆去,只好堆在門前的巷道里,堆得小山一樣。但是吳元娃總是把他家掃出來的雪,非要偷偷往下移幾尺,堆在胖王爺的地界。
雪曬曬就化了,一條巷子成汪洋大海了,各家門前都用土坯筑一道壩,防止泥水倒淌進院子里。吳元娃門前的壩筑得又高又長,把水都逼到胖王爺門口。胖王爺若是出門,就得穿了長筒雨靴,不然水厚得過不去。
胖王爺時不時地跟吳元娃爭執幾句,但胖王爺總是勢單力薄吵不過吳元娃。胖王爺的兒子兒媳常年在外面打工,除了過年回來幾天。而吳元娃兩口子根本就不出門,賴在家里,可以隨便吵架。胖王爺老了,吵架不是吳元娃的對手,而且也有把柄落在吳元娃的手里呢。
胖王爺的兒子是撿來的,閨女才是親生的。盡管這件事整個鎮子人人皆知,但別人是不揭短的,只有吳元娃敢。吳元娃這個人呢,腦子有點毛病,有點高,兩口子都是,又瓜又歹,一般人也是招惹不起的。
吳元娃一連生了兩個丫頭,第三胎是個男娃。若是別人,鎮上計生辦的主任不罰他個驢死鞍子爛才怪。要知道整個鎮子超生的也沒有幾戶,頂多也是超一個。吳元娃居然一口氣生三個,而且一點也不在乎計生辦的人。
吳元娃家里只有兩間房,東倒西歪的,煙熏火燎的,像出土文物。吳元娃從來不掃房頂上的雪。因為他敢站在房頂上,房子就敢塌給他看。
說來奇怪,那樣的房子似乎一場大風就能刮倒了。但我在鎮子上住了十幾年,那房子就顫顫巍巍堅梃了十幾年,居然沒有倒塌。前幾天我去鎮子上,那兩間房子居然還好好的,可真是算奇跡了。老人們說,房子是需要氣場的。多破舊的房子,只要人住著就不倒塌。再好的房子若是空著沒有人住,幾年下來就塌了。可見房子里若填滿人氣就堅挺了,人是房子的心呢。
計生辦的人若是進到吳元娃院子里,不敢進屋子。胖王爺說,吳元娃的房子嘛,麻雀落上去跳一個蹦子就塌了,別人家的狗洞都比他的房子結實。計生辦的人不敢進屋子不是怕屋子塌掉,而是怕被他家里的氣味熏暈。他們若是想辦法動腦筋想罰點什么,簡直要笑死人了。
吳元娃家里除了兩間破房,還有一頭破黃牛。黃牛瘦得皮包骨頭,齜著一身臟毛,常常乏得一撲沓臥在地上站不起來。胖王爺說,吳元娃的這頭牛就是他的老先人,白送人也沒有人要呢。
我去過他家一次,終身銘記呀。一鋪大炕,炕上破氈舊褥子。小孩的尿跡一坨一個圈兒,一坨一個印兒,像千層菊花開在破床單上。他家的被子好像從來沒有疊起來的習慣,就那么疙疙瘩瘩的堆在炕上,被窩里躺著吳元娃的女人冬蓮。冬蓮說話,頭一句可著嗓門喊,第二句就吞下去了。第三句猛乍乍又喊一嗓子,有心臟病的人恐怕承受不住。不過她長得并不難看,皮膚很白。我一直覺得她這個名字起得太糟糕了,所以一輩子都不好。蓮花在冬天都凍成個冰橛橛了,還開什么開!
有一年,吳元娃喊了幾趟讓我去給重感冒的冬蓮輸液體,在他家里。去了一看,天啊,冬蓮手背上的垢甲厚厚一層,根本就找不見血管。我抓著她的臟手又拍又打,終于把針扎進去了。這么邋遢的人家,鎮子上很少見的。
他家的沙發也是不能坐。木頭架子是胖王爺打的,結實自然是不用說了。木頭上包著的棉絮破綻百出,索索吊吊的。苫著的一塊花布單已經臟得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三個小土匪一樣的孩子穿著鞋子就直接踩到沙發上去了。鞋底子上的稀牛糞草屑都拓在布單上。三個小家伙高興得又跳又叫,沙發上的塵土騰起來,冬蓮就在炕上吭吭地咳嗽。
據說計生辦的人一去,冬蓮就立刻呱喊著要做飯哩,燒茶哩,手里捉著碗大的干饅頭硬塞給他們吃。可憐的干部們只能逃之夭夭了。
吳元娃只有這么兩間破房和一頭破牛,實在無多余的一物,吃的面粉都是賒欠著的。他說,他們想給我罰款,我倒是要去鎮上要救濟哩,難道他們看著讓我一家挨餓哩嘛……
他理直氣壯的樣子,好像他的孩子都是給計生辦生的一樣。
遇上這樣的一個鄰居,是胖王爺的不幸了。那一年開春,下了一場罕見的厚雪,足足可以沒膝。清早雪一停,吳元娃就借來一架梯子爬上去,把屋頂的雪用一個長把推板,直接推到胖王爺家院子里。本來吳元娃是從不掃房項的雪的,但那次雪太厚了,怕要壓塌房子呢。房頂上不能站上去,吳元娃只能站在梯子上,拿長把推板把雪一點一點推到后院王家院里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推板不能把雪弄到前面來,只能推到后院里去了。
胖王爺一覺醒來推門一看,哇呀呀,簡直要氣炸了。院子里一個大雪堆,而且還在簌簌往下掉。胖王爺立刻攆到吳元娃的院子里,兩人大吵起來。
吳元娃兩口子唧唧喳喳只管罵一句話,說你那個兒子抱來的,來路不正!胖王爺氣得血壓上升臉色發紫,肺都要炸了。胖王爺被吳元娃兩口子攙扶回家,沒多久就躺在熱炕上氣死了。吳元娃居然跑出跑進幫著去請鄰居們,又解釋說,胖王爺又不是我氣脹死的,是他自個兒死的,高血壓么,腦出血么。好像他是醫生一樣清楚。
冬蓮率領著三個碎娃,拼了老命給王家掃雪,其中一個娃穿著冬蓮的破棉鞋,走一步絆翻一跤,娘兒四個都泥人一樣在王家的院子里折騰。
王奶奶慌了神,給新疆打工的兒子打電話,哭著說,兒啊,你爹被吳元娃氣死了,他大罵你是個抱疙瘩,來路不正。你快快回來討個說法……
后來莊鄰們都譴責王奶奶不會說話,害了兒子的命。這樣天大的事情,要慢慢說,哪能這么激烈呢。胖王爺的兒子正在施工,三層樓的腳手架上,接完電話手機還沒塞衣袋里,眼前一黑,一腳踏空就從三樓掉下來了。那個叫王德的小伙子好像還不到三十歲,過年的時候回來,也極少出門,見人很憨厚地笑笑,黃黃的牙齒。只記得有一年我從武威回來下車,抱著孩子還有一大堆東西。他沒說話就幫我把東西扛到店里,一身好力氣。
可憐的王家陣營大亂。父子倆說沒就沒有了。吳元娃一看事情不妙,就背著一卷破鋪蓋逃之夭夭了。
胖王爺的女兒出嫁在北山,很僻背的一個山溝溝里,家境不是很好。這個女婿料理完后事,就從北山搬到胖王爺家里了。胖王爺一輩子省吃儉用家底很是殷實,還有兒子媳婦的收入,都在王奶奶手里。王家女婿嚷嚷著要跟吳元娃打個官司,但吳元娃人影兒都沒有,上哪兒打去呢?
讓鎮子上的人驚訝的事情在后面呢。三個月后,胖王爺的兒媳婦悄悄改嫁了,嫁的人居然是她女婿的堂哥,也在北山,據說是個半吊子老光棍。
你一定見過老實巴交的人,但胖王爺的兒媳婦那么老實的人肯定沒有見過。娘家沒有爹媽了,只有一個哥哥。她也不怎么說話,只知道干活,機器人一樣的,有點木。可憐的女人剛剛失去了丈夫,又被剝奪了孩子,基本凈身出戶了。據說她娘家哥哥收了那個老光棍的三萬塊錢彩禮,也就同意了。
最關心王家事情的是吳元娃的女人冬蓮。她像風一樣刮來刮去,再也不窩囊在炕上了。冬蓮四處搗閑話,說王家女婿占了天大的便宜,逼走了王德媳婦,奪了王德的兒子和新疆工地上十幾萬的賠款,霸占了王家的家業,賺得盆滿缽滿。
總之,王家的什么事情她都知曉得一清二楚,連王家一日三餐吃什么她都全知道。冬蓮有時順著牛棚爬到后墻上看王家干什么,有時悄悄溜到王家院子里聽窗根子,有時把胖王爺的孫子哄到她家里從孩子嘴里掏話,有時又打發她那三個小叫花子似的孩子去王家收集信息。簡直無處不盯梢,害得王家吃頓臊子面都要插上門不敢出聲,打個噴嚏都壓低嗓門。王家女婿很尷尬,整個鎮子的人都拿一種異樣的目光看他,使他自己也覺得干了卑鄙的事情抬不起頭來。
冬蓮穿一件寬大的黑西裝,吳元娃穿過的,前衣襟短后衣襟長,皺皺巴巴的,臟得不成樣子。又穿白花綢子的褲子,吧嗒著布鞋,走起路來頭重腳輕像墻頭的草。還有呢,她的頭發亂糟糟的像一蓬枯草纏繞在腦后,兩根黃牙長長地突出來,嘴總是忙著,吧嗒吧嗒,絕對沒有合攏的機會。你以為我在編排她啊,絕對沒有,一點渣渣子都沒有。還有她的身上散發的味道,也就不說了。一個女人,活成那樣,絕對是一種境界。一個人沒有錢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不能沒有生活的信念,至少,可以干凈一些,整潔一些。
鎮子上的人很排斥王家女婿這個外鄉人,但也不多事,只是從冬蓮嘴里打探一些消息,背后評頭論足一番。那段日子,整條街上都是議論王家的事情,好像不說就會脹死。昊元娃氣死胖王爺倒沒有人關心,只關心胖王爺一輩子的積蓄到底有多少,這個女婿占的便宜有多大。
冬蓮一下子成了紅人,她晚上都打著手電筒串門,不斷報告王家最新的情況,比如王家女婿早起都開始喝牛奶了,吃豬肉都不要肥肉了。她的三個娃像三個小叫花子,餓得吱吱哇哇亂叫一番后,尋她不著,只能去鄰居家蹭飯。
三個小賊蹭飯很有頭腦,不一塊兒去蹭,分頭行動,昨天蹭了的人家今天絕對不會再去。蹭飯也不直接蹭,懂得聲東擊西旁敲側打,很有尊嚴地蹭飽肚子。我說,吳元娃兩口子都是半腦子的糊涂人,生的孩子怎么那么機靈啊?我弟弟說,因為負負得正唄!
冬蓮也一下子有了價值,這家那家的居然也能混飽肚子。鎮子上的人最愛聽別人家的不如意了,尤其像胖王爺這樣家底殷實的人家。有一天近午,冬蓮轉悠到我店里來了。平日里不怎么來,因為欠的錢沒有還干凈。這天卻大搖大擺來了,買一根頭繩,站在地下不走,情文并茂細細描述王家的事情,以為我傻得什么都不知道。冬蓮的話高一句,低一句,粗一聲,細一聲,前半句,后半句,高三搭五,總共說了半小時還不走。我是有心臟病的,她的語言力度嚴重考驗著我的心臟。
我開始攆她走。我說,你得回去給娃們做飯了,都中午了。誰知她卻說,小賊們隨便到人家里就吃過了,現在的日子誰還吝嗇一頓飯呢。我不用操心的,就是我還沒有吃飯哩……
她大模大樣坐在我店里蹭我家的飯。鄰居們進來買東西驚訝地說,啊呀,冬蓮,你都到街上鋪子里混飯來了?她也不介意,吃著飯,含糊地說,我專門誼王家的事情來了,嬸兒啥都不知道么。嬸兒是我在村子里的輩分。喊,好像我是閑話客一樣,什么人啊!
冬蓮吸溜吸溜吃飯,吭哧吭哧通鼻孔里的空氣,齜牙剔牙縫里的菜葉子,一口氣吃了三碗飯。一定是早上沒有吃。我只好沒飯可吃了,舀一點面湯喝喝算了。再說面對著冬蓮我實在沒有食欲。
冬蓮還是不走,賴了一下午,沒話找話。實在沒話可說了就無聊地說,你這個名字不如我的,蓮花多好,神仙都愛哩……我嘴里說那是那是,心里罵道,你知道個鳥毛,菊花一開百花殺,梅花一開春才來。梅花乃百花之王,統領百花。當然,對這樣一個人呢,說這些也實在無趣。
后來姑媽責備我說,沒事你招惹吳元娃的瓜女人干啥呢?她到處說你減肥,每頓飯只喝半碗面湯。你怎么搞的?居然頭腦發昏留她吃飯!看見她那雙臟手爪子沒有……
胖王爺的孫子也就五六歲,一下子沒有了爺爺和父親,連母親也見不到了。小家伙蔫敗敗的,整天不見笑臉。上下學從我門前過,再也不鬧騰著要泡泡糖了。走路的架勢像個老頭兒,全然沒有了孩子的朝氣。
后來,胖王爺的兒媳婦來看孩子,牽著小家伙到我店里買零食。看左右無人,娘倆抱頭痛哭。我也跟著搭了一場眼淚。做母親的不敢放聲大哭,聲音壓得低低的,嗚嗚咽咽。兒子蹭著媽媽的臉,哭成一團。我說,你怎么不把孩子帶在身邊啊?這個可憐的女人眼淚婆娑,臉色發青,短短的頭發貼在頭皮上。她說嬸兒,我不識字,娘家又沒有人。這就是一個女人的命運了。
不一會兒胖王爺的女兒來牽走了孩子。小家伙回頭,頻頻朝母親揮手,眼里的淚光一閃一閃,在陽光里格外晶瑩。
古鎮,煙熏火燎的日子
朱爺坐在他的水果攤后面,不動彈的時候像一尊泥菩薩。闊面垂耳,慈眉善目。他太胖了,坐著都呵嘍呵嘍喘氣。他腳下的那條黃狗也在呵嘍呵嘍喘氣,伸著長舌頭。朱爺的嘴幾乎沒有閑著,一會兒挑一個爛杏子,一會兒又翻撿兩個蔫桃子,用一塊破抹布胡亂擦擦,吧唧吧唧吃著,目光鉆在街上的人縫隙里,看見有人搭睬,立刻招著手喊:來來來,過來歇會兒了浪。
鎮子上的人把串門叫浪門,逛街叫浪街。出門玩叫出門浪。真是個奇怪的叫法。一樣東西特別好,非常好,叫糊涂好。編排別人戲弄別人叫挖差。諸如此類的叫法還有很多呢,外人乍然一聽,一頭霧水。人們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走,浪走!那種特別喜歡四處游蕩閑逛不回家的人,通常都被叫做逛鬼。鎮子上的人叫大浪鬼。
朱爺的大兒子就是大浪鬼。朱爺老兩口子都胖啊,胖得沒脖子沒眼睛了,走路像企鵝一樣笨拙。可是兩個兒子卻瘦,尖嘴猴腮的瘦,瘦骨嶙峋的難看,竹竿子上挑著衣服一樣的夸張。真是應了我弟弟那句話:負負得正,胖胖得瘦。
朱大整天浪得不知道進家門,莊稼地里的活也不干,也不去打工,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十天半月才回來。一旦身上有倆錢,朱大就立刻消失了蹤跡,潛水不見了。等花完最后一毛錢,他像個叫花子一樣又回來了。朱大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坐在朱爺的攤子邊,伺機尋幾個爛果子塞進嘴里,一個果子兩口就咽下去了。朱爺挖一眼瞪一眼,恨不能把朱大一腳揣死算了。無奈何他老了,多一句也不敢說,任憑朱大耍死狗。
夏天的中午,朱大就在遮陽傘下的一條木板凳上蜷縮著睡覺,呼……呼呼……打著鼾把朱爺擠出傘外。朱爺在烈日下用袖口擦光腦門上淌下來的汗,大口喝著釅釅的磚茶,牛血一樣濃。黃狗倒是跟朱大擠在陰涼里。朱爺渾濁的兩只眼珠子骨碌碌轉著,看見熟人就招手喊:來來來,過來歇會兒了浪。
有一次我抱著兒子路過朱爺的攤子,我家郭飏仰一看見水果就立刻呱喊著要。朱爺忙忙拿一個小蘋果遞給郭飏仰。誰知這小子右手拿著,居然伸出左手又討。朱爺在攤子上巡視一番,又遞給他一顆紅棗。郭飚仰扔掉棗堅持要蘋果。朱爺很認真地拿出一個本子,畫兩個圈,又遞給郭飏仰一個大蘋果。朱爺說,丫頭,這兩個蘋果你欠我一塊四毛錢。下次還來。朱爺有一種本事,他的賬本畫滿圈圈點點,但他知道是誰欠的,絲毫不差。
朱二倒是很勤快,一年到頭都忙著沒有閑空兒。種莊稼,開著小拖拉機賣蜂窩煤、賣水果、賣菜。朱二過度的勤勞仿佛要彌補朱大的懶散似的。朱二的女人何花花也是極為能吃苦的人,穿一件衣服洗白了曬爛了,才肯換另一件。當然,朱二的日子是很殷實的。
朱大分家另過,朱二和兩個老人一起生活。但朱大卻常年在朱爺家吃飯。他若回家吃飯,他女人就揮舞著一截榔頭把追著將他打出大門。朱大一定要跑得快才行,跑慢了,腿上就挨幾榔頭把。
朱大的三個兒子動不動就找奶奶發火:奶奶呀,你當初生了我爹咋就不喂了狼去呢?養大干什么呢?就算狼不吃,跟挑擔擔的貨郎換個針換個線也行啊……
朱奶奶一看三個孫子齊鋪鋪立在地下,就慚愧得像做了件丟人的事情,立刻摸出幾個小錢讓孫子們買香煙去,哄他們出門。朱大的大浪鬼名聲直接影響了三個兒子的終身大事。三個兒子齊心合力蓋好了一院子新房子之后,買家具的錢被朱大偷走逍遙了半年。不僅如此,朱大還在鎮上的信用社欠了一屁股債,三個兒子年年掙的錢一半還了貸款。朱大的家是個空殼殼,屋里除了一鋪火炕,連個沙發和桌子也沒有。有了朱大的光輝形象,三個小伙子沒法討到老婆。
大孫子朝爺爺借錢。他說,爺爺呀,你不能看著我打光棍呀,我快三十歲了!你養下的那個好兒子,當初咋就不一巴掌拍死呢?朱爺一見大孫子來,就立刻裝聾作啞指東道西。他大聲說,你說啥呢?問我有沒有酥油喝嗎?有哩,有哩,你不用買了……
朱爺的大孫子臨出門嘀咕著悄聲罵一句:破老頭子,存著幾萬塊錢不出手,留著生崽哩嘛,摳搜死了……朱爺立刻拿著笤帚追出大門喊,臭小子,你敢罵我,打斷你的狗腿子!虛張聲勢一番,嚇走大孫子。朱大女人見人就訴苦說,我家爺爺一提借錢耳朵就聾了,若是偷著罵一句,出了莊門還能聽見,真聾假聾啊?
朱二也怕侄子借錢,盡量躲著能不見面就不見面。朱二的錢都是血汗錢,一分一分掙來的。何花花滿腹牢騷總是給鄰居們抱怨著說,我們苦一天了,回家還得做飯,奶奶連一口開水都不曾燒,豬兒雞兒也不管。老大的懶散就遺傳了奶奶的基因。這也罷了,老大常年吃飯,沒家的一樣……朱二就在一邊寬慰說,唉唉,又不能攆出去,親親的哥。你就當喂了頭豬吧,這么多年都喂過來了,不差這幾頓。
朱大實在混不住了,就去外面浪逛一段日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回來就給人吹噓說,我認識的都是大老板噢,請我到茶屋吃茶呢,還請我喝啤酒,我們關系鐵,哥兒弟兄,出手都是幾百幾百的,毫不在乎。不過他走的時候,多半是偷了朱奶奶一點私房錢,或者是摸了朱二衣袋里的錢。家賊是防不住的。你怎么提放呢?一個屋里生活,總不能樣樣東西都上鎖吧?
那一年朱大機會好,一下子就偷了朱二進貨的一萬塊錢遠走高飛了。何花花就在院子里跳著叫罵說,媽媽哎,你生了這么個糊涂鬼我們不怪你,但分開另過的日子,你不該把這大浪鬼收留在家里吃飯禍害人呀……
朱奶奶默然流淚,仔細給兒媳婦解釋說,朱家幾輩子都是老實人,沒有出過這么個混賬東西。但是自從老祖母下葬到新墳里,就生下了老大這個大浪鬼。不怨別人,只能怨老祖母的墳地占得不好,才出這樣敗家子。
朱二的血汗錢被哥哥盜走,何花花天天鬧騰。何花花買一件襯衫才七塊錢,一條頭巾圍了三年還不扔。她活了三十多歲還沒有進過一次飯館,連兩塊錢一碗的牛肉面都不曾吃過。那錢可是一分一厘牙縫里摳出來的,一下子說沒就沒了。朱二心里總是疙疙瘩瘩解不開,掉了魂一樣。
那天下午,天氣悶熱,朱二從我門前路過。我閑得沒事就喊他的奶名,二喜子,你哥偷走多少錢呀?朱二陰沉著臉進了店,伸出一根指頭朝我晃了晃。他長長嘆了一口氣,咬咬牙說,買一包紫蘭州,給何花花買那件最貴的藍襯衫,我省來省去給誰省呢?朱二坐在店里的椅子上,一口氣吸完了半包煙,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樣,給我數落朱大的劣跡和他媽媽的偏心眼。朱二覺得,朱大偷錢這件事,跟自己的母親有著莫大的關系。他放錢的地方朱奶奶是知道的。朱二一口接一口吸完了剩下的半包煙,腋下夾著那件五十塊錢的藍襯衫走了。他簡直郁悶之極。
就在那天下午,朱二出事了,他開著的小拖拉機翻掉了。后來何花花給人哭訴說,朱二壓力太大,開車走神開進了溝里。千鈞一發之際,朱二拼全力把何花花推到了路邊的地里。朱大的女人連哭帶喊連滾帶爬跑著滿莊子報喪。
一個人要死去的時候總有一些細微的反常。節儉的朱二是從來不吸煙的,卻一口氣吸掉一包,而且是十塊錢一包的。他買給何花花的那件襯衫,是對媳婦的內疚最后的補償了。那件藍襯衫,活著的人如何能穿到身上呢。
朱大依然沒有音訊。朱家里一片死寂,只有朱二的小丫頭跑出跑進地玩。鄰居們路過朱家,都抬高了腳尖;怕驚動了他們的沉靜。
朱大的女人卻漸漸活絡起來,往人多的地方湊,繞著彎子表達她的心里話:朱二死了,朱大跑了,朱爺老兩口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她的三個兒子了。她忙著制造輿論,爭取別人的支持。鎮子上的人吃飯也議論朱家的事,走路也議論朱家的事,地里干活也議論朱家的事,好像誰不發表一下意見就會立刻憋死。
過了幾個月,朱家一改往日的寂靜,突然熱鬧起來,連墻頭上都爬滿看熱鬧的小孩。朱奶奶和何花花天天打架哩。朱奶奶經歷了這一場變故,暴瘦,臉上的皮脖頸里的皮松衰地垂墜下來,眼窩深陷下去好多。何花花簡直齜毛啷當憔悴得看不成,穿的衣服全村子里也找不出那么破舊的。后衣襟被朱奶奶撕扯了幾道裂口,看著很是可憐。
朱二的死抽了她們的筋,都沒有一點力氣了。兩人扭打在一起,都病痛歪歪的,撕來撕去,最后兩人都絆倒在地上哭嚎,沒有人攙扶爬不起來。朱二的丫頭坐在門檻上尖厲啼哭,眼睛瞇一條縫兒看看奶奶又看看媽媽,真是個小可憐兒。
后來,朱奶奶發誓要攆走何花花。她說,老二的錢她都捏在手里不拿出來,生個丫頭還理由足得很,攆出去嫁人去,騰出來房子給大孫子娶媳婦哩。
何花花哪里肯依!兩人天天打,天天罵。何花花罵朱大和朱奶奶合伙偷了錢,又罵朱大的女人背后操縱朱奶奶。朱大的女人急忙跳出來撇清自己,連腳蹤也不送到朱奶奶家里去了。何花花的語言惡毒之極,充滿了對朱家前生后世的詛咒。朱爺和三個孫子也開始幫著朱奶奶攆何花花,簡直天天搞得唱戲一樣熱鬧。
何花花晚間來買藥,哭訴她的難腸。我就支招說,你去告狀呀,鎮上告,村長那兒告。你怎么木頭一根不開竅呢?何花花大夢初醒一樣,一路撒著眼淚回去思謀告狀的事。
鎮上的干部,村長村主任,還有村子里幾個和事佬,還有朱家的本家長輩,就浩浩蕩蕩到朱爺家來處理糾紛。何花花抱著女兒哭得撕心裂肺,朱奶奶也毫不示弱,滿地打滾哭天喊地。
處理的結果出來了。何花花還是離開了朱家,她守孝一年的計劃落空了。不過家產處理很公平,何花花應該得到的都得到了。朱家想奪孩子的計劃也是個妄想,孩子歸何花花。何花花拖著女兒拉著一車東西投奔娘家去了,屬于她的兩間房子由朱爺付了錢。朱二的存款都歸何花花。朱家又恢復了死寂。
過了一年,何花花嫁給了鎮子上的屠戶。俗話說跟上官是官娘子,跟上屠戶洗腸子。果真是啊。何花花幾乎一整天都在水管子下翻腸子、洗腸子,雙手泡得發白,滿臉倦容。屠戶家可忙了,她連個打盹發呆的時間都沒有。只不過穿的衣服比先前光鮮了一些,目光卻是黯淡的。
我搬家的時候,何花花跑來幫著裝東西,眼里噙著淚,一句話也沒有說。那雙發白的手在陽光里格外蒼白。
離開鎮子也五六年了,很少回去。前些天蘭州有個老師打電話,托我買一張白牦牛的皮子。縣城里大約沒有,我到鎮子上去找何花花。屠戶一個冬天要宰掉幾百頭牦牛,應該有皮子的。
何花花坐在炕沿上不斷往茶杯里加開水,屋子里是腥臭的味道,蒼蠅在院子里屋里圍成個黑疙瘩。她的目光依然黯淡。她說,眼淚早就淌干了,枯了。她說,經常打,動不動就幾牛鞭。她說,不允許給朱二上墳,不允許想念朱二。她撩起衣襟,后背上還有一道疤痕。她說,熬吧,再熬十年丫頭就長大了。現在死了,丫頭要受罪。朱家從來不心疼這個娃
我在去姑媽家的路上遇到了屠戶。他說,老鄰居,皮子過幾天就有好的了,給你留一張,絕對好。我搖搖頭,心里暗暗罵道:死去吧你,誰買你的皮子呢!
一個殘殺生靈的人,怎么會懂得珍惜那個受傷的女人呢。怎么會感知她內心的疼呢?你可以阻止她的一切,甚至不讓她吃飯,但不能阻止她對最愛的人的思念。
我一直不明白,何花花當初為什么要選擇一個屠殺生靈的人,來做后半輩子的依靠呢?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古鎮,不斷咳嗽著的日子
老常牽著他的那頭花奶牛沿著地埂溜青草。一路溜過去,又回頭溜過來。好馬不吃回頭草,但對一頭牛來說,不僅要吃回頭草,還要把吃進胃里的草倒出來,再細細嚼一遍才肯罷休。好馬不吃回頭草那是好馬的事,在牛看來,只要有草就吃,回頭不回頭又有什么關系呢。
老常遠遠看見我過來,就朝我招招手喊,這邊,丫頭,這邊苦苦菜多!這是我家的青稞地么,所以老常熱情得很。我走到跟前,拍拍花奶牛肥嘟嘟的脊背。老常夸口說,我這牛,只吃青草,莊稼送到嘴邊都不吃。
我不信,立刻拔了一束青稞喂到奶牛嘴邊,奶牛幾下就卷進舌頭咽下去了。我又去拔鄰居家的小麥,老常急忙攔擋著說,行了行了,別人家的莊稼就不要拔來試驗了。喂到嘴邊的草不吃,它又不是傻瓜牛。不過呢,主動那是不偷嘴的。
我到地里是挖苦苦菜的。那段日子我總是闌尾疼,苦苦菜味苦,性涼,清熱,有散結消炎的功用,所以天天吃苦苦菜。我是個慵懶的女人,不肯好好干活。地里的雜草長得比青稞還要高,我才不愿意爬在地里一棵一棵拔草呢,任憑雜草瘋長去。
老常把牛韁繩遞給我說,丫頭,你看著牛吃草,我去給你挖苦苦菜,操心別讓牛吃到辛軟軟家的地里了。老常和辛軟軟是冤家,路上見了面都不理不睬。辛軟軟人長得很高,又很細,走路沒有力氣,總是腰來了腿還沒跟上,看著很軟。
兩家也是莊門對著莊門的鄰居。有一年辛家蓋了新房子,莊門移到南面去了,原來莊門的位置盤了個驢槽,拴了一頭黑毛驢子。老常一開莊門,正對著驢槽和黑毛驢,非常晦氣。老常和辛家交涉了許久,辛家不肯拆掉驢槽。老常覺得這是辛軟軟在欺負他,老常就在莊門上方裝了一面鏡子,把晦氣都反射到辛家去。不僅如此,還見人就宣傳說,我這面鏡子是照妖鏡,壓邪鏡。兩家人吵架倒是沒有,卻結了仇氣。
我的青稞地緊挨著辛家的小麥地。我的地里雜草叢生,草和莊稼參差不齊,甭提多難看了。辛家的地里麥子綠油油齊刷刷的很是漂亮,讓我看著心生慚愧,暗暗罵著老辛:真是過分啊,草拔得這么干凈!
老常放牛就是瞅中了我的青稞地。他一邊照看牛吃草,一邊在地里拔些很高的青草。回家的時候牛也吃飽了,還能拔兩大捆青草。別人家的地里那是不可能有這么好的青草資源。
辛軟軟遠遠地看見老常的牛在他的麥地邊晃悠,不見人影,就一路狂奔攆過來查看。他跑起來的樣子很奇怪,像毛毛蟲蠕動一樣。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地頭一瞧,結果牛在吃回頭草,老常正賣力地蹲在青稞地里挖苦苦菜,我怕太陽曬著,頭上頂著一件衣裳歇在馬蓮墩上。辛軟軟巡視了一番他的麥地,牛一口也沒有偷吃過。
辛軟軟說,稀罕啊,你居然給老常放牛。我說當然了,鄰居嘛,就是要幫幫忙的。苦苦菜老常已經挖得差不多了,我就轉轉眼珠子開始夸辛家的麥田,夸得天花亂墜。辛軟軟甭提多高興了,一定要替我提著一大籃子苦苦菜回村子。過河的時候,他還自告奮勇把那籃子苦苦菜淘洗干凈,一路滴著水珠給我提回家去。那時候真是年輕啊,耍個小詭計就可以高興好幾天。
老常一家其實待我是很好的。常嫂子的娘家和我的老家在一個村里——那個叫萱麻河的村莊。常嫂子看見我格外親熱,老遠的路上就喊我丫頭。她回娘家,也不忘喊我一下說,丫頭,回娘家走,搭個伴兒。我多半是不去的。她娘家里有爹娘呢,我沒爹娘,回什么娘家呢。
老常的兒子山子跟著他萱麻河的舅舅常年在一個叫馬鬃山的地方打工。他們干的活是采礦炮工,一個月大約掙到一千塊錢。那些年萱麻河的很多人都在馬鬃山干活。我叔也去過,他回來說太苦了,吃得差,活兒累,還很危險,因為要炸山嘛。叔后來去了別的地方打工,老常的兒子還在那兒一直干著。
山子是個壯實的小伙子,他的理想是掙夠一筆錢回來蓋新房子。老常的房子并不很破舊,但山子是想蓋了房子就可以分家另過,舊院子讓兩位老人住,可以多養幾頭牛。
后來,山子攢夠了蓋房子的錢,就不去馬鬃山了。父子倆拉來木料磚瓦,準備蓋房子。那時候我已經離開鎮子了,老常時不時進縣城來買蓋房子的材料,到我家里喝水,說說鎮子上的事情,家里的事情。
后來,房子蓋好了,山子卻病了。老常說山子得了肺病,不停地咳嗽,幾乎不能下床了。那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有一種叫塵肺病的陰霾籠罩在我們娘家的山村里。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是長期吸入大量粉塵導致的噩夢。
老常沒有很多的錢給山子看病,山子住院出院反復幾次后,就跟這個世界告別了。山子不到三十歲,他的兒子三四歲。老常進城來,臉色憔悴得都看不成了。又瘦又薄,仿佛一口氣就可以吹倒他。他說,院子里都亂糟糟的,沒心腸收拾……山子媳婦去了娘家……可憐才二十幾歲的人,就守了寡。
老常變得很嘮叨了,每次進城來,都在我家嘮叨半天。孫子的事,山子媳婦的事,養牛的事,每一件都說得透徹清爽,每一件事都說得心酸難腸。
直到去年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山子有可能就是塵肺病。這種病無法根治,洗肺只能延長生命。可是山子都已經去世兩年多了。而我的老家萱麻河,一百多人都得了這種病。多么可怕的事實!一百多個家庭將要面臨災難。他們沒有勞動合同,得不到賠償。貧窮讓人失去了最寶貴的健康乃至生命。
山子的媳婦改嫁了,依然嫁在鎮子上。孩子老常哭著喊著留下了。當初為孩子老常和兒媳反目成仇,幾乎鬧騰了幾個月,最后兒媳婦妥協了。老常真的老了,除了能養牛,莊田地里的重活沒法干了。兒媳婦和娘家的老父親,一直幫著老常種地。
老常背著孫子去放牛,下午回來時牛背上馱著青草,他背上馱著孫子。常嫂子早晚送牛奶,背著一個塑料桶,疲乏地挪著腳步。老常的孫子很是淘氣,小家伙喜歡上墻揭瓦地瘋玩,滿莊子亂跑。老常經常一路小跑攆著逮孫子。
有一次去鎮子上,常嫂子非要拉我去她家里吃飯。一家人還住在舊院子里,新房子就那么一直撂著,沒有收拾。山子的媳婦回來在廚房里蒸饃饃,灶上熱氣騰騰。她改嫁的那個小伙子在院子里清理牛圈里的牛糞。老常依舊絮絮叨叨,懷里揣著他的寶貝疙瘩孫子。常嫂子做飯時,老常剛摘了幾棵白菜,小家伙不見了。老常一邊往莊門外跑著攆孫子,一邊回頭跟我說,我們老兩口就盼著這個娃活著哩,沒這個娃。我們就沒活頭了。
廚房里,常嫂子擦眼淚,山子的媳婦也擦眼淚。我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不知該怎么說才合適,同是天涯淪落人。天很藍,院子里很安靜,只有幾頭牛在槽邊吃草。莊門開著,門對面辛軟軟的驢槽也拆掉了,黑驢也許早就賣掉了。
責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