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火車頭
被荒草包圍
爐膛已冷。汽笛已啞。射燈已破
黑色的肌膚
失去厲風的撫摸而失去光澤
死死地碾壓在冷寂的工場
沉重的骨頭,連同風馳電掣的奔跑
威武雄壯的挺進
大地凹陷了下去
他在挖掘自己的墓坑?
銹跡斑斑:這是懷念的顏色
當他停止奔跑,相隨而行的車廂
紛紛離散
我接近他
接近自己的命運
我像是他移動的影子
影子:現在是他惟一的活物
山地舊憶
一抔土豆大的黑土
埋住一塊土豆。孤單的白花
被蝴蝶拿去做了燈盞
河灘里,河水刨出來的石凳上
坐著一只灰雀。不遠處站著
一個孩子,淚痕在他的臉上寫字
一場雪,硬是把一間房壓塌了
一只雞逃到籬上
半夜里就想把天叫亮
一棵樹
一棵大漠深處的樹,它見過的
事物依次是:大地,裸露的山巒。太陽
天空,云,月亮和星星……
它沒有見過第二棵樹
它只見過一個人,一個女人
她一襲綠裳,比它更綠,像春天
一片碩大的葉子
從此以后,它見過的事物
依次是:大地,裸露的山巒,太陽
天空,云,月亮和星星,一個女人
它流著淚。她有一只花手帕。她把一塊糖
埋進它的根須
又像一陣風消失了!它見到的
事物依然是:大地,裸露的山巒,太陽
天空,云,月亮和星星……
它用年輪,記住那個刻骨銘心的時刻
一千年也不會死
它比我們更懂得思念
礦區問題
一個小男孩,在礦難的廢墟上
挖野菜
他小小的身影,粘在煤灰上
比煤灰還黑
他需要多少眼淚
才能換回死去的父親
瑪尼堆
褐黑色的陽光和銀練似的月光
與我一道同行,是這些
神秘的石頭
水的骨頭,天空的淚滴
大地的花蕾,歇息的太陽、月亮和星星
靈魂和心
我把堅硬一詞,藏在衣褶的后面
這些石頭的浪朵,跳躍,翻涌
使大地柔軟如懷
我將它如圣果置于掌心,用額頭說出
純潔的低語。在鷹的羽翎
唱歌的地方,請它飛落
再加上一陣風,一絲雨,一只牛角
一朵雪,一片虔誠的默禱
一束澄澈的目光
神山:就是這樣壘起來的
憶天山南麓的一次行程
云越垂越低,在天邊處
它們已經壓在了大地上!
我看見一座山和一棵樹
用力撐著!
山為了一只低旋的鷹
樹為了一匹沉思的馬
我駕駛一輛車,迅速加入
它們的行列
但我得承認,我過于低矮
我在鷹和馬支撐的空間里穿行
遙想暮年某一時刻
黃昏里,書籍泛紅,沉重如一籃
被秋雨打落的蘋果
云在地上飄,一朵,又一朵
行走的空隙,現出
一些老舊的詞句
一根黑發,落在紙上。我用
漏水的手指,拂了幾拂
繼而啞然
原來——只是一絲墨痕
唉,我這一頭雪顱,哪兒還有
這等寶物……
夜無眠,忽然想起
或許是我的青春之物。慌忙爬起
一頁頁翻過,一遍遍找過
——再尋不見!夜涼了
要了我幾聲咳嗽取暖
地圖繪制者
他把山像一個風干的饅頭吃下去
把河流像一壺水飲盡。把平原鋪在胸膛
呼出的霜跡顯現出野獸和行者的路徑
星光再次確認了夜晚的方位
風像飄落的樹葉爛在他的腳底
他是大自然的同伙,幽靈,泄密者
從他的亂發里掉落的一粒沙子成為山巒
一滴淚成為湖泊。一根草屑成為橋
一片光影成為森林
他是向導,懷揣鷹眼和馬蹄,危險分子
他是我們,一刻濃縮一生。癡迷于
敲打鐵釘而忽略一條青蛇和飛翔的翅膀
七棵麥子和一座果園
火車沿線的麥子有漂泊的靈魂
呼嘯的風和一閃而過的面孔
騷動的夢和暗暗燃燒的火焰
湖岸和河邊的麥子有寧靜的時光
水波聽見拔節的聲響
一條魚啄食麥芒的影子而后羞笑著跑開
山坡上的麥子靠近沉默的巖石
在傾斜的季節里站得和樹
一樣直,深長的根須充滿大地的記憶
曠野的麥子守望著飄裊的炊煙
它們演繹出遼闊的陸地海洋
浮現城市和鄉村之船
大路旁的麥子身披雜沓的塵土
即使在黑夜,那顛簸的步履也發出
喜悅的呼喊:故鄉到了
被風吹舞的麥子有飛翔的翅膀
孤獨的花蕾親吻云朵里的雨
星星為它灌注明天的瓊漿
我手中的麥子有流淚的眼睛
露珠蓋著雪被安睡
等待春天的腳印找到冰凌里的笑容
此時它們為一座果園而悄悄聚攏
像北斗,照亮塵世的幸福
把芬芳的果實送給天堂的母親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