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城水煙(外一題)

清中葉至民國是青城古鎮發展的鼎盛時期。除得天獨厚的黃河水運優勢外，條城特產水煙在天津、福建、臺灣以及東南亞地區的暢銷是其興盛的重要原因。水煙興盛時，條城煙坊商號林立，多達兩百多家。由此應用而生的牌匾店生意都十分紅火。知名的大煙坊分布于黃河南北兩岸，黃河南岸有：“德盛昌”、“宏興源”、“興順恒”、“令順堂”、“建興號”、“興順源”、“保壽堂”、“永順成”、“源興號”、“巨順號”、“明順堂”、“文懿恒”等，黃河北岸有：“源順號”、“裕興源”、“恭興泰”、“萬泰祥”等。

全國各地煙商慕條城水煙之名，看好條城水煙商機，紛至沓來。晉商和陜西商人捷足先登，建起了山陜會館，并置地修建私人宅院。晉商建筑風格的四合院傳入條城，本地富戶紛紛效仿修建。保留至今的條城明清四合院大多帶有晉商建筑風格。條城社會祥和，經濟飛速發展。八方商客云集條城，條城因此成為遠近聞名的黃煙商埠。

黃煙在條城的引種時間可上溯到明代，據傳與三國蜀相諸葛亮有重要關系。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征討南蠻時行軍于煙瘴濕地，軍士水土不服，感染瘴氣，軍中爆發了瘟疫。進退兩難之際遇隱士指點：“庵前有一草，名日薤葉云香草，人若含一片，則瘴氣不染。”令試之，疾除。諸葛亮將此神草帶回栽種，以備將士水土不服時服用。后隨軍傳入四川，于明萬歷前傳入甘肅，延至條城。故蘭州的水煙行業奉諸葛孔明為水煙始祖，每年農歷七月二十三日，條城各煙坊掌柜云集崇蘭山下武侯祠，舉行盛大而隆重的祭祀活動，獻牛羊豬美酒佳饌及五谷鮮果于武侯像前，祈求水煙鼻祖武侯保佑生意興盛，財源廣進。同時各煙坊大擺宴席，招待煙匠，一般煙坊都供奉著諸葛武侯神像，虔誠之心可見一斑。黃煙加工后即水煙，是因煙具注水過濾吸食，故名水煙。暢銷南方及東南亞地區，凡生存在崇山峻嶺及煙瘴濕地之人，吸食水煙已成習慣。條城“銀絲”明清時已成為貢品，清時成為貢品中上品，慈禧太后尤為鐘愛。清宮檔案記載：宮廷水煙以蘭州青絲、銀絲為主，銀絲即為條城水煙。兒時，見莊子上的老人大都有一把心愛的銅制水煙瓶，老人們吸食水煙的作態和吸食過程中陶醉的神態至今記憶猶新。條城水煙清香益健，質美味香，吸食之余，回味無窮。黃煙種植能扎根條城地區，是與條城對河兩岸濕潤的氣候及肥沃的土壤和穿條城而過的黃河密不可分。適宜黃煙生長的自然條件使所產黃煙煙葉膘實葉厚，味正不辣，香醇爽口，通氣而不上火。

條城黃煙的培育分為四個階段：育苗、移栽、整形留葉、收煙。我從小跟父親就學會做這些農活，對培制黃煙的程序耳熟能詳，各個環節了如指掌。小滿時為浸種期，也稱育苗。等煙苗子長到15—20公分時移栽，直接留下來的煙稱產煙，移栽的即栽煙，產煙的產量比栽煙的產量高出很多。栽煙一般為換茬煙，即等小麥收割完后，整地、施肥、栽煙、澆水。緊接著煙地干濕合適后便開始鋤地松土，讓煙苗生根坐苗。防止煙放秧瘋長，為培育稈粗葉厚的黃煙創造條件。整形留葉又叫掰煙，也叫掐筍打叉，即掐去丫杈間的幼芽，掐去多余的葉片，以免影響定形主葉生長，養分散失。留葉、留拐、掏底筍是整形過程中的重要環節。每到霜降，大河兩岸成千上萬畝的土地上，一片墨綠，肥厚的煙葉已像等待分娩的孕婦，沉沉欲墜，煙農更像產婆摩拳擦掌，臉上堆滿喜悅。濃郁刺鼻的煙味彌漫于黃河兩岸的空氣中，味愈濃煙長得越好。到小雪時，煙根已被撬起，煙葉經霜打風吹，水分散盡，干枯凝結，片片金黃，黃煙之名由此而來。豐收的時節來到了，條城夾河兩岸成了金葉香黃的世界。

條城的水煙加工工藝精湛繁雜，工序要求嚴格，水煙作坊也就是生產車間。首先要抽去黃煙葉片上的柄脈，再根據葉片薄厚，光照色澤黃綠分為黃煙(向陽日照充分)、青煙(背陰，綠煙)等不同等級。這道工序稱之為撕煙筋子、揀黃煙，一般由婦女完成，煙葉在煙坊場上堆成小山。據我母親講，那時整個冬天，全莊子的婦女為“裕興源”煙坊從事這項工作。緊接著配料(燙束子)、壓制(壓捆子)、切絲(推絲子)、裝箱(裝把子)；配料時加入適量的鹽、礬，并拌以香草、霍光、蒼術、麝香、姜黃、白芷、薄荷、光丹(顏料)等二十多種香料和名貴中藥材。然后將這種混合物均勻摻入石膏粉末中，叫“末子”，再用加溫植物油和水噴灑于煙葉上，使其濕潤，再拌入“末子”即成。將此煙葉盛入模殼，擠壓成百斤或千斤的煙捆，后用刨子將黃煙、青煙分類推刨成極整齊的煙絲，裝入模匣中制成煙塊包裝成箱。

水煙作坊內的生產工具我小時候就見過，擠壓成捆煙葉時利用杠桿原理，用一棵約15米長的大樹做杠桿，稱為煙擔子，煙捆放在一端將煙擔子支起，然后將煙擔子壓下，在煙擔子另一端掛上幾個幾百斤重的黃河石即成。我家老宅院內有一錐形黃河石高約80公分，頂端有約15公分的圓孔，此石即為當年“裕興源”煙坊煙葉擠壓時煙擔子上掛的墜百石，現已成文物。

民國時期，蔣家灣“裕興源”煙坊已發展成為條城地區規模最大、最有實力的煙坊之一。人們甚至用“煙坊里”取代了“裕興源”的字號。據說福建的水煙市場，當時已由“裕興源”控制，水煙的市場價一度曾由“裕興源”制定。“裕興源”的銷煙掌柜經常出入于福建的娛樂場合，并成為福建姑娘們青睞的對象，因為他們出手闊綽，一派紳士風度。有住銷煙掌柜領了個福建姑娘，她提出結婚時要有兩套全毛衣服，那位銷煙掌柜隨口應道：“這有何難!我們老家放羊的都穿全毛的。”后來他們來老家結婚，新娘不見全毛衣料，詢問此事，怒其說謊。新郎當即找來了羊倌穿的大毛皮襖、氈窩窩(鞋)、氈帽、氈衫、氈夾子、氈套褲等，撇了半院子。這些哪一樣不是“全毛”的?說謊從何談起?新娘始知上當，啼笑皆非，傳為趣談。后來的歲月，孫輩們見了她時，常開玩笑說：“奶奶，聽說你有件全毛衣服，借我穿穿?”她就在俊笑中拿拐杖追打孫子們。“裕興源”煙坊通過水煙營銷獲得了巨額利潤，鼎盛時達到近百萬大洋，修建了占地近百畝的莊園，整個莊園完全仿照晉商宅院式樣。四座具有晉商建筑風格的四合院分布臨街兩側，四座高大的門樓矗立道路南北兩旁，一座具有防衛用途的高堡子(兒時我們稱之為“墩”)雄視整個莊園。

“裕興源”的衰落是因為一場大火，這場煙坊大火燒了近一天，雖經眾鄉鄰全力搶救，但終于事無補，燒毀房屋28間，燒毀黃煙480擔，整個煙坊變成灰燼，夷為平地。但幾座四合院是搶在火勢之前將連接的房屋拆斷才免遭厄運，“裕興源”從此一蹶不振，走上了沒落之路。

條城水煙業的衰落，也是民族工業受到西方國際資本沖擊的必然結果。清末民國初年受到罌粟的沖擊，黃煙種植面積開始下降。1938年煙農們正在煙地里干活，幾只“鐵鷹”從鳥金峽的山頭上空呼嘯而過，煙農們紛紛跑到大樹底下躲藏，大家都嚇壞了，不知為何物。中午吃飯時，才從“裕興源”掌柜口中得知，那幾只“鐵鷹”是日本人轟炸蘭州的飛機。抗日戰爭開始后，水煙銷路的主要渠道受阻。南不能走沿海，北不能抵天津，水煙銷量大幅下降。又加上東南亞卷煙業的興起和國內紙煙業的興起，致使許多煙坊倒閉，條城水煙業由蕭條終于沉寂。青城古鎮就像謝幕的演員，藏在了歷史的帷幕之后，那些磚瓦廊柱靜靜地觀察著歷史舞臺的風云變幻。除了人們口中念叨的煙坊名號外，再也不見栽煙、制煙的繁盛景象了。青城古鎮這個昔日以水煙為支柱產業的商貿集散中心，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風吹雨打中世事變遷，條城人又回歸農耕生活。如同當年那位如花似玉、光彩照人的福建新娘，隨著歲月的流逝，失去了昔日的風韻，但從她孫輩身上仍能找到她當年風華正茂的身影。青城古鎮地處偏僻，黃河水運不占優勢后，古鎮一度蒙上了落后的陰影。但百年商埠留下的物流文化底蘊已深深植入條城人的血脈中。與四鄰鄉鎮不同，條城人重商重學，創新包容，這便是商埠古鎮在人們精神上的遺存了。隨著古鎮旅游業的發展和對傳統歷史文化的挖掘開發，青城以新的姿態展現在世人的面前。千年古鎮必將迎來它嶄新的明天。

“右派”老齊

“我是右派分子齊希古!”一個頭戴高紙帽子，坐“土飛機”的人喊著自己的名字被推到了批斗會的臺前。“打倒右派分子齊希古!”“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一聲聲口號震耳欲聾，此起彼伏。老齊的頭被壓低的瞬間，深度近視眼鏡被打落在地，他跪在趟土中顫動著雙手摸眼鏡。

陪斗的除了老齊妻子之外，還有一幫“地、富、反、壞、右”等“牛鬼蛇神”。老齊被批斗的直接原因是他在新疆工作的親生子向組織揭發了他。老齊生活窘迫到無奈之余，向工作的親生子求助，給兒子的信中有如下內容：“吃了上頓沒下頓。被子蓋了里子蓋面子，蓋了面子蓋棉絮。年年盼著年年富，年年穿的沒襠褲。”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兒子將原信寄給了齊希古所在大隊的革委會，揭發父親丑化攻擊社會主義的罪行，這一擊對處境本來就極為艱難的老齊，更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這是發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中國大地“十年浩劫”中的一幕。

齊希古(1908—1987)又名培書，河北省束鹿縣(現辛集市)人。青少年時就讀于天津南開中學，后考入北平國民大學法律系。盧溝橋事變爆發后，日本侵略軍的鐵蹄蹂躪華北地區，整個華北已放不下一張課桌，他被迫中斷即將畢業的大學學業，隨父去張家口，輾轉至內蒙。因其祖上早年就是來往于張家口和內蒙古的皮貨商，他輟學之后在內蒙幫父親打理皮貨生意，家中生活條件優厚，衣食無憂。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愛國心切、血氣方剛的齊希古表面上是在打理皮貨生意，但內心時刻關注著民族危亡，和一些進步青年經常聚在一起探討民族存亡問題，尋求救國良策。期間接觸了不少進步人士，進而接觸到了中國共產黨，不久加入中共地下黨。后來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副主席的烏蘭夫正是老齊當年的入黨介紹人。這些熱血青年討論以合法身份拉起一個抗日武裝，正面與日本人交鋒。大家一致推舉黃埔軍校畢業生白海峰，以他個人名義向國民政府申請番號，建立武裝。當時正值蔣介石廬山講話發表之際。“國民革命軍新編第三師”，簡稱“新三師”的抗日武裝很快得到批準并組建，白海峰任師長，齊希古任“新三師”上校政治部主任。烏蘭夫為了使這支武裝為共產黨掌握，便在“新三師”成立了黨組織，初建時僅三人，烏蘭夫任黨支部書記，齊希古和孟純擔任委員。這支武裝是一支一千多人的騎兵部隊，后經發展，營連級軍官大部分為中共地下黨員。自成立之日起，一直牢牢地為中共所控制。烏蘭夫在“新三師”外圍工作，有其他的掩護身份。楊一木是地下黨組織與“新三師”地下黨的唯一聯絡人。烏蘭夫經常往返于內蒙和延安之間，與黨中央保持緊密的聯系。中共地下黨經常以不當亡國奴、全民抗日的主導思想教育士兵。這支武裝與日軍正面交鋒了幾次，曾重創日軍，影響很大，引起了全國民眾的關注與贊譽。軍統鷹一樣的眼睛和靈敏的嗅覺覺察到了中共的活動，卻無證據，但時刻注意“新三師”的情況。軍統總部將嗅到的氣味捅給胡宗南，胡當即電令“新三師”師長白海峰：“獲悉你部有共黨活動，查獲逮捕，就地正法，不必押解上報。”白海峰本是位具有強烈愛國思想的進步將領，又與烏蘭夫私交甚厚，故不忍下手，考慮再三，叫來鳥蘭夫攤牌。烏蘭夫異常鎮定，回答說：“你可拿我的人頭去領賞，只可惜我不能將鮮血灑在抗日的疆場上!”白將手槍放在桌子上，“我要抓你，還用請你談話嗎?”

烏蘭夫隨后召開“新三師”地下黨組織最后一次會議，決定已暴露身份者全部撤回延安，余者仍留“新三師”，但組織活動暫停，只以朋友身份來往。烏蘭夫曾想把這支武裝拉到邊區，但黨中央從兩方面考慮：一是不能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二是當時邊區十分困難，負擔太重，烏蘭夫的想法被黨中央否決。老齊按黨的指示留在“新三師”等待時機，期間多次被國民政府甄別，終因查無實據不了了之。軍統對這支武裝始終不放心，1942年以換防的名義將“新三師”調到甘肅省靖遠縣北灣鄉駐防，整編、休整。甄別進行了一遍又一遍，因中共地下黨工作嚴密，老齊始終未暴露身份。國民政府為除去心頭之患，宣布就地解散這支部隊，從此老齊便與黨組織失去了聯系。

在甘肅靖遠縣北灣駐防休整期間，老齊前妻病逝，老齊因從事革命工作，無暇顧及，所生二子及家人將其安葬。“新三師”在北灣駐防時，蔣家灣“裕興源”為“新三師”營銷提供生活用品補給，來往中經人穿針引線，老齊與蔣家灣十家堡年方二八、濃眉大眼的金蘭子結為秦晉之好。“新三師”解散后，老齊便帶新婚不久的續弦前往新疆，任迪化國民政府陸軍軍官學校教務主任，后任哈密征稅局局長，解放前夕流落至蘭州。

1949年蘭州解放。老齊在蘭州的大街上看到蘭州軍管會的布告，布告上署名的軍官正是當年地下黨組織與“新三師”的聯絡人楊一木。老齊來到軍管會，與楊一木重逢。楊驚喜萬分，與老齊緊緊擁抱，熱淚盈眶，老齊更是不勝唏噓，像與母親失散多年的孩子。

楊一木當即安排老齊擔任中國人民解放軍蘭州軍管會企業處副處長，期間曾多次去西寧接收馬步芳的資產。當時匪患未除，散兵游勇防不勝防，老齊帶雙把盒子槍冒著生命危險出入于西寧。后受組織委托，創辦甘肅工專，擔任教務主任，給甘肅培養了大批工業管理人才。

有兩件小事讓老齊與續弦所生的長子至今記憶猶新，不勝感慨。一次是他上學走在路邊，父親學校唯一的一輛接教授的老式吉普車停在了他身邊，車上坐著老齊，司機打開車門喊：“小齊，上車一起走。”老齊當即批評了司機，說這樣做會助長孩子的優越感，后開車離去。一次是母親臨產，家人想用校車送母親去醫院，老齊堅決制止了公車私用的想法，在街上喊了一輛馬車，鋪上草，將母親送到陸軍總院，老齊后來用自己的工資支付了馬車費用。老齊廉潔奉公、一塵不染的清廉程度可見一斑。他要求子女，不求干大事，而要做一個正直的人。他的教育影響了子女們的一生。

老齊后調任省工業廳供銷處副處長、省物資局辦公室主任兼秘書。他的領導都是老延安。這位當年北平國民大學法律系的高材生不免有恃才傲物之嫌，接踵而至的肅反運動讓他因歷史不清而首當其沖，被抄家后終因查無實據而作罷。結論為脫黨后未發現不利于黨的言論或行動，恢復原職。1957年，黨號召提意見、整風。對黨忠心耿耿的老齊多次上書建言，批評領導脫離群眾的官僚主義作風。因言獲“罪”，打成“右派”，免去職務。擺在老齊面前的三條路供老齊選擇：自謀生路，去夾邊溝勞動改造，回原籍接受勞動改造。老齊與妻子權衡再三，最后選擇回妻子原籍(今白銀市水川鎮蔣家灣順安村)接受勞動改造。“右派”老齊要回農村改造去了，一些原先關系很好的同事像躲瘟疫一樣躲得遠遠的，生怕晦氣沾在自己身上，老齊除了妻子和五個子女外，鍋碗瓢盆就一架子車家當。

老齊帶家人來到妻子原籍。岳父早已去世，岳母改嫁。兩個妻舅，一個殘障，另一個家境也十分困難。在好心的六姑的安排下老齊一家總算落了腳，在十家堡堡墻跟搭了一個能避風雨的簡易小棚算是灶房。一家七口，只能吃飯時聚在一起，晚上睡覺時化整為零分散在莊子上的四鄰家，厚道的眾鄉鄰的博大胸懷接納了這個不幸落難的家庭。

“三年困難”時期，老齊貧病交加，掙扎在生死線上，大女兒抗美貧病無錢醫治，眼睜睜夭折，二女兒援朝皮包骨頭。走投無路之際老齊被迫前往內蒙尋找當年“新三師”中共地下黨的戰友，是年烏蘭夫身兼內蒙古自治區主席、自治區第一書記，內蒙古軍區政委、國務院副總理。老齊見到了當年“新三師”中共地下黨支部委員，時任呼和浩特市委第一書記的孟純。向他引薦的很多當年的戰友，大多數都成了內蒙古黨政軍的高級干部。鳥蘭夫指示先看病，后安排老齊為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家屬隨從。隨后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社教運動開始，老齊原來接受改造的順安大隊的“右派”不知去向，組織發函，尋找失蹤的“右派”老齊。在那個年代，談階級斗爭色變，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戰友們已無能為力，老齊被二次遣返妻子原籍，接受改造。

1964年春天我上小學三年級，班上突然來了一位插班生，皮膚白皙、靦腆，像個女孩子，老師安排與我同桌。他就是二次遣返回來的老齊最小的一個兒子。我的同桌讀了大約一年半左右，到四年級第二學期，便不知去向。四十六年后的今天我采訪他時，他訴說了當年的慘景。當時家里吃飯已是問題，有時一天吃不上一口飯。他不得不輟學走上討飯之路。討了半年飯，生產隊和大隊派人把他找了回來，訓斥他要飯是給社會主義臉上摸黑。在那個年代，連要飯的權力都要被剝奪。他訴說他和二哥一起吃谷衣子、吃黑刺兒、吃蓬柴籽兒，吃上后大便下不來，兄弟兩人互相掏，肛門掏爛，血流不止幾乎喪命的悲慘情景時，他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不讓討飯，生產隊讓他去麻子溝放羊。那是個深山溝，一年見不上幾個人。三年后，他已不會說話。急壞了母親，母親向生產隊懇求，他才結束了放羊生涯。我的同桌說起受父親影響、子女受連累的悲慘情景，至今想不通，怨氣很大。但二哥說了一句讓他們兄弟二人能自慰的話：“沒弄死已經萬幸了!”老齊的二女兒援朝當年上學時比我高一個年級，學習非常優秀，她風風火火，有點男生性格，我至今記憶猶新，她的胳膊上常帶三個紅杠，那是優秀學生干部的標志，同學們都非常羨慕。如果放在今天，她肯定是重點大學的高材生，可惜那個年代，“黑五類”子女小學讀完，再不允許上初中了。

老齊落難時，長子肅生剛12歲。他的記憶中全家是坐在一輛馬車上從白銀到蔣家灣的，30公里的山路，走了一整天。一個城里讀書的孩子，突然到了這種環境，心頭的凄楚與悲涼不言而喻。看到四個還不懂世事的弟妹(他本身還是個孩子)，盤算要自謀生路，不給父母再增加負擔，在蔣家灣小學讀了一學期書，便報考到白銀秦劇團，后入伍參軍，成為一名鐵道兵戰士。父親在內蒙停發工資后，母親帶弟妹們以糊火柴盒養家糊口，肅生知悉后，曾寄過十元錢。后來的幾年再沒敢給家里寫過一封信。我采訪時尋問了他不通信的想法，他坦誠地說，在那個年代，不怕受牽連，不怕受影響，也不真實，只想平安服役。

1967年肅生從部隊回蔣家灣探親，上午回“家”(只是一個窩棚)后，一直等到夕陽西下、宿鳥歸飛的黃昏，遠遠看見一位老人身上背著柴渣澇草、蓬頭垢面、臉龐消瘦，穿一件對襟衫子，步履蹣跚著向他走來。他不敢相認這就是自己的母親，但從臉的輪廓中依稀找到了母親往日的影子。母親這年只有42歲，但蒼老的程度，看上去過了60歲。初見母親，酸楚與凄涼之感油然而生。兒子為國盡忠，母親如此窘迫，真想跪在母親面前大哭一場，他強忍淚水往肚子里咽。母親在六姑奶家借了一碗白面和一個雞蛋，做了兩碗面片子，招待遠方來的兒子，他是含著淚水吃了那頓飯的。四十多年來，肅生對面片子情有獨鐘，當年母親那刻骨銘心的一頓飯讓他終生難以忘懷。晚上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他在那個窩棚的地下跪在母親面前，將臨行時戰友們捐助的一百多元錢和一百多斤全國糧票，交到了母親手上，痛哭流涕地訴說：“兒不孝，再沒辦法孝敬父母。”在那個年代，這一百多元錢和一百多斤糧票讓貧困中的父母親大大松了一口氣。

“文革”開始后，老齊與蔣家灣的“黑五類”一起接受了無數次的批斗，戴著高紙帽子游街示眾更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冬天，老齊游街時穿的棉衣棉褲，渾身上下有多處棉花露在外面、破爛不堪。只有老齊一米八左右的身軀，挺直的腰板，溶入血脈中的文人和軍人的雙重氣質，向世人無言地訴說著這位當年叱咤風云、馳騁抗日疆場、與日軍奮力拼殺的忠勇戰士的風姿。行進在本地“地、富、反、壞、右”等“牛鬼蛇神”的隊伍中，真是“鶴立雞群”，與眾不同。

老齊有一姐二妹，他是父母唯一的男孩，兩個妹妹在中共地下黨員哥哥的影響下都走上了革命道路。“十年浩劫”老齊落難時，兩個妹妹都是東北地區十三級的高干，困難至極的老齊寫信給兩個妹妹，希望她們能伸出援助之手幫一把，但兩個妹妹都以嚇人的政治面孔寫回信，高調教訓老齊：“要老老實實接受監督改造，要相信群眾、相信組織。”并無分文援助，連老齊為了女兒遮羞丑要幾件舊衣服的要求都落空了。

“文革”中烏蘭夫因所謂“內人黨”事件被打倒。一對“造反派”男女來蔣家灣找老齊調查所謂烏蘭夫的罪行材料。來人定好了調子和材料內容讓老齊寫，老齊堅決地拒絕了。“造反派”甚至將上膛的手槍放在桌子上威脅老齊就范。老齊痛斥了這種行徑，警告“造反派”說：“收起你的鬼把戲，我玩槍時，世上還沒你呢!”“造反派”悻悻而歸。

我與老齊一家人冥冥中似有一種不解之緣。齊家一家人讓我感受最深的是與生俱來的善。那個年代我父親為縣林業局看林場苗圃，林場正和老齊的住宅緊挨。冬天一般農家當時是生不起炭火的，林場用公家的炭，爐火很旺。我經常碰到年近七旬的老齊蜷曲著身子靠在爐子旁取暖。夏天，我父親讓他在林場空房子搭了一張床乘涼。一條深藍色的栽紋毯子鋪在床板上，這是老齊當年在“新三師”當騎兵時馬背上放過的舊物，殘存著歷史的陳釀氣味，也訴說著老齊曾經的輝煌。目睹舊物，仿佛聽到了當年抗日前線戰馬的嘶鳴聲。

1978年上半年，作為恢復高考后的首屆新生，我踏進了大學校園。經過“十年浩劫”的瘋狂歲月，大學校園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思想空前活躍，各種學術活動和講座如雨后春筍。關于“文革”的定性也在紛紛揚揚地傳播。還有一條非常重要的消息，就是國家準備為右派平反。那年暑假回家，碰到老齊后，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老齊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他重復問了兩遍：“你說什么?”我建議他馬上去找當年的老戰友、老領導尋求幫助。當時老齊生活非常拮據，出門連一兩糧票都沒有。我上學時，家里為我湊了十幾斤全國糧票，因師范院校實行供給制，我一直帶在身上，也用不著，當即全部資助給了老齊，身上僅有的兩元幾角錢也一并給了他。老齊顫動著雙手接過了錢和糧票，十分感激。那年年底放寒假，在林場又碰到了老齊。讓我非常驚訝的是，老齊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立刻變成了齊老，氣色紅潤，皮膚白皙，穿的衣服也很得體，甚至還有些時髦。齊老趕上來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他當時激動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他顫動著嘴唇連連說：“平反了，平反了呀!”讓人感嘆的是：從未反過，何平之有!

齊老平反過程中，有些“反右”運動中的急先鋒、“文革”中的“造反派”，搖身一變又成了新時代的“紅人”，這如同抗日戰爭勝利后，周佛海又在南京負責管理治安一樣滑稽。他們設置種種障礙，百般刁難，這讓齊老非常氣憤。國家都開始拔亂反正了，這些人還在興風作浪!但中國有掘墓鞭尸的歷史，漢奸的代表人物汪精衛逃脫不了歷史的審判，最終被炸墳掘墓，焚尸揚灰，得到了應有的下場。這些人在運動中使很多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雖僥幸逃脫了歷史的懲罰，但靈魂的拷問和良心的鞭笞從來都未停止過。組織詢問齊老有什么要求，他甚至連補發的工資也不要，沒有任何要求。“只要還我清白之身!”為此，兒女們和齊老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兒女們有怨言：“窮死了我們!母親的首飾抗美援朝時全部捐給了國家，這幾十年的酸甜苦辣你還沒償夠嗎?組織究竟給了你什么好處?”齊老堅信黨是正確的，只是下面歪嘴和尚念歪了經。始終對黨忠心耿耿，毫無怨言，對黨的信念至死不變。不顧兒女的反對，沒提任何要求，毫不猶豫，在平反書上簽了字。但在離退休的時間界限上，單位產生了質疑。為此齊老上書北京，已是中國紡織工業部黨組書記的楊一木出具了齊老1949年10月1日前參加工作的證明，齊老才按離休退了。

1982年，我在老家舉行婚禮。齊老的住宅離我們家較遠，平時也沒什么來往。但那天我在來賓中看到了身材高大的齊老，他是聽到消息主動來參加我的婚禮的。當時鄉，鄰們搭禮的標準一般是五角錢，單位同事一般是一元或兩元。齊老搭了五元，我理解齊老的心意。1987年春節，我去老家看父母。我父親說老齊不行了，我買了營養品去看病中的齊老，他住在小兒子家，我去時齊老已不能言語，但神志還清楚。我的同桌向他介紹后，他微微點頭，眼淚從深度近視眼鏡片下流出，雖不能言語，但知道我是誰。齊老病重期間和彌留之際，在那個靈魂扭曲的年代曾揭發父親的兒子(前妻所生)，要求父子相見一面，被固執的齊老堅決地拒絕了。后來孫子孫女被允許和爺爺相見，老淚縱橫的齊老與孫子孫女緊緊擁抱，祖孫兩代傷心的淚水無言地控訴著那個荒唐歲月。這是時代的悲劇。歷史的沉疴不能讓哪一個人承擔，這也不公平。寬容原諒兒子吧，齊老!

就在那一年，齊老結束了他傳奇坎坷的一生，魂歸大地，享年80歲。齊老被安葬在蔣家灣大坪白坡的半山坡(而他的戰友大部分去世后進了八寶山革命公墓)，俯視著這片讓他既傷心又留戀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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