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生于70年代。若干詩歌、小說作品發表于《山花》《飛天》《延河》《青海湖》《四川文學》《北方文學》《雨花》《文學界》等期刊,有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轉載。黑龍江省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
1
再過不到兩個月,這個叫歐陽一劍的男子,就要滿二十八歲了。我講不出什么深刻并且好懂的道理,反正在我看來,二十八歲是個瞻前顧后的年紀,有一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失重,頭暈的感覺沒法忽略不計。
最近這段日子,歐陽一劍總是想著要離開澗河。據我所知,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反正能夠離開澗河就好。當然了,如果真的能夠離開澗河,也不是說他就再也不回來了,像一根筋的時間那樣,永遠都是一條道跑到黑。不是這樣的。準確一點的說法是,最近這些天,歐陽一劍想出去走走,然后再回來。
至于歐陽一劍為什么要離開澗河,我或多或少是知道一些眉目的,但我卻來不及給你細講。因為現在,對,就是現在,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整,歐陽一劍把離開澗河的想法付諸行動了。
歐陽一劍是空身一人走出家門的,下樓,出單元門,又出了小區。歐陽一劍正在考慮是步行還是乘坐公交車去火車站,一輛紅白相間的千里馬出租車停在了他的面前。以往乘坐出租車時,歐陽一劍總好自覺不自覺地先繞到車前,看一眼車牌號碼。這一次也不例外,看到車牌號碼是0468之后,他就打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又抬了抬右手,很潦草地指了指前方。
出租車向前行駛了大約五十米,就左拐駛上了北岸街。車子行駛到北岸街和橋旗路的交匯口時,歐陽一劍的心情有點煩躁。我想,這應該是和出租車司機點了一根香煙有些關系吧。
出租車司機是個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剛剛出頭的樣子,膚色姜黃,目光呆滯。她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從衣兜中將一包香煙掏出來,再用左手將煙盒蓋慢慢地掀開。接下來,女子還是用左手的小指或者無名指在煙盒底部啪地一彈,一根煙就噌一下蹦到了她的嘴里,竟然是那種男士的雪茄。
女子這一連串的取煙動作挺老練的,但又明顯流于賣弄。這就讓歐陽一劍有些生氣,他就在心里罵了一句,媽的!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歐陽一劍一直很討厭女士吸煙,盡管他本人每天差不多都要抽掉一包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歐陽一劍抽的一直是四元錢一包的那種哈德門煙——哦,不對,這個牌子的香煙,如今已經漲到六元一包了。
女子將煙點燃,深吸一口,又看了歐陽一劍一眼,說,你也來一根?
謝謝,我戒了。歐陽一劍說。
女子沒再說什么,歐陽一劍搖下車窗。兩個人就都沉默了。
出租車就要到澗河晨報社門前時,歐陽一劍就聽到了《隱形的翅膀》這首歌,他的手機來電樂曲正是這首歌。歐陽一劍就急忙拿過手機,卻沒有來電。緊接著,他就看到女子已將自己的手機放在了耳旁。原來他們二人的手機來電樂曲是一樣的。
對,是我。女子接了電話,對著手機說。
歐陽一劍抬頭看了眼后視鏡。從后視鏡里,他看到女子皺著眉頭,似乎拿不準打來電話的人是誰。
對,我已經聽說了。女子說。女子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你說這些都沒用,我有什么辦法?女子把手機在耳邊蹭了蹭,接著說,我沒有辦法,我也不希望是這樣。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說這話時,女子稍稍減慢了一點車速,讓后面的一輛黑色的奧迪A6駛到了前面。這說明女子開車的技術還是說得過去的吧,歐陽一劍的心情就放松了下來。
那當然。女子對著手機說,我不已經告訴你了嗎?女子的聲音突然抬高了許多。
不是。女子的聲音又平穩了下來。
真的不是。女子邊說邊左右搖頭。
歐陽一劍不知道女子是在和誰通電話,他也懶得去猜想。
去你媽的!女子突然這樣大聲罵了一句,就關掉了手機。女子顯然是不解恨,她就又抬右手狠狠拍了下方向盤。
歐陽一劍輕輕嘆了口氣,想說句什么,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就什么也沒有說。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
大約五分鐘后,出租車在澗河火車站廣場停了下來。歐陽一劍付了車費,下車。
我記得我在前面說過,歐陽一劍乘坐出租車之前,總好先繞到車前,看一眼車牌號碼。其實他每次下出租車時,也有這毛病。他總認為他這樣做,會給司機或多或少造成心理壓力吧。至于給了司機心理壓力又能怎樣,歐陽一劍也說不清楚。這會兒,他又繞到車前,看了一下車牌號碼,當然還是0468。之后,歐陽一劍就向售票大廳走去了。
可是,歐陽一劍剛剛走出不足十步,他就猛地轉過身來。因為轉得太快,他的身子失去平衡,差點摔倒在地上。
歐陽一劍猛然想起,他在小區門口上出租車時,只是隨手指了指前方;車子啟動之后,他和司機唯一的對話是:“你,也來一根?”“謝謝,我戒了。”他根本就沒有跟司機說過自己要到火車站,那么司機是怎么知道他要來火車站的呢?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的,不瞞你說,我也覺得事情變得有些怪異起來了。
2
接下來,我想給你簡單地介紹一下澗河火車站廣場。
廣場不大,東西長大約一百米、南北寬大約五十米。廣場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橢圓形的草坪,草坪的中心各有一座岳母刺字和伯樂相馬的塑雕。草坪的草皮茂盛得怒氣沖天的樣子,但你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原來是小麥,三五只灰土土的鴿子正在里面呆頭呆腦地覓食。哦,對了,廣場中間有條三米多寬的人行道,鋪了血紅色的步道板,不時有行人走來走去的,往來的車輛也是在這條人行道上行駛。那輛車牌號碼為0468的千里馬出租車,這會兒正行駛到了人行道的盡頭,右拐,向北鶴路的東端疾馳而去,轉眼間沒了蹤影。
沒有弄清女司機是怎么知道他要來火車站的,歐陽一劍也就不去想。這會兒,太陽開始收斂它粘稠的灼熱了,卻把歐陽一劍的影子撂倒在地上,之后像抻面條那樣越抻越長。歐陽一劍抬起右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腦勺,就進了售票大廳。
售票窗口前,竟然沒有人在排隊,這是有些出乎歐陽一劍意料之外的。在歐陽一劍的印象中,火車站是這樣一個地方:永遠亂哄哄,永遠人滿為患,永遠有跟父母走散的孩子在嚎啕大哭,永遠有目光飄來飄去的半大小伙子,把手伸進別人的衣兜。但澗河火車站這會兒卻真的是冷清,都要逼近萬籟俱寂了。
歐陽一劍來到售票窗口前,他什么也沒有說,從窗口遞進去了一張百元紙幣。里面的售票員也是什么也沒有問,就遞出來一張票,還找回了三元錢,是三個一元的硬幣。
我猜想,歐陽一劍沒有說要買去哪的火車票,他大概是覺得無所謂吧,愛到哪就到哪,只要離開澗河就好。而售票員為什么賣給了他一張九十七元的車票,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歐陽一劍拿過票和硬幣,隨手揣進了襯衫的口袋。隨即他又把車票拿出來,一看,終點是龍尾山。龍尾山,這地名很怪啊,我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我想歐陽一劍大概也是沒有聽說過吧。
這時候就開始廣播檢票了。歐陽一劍夾在二三十個拖著旅行箱或者背著挽著大包小裹的旅客中間,向檢票口走去。
從檢票口到登上列車,大致需要四五分鐘的時間。趁這個機會,我還是亮一亮歐陽一劍的身份吧,捎帶也解釋一下他想要離開澗河的原因,畢竟在前面,我多次說過自己比較了解他這一類的話。
歐陽一劍在一家事業單位工作。單位對外宣稱早已全方位實行了企業化管理,實際情況呢,就是掛羊頭賣狗肉吧,所以歐陽一劍的工作,稱不上特別清閑,也稱不上特別繁忙。我認為這樣的工作狀態還是說得過去的,工作嘛,就是個飯碗而已,對得起自己良心的前提下,有一搭無一搭應付著就是了。但歐陽一劍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這種半死不活的工作狀態就是混吃等死,真是沒勁透頂。至于歐陽一劍的頂頭上司,姓王的那個常務副局長,就更讓他頭疼了。王局長總是要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歐陽一劍。歐陽一劍告訴王局長,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但王局長還是把女兒領到了歐陽一劍的辦公室。歐陽一劍早就聽說王局長的女兒有點斜視和小兒麻痹,一見面才知道,王局長的女兒還有點哮喘和老年癡呆。歐陽一劍就告訴王局長,說,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王局長鐵青著臉,帶著女兒走了。
歐陽一劍的確是有女朋友的,名叫余真。兩個人比較實惠又比較有一搭無一搭相處半年多的時候,真的就要結婚了。可問題的關鍵在于,就是這個時候,一個復姓軒轅的女子斜刺里殺將出來,歐陽一劍就有些慌了手腳。
有關這個軒轅,其實我也沒有更多好講的。簡單地說吧,軒轅很有些果斷地捅破那層紙后,歐陽一劍就支支吾吾地對余真說了對不起。余真呢,看了歐陽一劍好一會兒,就嘆了口氣,說,我不能保證我一直等你,但我盡量等。歐陽一劍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個大耳光。
讓歐陽一劍沒有想到的是,軒轅捅破那層紙后,就再不見他面了,連電話也不接。軒轅終于答應見歐陽一劍時,懷里卻抱著個五歲的小女孩。軒轅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拍了下歐陽一劍的肩膀,說,傻孩子,鬧著玩你還當真啊?
歐陽一劍覺出苗頭不對了,軒轅懷中的孩子,分明就是迷你版的軒轅。
果然,軒轅接著對小女孩說,寶寶,讓這個叔叔給你當爸爸,好不好?
小女孩說,不好,我要家里的爸爸當爸爸。
軒轅就嘆了口氣,同時瞥了歐陽一劍一眼,接著說,看,我沒有辦法,那我走了啊。之后就真的抱著孩子走了。
歐陽一劍又去找了余真。他剛要支支吾吾說點什么,余真說,你來得真巧啊歐陽,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歐陽一劍的眼里就涌滿了淚水。余真接著說,下個周六我結婚,你一定要來啊。
歐陽一劍就這樣丟了西瓜也丟了芝麻。而更要命的是,這等悲催糗事,也不知怎么搞的,被王局長連根帶梢地了解得一清二楚。王局長就又把女兒帶到了歐陽一劍的辦公室,還安慰歐陽一劍,說,你失去了一棵歪脖樹,但你將擁有整片挺拔的森林……
如果不出大的意料的話,在這個故事的后半部分或者結尾處,我十有八九還會再次提到這個王局長的。而現在,我還是翻過這段插曲,接著給你講講歐陽一劍登上火車之后的事情吧。
3
火車好像被誰捅了一下腰眼,突然神經質地往前一聳,又一聳,緩緩開動了。
能裝一百多人的這節硬座車廂,此刻空蕩蕩的,竟然只有五六個乘客,大多斜躺在座位上昏昏欲睡。這可真是有些邪門啊!火車站冷清,火車上更冷清。
隨便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歐陽一劍就扭頭看著窗外,一行白楊樹正在快速奔跑著后撤,而樹后空曠的田地大多還沒開始播種,就那么荒蕪著,讓人的心一陣陣涼著。看夠了窗外,歐陽一劍扭回頭,結果就看到他斜對面的座位上,一個女子不知何時坐在了那里。
該怎么說呢,在歐陽一劍的眼光里,這個女子應該算是很漂亮。女子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和淡粉的膚色,看起來都沒有給化妝品留下太多的可趁之機。只看了女子一眼,歐陽一劍就不由得打了個哆嗦。老天!這個女子怎么這么像跟他“鬧著玩”的軒轅?
女子在看_部詩集,這讓歐陽一劍有些敬畏,也有些恐怖。若干年前,歐陽一劍是寫過詩歌的,以“心跳的方向”為總題發表過一些,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已經遙遠得像是舊石器時代的事了。
女子看得很專注,還小聲地讀出了聲——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
道路上
歐陽一劍知道,這是海子的《祖國或以夢為馬》。去年比這稍晚一點的時候,澗河晨報編發過紀念海子辭世20周年的專版,其中就有歐陽一劍一篇哼哼唧唧的言論,標題叫《一去二十年》。說到這里,唉,真是不好意思,我才發現在前面介紹歐陽一劍時,竟然忘了告訴你,歐陽一劍還是個業余寫手,澗河晨報上面有他的“一劍封喉”專欄,開辦差不多兩年整了,每周一篇千字文,據說反響還不錯。而歐陽一劍最初與軒轅相識,就是在澗河晨報副刊部張羅的一個筆會上。
你看的是誰寫的詩?歐陽一劍對女子說。他明明知道這個女子不是軒轅,但他的聲音還是很不爭氣地飄來抖去的。
女子抬起頭來,眼里有晶瑩的淚光。她說,海子。
歐陽一劍穩了穩自己的呼吸,說,孩子?哪個孩子?
女子說,是海子,海洋的海,不是男孩女孩的孩。
歐陽一劍說,啊,啊。詩,我不懂。
女子合上詩集,說,海子失蹤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女子說完這句,就拿著詩集,起身來到歐陽一劍的近前,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一五一十地盯著他。
歐陽一劍覺得女子的目光一定像兩把刷子一樣,把他的臉刷成了一種不靠譜的紅色。他沉默了一小會兒,對女子說,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你看行嗎?
女子點頭,說,好。
歐陽一劍說,有那么一個冰箱,里面放著五個雞蛋。這一天,第一個雞蛋一回頭,嚇了一跳,它看到第五個雞蛋長了一身綠毛。第一個雞蛋就把它看到的告訴了第二個雞蛋,第二個雞蛋又告訴了第三個雞蛋,第三個雞蛋又告訴了第四個雞蛋。第四個雞蛋就問第五個雞蛋,怎么了哥們兒?病得不輕吧?第五個雞蛋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嘁!你們長沒長眼睛啊?我是獼猴桃!
講完笑話,歐陽一劍就笑了??伤男θ葸€沒泛出臉皮,就又退了回去。因為他發現女子沒笑,她只是聳了下肩膀,說,我聽過。
歐陽一劍的臉又紅了,他也只好聳了下肩膀,還盡量故作輕松地攤了下雙手,說,那我再給你講一個吧。
女子把詩集放回她的背包里,用左手支著下頦,小聲問歐陽一劍,你是不是想泡我呀?
歐陽一劍霍地一下站了起來。
女子抬起左手,上下扇了幾下,示意讓歐陽一劍坐下。歐陽一劍坐下后,她就說了自己的QQ號碼,又問歐陽一劍,你的呢?
歐陽一劍忍了好幾忍,總算沒有揚起右手,把手印盡可能清晰地印在女子的臉上。他深吸一口氣,說,你累不累呀你?直接一點,包你一宿,兩千夠不?
女子站起身左右看了看,這節車廂的那四五個乘客都在打瞌睡,其中一個老頭還打起了呼嚕。女子重又坐下,向歐陽一劍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小聲說,我可以給你打八折。
歐陽一劍說,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你他媽的也值這個價?
女子說,那就打五折吧。
歐陽一劍說,你給我聽好了,我已經三天沒殺人了,手癢得要命。說完這句話,歐陽一劍還是覺得透不過氣來,他就打開了車窗。
女子的整個身體明顯一哆嗦,就坐回了她先前的座位,低著頭擺弄自己的手指。
大約過了三四分鐘吧,列車在一個小站停了下來。女子慌慌張張地下了車,歐陽一劍對著她的背影小聲罵了一句,媽的!
列車重又啟動時,女子突然在車外敲窗。歐陽一劍就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看她。
我操你媽!女子罵了這一句,就轉身跑了。
4
歐陽一劍去了趟廁所,回來時發現車廂里仍是五六個乘客,而一個很邋遢的老頭坐在了他的對面。
老頭穿了件深藍的中山裝,前襟和后背上一片片灰白的汗鹵,估計刮下半斤鹽來不成問題。老頭酡紅的臉上滿是橫七豎八的皺紋,手背則青筋暴突,就像一條條憤怒的小青蛇在發脾氣一樣。
歐陽一劍懶得搭理老頭,就掏出煙盒,抽出一支。歐陽一劍正猶豫點著還是不點時,老頭把右手伸過來。啪,老頭的手里竄出一小簇火苗,原來他的手里握著打火機。
歐陽一劍就把煙點著了,又急忙把煙盒遞給老頭,說,大叔,來,您也抽根煙。
老頭沒有推辭,點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小兄弟,你這是去哪疙瘩?
歐陽一劍就不由得一愣,心想這老頭的年紀都夠給我爸當爸,他怎么叫我小兄弟?我真的很顯老嗎?隨即他就想,老頭叫我兄弟,也許只是一種禮貌吧,傻瓜才會去較真。他說,去,去……說到第三個去時,歐陽一劍才想起車票上印著龍尾山,就急忙說,大叔,我去龍尾山。
老頭沒有計較這種輩分的亂套,他一拍大腿,說,龍尾山好啊!俺家二小子就在那疙瘩住。他那屯子叫趙家拐子,你到那疙瘩一打聽李二愣子,沒有不知道的。這小王八羔子操的,打小就不讓我省心,眼瞅著就小四十了,整天價還是打打殺殺,我操他個八輩祖宗的!
歐陽一劍想笑,但忍住了,他說,哦,我是第一次去龍尾山,以前從沒去過。
說完這句話,歐陽一劍突然問老頭,您剛才說趙家拐子?
老頭沒有回答歐陽一劍,而是說,小兄弟,知道龍尾山為啥叫龍尾山不?
歐陽一劍搖了搖頭,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歐陽一劍的心情就噌地一下低落了下去。他想起來了,他的前女友余真后來嫁的那個男人,據說就是從一個叫趙家拐子的村莊走出的,先是做農民工,后來不知怎么就發了,而且是那種一發而不可收拾的發。余真丈夫的趙家拐子,和老頭所說的趙家拐子,會是同一個村莊嗎?歐陽一劍想從老頭這里獲得證實,可老頭既然轉移了話題,那就轉移吧。難道不是嗎?證實或者不證實,如今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老頭把煙蒂扔到地上,踩滅‘咳嗽了一聲,將一口黏痰吐在過道上,又擤了一下鼻子,把手上黃焦焦的一攤抹在了自己的鞋底上。他說,俺們黑龍江里有條黑龍,就是禿尾巴老李。
歐陽一劍強忍著惡心,又遞給老頭一支煙。老頭這次推辭了,說,你的煙一點兒勁都沒有,給我抽都白瞎了,我還是自己來顆卷牌的吧。老頭邊說邊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大約十厘米見方的塑料方便袋,里面是金黃的旱煙葉和裁成了二指寬的紙條。
歐陽一劍說,抽我的抽我的。就把煙塞到老頭的嘴里,又幫他點著。
老頭吸了一口,接著說,禿尾巴老李剛一下生那工夫,是個大胖小子,怪招人稀罕的。他媽一看他屁股上長了條尾巴,嚇得媽呀一聲暈過去了。禿尾巴老李他爸也看著了這條尾巴,一菜刀下去,咔一下,就給剁下來了。禿尾巴老李嗷一聲現了原形,騰云駕霧就飚了,一頭扎進了黑龍江。他的尾巴也跟著飛,飛到龍尾山這疙瘩,啪嗒掉下來,這就是龍尾山。
歐陽一劍就敷衍,說,啊,這個傳說,好,真好。
老頭嘆了口氣,說,好啥好,就是糊弄外人唄。
接下來,老頭就沉默了,歐陽一劍也不知說什么。歐陽一劍正覺得氣氛有些壓抑和尷尬,火車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來。老頭說,小兄弟,我下車了。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歐陽一劍站起身來,說,再見。老頭沒有理他。
火車重又啟動的時候,歐陽一劍覺得頭暈得厲害,就趴在了靠窗的小桌子上,想要睡上一覺。當然了,臨睡之前,他把車票和隨身攜帶的大約一千元現金,從襯衫衣兜中拿出,放到了左側褲兜里。他是左腿靠近車窗,趴在小桌子上。這樣一來,他睡著后,如果真有小偷對他行竊,他不會沒有察覺。
5
歐陽一劍覺得自己剛剛睡著,就被人扒拉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坐直身子,睜開眼,看到是兩個乘務人員來檢票了,其中一個人是列車員,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小伙子,長得白白凈凈的;另外那個人應該是列車長,四十歲左右,絡腮胡須也是四十年沒有打理過的樣子。
歐陽一劍伸手掏出車票,遞給列車長。后者接過票,看了一眼,就問,同志,你要到哪里?
歐陽一劍因為沒有睡醒,就有些不耐煩,他說,上面不都寫著呢嗎?
列車長說,我知道票上寫著龍尾山。緊接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就像失控的火苗那樣竄了起來。他說,你給我站起來!走,補票去!
歐陽一劍就愣住了,他問,補票?補什么票?
列車長說,跟我裝傻是不?龍尾山早就過了!
歐陽一劍站起身來,說,坐過站我補票就是了,你跟我喊什么?什么態度啊你這是?我還沒投訴你們一直不報站呢!
那個一直沒說話的列車員這時候說話了。他伸手扯了下列車長的衣襟,說,要不你接著去檢票吧,這位乘客的事,我來處理。
列車長瞪了歐陽一劍一眼,就氣哼哼地往前走了。
歐陽一劍和列車員就來到了一間乘務室。列車員笑著請歐陽一劍坐下,說,歐陽一劍老師您好,沒想到會在車上遇到您。
歐陽一劍就一愣,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列車員說,哦,這兩年我一直在看您的“一劍封喉”,您是我的偶像。我姓王,您叫我小王就行。
歐陽一劍說,謝謝,請多批評。
列車員說,哪里哪里,我是在學習。歐陽老師這是出去采風嗎?
歐陽一劍說,不是,就是隨便出來走走吧。
列車員說,歐陽老師,龍尾山那站真是已經過去了。
歐陽一劍此刻才想起,雖然他不知道龍尾山在哪里,可他買的卻是九十七元錢的火車票啊,以這趟列車見站就停的速度來推算,他起碼要坐到明天凌晨才靠譜的。想到這兒,他就說,你把我票給我看一下。
列車員把票遞給歐陽一劍,歐陽一劍接過一看,就罵了一句,我操他媽的!
你猜怎么的?票面上注明的終點是龍尾山不假,但票價卻不是九十七元,而是九元七角。
歐陽一劍就給列車員講自己買票的經過,列車員一邊聽一邊點頭。歐陽一劍講完了,列車員說,歐陽老師,我仔細算了一遍,您損失了八十七元三角錢,是一百減三,再減九點七。歐陽老師您別生氣,我覺得還應該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售票員損失了兩元七角錢,理由是你給售票員的不是一百元錢,而是十元錢,售票員應該找給您三角,但找給了您三元。當然了,兩元七角跟您的八十七元三角相比,還是您損失得多。
歐陽一劍忍不住笑了,說,算了,不說這個了,我補票。說著話,歐陽一劍伸左手進褲兜,卻只掏出來了三個一元的硬幣。
天啊!我兜里明明有將近一千元現金,怎么就剩下這三個硬幣了呢?一瞬間里,歐陽一劍的額頭和后背同時涌出了汗水,他的臉紅得讓乘務室里的溫度大幅度升高。歐陽一劍知道,這個列車員已經是認定他是在賴票了,他要是再說自己的一千元錢丟在了列車上,列車員只能是更加瞧不起他。
列車員一個勁地安慰歐陽一劍,說;歐陽老師你別著急,慢慢找,別著急。
歐陽一劍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可這是鋼鐵車廂啊,沒有給他預備可趁之機。情急之下,他就實話實說了,我的錢丟在車上了。
列車員張了張嘴巴,沒說什么,只是用眼睛打量歐陽一劍,先是從歐陽一劍的腦門看到腳板,又從歐陽一劍的腳步看到腦門。歐陽一劍就覺得,列車員的目光,比鞭子還要凌厲。
這時候,列車又停了下來。列車員拍了拍歐陽一劍的肩膀,說,歐陽老師,我真是很抱歉。我現在只能告訴你,你現在下車,順火車前進的方向往前走,也就二十米吧,那兒的鐵柵欄缺了一根鋼筋,您可以從那兒鉆出去。
歐陽一劍小聲說,謝謝。之后就像脖子被打斷的老鼠那樣,灰溜溜地低著頭下了火車。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我想你大概也已經猜到了,我就是歐陽一劍,歐陽一劍就是我。
按照那個列車員的提示,我果然從柵欄處鉆了出來。之后我就哭了。
我真的不想哭,但我怎么也忍不住。
我哭,不是因為錢丟了,面子也丟了。不是因為這個。
我哭,是因為我發現,從柵欄處鉆出來后,我面前的這個地方,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橢圓形的草坪,草坪的中心各有一座岳母刺字和伯樂相馬的雕塑,三五只灰土土的鴿子正在其間蹦跳。沒錯,這里正是澗河火車站廣場。
一輛車牌號碼為0468的千里馬出租車,吱嘎一聲停在了我的面前,王局長下了車,迎面向我走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