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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

2012-01-01 00:00:00弋鏵
飛天 2012年5期

弋鏵,女,2004年開始小說創作,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代》《花城》《天涯》《清明》《世界日報》《啄木鳥》《飛天》《作品》等刊物,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作家天地》等雜志選載。

小翠子的鴨掉到了那片塘堰里。塘堰早先是灌稻用的,后來上塘的水干涸了,而且又挖了渠引了河里的水,這片塘堰就廢掉了。說起來這片塘堰也有著好幾百年的歷史呢,媽媽說我們的祖宗就是靠這片塘堰引水灌溉才活的莊稼。不過老了老了,終就棄了,而且老了老了,也如人一樣,遭現在活得亂蹦蹦的人厭了。塘堰廢掉以后,里面結了深深的淤淖,前幾年發大水后退水時又裹了一層厚厚的稀泥,爛樹葉爛草根爛桃爛梨,都順著地勢喂進了塘堰里,把一片曾經清亮亮的引水區營養成了一處讓人憎厭的沼澤地,發了酵,變了質,畜和禽不小心進了那里,陷進去,越折騰越往下灌進去。

小翠子帶著哭腔,求著人家幫忙救一下她的那兩只小雛鴨。小翠子肯定好難過,去年的扶貧款發了一部分下來,小翠子的媽忙買了鴨種,讓小翠子退了學,一門心思地在家養鴨解貧呢。鴨是她媽的命,她媽指望著鴨成了形能拿到集市上換倆錢過大年的,小翠子把她媽的命給弄丟了,她媽不要她的命才怪呢!

可是沒人理她,我們全圍在旁邊靜靜地看那兩只小鴨。小鴨的赭黃色軟軟的毛搭在烏沉沉的沼泥邊上,染成了窒重的黑色,撲拉一下子,撲拉又一下子,身子一點點陷進去。我們一直在看著熱鬧,這會兒終于開始覺得難受起來,慢慢的,兩只小鴨的腦袋一前一后地被沼泥吃掉,咕嘟咕嘟冒出了兩團小泡泡,沼泥被鴨身分開的領地合住了,像玻璃的鏡面一樣平展,什么也沒有了。

小翠子拿起竹竿終于惱羞成怒,她瘋了一般朝我們打過來:“我讓你們看笑話,我讓你們看笑話!”大伙兒噓了一聲,都跳起來跑遠了。我“媽呀”一聲叫起來。小翠子的竹竿頭掃到了我的腳脖子上,生疼生疼的。我叉著腰罵起來:“你有病啊!小雛鴨才成形,誰要你顯擺著放出來養呢?誰也沒把你的鴨放進塘堰里!你瘋了,你橫掃一大片!”

小翠子站住腳,“嘿”地朝我冷笑一下:“呸,就憑你,還敢和我論理了?”她把頭扭過去,很不屑地說,“臭文盲,還敢和我丟嘴!”這話說中了我的心病。其實吵嘴打架,小翠子絕不是我的對手,可她知道我的軟肋在哪,她知道我最害怕的是啥,整個村里,就我一個人一天學堂沒上過。小翠子和我一般大,雖然現在也沒學上了,可畢竟讀到了五年級。她會小九九,會四則運算,先乘除后加減,還會看鄉政府門口貼的告示,讀什么童話書。我跳起來:“你能,你還不是退了學?你張狂個啥?”小翠子又吐一句:“你爸是招女婿!你爸馱犁轅!”這又是一記重創。我最恨小翠子這樣的,平常好起來跟你似一個人一樣,翻了臉,什么破話都拿出來罵,還往人心里捅窟窿。我哇呀呀地沖過去,把她撲倒在地上。

蔣二嫂跑來扯開了我們,小翠子的臉上已經有血痕了,頭發也被我拽了幾綹下來,嗚嗚嗚地痛哭著。蔣二嫂沖我喊:“多多,你還在這里鬧騰?你趕快回去看看,你媽可能不行了。”

我愣了一下,撇下小翠子就朝家跑去。

屋里,大姐來了,手上還抱著娃兒。媽躺在床上,咳得很厲害,她使勁地抓撓著自己干瘦的脖頸,把臉都憋得通紅了,脖頸處的骨節和青筋像冬天里村口那株老榆樹迎風搖擺的枯枝敗條,顫顫地蠕動著,上氣不接下氣。聽著她的喉管里干干的澀澀的那種費勁的嘶嘶啦啦的如同拉扯著風箱一般的聲音,我們又心悸又難受,那口郁結在心肺里的痰卻始終不見下來。村里的柳大夫已經把過媽的脈,還勸了兩句,想讓媽去城里的醫院好好看看。可是媽依舊不同意,媽說,柳大夫,您還是給開兩劑土方吧。柳大夫嘆了口氣,說:“我還是怕你把病耽擱了。你如果真不想去醫院,就買點冰糖燉梨吃吧,晚上再用紅糖水沖一個雞蛋。不過,真還是應該去醫院啊。”柳大夫走的時候,大姐抱著娃兒可憐兮兮地追著問:“如果我媽把痰咳動了,能吐了出來,我媽的病是不是就會好起來了?”柳大夫嘆了一口氣,看了看在豬圈里木木地喂著豬食的爸,摩挲著手說:“你媽的病,也不光是氣喘的事了。”柳大夫指了指身體的一個地方,“那一回,可能把脾也傷著了。”大姐悲凄凄地點點頭,把柳大夫送到了門口。

媽終于靜了下來,媽的臉上泛著潮紅的光。突然顯得年輕而漂亮。媽對大姐說:“怎么把孩子給抱來了?我這兒……不凈的,別嚇著了孩子。”

大姐忙說:“您別說這話。”大姐的聲音里有點哽咽,頓了一下,捺住了,又開始說起來,“他們也不太肯替我看孩子。……總是個閨女。栓子說,馬上再要一個。”大姐去年嫁給了西關那邊的栓子,兩個人照說是自由戀愛,當初媽也反對來著,不過栓子家比我們這兒富裕,栓子的爸媽很能干,家里的田都是他們弄著,還開了一片蘋果園。栓子自己是不務農的,栓子學過打豆腐的手藝,他每天夜里兩三點鐘起來忙活,選料、浸泡、清洗、磨漿、煮漿,再細濾,就成了純正而口感細嫩的豆漿。他還會做豆腐腦和老豆腐。栓子哥最拿手的,其實是五彩豆腐,那是加了芹菜汁、黑芝麻粉、紅曲米粉、胡蘿卜汁,顏色不像別人家那些單調傳統的白豆腐。栓子做的五彩豆腐看著五顏六色的,在冬日里還顯著喜相。栓子總在節前節后地拿了這些東西給我們嘗個鮮,真是很讓人胃口大開的。栓子的豆腐在縣城的菜市里賣。栓子和大姐在菜市邊兒租了個小棚戶,兩個人就守著那丬豆腐店,日子過得也還算不錯的。大姐生了女娃以后,栓子悶著頭抽了幾天的煙,臉拉得老長,十幾天都沒回過勁來,豆腐店也有十幾天沒開張。栓子遲了三天才來我們家“報喜”,餅子紅蛋旁放了一個花線帖,我媽當時就哀嘆了一句:“大丫子怎么隨我的命啊?頭胎就是個姑娘。”

媽握著大姐的手:“大丫子,只要栓子待你好,媽也就心凈了。……再過段日子,給他生個男娃,栓子對你就會鐵了心的,婆家也就待你好了呢。那小日子過得,也能美美的了……”大姐把孩子丟給我。突然背過身,抹起眼淚來。

哥在晚晌的時候也從縣上趕回來了。哥站在床前,頭低得都快挨到床板上了,他的頭發很長,而且很久沒有洗過,都有點團成一綹一綹的了。哥的臉沉沉的,就喚了一句“媽”,坐在床板上,像個罪人似的,半天吭不出一句話。爸也委委瑣瑣地從院子里踅進來,靠在門欄兒上,腦袋也低得都快挨著胸脯了。媽看了我們一眼,對哥說:“強子,你到村長家去問問,鄉里下來的扶貧款什么時候才會發到我們頭上啊?”哥哥應了一句,準備出門。大姐攔了上去:“還是我去吧。我弟總是讀書人,臉皮兒薄。我帶多多去。”大姐出門的時候,突然惡聲惡氣地對我說:“到了蔣金貴家,什么也別說,我下跪你也跟著下跪,我掐你一把你就使勁嚎,嚎得他們家房梁塌了最好!你聽懂了沒有?”我齜牙咧嘴地應了。

蔣金貴是我們村的村長,好多年的干部。他爸也是我們的老村長,十年前退下來后讓他兒子接的班。蔣金貴開始也行,后來就有點邪乎了。那年洪災之后,很多大城市的人都給我們捐款捐物,重建家園,可是每一批東西下來,蔣金貴總揀最好的拿,他家不要的,或者是他家用過的,才一點點分到我們手里。村里人都怕他。他不光是村長,還有兄弟六個呢,誰拗得過他?

蔣金貴院子里有十幾只蘆花雞,蔣金貴的大兒子正在把糠撒給雞們吃。雞們撲拉拉圍上去,吃飽了的就地拉了綠綠的屎,滿足地打著飽鳴。蔣金貴家的看門狗大旺蹲在角落里,懶懶地臥著。我跟大姐說讓她小心點。大旺前段時間剛下了崽,正好縣里有個女記者來采訪我們村脫貧的事跡,就看中了那兩個小毛崽,蔣金貴就愣在大旺眼皮底下把它的崽送給了女記者,大旺從此就落了毛病,見人就兇個不停。大姐看了一眼大旺,大旺突然站起來,身子像箭一樣朝我們沖過來,把我們倆的魂都嚇沒了,才見它被老粗的鐵鏈拴住了。蔣金貴的老婆聽見動靜出來了,看見是我們,不滿地說:“蔣鳳玉怎么教育孩子的,吃飯的時候來家串門?”蔣鳳玉是我媽,我咽了口唾沫,一早到現在,我還沒吃飯呢。蔣金貴桌上的青椒炒雞蛋,把我肚子里的餓蟲子勾了出來,我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叫喚了。大姐就對著蔣金貴的小飯桌一起和我跪下了:“村長,您把今年的扶貧款發了吧!我媽病著了,得用錢呢!”蔣金貴把嘴一抹,推開正吃著的飯碗說:“大丫子,不是我不給你們發,回回扶貧款下來,真放到你們手上,沒個張致的,一會子用完了,到下種子插秧的時候,連肥料錢你們也出不上。你們不都是個個寅吃卯糧的,沒個算計沒個度?上面還總怪罪我們,老是伸著手討錢呢!這錢村里開春的時候買了公肥再發下吧!”大姐猛地掐了我一把,我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聲音喧騰在蔣金貴家的房里房外了。蔣金貴不理我們,自顧自地吃起飯來。蔣金貴的老婆說:“大丫子,這話本來我也不想說,你總是嫁出去的人了,還管娘家這檔子事?不過,你們家情形也特殊,有什么話我也一徑對你說了吧。這不是對你娘家的事,村里也有村里的主張。總不能為你娘家破了這個例吧?”蔣金貴劃拉了一下稀粥,看著我說:“你們家也是的,非要再生個多多。你沒看見滿地里貼的都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修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養豬’嗎?少生孩子,就往富路上進了一截嘛!當初你媽怎么勸也不聽,落到現在……唉,上頭說起來,窮也是自己造成的。我就想不通,偏你們家有了男娃還要再生一個,這不自己給自己下套嘛!”大姐狠狠地掃了我一眼。

走的時候,蔣金貴還是讓他老婆到后院的倉房里給我們拾掇了一套厚棉被,他家的倉房是每回捐贈物資下來囤著的地方。大姐又找蔣金貴的老婆要一雙翻毛皮靴,蔣金貴的老婆遲疑了一下,也給我大姐了:“是給強子的吧?你們家強子能有出息可就好了,你們也沒白苦了!”我們就訕不搭搭地走了。

媽在那天夜里驚天動地地咳了一陣后,一口氣沒上來,睜著眼,雙手像根柴火棒一樣直楞楞地往天空里拽著什么,呆了一下,突然身子硬挺挺地倒下,就過去了。那天夜里天空懸著一輪滿月,明晃晃的,月亮像太陽一樣普照著我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明亮的白月光,如靜靜的河水一樣地灑在我們身上,隔著夜里的霧氣,煙熏霧繞地纏著我們。媽倒下去的時候我沒有像哥哥和大姐那樣馬上嚎出來,我有一絲的走岔,我在想:白眉赤眼的,媽想抓摸個啥?

頭七以后,媽媽就埋了。大姐和栓子都過來了,大姐已經成了個木頭人,臉瘦下去,尖尖的,沒什么表情了,看著像世界末日一樣。哥哥披麻戴孝,摔盆跪棺,下葬的時候喉嚨已經啞了。村里人都唏噓慨嘆,說媽媽的病就是秋天里種下的根。哥哥聽到這話,腦袋就往棺上砸,都砸出血糊糊的印子來了,被四五個壯后生猛力拽著才攔下。

我們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不一樣,我們家都有點怕媽媽。媽生病以前是整個家的頂梁柱,家里家外全是一把一的好手,便是病了后,媽也還是整個家的核心和脊梁骨。媽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對我們姊妹,甚至爸和哥,都絕對是方向盤和指揮棒,我們沒有人敢違抗她。媽病了以后,特別是前幾年遭了洪荒,家里的事就有點敗下來,田里的收成就趕不上往年,而且媽的病也得用錢侍候著,只出不進的,家就有點散了架。

媽是村子里土生土長的閨女,祖宗先人十幾代傳下來的根,聽著老輩人口口聲聲教導著“扒鋤落地穩,種田為根本”生存下來的人。媽的祖宗是村里數得著的有鼻有眼的先人,北山那塊祖墳地里,密密實實地埋著我媽的列祖列宗。只是到我外公外婆這一代,就有點香火不繼,只生了我媽這一個閨女,最后終于招贅了走街串巷挑著雜貨擔子的外鄉人我爸,顫顫巍巍地才有了我哥這一點微弱的火苗。我們按照鄉里的習俗,都隨了媽,承了她娘家的姓。

今年夏末的時候,哥哥幫家里忙完了農活兒就要回縣上,這是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哥哥下一年這個時候就要考大學了。誰都說哥哥能上大學的,他在縣一中的年級里從來考試都在前三名,人家說這樣的成績能到北京上全國最好的大學。我們村里幾十年沒出過高中生了,大學生連想都不敢想。可是家里的條件太差了,這幾年沒過過一年安生日子。媽媽又聽人說,上大學以后的費用更多,四年啊,就像養個金娃娃。媽的心就冷了,媽就不想再供哥哥了,撕過書燒過本子想讓哥把學退了。可是哥不說話,哥就會埋了頭哭,跑到風地里坐在田頭上,用自己的身體和媽賭氣。哥在縣一中的班主任還專門跑到我家來,語重心長地勸爸和媽。“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班主任反反復復就這兩句話。媽媽的心終于軟下來,答應了遠道而來的班主任,讓哥重新復了學,再上了學堂。那天是我和哥一塊兒送的老師。本來只有哥送,可我來了人,就有點媽所說的“人來瘋”,而且我真的很喜歡這個老師,我想如果村里的秦老師能像他那樣說服我媽,我不也就能上學了嗎?班主任看了看我,沖我笑笑,還摸了摸我的頭:“你們家,怎么生了三個娃兒?”哥哥囁嚅著吭哧了一下:“我媽是獨苗,爸是外鄉的。家里人不旺口不闊的,我媽以為懷上的是個男娃,硬是生下了。”班主任嘆嘆氣:“罰款也不少吧?添了一個人,無形中增加了負擔。”哥就不再做聲了。我有點蔫蔫的,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明白哥和姐為什么不喜歡我了。

那晚媽媽嘆著氣,對哥說:“不是不讓你上學,你看我們家這樣……”哥低著腦袋,哥在這場較量中終于贏了媽,但他還是有愧的,大滴大滴的淚珠落在腳面上。可可也拗得很,就是不吐一句松口的話。媽媽不知道,大姐也不知道,哥哥給我說過,縣中的學校門口掛著一雙草鞋和一雙皮鞋,他們每個剛進校的學生都參觀過那兩雙鞋。校長在開學典禮上講過,如果你用功的話,將來就是穿著皮鞋走在城里的大道上,如果你不用功的話,哪里來回哪里去,還是只能一雙破草鞋回家務農了。那是他們學校的箴言和校訓,以警學生的。看著那雙草鞋,哥哥這些農村來的,就真有了學習的動力了。哥哥怎么會想著再做一個擔糞施肥插秧割稻子的農村人呢?像村里那些風化了的老人一樣過一輩子呢?

媽那會兒的喘病已經快好了。媽掏出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哥哥是最后一個學期了,不光有學費,還得交補課費和試卷費,還有雜七雜八的費用,每一筆都剜著媽的心。媽就把那支離破碎的心拿出來給了哥哥。媽一遍一遍地叮囑著哥:“小心點,一到學校就交給老師,別弄丟了。”哥感激地走了。媽的臉沖著哥遠去的身影,在茍延殘喘的夕陽下,有點明黃地泛著光。哥哥不知道,交出了這筆錢,我們家就真是米缸見了底,沒有一分錢了。媽給家里的豬喂完了食,那天還專程到二級路上送的哥。聽人說,她在路上站了好半天,當那輛小車嘯聲尖利地剎住時,媽像一片鴨毛一樣地翻飛了一下,才降到地上來。身上倒沒見著一處傷,卻是把五臟六腑碰壞了。媽就是那會兒埋下的病根,挨了兩個多月,等到人家事主拿著三萬塊錢小聲小氣地進到我們家,媽長長地嘆了口氣,終于連陽歷年都沒有挨過,就這樣囫囫圇圇地去見了閻王。

大姐也在棺上碰,把頭皮也碰破了,嚎得像殺豬一樣。她一個勁地捶著自己的胸口,抓撓著自己的頭發,聲嘶力竭地懊悔,說她不該不聽媽的話。媽本來真是不想讓大姐嫁了栓子的。蔣二嫂受托來做過媒,李家集有個販豬的瘸胖子,家境挺殷實的,說如果大姐嫁了去,會多給點財禮錢。媽當時勸過大姐:“就算你不為你爸媽,你想想能多少供你弟讀書,也是好的啊!”大姐當時哭天抹地的,說媽終不把她當女兒看的,平常說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這些全是糊弄人的。大姐說,媽就是拿女兒換兒子的前程,手心里倒是肉,手背上只是一層皮,媽就是剝了手背上的皮去貼手心里的肉的。媽嘆了氣,媽同意了大姐和栓子的婚事。大姐出嫁的那天晚上,媽帶姐姐來到我們田頭一塊高起來的土包上。那天晚上也是很好的月亮,照得我們的土地像白晝一樣,路上的石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還有地上碎裂的花炮屑,一兩片糖紙被我們踩在腳下,發出清清的脆響。

媽站了一陣,仰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說:“真是個好月亮。”媽媽就努力地踮起腳尖,閉上了雙眼,重重地朝月亮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放下腳尖,輕輕地把氣吐了出來。媽媽說:“月亮是女人的神佑。在十五的這天夜里,女人如果吸到月亮的精氣,就會走好運的。有什么事,月亮也會保佑我們這些做女人的。”大姐愣了一下,看看媽,又回頭望望我,大姐真就踮起了雙腳,沖著月亮吸起氣來。我也閉上眼睛,踮起了雙腳,深深地朝著月亮猛吸起來。那晚我閉起雙眼的時候覺得有點天旋地轉,好像自己的身子已飛舞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我吸氣的時候覺得自己仿若嫦娥,身子輕飄飄地向著月亮移去,隔著眼皮,我也能感覺月光是那么的明亮,離得那么遠,我也能感覺月亮的光芒是那么的冰涼,如刺骨的寒冬臘月里的陰森,我覺得自己晶瑩剔透卻又無助哀傷。我把腳尖平下來,覺得昏沉沉的,不知自己為什么會如此孤寂如此慌張。媽笑笑地對大姐說:“你弟的前程我不能耽誤,你的婚姻大事,我更不能瞎張致。留是留不住你們的,這塊地方,真有什么好的呢?”媽淡淡地笑著,我都能感覺到她的凄涼。媽說,“生下你們來不能讓你們好好的,也是我們做爹娘的一塊心病。真有了出息,別忘了你弟!”大姐看著媽,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的瞌睡上來了,有點熬不住。我跟她們到這里,以為有什么好戲呢,可是偏就是講這些聽也聽不明白的話語,我打了一個重重的哈欠。媽看了看我,對大姐說:“回去吧,明天一早再上路。吃飽穿暖的,也不糟賤自己。你看多多,都困死了。”大姐瞪了我一眼,大姐的眼里有明顯的淚光……

大姐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一個勁地數落著自己沒有用。為栓子生了女娃,她的地位就有點降,原來再相親相愛的情分,也被這一點打了折扣。兩個人辛辛苦苦打豆腐掙下的錢,全被栓子防賊似地收著藏著掖著。栓子對別人說:“大丫子如果生個小子,就會為著自己的家。誰不是扒心扒肝地為兒子攢錢的啊?現在落下個女娃,我總得防著她,別讓我的血汗錢全貼給了她娘家。”

我也在棺旁哭起來。其實我知道,媽向來就沒把我當回事,那年懷了我,按照政策來說媽和爸好像是超標了,不能再生了。可是媽感覺她的懷相和當年懷我哥一模一樣,身子勤,嘴口潑辣,媽拼死拼活地生下了我,想再給他們人丁單薄的蔣家續一個男娃……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沒了媽,我哇哇大哭起來,鼻涕眼淚一大把地囫圇著下來了。我不喜歡媽,不是那種仇恨的不喜歡,而是相比較爸來說,我真的不喜歡媽媽。媽媽太狠了,跟別人家的媽不一樣,媽在我們家,就像別人家的爸一樣,說話是一頂一的,主意也全是她拿。很小的時候,我就聽鄰居說過,媽生了我以后,看著我是個女娃,出了月子便準備把我扔掉的,已經把我打了包被都放到鄉里的老槐樹下了,那是大道,幾個村的交匯處,通往城里的路上。爸只有那一次和媽頂了杠子,硬把我拾了回來,用米湯一點一點地把我喂了。媽沒有吭氣,憋了兩天的奶終于拗不過我的哭聲,又把我接過來哺育了。可從此就喚我叫“多多”,好像我真是個多余的孩子一樣。家里添了我這口后,負擔就又重了些。這些我都知道,從小我就比哥哥姐姐更能看大人的臉色,我養豬打草,刷鍋洗碗,給哥哥蒸一籠屜的饅頭拿到學校里,還能到山里摘草莓打野棗去趕場換點家用回來呢。只有爸爸疼我。爸和我一樣是孤獨而無助的。爸是外鄉人,是媽招贅來的坐堂親,在村里沒有一點地位和說話的分量。爸在掛著月亮的晚上,淡淡的,緩緩的,用充滿哀愁的聲調給我講一些我怎么也聽不厭的故事,《武松打虎》、《三打祝家莊》、《哪咤鬧海》……

大姐是媽過了七七以后才走的,代替哥給媽守了滿孝。哥哥現在正是高考的沖刺階段。沒辦法,就是媽媽死了這么重大的事情,他也不能耽誤學習啊。

春節后,農民就開始春耕了,要做播種前的準備工作。我們這里春分以后就要浸稻種,播種的時候還有吃豬尾巴的風俗,說這個兆頭能讓秧苗茁壯。爸那天帶我下了地。地已經荒了,爸既沒有春耕,也沒有浸稻種,更別提吃豬尾巴了。媽一走,整個家就灰了下去,大姐不在家,哥哥也不在家,我們家已經完了。爸帶著我在荒地上走了一圈。爸沉了沉頭,小聲地對我說:“走吧。”

爸帶我去了南方。開始還有點新鮮感,一路上乘汽車轉火車,又轉火車乘汽車的,從熟悉的鄉野地里來到陌生的城鎮,又在陌生的城鎮上火車從窗口里再看到一晃而過的熟悉的鄉村。去南方的火車里總塞滿了人,爸爸給我在人家的座位底下鋪塊草席子,我就渾渾沌沌地睡了。頭上傳來腳臭味、身體的汗酸味、屁味,以及混淆的食物雜在一起的怪味,慢車的硬座廂里還有兩三只老鼠,瞪著眼睛平視著我,從我的眼皮子底下從容地穿過。我有一忽兒的緊張,我怕老鼠趁我睡著的時候來啃咬我的手指和腳丫,我努力地睜大眼睛和它們對望。頭頂是硬皮的座椅,來回折騰的屁股弄得椅子吱呀作響,還有嗡嗡的人聲,乘務員很不耐煩的大聲喧嘩。我穿過人腿的森林里能看到對過的一個男人很香甜地趴在地上,他的嘴大張著,有一溜涎沫順著嘴角流下。他的睡相給了我無以言說的安全感,我已經又暈又困,乏得不行,在火車緩慢而永遠到不了邊的轟隆聲里,我頹然地睡著了。這一路上的折騰,把我暈得夠嗆。我后來見著有輪子的東西就心里作嘔,蹲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把胃里的東西吐出來,最后連黃水也出來了。

我們等了很久,天都快黑了,小翠子的哥存根才從廠子里出來。我們這趟就是投奔存根來的。聽小翠子的媽講,存根在這個化工廠里干,一個月能掙上千塊呢。存根很怕丟了這份差事,今年過年的時候都沒敢回家。

爸很想去化工廠,可是存根說,化工廠的人都招滿了,一開年就不要人了,很多民工怕丟了這份好工作,和他一樣,連過年都沒敢回家,還給工頭送了禮的。你想啊,一個月有一千三百塊錢呢,到哪里去找這么高薪水的工作呢?爸嘆了口氣,爸說:“不都說是危險活兒嗎?吸進去對人體有害的,咋還這么多人不肯丟下這份工呢?”存根說:“對人體有害也就是這樣說,反正也沒真看見有人就地倒下。城里人就是愛瞎咋呼,好像多愛惜自個兒一樣。有誰能找著這么高工資的地兒呀?工錢還總按時發。聽說原來正式工還有國家補貼什么的,現在成合資廠,都招的是民工了,廠里就把雜七雜八的花銷全省了。就這樣,每年想上化工廠干的人都快把門坎擠破了呢!”爸只好放棄了原來的打算。

存根哥廠里的宿舍住不下我們,他們八口人像擠住在雞籠一樣,我們怎么也擠不進去。存根哥只好帶我們去住了十元店。爸安頓下來后就有點心疼錢,他出來的時候蔣金貴把今年的扶貧款偷偷地給了他,蔣金貴說我們不在家里干農活了,這筆錢就先分到我們頭上。爸那會兒眼淚也快下來了,爸總覺得這錢是蔣金貴自個兒送給他的救命錢,心里對村長簡直是感恩戴德了。

工作不好找。城市里倒是缺勞力的,好多門臉兒前都張貼著招人的廣告,爸念給我聽,有美發店招洗頭小工的、有餐館招跑堂的、有公司招業務銷售人員的、有保安公司招大量保安的……爸一步步地進去應聘,一步步被人很驚訝地退出來。有一個洗頭店的三十多歲-的女人,看著挺和善的,爸就是隔著玻璃門看著她那么客氣的笑容才鼓足勇氣進去的。女人笑著給爸還倒了一杯水:“您是理發吧?我們這兒洗剪吹,一共才十塊。您是該好好理理了。”爸靦腆地笑笑:“我看你門口兒貼的招小工的啟事……理發、刮胡須,我都會一點……”女人驚愕地看著爸,女人好半天才說:“哦。我們只招小工的。會洗頭按摩就行的。”爸訕笑著說:“我一學就會的。我原來就會。”女人笑起來,“對不住。我們只要年輕的。”女人突然大笑起來,“我們這兒的美發店,只要小姑娘小伙子呢!”她不知為什么這回笑起來就停不住,哈哈哈地彎著腰越笑越厲害,肚子都笑疼了,用手捂著,身體顫動得相當厲害。爸見了她的這模樣,害怕起來,被女人不明所以的狂笑逭迫著,趕緊出來了。爸后來又去保安公司、貨運公司,人家冷冷地看著爸,只說要年輕盼,就把我們打發走了。有一家,是專門往車站牌上貼廣告的公司,那老板冷冷地看著爸,也不要爸。爸說:“這工作簡單呢,我會弄。”那老板嘆口氣說:“城管的人來了,你哪有他們跑得快?不一下把你給逮著了?”他揮揮手,想讓爸離開。爸突然兩眼放了光,爸把包裹遞到我手上,就在人家的小小的辦公室里,頭朝下拿起了大頂。爸的臉憋得通紅,爸說:“老板,你別看我有點老相,干起活來,我不比那些小年輕差!”那人被爸的這一著嚇住了,忙扶起爸。“老師傅,”他禮貌地叫爸,“不是我不想招你,我的人都招滿了。”他把爸一邊扶著。一邊就推出辦公室了。我和爸出來了,爸有點灰心地說:“城市里只要年輕人呢!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爸無精打采的。

十天以后,在我們已經灰心絕望的時候,爸終于在一個工地上找到了活兒。那地方在另一座城市,和存根的這座城市挨邊兒,那座城市的天空永遠是碧藍如水的,地面到處是正開工的塵土飛揚的工地和已經建好的高聳入云的大廈。

工地里有工棚,雖然簡易,卻是不花錢就能睡覺的地方。工地里還有專給工人們做飯吃的楊姨,平時對我挺和氣的,總摸著我的頭笑笑地看我。她說我讓她想起了在家里的娃兒,娃兒三歲的時候她就和男人一塊走了,一年回去一次,娃兒已經跟奶奶很親了,夜里都只跟奶奶睡。她說娃兒的奶奶講,娃兒平常也挺念叨爹媽,和奶奶爺爺犯了倔勁,也口口聲聲地要去城里找爹娘,可真一見面,就怎么也熱乎不起來了。她的男人也在工地上做,是工地上的小頭兒,雖不是工頭,但干事的時候算是我爸那一班人的領袖。我有時就幫楊姨打打下手,摘摘菜、刨刨土豆絲什么的,挨著那些干完活的工人們蹭著飯吃,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了。

工地很大,有人說這兒要建一座四十層的大廈。我不知道四十層有多高,那個河南來的民工兆慶對我說,平放在地上,有半里地那么長。我想半里地,也就是從我們家跑到北山那片墳地的距離,好像也不遠似的,就有點不以為然了。兆慶看出我的輕蔑,他仰著腦袋對著天空說,把那半里地在天上豎起來,你就夠得著月亮了。我朝天空望一下,滿月的時候,我從沒覺得月亮離我有多遠過。兆慶哼哼地說:“你以為月亮離你很近嗎?你不覺得月光冷嗎?你沒見著誰在月光下曬過衣服被褥吧?我告訴你,越冷的東西離你就越遠。懂不懂?小屁孩!”楊姨趕著他抽了一下,說他見天兒就會胡說八道,如果冷就是離得遠的話,那太陽不就離我們太近了么?兆慶笑一下,端著碗呼嚕呼嚕地吃飯,不再搭理我們了。

空閑的時候,便和經常來工地里的一幫孩子混得有些熟了,他們的父母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們究竟住在哪里,反正他們不是我們工地的。兆慶說那幫孩子總來偷工地的鐵條、石料什么的,抓住了,打也打不得,罵兩句個個卻是二皮臉,只能提防著。我爸說,其實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是工地上不要的一些廢銅爛鐵,扔了也是扔了,還不如自給他們呢,到哪里吃飯都難。可是兆慶不依,兆慶說,真值錢我還想換點花花呢,不是看著我自己也在這里做工的份上!爸笑了一下,沒再吱聲。爸在工人里面算老師傅了,年紀大,卻并沒人尊重他。大家都是憑力氣吃飯的,做完這一活,各走各的道了,誰還稀罕誰呢?

不過,我是不想寂寞的,特別是有孩子的地方。那揀廢料的里面有一個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年紀,今年也有十二了,每回她都搶不著我們工地的廢銅爛鐵,只能在旁邊干瞪眼著急。每回工頭來了喝斥他們,她又總是落在最后,被工頭還踢過屁股墩呢,委屈地流著淚拖著鼻涕走開。我很同情她。在他們這幫小孩子的眼里,我就算是這個工地的主人了,就有些優越感。我就拿出主人的架勢,對那個女孩格外好一些。

她說她叫美珠,是安徽渦陽的,那兒是捻軍起義的地方。她說的這些我都不大懂,可是我不肯對她說我沒上過學。我很老地道問:“你上到幾年級啊?”她說四年級。我點點頭,她比小翠子還差一年級呢。我裝著很沉穩地問她:“那你會四則運算么?知道先乘除后加減么?”她笑起來:“數學我不太好,不過語文不錯。我看過很多童話書,安徒生的、格林的,還有伊索寓言。”我勉強笑一笑:“我的語文不行,不過數學不錯。以后你就給我講故事,我幫你算賬。”我沒吹牛,哥哥教過我小九九,我也認識錢。美珠笑起來,說:“我又不用算什么賬的。”我的臉色變了一下,她忙道,“行啊!”

打完地基以后,工地上就不許隨便讓人進來了。好好的一大片地被刨出了碩大的坑來,有七八畝地那么大,里面開始灌注水泥,一根根的鋼條杵在上面,從旁邊走過,都讓人有些膽寒。美珠總是在兆慶和爸爸他們忙的時候被我領進來,我們有時候就是閑閑地談一些話。她告訴我他們家原來也是務農的,后來爸媽就一起來了這地方,開始是做點小買賣,賣饅頭包子什么的,后來這城市對環境市容城建抓得很嚴,就不讓當街賣東西了。她爸媽想盤一個鋪子,可是門臉兒實在太貴了,小本生意,賺的錢都給房東了,進項還不如在老家的呢。有一次,她媽去給一個大樓做保潔工,在大樓外街口的垃圾箱里淘到了一個挺新的包,里面有身份證,還有一些重要票據什么的,她媽沒在意,就全拿了回來。她爸翻了翻包,說也許人家挺著急的,就按票據上的一個電話撥過去了,沒想到真是包的主人接聽的。那人真挺著急的,說他前兩天被幾個強盜搶了,丟了錢也就算了,可包里面還有身份證和護照,以及一些重要文件什么的,還對她爸說,如果還給他,他一定會重金酬謝的。她爸本來沒想那么多的,可是人家提了錢,就多少覺得有些高興了,和她媽一起拿了包去見失主,失主真就給了五張百元大鈔呢。這以后,她媽就挺喜歡淘垃圾箱里的東西,看有沒有小偷或強盜扔下不要的東西,拿了去給失主,得到酬謝也不枉一件生財的法子呢。

我聽得好新奇,這種事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嘛。我問:“你們家就再不賣饅頭包子了吧?”美珠點點頭,得意地說:“那可不!起早貪黑的,也賺不了倆錢。我爸現在收破爛,我媽就去淘破爛。這城里的人有錢著呢!我爸我媽就讓我從老家退了學過來了,跟著別的孩子去弄點廢鐵什么的。你沒看見這城里,到處都在蓋房子,比著賽著建高樓,隨便弄一點鋼筋出來,都是錢呢!”

我說:“你把我也帶著吧,我們也去淘破爛。”我看看她,美珠有點不太情愿的樣子,我就又說,“你不知道,我媽死了,我大姐也不待見我!我哥要上大學了,我爸說熬過了這一陣子,等我哥出人頭地了,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了。我爸,我姐,還有我死去的媽,都為我哥攢錢讀書呢。我也想出點力,不讓我大姐小瞧了我的,不讓我死去的媽覺得是白生養了我一場的。”

美珠猶豫了一下:“不是我不想帶你。你不知道,這事都有地界兒的,不是你想淘哪兒就能淘哪兒的。收破爛的、討飯的、淘垃圾的,都有自己的地界兒。”

我看她一眼:“不然,我們做個交換吧。我給你望風,趁他們不在的時候,我讓你弄點鋼筋回去?”美珠的眼睛都喜得瞪圓了,頭點得像田野里我捉住的磕頭蟲,一頓一頓的。我忙又說一句,“不過咱可說好了,你賣的鋼筋得分我一半錢!”美珠的神色黯了一下,還是應承了:“好吧。”臨了還給我一句,“你真是數學好著呢,那么會算賬!”

爸爸每天都堅持鍛煉身體:一清早起來跑步,然后把雙腿越過頭頂放到墻壁上拿大頂做倒立,還在夜里光著脊梁洗冷水澡——雖然這兒白天挺熱的,可夜里總有點寒氣,而且才過四月,畢竟還在春天里。過了段時間,爸的后腰那里就開始有點痛了,還有大背那里。爸其實痛得想叫喚,卻總忍著,大家都擠在一處睡覺,他不想讓工棚里其他的工人聽見。存根來看過我們一次,知道爸的毛病,就有點替我爸著急。我非讓爸貼點狗皮膏藥,可爸嫌那味兒重,怕別人聞見。爸說,到菜市場的地攤那里去拔兩次火罐,祛了寒氣和濕氣就好了。存根埋怨地說:“您這樣何苦呢?干體力活總得悠著點兒,別自個兒把自個兒搞垮了。而且,每天干那么多那么重的體力活兒,還跑去鍛煉什么身體?還跑去倒立洗冷水澡!”存根總覺得我們是來靠他的,心里就擔負著一些管我們的責任。

爸忙說:“存根啊,你不知道,我這樣做就是想讓工頭看著的。我年紀大了,到哪里能找得到工作?人家看著我每天和小青年們干一樣重的活兒,還能有勁兒再耗體力,就不會嫌棄我老了。誰的地盤兒上想要一個病歪歪的動不了的老頭兒呢?人家只會說我比他們小年輕更強的,更能吃苦更能耗呢!”

存根愣了會兒,半天不說一句話。

爸說:“等熬到強子考進了大學,我們就回家種地去。”爸摸了一下我的頭,“我和多多,就再不受這份苦了。”

我忙說:“到時候,也讓我上學吧?”這座城市里的小學生有統一的校服,白上衣、像天空一樣顏色的藍短褲、胸口飄著紅領巾,看得我心里直發癢。

爸忙點了點頭:“當然,怎么也得讓多多識點字看點書吧。”存根和我們敷衍了兩句,就自個兒走了。

美珠勸我別去電子大樓和商業大廈那些熱鬧地方,那些地盤早被人占上了,如果挨近了樓道里的垃圾箱和樓道外的垃圾桶,有時候就免不了被別人一頓臭罵甚至痛打。有一次在電子大樓旁,我眼見著兩三個小子從一條小巷子里奔出來,手里抓著一個挺時髦的女包,拿出里面的現金和手機,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那樣一甩扔到垃圾桶里了。那個守著垃圾桶的婦人眼里立刻放了光,我卻比她還要快一步,一勾指頭就把皮包的帶子擼在自己手上,我得意地朝美珠晃了晃。美珠的眼里驚喜的表情還沒完全張開,就立馬轉成了恐懼的神色,我的屁股上跟著就是一記重擊,肩膀被人捏轉過來,臉蛋上立刻挨了一巴掌。一個男的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搶走了我勾在手里的那個皮包,惡狠狠地說:“你跑這兒來吃我的貨,你找死啊?”美珠忙過來沖他一下一下地鞠著躬:“我們不知道這是你的地兒。下次再不敢了!”那個兇惡惡的男人又給了我火辣辣的一掌,我能感到一股腥腥的涎液從我嘴角旁流下。旁邊有來來往往的人,有的對著手機大聲嚷嚷著貨號,有的抱著公文包急急地走過,還有幾個女人在那兒一遍一遍問著來往的人要不要發票,幾個鼠頭鼠臉的男人曖昧地攔住行人說有正宗的盤片。沒有人管我們這幾個,甚至沒有人圍上來看我們,大家匆匆地走過,偶爾有人掠了我們一眼,仍舊忙著趕他的路做他的事去了。我捂著臉,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

一個年輕的男人跑過來,他突然沖著那個兇惡的男人叫起來:“她先揀著就歸她了,你橫什么?”年輕的男人如我的哥哥一樣大,身材和相貌都有點像,不同的只是,他比我哥穿得要帥,而且干干凈凈的,面皮兒還很白。他突然一溜手,我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把那個男人手中的包又遞到我手上。那個兇惡的男人有點火了,可那個年輕的哥哥挺著胸脯推著他,有點像我們村里的那種二賴子模樣,不要命地耍橫了。對街的有幾個小年輕叫那個哥哥:“小三子,你在那里干什么?快走啊!”被喚作“小三子”的哥哥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就跑掉了。我還沒回過神來,美珠就把包還給了那個兇惡的男人,討好地說:“我們不要。你的地盤上的東西,你拿去吧。”我就被美珠拉走了。美珠說:“別惹他,那可是他的地界兒,那守著垃圾桶的女人,全是他們一伙的,你就是藏到地底下,他們也能把你找出來。那你就要倒霉了!”我和美珠就走到對街上去了,看到那個兇惡的男人拿著包閃到人叢里,一忽兒就沒影了。我說了一堆,好像過去了很長時間似的,其實大樓上掛著的大鐘才走了一小格。這當口,小巷子里突然沖出一個時髦的女人來,她狂呼亂叫地對著過往的行人:“有強盜啊,有強盜!”沒什么人理會她。那個守在垃圾桶旁邊的婦人,表情漠然地看著對過覆蓋了十層樓的一張巨大的廣告畫,那漂亮的女明星半個背都裸在明燦燦的太陽光里,連脊梁骨上一粒微小的痦子都清晰可辨。

美珠說:“其實我知道有一個地方,住在那里的人都挺有錢的。我們就去淘那里的垃圾。比這樣守株待兔還鬧不好惹了仇要強多了。”我忙催她:“那你就帶我去那兒吧!”美珠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敢不敢去,那邊的保安可兇著呢!從大門肯定是進不去的,得從鐵柵欄往里邊爬。你行嗎?”我得意地哼了一下:“別的不行,爬柵欄可難不住我!”

那邊離市里有點遠,在城里的另一邊。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區,倚著山,樹影重重枝繁葉茂的,還能望著海,老遠就能聞見一股新鮮的海腥氣。大門口真有兩個保安,穿著挺精神的制服。我從小看見穿制服的就有些怕,腿就軟了些。繞了一圈子,發現這小區倒有四個出口,每個出口都有兩個穿戴齊整的保安。圍著的鐵柵欄倒不高,就是密密匝匝地種了好些樹,如果真爬過去,有點礙手礙腳的。我就開始攀爬起來。美珠拍拍我,指著鐵柵欄旁的一個小長鐵盒對我說:“別對著它。那是監視器,你的什么舉動都能被它照進去讓那些保安看見。”我嚇了一跳,又繞著小區的外圍看了看,果真有好多這種小長鐵盒子,我只好換了好幾處地方,覺著不在那東西的視線里,才越過柵欄爬了進去。矮樹枝上卻長著好多荊條和小刺,把我的手臂和腿劃拉出好多血條子,我痛得一下子跌到小區里面的草地上。我氣咻咻地罵起來:“真是毒呀!弄這些荊條子來防人的啊!”美珠說:“小聲點,另小讓人聽見!”她的眉頭也擰著,她卷起褲腿給我看,褲子早破了,腿上也是一條條的血絲。

翻了好幾個垃圾桶也沒發現什么。有別人扔的兩把沙發椅、一些化掉了的冷凍食品,還有一些方便面、幾件挺新的衣服。沙發椅沒法拿,我們就把那些食品和方便面裝在一個塑料袋里,把衣服也打了包裝進另一個塑料袋里拿走了。我有點喪氣地抱怨美珠:“你說有什么值錢的嘛?也沒見有人把包扔這兒哩!”美珠捅捅我:“誰會搶了東西扔到小區里?我是說這里的人都挺有錢的,他們扔的垃圾還是有點用的。再說了,你以為每天有多少個強盜等著你去揀他們扔的失主的包?只是碰個巧攤上罷了。那守在垃圾桶旁邊的人,大多也只是想淘大樓里的商戶不要的東西,那個電子大廈,一層樓有多少商戶的?全國好多地方的人都是來這里進貨的,光是木板紙箱包裝袋就能賣好多錢呢!”我嘆嘆氣,沒想到錢是這樣難掙的,難怪爸媽姐這樣勞心勞力地為錢活著呢。我們就只好原路返回了。

草叢里臥著一只狗,雪白的毛皮,眼睛鼓溜溜的亮,好像蔣金貴家的大旺生過的那幾個娃的皮色。不過大旺是很厲害的,生出來的崽也不是個軟巴角色,這一條呢,就有點可憐兮兮地望了我們一眼,沖著我們叫喚了幾下。我和美珠一圍上去,它就怯了,不再敢跋扈了。我說:“這狗挺漂亮的,就是沒煞氣,看不了門!”美珠笑起來:“這狗又不是鄉下的狗,根本不是用來看門的。它是只……寵物!”我又聽不懂美珠的話了。這小妮子仗著她在城里多呆了幾年,和小翠子一樣,老愛在我面前顯擺。我不做聲,慢慢地過去,把那小狗一下子抱在懷里。小白狗掙扎了幾下,我撫了撫它的腦袋瓜,它就安安穩穩地蜷在我懷里了。

爸爸回來的時候都很晚了。爸爸說這段時間他們要趕進度,三天就要起一層樓,很忙的。兆慶說,干完這一活兒,他就回家把親成了,先結婚生孩子是最要緊的。農村人不像城里人,城里人三四十沒結婚的也挺多的,城里人不像我們看著的表面上過得那樣好,房子車子一弄下來,到七老八十的,欠的賬還沒清呢。兆慶說,他十八歲的時候家里就把媳婦相好了,去年秋天已經蓋好了房,回去成了婚,娶過來生了娃再幫著伺侯老人,人生的大事也就解決了。他們就沉沉地睡去了,誰也沒發現我帶回來的那只漂亮的小白狗。

美珠把賣鋼筋的錢給了我一些。美珠說:“我們要發財了。”前兩天她自個兒又去了一次那小區,看見外圍的告示欄和門樓里都貼了好多告示,說有一家的狗走丟了,誰要找到那只狗,必有重謝。她把扯下來的一張告示給我看,那上面還有小狗的好幾張相片呢。我一看,那不是小白狗嘛!美珠說:“把旺德福還給主人吧,我們還能得一筆錢呢!”我問:“旺德福?什么旺德福?”美珠一驚一乍地說:“不就是這狗的名兒嗎?你不識字啊,那告示上寫得清清楚楚呢!”我哼了一聲,什么名兒?有這樣給狗起名的嗎?叫起來那么叫人別扭得慌!

我們按照告示上的聯系電話撥了過去,丟狗的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黑眉大眼的。她不太相信我對撿到旺德福的解釋。我說,我就在附近玩兒,那只狗可能迷了路,就拱到了我懷里。她看了我幾眼,遞給我幾張紅色的百元鈔票。她說:“謝謝你。”我有點眩暈,我這輩子就沒在手上過過那些粉紅的鈔票。我說:“這么多?”她看了我一下,笑笑:“是啊,我也想了很久,該不該給你這么多錢。你這樣小,將來會不會像我一樣被錢害了呢?可是……”她搖搖頭,抱著旺德福走掉了。我一扭身就緊張地數起鈔票來,整整一千元錢。我哆哆嗦嗦地分給美珠五百塊,我顫顫巍巍地說:“我們真有賺錢的路子了!”

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爸爸他們都吃過了,楊姨給我留了一點土豆絲,一點冬瓜燒肉。我扒拉著飯,心里想著那揣在兜里的鈔票,放到哪里才不會讓爸知道。包工頭突然沖了進來,對著工人們發了很大的火,因為運過來的鋼管鋼筋又少了一些,包工頭插著腰大聲嚷嚷著:“再讓我發現那幫小崽子,我非斬斷他們的胳膊不可!你們也都給我留點神!丟了料,誰還再給你運來?我們的工程怎么完得了工?完不了工,大家都別想拿銀子!”他氣沖沖地走了。楊姨小聲地說我:“你別再領那些孩子進來了。”我噘著嘴,無辜地說:“我也沒見著他們偷拿什么東西啊!”楊姨深深地剜了我一眼:“那樣最好!”

那片小區里倒有許多人養狗啊貓啊什么的,下午的時候,很多漂亮的女人牽了美珠所說的那些寵物出來溜達。小區像個小公園,有假山、有柳樹、有靠椅,還有漂亮的池子,清綠的水從池子里汩汩地流出,蜿蜒曲折地繞著整個小區的路。那些漂亮的女人彼此也不說話,就那樣慢慢地帶著自己的寵物走著,或者坐著曬暖烘烘的太陽。她們的姿勢不一樣,長相也不一樣,但奇怪的是,她們的表情倒都像做豆腐的范本一樣,打出來的豆腐個個相同。空空的,穿越了一切看著什么。

這是一條很壯實的狗,個頭相當大,如果它站起來,大概比人還要高,它的毛色是很純的棕色,像涂了一層釉泥在上面,在太陽下發著明晃晃的光,照得人有些刺眼。它吐著舌頭哈著氣,直視著我,它的眼光讓我一陣膽寒。我覺得如果它猜中了我的心思,也許它會一口氣吃了我。但是沒有,它甚至都沒有朝我吠叫。城里的狗就是這點好,你不招惹它,它絕不主動來襲擊你,不像蔣金貴家的大旺,如果解了它的鏈子,它能把過路的陌生人都給撕了。那個漂亮的狗主人竟然叫它“劉德華”。她癡癡地望著劉德華,把它攬過來,竟然還和它親起嘴來。我覺得好惡心!我也喜歡狗,喜歡大旺,可我知道人和畜牲的區別,哪有管畜牲叫人名的呢?還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明星!哪有不在乎嘴去親畜牲的呢?再喜歡,它也只是畜牲啊!

狗主人終于覺得有人在盯著她。她看了我一眼,是用那種漠然而空洞的眼神掃了我一下,然后她俯下身子,又和“劉德華”親昵起來。我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轉過頭,看見旺德福的主人笑望著我:“你怎么進來的?”她穿著一件很漂亮的裙子,手上抱著旺德福,眼睛像穿透了我的心思。她說:“你才多大?學著弄這個!我問你,前天十六棟的波斯貓也是你給還回來的吧?人家給八百還不依,還硬要了一千塊的?我早說過,錢會害了你!”“劉德華”的主人突然明白過來,抱住她的那條碩大的狗,叫起來:“原來是你這個臭丫頭干的!你小心點,你要敢動我們‘劉德華’一根寒毛,我就……就殺了你!”旺德福和“劉德華”在一旁突然沖著我叫起來,我很害怕,特別是“劉德華”,它身形剽悍,一看就是純種的狼狗,我從沒想過向這樣的狗下過手呢!我退了幾步。美珠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她肯定看到了這一幕,自個兒先溜了。旺德福的主人變了臉色,不再像上次那樣和顏悅色了,她說:“你不受點懲治是記不住事兒的!”她和那個女人突然抓住了我的胳膊:“把你送到保安那里,看你還做不做這種事!小時偷針,大時偷金!你父母怎么管教你的?”我的腿都嚇軟了,硬賴在地上不肯挪步。

這時候一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過來了,他笑起來:“都是女的,何苦作踐一個小姑娘?大家都是討生活的,準你們偷人養漢的,不準別人偷雞摸狗嗎?”那兩個女的生氣了,一下子放了我,罵那個小伙子:“哪來的渾小子?這地方的治安管理這樣差,保安死到哪里去了?眼皮子底下放進這兩個混蛋來!”

那小伙子對我喊:“還不快跑!”我撒丫子就跟他一塊跑出來了。

美珠果然不在那地方了。我氣喘吁吁地說:“真不夠朋友!”

那小伙子笑看了我一下,打趣道:“咦,你還有同伙的呢!”

我說:“小三子,你不也有同伙嗎?”

小三子驚了一下,退了兩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說:“怎么不知道,你都幫了我兩次了!”我就把在電子大廈那次碰到他的情形給他說了一遍。他愣一愣,似乎想起來了,挺滿意地笑笑:“咱們還挺有緣的呢!”我們就一路走著回去了。小三子告訴我,他來這城市也有三年了,在家里也是排行老三,剛來時住過十元店,也去工地上打過工。我覺得和他真有緣的,心里便對他更親近了一分。他說:“讓你爸干一段就回家吧,你不知道,那些承包商總是先給你一點薪水,嘗點甜頭,等沒日沒夜地把樓起來了,他們一拍屁股就跑了,工錢就討不回來了,白干了。這事找誰都沒有用!你看吧,在別的城市工地上你說不定能尋著他,他又招了一批人給他忙活了。你只能干瞪著眼,你還能殺了他?”我說:“那怎么辦?我爸還要給我哥攢錢上大學呢。我們全家都指著我哥能上大學出息了呢!”小三子笑一笑:“那你,愿意跟著我干嗎?”我看了看他,馬上搖搖頭:“我不能搶錢搶東西。那樣要被關進牢里去的!”他摸摸我的腦袋:“誰說我要你搶錢搶東西了?那事兒我自己也早不干了!我說的是……”他點點后面那片越來越遠的小區,告訴我能生錢發財又不犯事的大秘密。

時光一點點地過去了,這個城市的夏季提早來臨了。哥哥給我們寄來了信,哥哥的成績非常好,哥哥每次模擬考試都能保證年級前三名。哥哥還擔任了年級團支部書記的職務。正是高考的沖刺階段,誰都埋著頭努力,誰都想把一天變成三十六個小時甚至四十八個小時,可是只有哥哥還能擔當一樣學生干部職務,承擔班級的責任。校領導把哥哥報到地區去了,準備評他“品學兼優,德智雙馨”的地區三好學生,如果評上了,高考的分數還可以再加十分呢!爸和我按捺不住的高興,爸說:“文強就只管好好讀書吧,上學的錢就不要再憂心了,我們全家給他做后盾!”我的心里也美滋滋的,我的小花布包里已經存了兩千多塊錢了,待到哥哥考上大學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寄給哥哥,交學費,買皮鞋,實現當城里人的愿望,讓大姐和爸爸哥哥好好看看我的能力!

美珠總到下午的時候來找我。那時候工人們都在工地上忙著呢,楊姨也在灶房里忙得團團轉,一天兩頓飯,晚上她總是做得精致復雜一些,好犒勞她老公,還有和她老公一樣的漢子們。我給美珠又弄了些鋼筋鋼條,美珠把上回賣的錢塞給我一些。我不滿地問:“怎么錢少了?”美珠說:“你不知道,現在鋼筋的價格跌了。而且人家也知道我們這貨來路不明,卡著我們給錢呢!”我只好氣鼓鼓地不吭聲。美珠討好地問:“這幾天你怎么老不在啊?”我吭吭嘰嘰地不接這個茬,她只好拿了東西,小心地走掉了。美珠當然不會懂,我也在兩手抓錢呢,賣鋼筋鋼條給她,還和小三子做著買賣呢!媽在地底下,還會覺得我是沒用的多多么?

小三子告訴我,那片小區是這座城市有名的二奶村。我問,二奶是什么意思?小三子看看我,說,就是那種小老婆。我很不屑地說,不就是破鞋嘛!小三子想一想,說,也對!這些二奶大都是有錢的商人養著的,商人給她們置了房,添了高檔的家具,還給她們好多好多錢呢,讓她們隨便花去。可是商人們也挺忙的,有時候走南闖北地談生意,有時候還要回自己家里和真正的老婆孩子待一處。二奶們有時就挺寂寞的,就喜歡找些寵物來養。

“當然,寵物不光是指狗啊貓啊的。”小三子看我一眼,“有時候,她們也和年輕的男人相好,也給他們錢。”小三子問我,“你懂嗎?你這樣小!”我使勁地點點頭。我當然懂,我們村的寡婦蔣二嫂就是那樣的人。蔣二嫂是我們全村穿得最花哨的人。蔣二嫂就喜歡和男人勾勾搭搭的,和男人眉來眼去的,可是蔣二嫂和那些二奶不一樣,蔣二嫂不是倒貼的人!她和人家拉扯在一處,就是為了讓人家幫她把地刨了,把稻子割了,把重活計給干了。她也不想當小老婆,她倒是對那些沒了老婆的男人有點真情實意,希望把自己再嫁了的。我媽歿了以后,她甚至還打過我爸的主意呢!

小三子不想聽我啰里啰嗦說蔣二嫂的事。小三子說,有一次,他發現了這些二奶們的秘密,很不可告人的秘密,破鞋的秘密。他就給這些二奶打電話,如果不想自己的丑事敗露給養著她的那些有錢人知道,就拿錢來贖那些秘密。

我問:“那女的給了你錢?”

小三子說:“給了,不給怎么辦?我要把那些東西寄給養著她的男人,她就得被趕出來了,沒吃沒喝的,在街上討飯都沒人給呢!”

我想一想,搖搖頭:“這樣不太妥吧,這樣不就是訛別人的錢嗎?”

小三子看了我一眼,奇怪地笑笑:“你還知道‘訛’這個詞啊!你把人家的狗啊貓啊的偷了,再找人要錢,那算什么呢?”

我把頭一扭,氣鼓鼓地不想再理他。小三子哄哄我:“好了,好了。你要知道,那些女的可不是什么正經貨色,那些包養她們的男的可就更壞了,訛她們一點錢也沒什么。你知道有句話么?叫劫富濟貧。我們這就是劫他們的富,濟窮人好人的貧。你想想,用她們一個月甚至半個月的開銷,說不定就能管你哥上四年大學的費用,這有什么不對呢?她們又不是掙的血汗錢,她們全是不勞而獲的!”

我們便又到那片小區里。我還是從柵欄那里翻進去,小三子則大搖大擺地從門口進去。小區挺大的,排列得齊齊整整的有幾十幢房子,綠化也挺好,到處種了許多濃陰蔽日的熱帶植物,坐在那些造型漂亮的木椅上,山風和海風吹過來,便是在夏季,也覺得涼爽怡人的。小三子扔給我一套衣服,竟然就是這座城市小學生們穿的那種校服,白上衣,像天空一樣藍色的短褲。我高高興興地換上了它。小三子還給我脖子上掛了一個口哨,我吹一下,發出的竟是清脆的音樂聲,又響亮又好聽,像夜鶯的啼唱,不像我們老家那里的鴿哨,傳出來的是刺耳的囂叫。

這時一座門樓里出來一個抱著嬰孩的女人,旁邊還有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子,幫著她把嬰兒車推下。小三子看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就跟著她們,遠遠的,別讓人家注意到你哦!要是她們兩人中有一個折回來,你就立刻吹這個哨子!”我應了一聲,想想,又覺得不對頭,小三子找我來,不是要我幫著翻垃圾桶里那些女人見不得人的東西嗎?小三子笑笑,有點急:“那倒不用。你想啊,她們哪有那么多秘密往外扔啊!”我看看小三子,越來越不明所以:“那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小三子又笑,他真的很喜歡笑,這點不像我哥,我哥老是憂憂郁郁的,現在都有抬頭紋了。小三子笑起來特親切,感覺他真像你的親人一樣。小三子說:“她們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都藏在家里,我去給弄出來,到時候好對付她。你呢,就在門樓下給我把風,幫我看那女的折回來沒有,就行了。”我懵里懵懂地點點頭,看著那兩個女的漸行漸遠的身影,還是回頭問一句:“二奶也給商人生孩子么?”小三子愣一下,忙道:“當然。”他急急地跑近門樓,在門鎖那里搗鼓了一下,不知怎么,被別人帶上的鐵門一下就開了。他就輕沒聲息地跑了上去。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去了哪間房,蔫不搭搭地遠望著那兩個帶著嬰孩兒的女人。

我看小區里也并不是像小三子講的全是什么二奶,原來弄狗和貓的時候,我就看見也有好多老人帶著孫子外孫,還有些媽媽們推著小嬰兒車互相拉扯著家常,悠閑地吹著風曬著太陽。我覺得他們真是很幸福的,不像我的爸爸和大姐那樣,每天從早到晚地忙活著,沒有時間曬太陽。他們每天做完工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如果有閑心的話也許能曬曬月亮。月光是慘白的,月光也是冰涼的,可是他們連曬月光的時間都沒有,白月光透過窗欞打在他們身上,他們早已疲累得進入夢鄉。我覺得月光和我一樣,其實也是寂寞的,沒有多少人享受到它的光芒。

小三子很快下來了,他手上還拿著一個包,有點鼓鼓囊囊的。他還是那種笑笑的面相,他對我說:“得了。”我問:“那個有孩子的女人,真也有那些事么?偷人養漢么?”小三子點點頭,又到另—個門樓里。我看見那個帶著“劉德華”的女人慵懶地下來了,我有點害怕。小三子使勁地推了我一把,這時候,他突然變了臉色,不再是往日那種和善的面容了。他惡狠狠地說:“你就遠遠地跟著,她認不出你的!”他很不耐煩的眼睛里露出了兇光,我哆嗦了一下。他拍拍我,又恢復了往常的好脾氣:“別怕,有我呢!我們得抓緊時間,好不容易來一趟,得多下手幾家!你還想不想供你哥上大學了?”我就委屈地點點頭。

城市最熱的時候,白天的工棚就好像要被曬出油來了。爸爸他們還在趕進度,在灼熱的日頭底下施工,汗水像雨水一樣,順著他們的頭發身體,淅淅瀝瀝地往下流淌。樓已經砌得很高了,我終于看出它的宏大來,是座了不起的房子呢。

大姐來了信,說她又懷了娃兒。大姐說這一回和上次不一樣,特想吃酸的,老是不停地嘔,而且讓人算了的,看她的懷相,說不定真是個小子呢!大姐說婆家的人對她又好了,婆婆把她接回鄉下住了,不讓跟著栓子打豆腐,連妞兒也被婆婆抱過去睡了,怕動了大姐的胎氣。大姐說她七月半的時候會回家,給媽上幾炷香,讓媽保佑出門在外的我們,也保佑她能懷上個男娃兒。爸給我念信的時候嘆著氣,爸說,真希望你姐生個兒子,你姐說生了兒子,栓子就能把她當寶貝供著了,栓子也就不防著她用錢了。爸的聲音低下來,說,你姐真有了兒子,你哥的學費她就能幫襯一點了。爸嘆口氣,真難為你姐了,嫁出去的姑娘了,還這樣為娘家兄弟操心。

我有些郁悶地問爸:“你和媽,是不是覺得不該生我的呢?我是個閨女。”

爸撫了撫我:“生下的時候,可能有點失望。你也知道,你媽是獨苗,家里人丁太薄,她總望著能再有個小子的。你理解她,啊?”

我點點頭,小聲地說:“如果我是個小子,你和媽就會讓我念書的吧?”

爸頓了一下:“家里窮成那樣,真是個小子,怕也讀不起書了。”

我咬咬嘴唇,不想再說話。

哥哥的喜訊在這時候終于傳來了,哥哥以全縣第一的分數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爸爸拿到信的時候,連日來的疲憊和喜信所帶來的興奮讓爸已經站不穩了,他毫無力氣地倒在床板上,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好孩子,我的好強子,你真是爭了口氣啊!”

爸一邊看著信一邊對我說:“現在就籌入學的費用了。你哥說他不肯動用媽的那筆錢,他說他決不花媽用命掙來的錢,每一分錢都是一把骨頭一坨肉。他不能花,他要自己掙,打小工,趁假期把學費賺夠。

爸生氣地對我叨叨著:“你哥就是不懂事!他學了那么久了,腦子都夠嗆了,還不休息休息?身體垮下去,讀了也沒用。我讓他別著急,還有兩個月呢,我們會有辦法的。”

我問爸:“哥上大學的費用挺高的嗎?”

爸說:“工頭一直欠著我們的賬呢,我去問他要要,孩子上學總是大事,他不會不通情達理的。我手頭也就結了一千多塊,按工頭給我們訂的合同,應該還有三千多呢!把工錢要回來,再把你媽那錢用上——你媽的錢就是想用在強子身上的,強子是懂事的孩子,不過再怎么樣,也得理解你媽的心……這樣湊巴湊巴,也許就夠了。”

我得意地拿出小花布包,團得卷卷的錢一下子撂給爸:“我也有錢,你都拿去給哥上學用吧。”爸的眼睛睜得老大,爸把錢一下子攥在懷里,哆哆嗦嗦地數了一遍:“天,”他有點顫抖地說,“有三千多呢!”

“三千六百七十八塊。”我挨在床板上,把雙腳得意地翹起來。這些錢我數了一遍又一遍,不會錯的。

爸看了我好久,忙把我帶到一片無人的空地上。他停下來,猛然問我:“你從哪兒來的這么多錢?”爸死盯著我,就像從不認識我一樣。我很害怕,爸從沒用這樣的表情對過我啊!我忙顫顫巍巍地把和美珠賣鋼條鋼筋的事、到那小區偷狗偷貓再去訛主人的事,還有和小三子“劫富濟貧”的事都說了。爸愣了一下,沒問我和美珠的事,詳細地問了我一些小三子的事情,連細節都一點一滴地問了。爸問:“一直是那個小區么?”我老實地回答:“后來又換了幾個小區。小三子說,這城里,二奶多著呢!”

爸的喉頭咕嚅了一下:“你知不知道這是在給賊望風啊?這要被警察抓了……”爸突然把話按住了,看了我一眼,忽然對我掄了一巴掌。我趔趄一下,退了兩步,沒站穩,倒在了地上。爸的拳腳這時候全上來了,像雨點一樣砸在我身上。打我的頭,我用雙手護頭;打我的胳膊,我把胳膊抱在胸前;踢我的腿,我又把腿護住……哪兒哪兒他都下了手,我的身體哪兒哪兒都痛得撕心裂肺的。我一點也沒防過爸爸要打我,就是這般痛,我竟然也沒來得及哭出聲來。過了好久,爸才氣喘吁吁地住了手,整個身子蹲在地上。

早上起床的時候爸他們已經上工了。楊姨給我用毛巾敷了敷嘴角,她有點憐惜地說:“怎么摔成這樣?”我不吭氣,坐了起來。楊姨問:“是被人打的吧?你做了什么錯事?你爸騙我說你摔了一跤。你爸以為我傻呀,摔的和打的我能分不出來?”我低著頭,不想理她。楊姨去買菜的時候,我就撲在床欄上大哭了一場。

爸爸中午回來吃飯的時候仍舊沒有理我,連看也沒看我一眼。兆慶說:“你們家有喜事啊,兒子都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了,怎么還霜打了一樣?”爸爸悶悶地吃著飯,我低著頭坐在床板上,不去搭理兆慶他們。包工頭這時候進來了,包工頭說:“早上的進度慢了啊,吃完了飯趕快做活兒去,今天的任務今天必須完成!你們這幫農民就是無計劃性,連小偷和討飯的都不如。小偷還給自己規定一天要偷多少錢呢,騙子還給自己定下一天要騙十個人的任務呢!你們別磨蹭了啊!”爸走上前去:“您看,我的工錢能不能先給結一下?……孩子馬上要入學了,等著錢呢。”包工頭很不耐煩地說:“又不會差著你的,你等著吧。孩子九月份才開學呢,不還有兩月嗎?你們放心,到時候我一準給你們結清,耽誤不了你們的事,該交學費的交學費,該討老婆的討老婆!”包工頭說完就走了。

爸爸胡亂扒完了飯起身拿著工裝帽要走,我忙把攤涼的水遞給他,這是我每天給爸一點孝敬的地方,楊姨總羨慕地看著我們,楊姨說:“我那娃兒對我們要有這樣親就好了。”可今天,爸偏了身子,徑直走了。

下午的時候,天變了顏色。楊姨在工棚里看著天色說:“早該下場雨了,這天熱的,工地上的溫度比這兒還要高十度呢。瞧他們這罪受的!”我呆呆地坐在床邊,哪兒也不去。楊姨過來拉了一下我的手:“多多,看出你爸和你治氣來著。你給你爸賠個不是,啊?小孩子,要說點暖人心的話。”我委屈地點點頭。楊姨把我拉在懷里,喃喃地說:“可憐的娃兒,這樣小就沒了媽。”我的眼淚又大滴大滴地滾落了。

雨在一陣滾雷之后下來了,不大,但有點急。楊姨說:“這是陣雨。下了還不如沒下呢,地上的熱氣卷起來,更熱了!”接著又響了幾聲雷,還有一道道的雷電閃過。我禁不住縮起了身子,有些害怕。雨真是陣雨,馬上就緩了下來。我朝工棚外看一眼,天又開始明亮起來。這時候,一陣嘩嘩嘩的響聲突然從天而降,不是雷聲,卻比雷聲可怖得多,因為還夾雜著另外的聲音,稀里嘩啦,還有沉重的悶響,還有,還有人們呼叫的聲音。楊姨呆了一下,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她得瑟著說:“不會……出事了吧?”

爸爸躺在病房里,他的頭發上沾染的泥巴已經風干了,枕頭上白被單上到處都是血跡。有好幾個電視臺的記者拿著攝像機來采訪。爸爸鄰床那位在事故中受輕傷的民工對著話筒說,當時有十多位民工在架子上施工,塌陷的部位是在五層樓高的平臺上,工人們是為搭好的平板加固。工序照說很簡單,就是用鋼管支撐一下。他首先聽到一陣亂響,然后水泥板塌了,水泥平板結結實實地壓在地上,他看到空中的鋼管橫七豎八,有的插在泥里,有的橫在空中,護網被扯成碎片,散亂地懸掛在鋼筋水泥的四處……他嗚嗚嗚地哭起來。這次事故造成了兩死九傷。爸爸只受了點皮肉傷,可是兆慶和楊姨的老公,被壓死在水泥板下。

我們又沒有地方住了。出了事故以后,房產商把包工頭給開了,包工頭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原來那么大個兒的一個人,一百七八十斤重的一條壯漢,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可是他手上還攥著我爸他們幾十口人幾個月的血汗錢呢,還有在醫院里的治療費呢!

爸舍不得再去住十元店,爸和那些民工一起,就在高架橋底下搭了木板睡了。他們一定得討回工錢!誰也沒想留戀過這座城市,可是這座城市欠他們的血汗錢,他們還抱著希望想著討要回來。

工地上又開始施工了,是新的承包商,帶著一伙如爸爸和兆慶他們一樣的民工,搭起了新的工棚。開工的那天,按照此地的風俗,還擺了烤乳豬祭拜。爸和原來的那幫子工人就去了工地,圍著工地開始示威起來。包工頭面帶無奈地說:“不是我欠你們的錢,你們在這兒鬧事沒有用的!”那些新民工一邊干著活兒,一邊看著爸他們的熱鬧。爸說:“你們就看吧,等你們到了我們這一步,你們也有哭的時候!”包工頭就打了幾個電話。包工頭還是和顏悅色地對爸他們說:“你們找我真沒有用,我跟原來那個承包商根本就不是一碼子事。你們為什么不去找老板呢?他說不定能幫你們一點忙。這個項目就是他們的,他們是大老板,房子就是給他們蓋的。”爸苦惱地說:“怎么沒去找過?人家根本就不見我們。人家讓一個秘書出來跟我們對話,他說原來的包工頭還在他那里預支了好多款項,他還想把包工頭找出來呢!他還說出了這種事他的房子就不好賣了,忒不吉利。”包工頭攤攤手:“你說你也是知道事理的,你就更不能賴在我頭上啊!”爸他們說:“我們也沒辦法,我們就知道這個工地,就認識這個工地,這個工地該我們的工錢,我們也只能找在這個工地上行事的人了。”包工頭搖搖腦袋,走了。

一會兒,幾個警察過來了,把爸他們都弄走了。爸和我一樣,見了穿制服的就害怕,爸他們畏畏縮縮地離去。爸臨走的時候朝新包工頭唾了口唾沫。包工頭無奈地說:“我有什么辦法?我也要開工吃飯啊!你們這樣糾纏,我還做不做活兒了?”

爸那天晚上終于開口對我說了話。我們睡在高架橋下面,雖然是露天,畢竟已到了夏季,夜里并不涼。周圍的人都睡著了,打著疲憊的鼾息。爸看著明晃晃的月光對我說:“多多,我一直想對你說,其實你媽媽那樣做,是不對的。”

我小心地看著爸爸。我的心撲咚撲咚地跳。我知道爸想說什么,這件事成了家里永遠的秘密,媽媽帶進了棺材的秘密。那場車禍,就像村里人閑言碎語說的那樣嗎?真是媽媽想訛人家的一個套子,而最終卻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爸爸仍對著月亮,那晚的月亮不是滿月,可是它的光茫依舊清澈,那種清澈是雪化成了水的凄冷,照得我心里冰冰涼涼。爸說:“如果,媽媽真是那樣做,”爸爸半天又不吭氣了,良久,才喘了喘,艱難地說,“其實是違反了做人的道德的。道德你懂不懂?道德,就是生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死也要成一個堂堂正正的鬼。貧窮,苦難,悲傷,都不應讓人失去了道德。”

我看著爸爸。爸爸輕輕地撫了撫我的頭,苦澀地笑了笑:“爸爸這輩子做的最大的錯事,就是沒有堅持讓你去讀書啊。讀了書,也許你自己都會知道什么叫道德,什么該干,什么不該干了。”

那天晚上,我偎在爸爸懷里睡著了。

早上不是被太陽叫醒的,也不是被鳥兒吵醒的,甚至也不是被高架橋底下那茂密的綠化帶里蜷著的蚊蠅蜇醒的,我們是被城管的人用棍子扒拉醒來的。城管的人氣咻咻地:“你們這些盲流,跑到這里來安身了?我們市政府花了多少錢整的市容啊,硬被你們糟踐了!”我揉著惺忪的睡眼,還有點迷迷瞪瞪的,腳骨拐上被掃了重重的一棒子,生疼生疼的。

有人跑過來:“快來,快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有人要跳樓了!有人到工地里坐到頂梁上,要跳樓了!”他看了看我,指著我說,“你還睡啊?是你爸,你爸要跳樓了!……他說不給他工錢,他就跳下去了!警車消防車都來了!你還不快去!”

我們全體都慌慌忙忙地跑到工地上了。

爸在高樓上懸空坐著,兩腳耷下來,來回甩著。爸在高樓上就像一個小黑點,不是別人說那就是我爸,我怎么也看不出來是他。警察們把工地圍了一條警戒線,不許我們圍攏去。那個包工頭在旁邊氣急敗壞地嚎著:“我說老哥呀,你怎么老和我過不去呢?我說了,不是我拖欠你工錢,不是我呀!你老找我的茬干什么?我怎么開工呀!我的合同還完不完得成了?”

幾個消防員拿著圖紙在那兒商量著什么,兩個警察拿著高音喇叭對著爸爸喊話:“你有什么事下來解決。你不要做出后悔的舉動來!”

我仰著頭看著爸爸,我哭起來:“爸爸,爸爸,我再不惹你生氣了!我聽話,聽話,做個好孩子!”

有人把我推到警察那里:“這是上面那個人的女兒!”

警察的眼睛一下子放了亮,他們把我摟在他們懷里,他們的胳膊勒得我的脖頸有點難受。我掙了一下,他們勒得更緊了些。他們舉著喇叭又沖爸喊起來:“你想一想你的孩子,你想一想你的女兒,她還這樣小,還沒有成人!”喇叭聲震得我耳朵都快聾了。

爸用手也做了個喇叭,朝我們喊著:“我就要我的工錢!我就要我的工錢!”

這時候一個女的沖過來,掙脫了警戒線,朝著爸爸嚷起來:“你有種你跳下來吧!你跳下來啊!你們這伙下三爛,你們害死了我的男人!”

警察把那個女的扭住了。我看一眼,不是楊姨么?她披頭散發的,人好像老了一截子。她一下一下地扯著拽著她的胳膊,跳起腳來破口大罵:“不是你,不是你們,合著你女兒把鋼筋鋼條偷出去賣了錢,那裹了鋼管的水泥板會承不住人么?少了那么些鋼料,包工頭只好減工減料地造房子,那承重板禁不起折騰,才害死了我的老公!我那可憐的老公喲……呸,你們賺了什么昧心錢,你們還有臉在這里討要工錢?你跳下來吧!你去死吧!呸!你不死你就是個爛王八!”

我抱住她:“楊姨,我不知道……”

她定定地愣了一下,看清是我,瘋了似地開始抓我的臉,扯我的頭發:“你要償命啊!你們要償命啊!”人們把她拉開了。這當口,那幾個消防隊員已經摸到爸的身后,趁爸看著撒潑的楊姨的工夫,把爸弄了個驢仰翻,像抓犯人一樣,把爸的身子扭住了,推推搡搡地帶了下來。爸看了楊姨一眼,正想對她說什么,警察就給爸戴了手銬,扭上了警車。爸掙扎了一下,大聲嚷道:“我又沒犯罪,你們抓我干什么?”爸的眼里充滿了驚恐。警察輕蔑地說一聲:“你這樣是擾亂社會秩序,到所里去登個記,受點普法教育!”爸一下子蔫了。我哭著叫起來:“爸,爸,你別撇下我!我害怕!”爸看了我一眼,站起來,頭又被車頂重重地磕了一下。爸高聲叫了一句:“你別亂跑,就在橋底下等爸回來!”我哭著喊著追那輛警車。警車呼嘯著一路遠去了,再也無蹤無影。

那一天晚上我成了一個流浪的孩子。高架橋底下不讓再睡人,我又怕爸回來了找不著我,就背著被褥,拖著行李,一遍一遍地在高架橋四周閑逛。天色慢慢地灰了,由灰變黑了,路燈一起亮了,遠遠地伸延著,不知哪里是它們的盡頭。來往的車輛多了起來,公交車上塞滿了人,小車在大車里面穿梭,碰上紅燈,那些車都走不動了,一輛輛排起來,成了很齊整的隊伍,一直綿延下去,也是看不到邊的,像一條巨大的長蟲。街上擠滿了人,城市和我們那兒不一樣,我們那兒一到黑夜里是沒人出來串門的,城市里越到黑夜里人就越多,單個的、成雙的,也有三三兩兩親熱地說著話兒的、憤怒地吵著嘴的,還有兩個圍著打了一場架的,不管怎么樣,他們都是有伴兒的,只有我……夜終于深下去了,車終于少下去了,人終于也稀起來了。我以為這座城市是不睡覺的,沒有想到它也有熬不下去的時候。我慢慢地又回到高架橋底下,那幫民工不知今晚到哪里去睡了,橋底下沒有一個人,黑咕隆咚的,很怕人。草叢里傳來蛐蛐的叫聲,還有一兩聲蛙鳴,頭頂上時不時還有小車呼嘯而去的聲音,漸漸地遠了,聽不見馬達的轟鳴,可散出的汽油味卻殘留在空氣中,久久不去。我靜下來,小心地把鋪蓋鋪開,把行李放在懷里。我看見哪兒都像黑森森鬼魅的影子,高挺的美人蕉,遠處的一個電話亭,橋側的導水管。月光仍照在我身上,冷森森的光芒。我想起好久以前那個滿月的夜晚,媽媽帶著我和大姐跪倒在它的光華之下,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還記得媽媽說,月亮是女人的神明。我朝著月亮也踮起了腳尖,努力呼吸著月光的精華:月神啊,請你救救我吧!請你救救我啊!我放下腳尖,跪倒在月光之下……

爸撫著我的臉頰,我醒了。揉揉眼,還把自己掐了掐,生疼生疼的。我拽著爸的胳膊:“爸,你什么時候來的?”爸有氣無力地說:“一早就來了。”爸環顧了四周,“睡的時候不知道?這里夜露那么重,可別把你的身體弄壞了。”我問:“爸,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爸搖搖頭:“沒。說這種事應該用法律解決,這樣鬧影響市容不說,還耽誤人家的正常工作。”爸嘆了口氣,“工錢大概是要不回來了。”我不敢吭氣了。爸停了好一會兒,問我,“那錢……你還放在身上吧?”我忙點點頭,掏出貼身口袋里那些卷得皺巴巴的錢來。錢已經有了我的味道,翻過來倒過去,我摩挲了無數遍了。爸說:“實在不行,就給你哥的學費湊個數吧。”我用力地點點頭,爸低著腦袋,不敢看我。

爸給我買了一瓶橙汁,還給我買了一塊面包。爸看著我吃得香香的樣,問:“真有那么好吃?”我點點頭,被面包噎得有點喘不上來。我把剩下的面包和橙汁遞到爸的眼皮下,非賴著讓他嘗一口。爸抿了一口,搖搖頭,還給了我。我知道爸不舍得吃,故意做出難以下咽的樣。

爸把所有的錢卷在一起放進內里口袋,就提了行李準備和我回家了。火車票買的是今天夜里的一趟車,然后還得轉汽車到另一座城市,再轉火車再轉汽車,就能到我們縣城了。在候車室里,爸讓我在他身邊躺下,爸說:“多多呀,你瞇一下吧。等上車時,我再叫你。”我躺在爸的身邊,看著頭頂上黑黢黢的天花板,問:“爸,我們不會再來了吧?”其實在這座城市里,我們沒碰上對我們太多苛責和刁難的人,包括那些爸應聘不成的老板們,比村里的蔣金貴待我們還要好一些。我特別想念美珠、小三子,還有最后快撕了我的楊姨,雖然他們并不是這座城市里的人,但其實他們待我也還是不錯的。爸拍拍我,搖搖頭說:“可能吧。”有幾個人在我們身邊坐下,爸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的包,把我按下。我迷迷瞪瞪地躺著,看見爸打了好大好大的兩個呵欠,我想,爸真是累極了……

是爸把我拍醒的。我一睜眼,面對著的,除了昏黃的候車室里的燈光,就是爸那雙驚懼的眼睛。爸圍著我團團轉,爸一遍一遍地說:“多多,你看見爸把錢放哪兒了嗎?放哪兒了?”是熱天,爸穿得很薄,就只一件單衫,爸把錢裝進了貼身的衣兜里,爸每隔一會兒就摸摸那兒。爸在候車室里亂轉起來,檢票口已經開始檢票了,我們這趟車就要發走了,人流從我們身邊匆匆地經過,沒人注意我們。我嚇得坐了起來:“爸,錢不見了嗎?”爸眼睛瞪得圓圓的,一遍一遍地叨咕:“我沒往哪兒放啊,怎么就找不著了?”睡在旁邊的人驚醒了,看了看爸,重又躺下。天明的時候,爸徹底地絕望了。爸的眼睛里已經充滿了血絲,爸一遍一遍喃喃地說:“完了,錢和車票放一塊兒,什么都沒了。”爸的臉被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著,亮堂堂充滿喜相的顏色,卻滿罩著夜半里深得見不著底的絕望。

我們一分錢也沒有了。

我們只求了兩家報刊亭,就有一個好心的姐姐讓我們免費掛了長途電話。電話打到栓子的那家菜市場里,有個吐著一口鄉音的市場管理員說栓子早回家了,他媳婦做掉孩子大出血,他忙得團團轉了。爸還想問點什么,甚至想求著他給栓子帶個話,說我們在外鄉被人盜了錢,一貧如洗回不了家了。可那人已忙不迭地把電話咔嚓一下掛了。爸對著話筒喂了好半天,話筒里傳來清晰的“嘟嘟嘟”的盲音,那個好心的姐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們。爸沖她還笑著頷了一下腦袋,就直愣愣地走了。

我們從這座城市走到了存根哥的那座城市,我們在這塊地方能求的只有存根哥了,存根哥是我們唯一和最后的希望。到了存根的那個廠子前,我和爸已經精疲力竭了。爸看著我說:“多多,你忍一忍,見到存根,管他借點錢,你就吃點東西吧。”爸肯定聽到了我肚子里冒出的聲音。我拼命地點著頭,我要成為很懂事的孩子,我對爸說,我不餓也不渴。

有人出來了,是和存根一起干過事的人。他說存根一個月前就走了,鼻子里老是不停地流血,頭也老發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收拾鋪蓋回家去了。爸聽了這話,一下子癱坐在廠門前的石欄上。那人忙問了我們一些情況,有點哀憐憐的,末了他掏出十塊錢來,說:“大叔,我也沒多少錢。吃住都在廠里,每回薪水一發就寄走了。家里還有老婆娃兒。”爸想了想,還是接了錢,對那人謝了又謝,領著我走了。過了一會兒,那人又趕上我們,往我手上塞了二十塊錢,朝我們揮揮手,轉身跑了。

爸愣了一下,沖著我說:“好人啊,人家和咱們非親非故的。”

這些錢只夠我們充饑幾天的。工作再也找不著了,而且受了這些累和心氣上的煩,爸的頭發已然白了許多,拖著我和一點行李,像逃難似的,沒人再肯搭理我們。爸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給我買了些最便宜的饅頭和水,他就在一邊看著,眼早沒神了。我小心地問爸:“我們還能到得了家嗎?”爸的眼睛朝上翻著,像一堆棉花團里裹進了一粒黑棗。爸說:“能。”發出的是鈍刀砍柴的聲音。

爸領著我機械地朝前走著,往北的方向,我們家的地方。我有一會兒覺得爸大概是想帶著我走回故鄉了。我不敢問爸,爸兩只腳就那樣死命地在地上拖著,如果停下來回答我的話,他就喘不上氣來,好像泄了勁一樣。我跟著爸,餓了,就分點饅頭吃,渴了,就隨便弄點水喝喝,晚上,就找個地方把席子鋪下,瞪著滿天里的星星,天當被來地當床。我們就這樣來到一座更大的城市,來到這座城市更大的火車站廣場。爸看著車站廣場的標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爸自言自語地說,還沒出省呢。爸灰了心,放了行李,就坐在了廣場上。這里的車站廣場更開闊一些,人更多了,等在廣場上的旅人像黑螞蟻一樣。

車站廣場的人懶懶的,有的仰躺著,有的三五一群打著撲克牌。遠處高樓上有一盞強光時不時地打在我們身上,一晃,就過去了。我對面的那個女人,衣衫有點破了,鋪著一張草席,身邊爬著三個孩子,目光呆滯地盯著我。有兩三個穿著破爛衣服的小孩子從我們面前走過,晃晃手里響著硬幣的盒子,表情漠然地看著我們。爸也呆呆地望著他們,我透過爸身體的縫隙,眼光和他們對視著。他們盯了我一下,然后慢慢地走開,又到下一家去了。我看著他們在車站廣場人流中穿梭的身影,咬著嘴唇,不再講一句話。夜里,廣場上有過一陣騷動,我醒了,看見南面有好多人圍成了一堵墻。過了一會兒,有兩個男的反手扭著一個年輕的小伙子過來了。人群讓開一條路來,說是抓住了一個小偷。那小偷的表情也挺漠然的,滿不在乎的樣子,路過我面前,看見我盯著他,還笑了一下。我打了一陣寒噤,覺得他的面相像極了小三子,再一激靈,仔細瞧瞧,并不是他。夜里,雖然在盛夏,寬大的廣場上還是有習習的涼風吹來,星星閃在頭頂,眨著眼睛,很調皮的樣子。對面的那三個孩子和女人,一個貼著一個,睡得濃濃的,孩子的汗流下來,浸在了席子上,在夜色里,也能看見顯出一片汗水浸出的輪廓來。遠處高樓上那盞燈帶著強光時不時地從我們頭頂上掃過,那幾個打撲克的人也歪在一起,身貼身地睡著了。我能看見一個人嘴巴大張著,有涎液從他嘴角流下來。

太陽還沒出來,可廣場的人都早已醒了,有的人走了,又有人占了位置重新躺下。過一會兒,車站廣場的管理人員出來了,不允許我們再在廣場上占著地方。爸起來了,拎著行李,看著天邊的那一縷晨光。

我走過去,把一個東西遞給爸,說:“爸,你看這能換點錢吧?”我手里拿著一部手機,緊張地看著爸。爸看了看我,問:“哪兒來的?”我吞了一下口水:“撿的。”我看著爸,不知道爸能不能相信我的話。爸盯著那部手機好久,把它拿過去,爸就走開了。

我守著行李,等著爸。我沒騙他,我早起的時候便在廣場上轉悠,看見一輛的士載著一個男人。男人下了車,有三個小年輕就撞了上去,還對那下車的男人說了對不起,就一哄兒跑掉了。那男的回過神來的時候,大叫著抓強盜,他額頭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逮著一個就沖過去了。我看著他跑過去的,手機就掉在我身邊。我偷偷地撿起來,沒人看見我,我就把它拿給了爸爸。

爸過了好半天,汗淋淋地回來了。才一早上,太陽還沒顯威呢,他就熱得不行,身子看著挺虛的,哆嗦個不停。爸拿了行李就扯上我,爸說:“快走吧。”爸就拎著我沖到街上。定了神以后,爸的氣喘勻了。爸說:“好餓啊,咱們吃點東西吧。”爸就帶我去了一家小食店,要了三籠蒸餃,一盅湯。我胡吃海喝地就下到肚里兩籠餃子,把湯也喝了個底朝天,這才想起了爸。爸看著我,和我一對上眼,他就把目光移開了。爸悶著頭吃完他那一籠餃子,算賬的時候遞給人家一張粉紅的百元大鈔。我愣了一下,把頭埋在空空的蒸籠中,得意地笑起來。

這天,我在街上看到一起車禍,大貨車把一輛小車給軋著了,還把馬路中央的防護欄撞垮了。有幾個女人就沖上去卸下欄桿趕緊跑。我愣了一下,也隨著她們搶走了幾根防護鐵條。我聽見后面有人追上來,我也飛快地跑起來,和那些女人岔開了道。我跑回來,把那些鐵條交給爸,爸不再說什么,把我額頭上的汗水揩了一下,然后低著頭收下。在鬧街上我還親眼看見一個如我一樣大的男孩子,把手伸進兩個正在閑逛的女人的背包后,很順利地拉開包,就能勾出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來,旁邊人和那兩個女人根本就沒察覺。有時候事情不像想象中的那樣難,我的膽子便大了起來。在夜市里,我順手拿過別人攤上的鞋襪和裝飾品。我還費力地撬開過窨井蓋子,一點點地拖到爸爸那里。我也試著跟在一個過馬路的女人身后,把手伸向她的皮包里,掏出了錢包——那是挺危險的一件事,做的時候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我沒敢把錢包直接給爸爸,我拿出那里面的錢來,偷偷放進爸的衣袋里。爸那天一直也沒怎么看我。晚上,對著天上的月亮,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想,爸是想家了。……我們不再在這座城市滯留,爸有了錢,就帶著我坐火車,一點點地離開那些地方,往自己的老家慢慢趕去。

早過了立秋,天在白日里雖然還是熱的,但往北邊一點點臨近,夜已經慢慢涼了。爸有一晚在一座城市里對我說,你哥早就入學了吧?我偎在爸的身邊說,我想哥,我還想看一下哥哥上的那所大學。爸點點頭,可能快要中秋了,這個中秋是不能舉家團圓的了。爸的臉上有一絲凄涼,爸想起了媽還是想起了早就嫁出去的大姐?爸肯定還念著大姐吧?大姐到底懷了男娃還是女娃呢?可是不管怎么樣,大姐肚里的娃兒都已經不在了。我悲傷地想,那一定是個女娃,媽要是像大姐那樣知道懷在肚里的我也是個女娃,可能也會把我消滅在肚子里吧?我望著天上的月亮,我的世界里現在最熟悉的只有它。每天我都睡在街頭,看著它把鐵一樣的寒光打在我身上。我想起媽說月亮是女人的神明,媽說月亮會保佑女人的,我不知道高高在上的月亮是否能看到如蟻螻一樣躲在樹陰下的我呢?

進了省境,離我們縣城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的心情好起來了。我覺得到了自己的地盤了,火車里、汽車上,全是我們的鄉音。離去的時候,我對家是那樣的義無反顧,可是出門在外,我才知道離家的艱辛。我對爸說,我要像媽一樣,再也不肯離家半步了,媽說得對,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爸疲倦地點了點頭。

到達縣城的時候是中午。爸本來想急著趕回家,可是我在路上顛簸狠了,暈車的毛病又犯了,我又嘔又噦起來,一點精氣神兒也沒有了。爸只好把我拖到一家小飯館里坐著休息,喝了點水,叫了碗清湯面。爸說,多多,有了力氣,咱走著回家吧。縣城離我家還有三十多里地,爸可能不想再花最后一道錢,也許爸身上的錢早花光了。我抬起頭,沖爸爸點點。

門外是長途汽車站,爸給我一個個指車上的牌子。爸說,這一個,能到你大姐家,那一個,能到省城。爸頓了一下說,從省城就能去北京——你哥上大學的地方。我看著那輛車,眼里很是向往。我聽到有人叫喊去我們那兒的聲音,我抬眼看了一下,車上還有許多空位,可是我們是不能坐上去了,我得和爸走著回家。我好累好累,可我懂事地把頭扭轉,不去聽那司機大聲招攬的喧嘩。爸看了我一下,爸說,你還暈得慌吧?爸說,我去問一問票價。我隨著爸起來了,靠在路口坐在我們的行李邊上。這個時候那個拿著公文包的男的在我面前晃悠了好幾下,我的眼光平視著他的屁股,肥肥碩碩兩大嘟肉,像蔣二嫂的屁股一樣,在我眼前直晃蕩。他的手機響起來,他從荷包里掏出那個響著的手機,他的荷包邊上帶出了一只黑色錢匣的角來。我的心動了一下,手下意識地伸過去了。

那個人轉過身來,還打著電話,他的目光里有著很大的驚異,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對著我叫起來:“小偷,有人偷包了!”他的手像一把鐵鉗一樣把我牢牢地抓住。我的頭不暈了,反應也快起來。我站起來,對他又踢又打,可他死死地捏緊了我,周圍涌上了更多的人,他和另外兩個人把我扭起來,要送我去我最怕的地方。我把身子蜷起來,使勁地賴在地上,我大哭起來。我叫:“爸,爸!”可是爸爸始終沒有出現。

圍的人越來越多,都在我頭上指手畫腳張牙舞爪的,難聽的話相當多,全是我最親切的鄉音。我和那幾個拉著我的人較著勁,胳膊像要斷裂開了,腿上有劇烈的痛感傳來,拖在地下的身體和不平的街面接觸,帶出一道道血糊糊的印跡來。“爸,爸!”我絕望地低嚎。

有人扒開了人群沖我走過來:“咦,你是不是蔣文強的妹妹?”

我看他一眼。我不認識他,提到我哥的名字,我羞愧起來,不肯搭理他。他仍舊問:“我去過你們家的,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他的班主任!”

我透過淚水漣漣的眼睛望他一眼,是啊,那不就是哥的班主任嗎?不是說過你們家怎么養著三個娃兒的老師嗎?我機械地沖他點點頭。老師對那些人說:“這是我學生的妹妹,你們交給我處理吧,她還畢竟是個孩子。”那些人可能有認識老師的,就把我放開了。我聽到老師最后的話,終于委屈地大哭起來。

人散了,老師把我領到街邊的一個角落里等著爸。任憑老師怎么問我,我都哭著搖頭不肯說話。爸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終于出現了,爸低著腦袋佝著腰,慢慢朝我移近。爸囁嚅地對著老師說:“對不起,謝謝了。”爸領著我就要走開。老師追上來叫住了我們:“蔣文強在大學表現挺不錯的,評上了助學金,還準備拿獎學金的。”爸忙低著頭,哎哎了兩聲。老師又說,“蔣文強馬上就要入黨了,他真是個不錯的孩子,挺要求進步的,還擔任了系里團支書的工作。”爸仍舊低著頭,哎哎了兩聲,不敢看老師。老師嘆了口氣:“政審剛來我們學校,可能還要到你們村里的。”爸抬起頭來,猛然看了老師一眼。老師可能也被爸眼里的目光嚇住了,駭得往后退了一步。爸又低下頭,沖老師鞠了一躬,拽著我走了。

爸一路上沉默不語,不肯再和我講一句話。我知道我今天出了丑,不敢吭氣,一直緊緊地跟在爸爸的身后。

路熟悉起來。離家大半年了,鄉村里什么都沒有變。經過的果園里的蘋果、梨,還有桃,都過了采摘的日子,只剩下茂茂盛盛的葉子,夜里的風吹過,一片刷啦啦的聲音,像大蒲扇一樣。月亮是渾圓的,煞白地照在我們的土地上,抬頭望它,不是銀白如鏡的,倒有一點黑灰的痕跡來,顯出一點人臉五官模糊的模樣,它眉眼慈善地看著我,靜靜的。

爸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前面,我一拐一彎地跟在后面。可能才下過雨,土路上很泥濘,有土腥氣從地縫里鉆出來,是我熟悉的味道。夜已經很深了。遠處有狗的吠叫,路過的墳地里有些影影綽綽的墓碑,墓碑后還有鬼火的閃耀,低矮的樹叢里哧溜鉆過一個東西,仔細分辨一下,原來是只膽小的野兔,它的耳朵豎著,也在一個它以為的安全地帶和我對峙著。遠遠地便看見那些房屋近了,黑壓壓的,一排排的。小時候我很怕走夜路,可是現在,很明艷的月亮當頭照著我,前面就是我的家,躺倒下來誰也喚我不醒的家,原來的一切讓我都不再懼怕了。

爸停了下來,看著我。爸背著月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爸問:“你,摔疼了吧?”

我搖搖頭。我想爸一定看見我被人拖著往派出所里拉拽的模樣,那時候爸在哪?他躲在哪看著我呢?我給他丟人了吧?

爸望著天空:“是滿月呢,今天難不成是八月半嗎?看我過的,日子都不知道了。”爸又朝前走去。

我追上爸:“爸,啥叫政審?哥的老師說哥要入黨了,來我們家政審?”我想這是讓爸最值得高興的一件事,這件事能否沖消爸對我剛才丟人現眼的失望?

爸又停下了。爸這回沒轉過身來,爸直愣愣地沖著前方。爸低低地嘟囔了一句:“是啊,我們給他丟臉了。”爸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里。

我也蹲下來,覺得很對不起哥哥。我也不想這樣,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如果不是在家門口去偷那男人的錢包,如果不是被別人當場抓到,如果沒有被哥哥的老師認出來是我……我好懊悔呀!爸覺得丟人是因為當著鄉鄰的面吧?爸在外頭的時候也沒說過我呀!我望著頭頂的月亮,這么圓,正是月半的時候吧?我踮起腳尖,閉起雙眼,學著媽媽的樣,很深很深地沖著月亮吸進一口深深的氣,我幾乎可以聞到月光的味道,冰涼徹骨的寒,生鐵一般的硬冷,工地里給美珠偷拿鋼筋鋼條那些金屬澀澀的味道。可是它能保佑我嗎?

爸很久很久才起來,爸說:“走吧。”爸的音調很慢很慢,像累極了卻又不得不接著干事的堅持和勉強。看著岔路口,爸緩緩地說:“先去你媽墳上拜一拜吧。”爸就看著我,讓我自己走過去了。

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雖然我覺得這條路既不是往媽的墳地上去的路,也不是往家走的方向,我還是順著爸的神色帶的路,一腳跨過去了。

腳下開始軟起來。才下過雨吧?怎么這土里的地比大道上的地還要軟沓?我又邁了一步,腳滯重起來,身子開始晃悠趔趄,雙手一扒拉,腳又更陷進去了一些。我一慌神,往底下一看,腿已經埋進半拉泥地里去了。我大叫起來:“爸!”爸在邊上看著我,月光打在他的背面,我仍舊看不清他的面相,可是我看清楚了,我竟然站在那片廢棄的塘堰里,被稀泥裹著一點點往下陷去。好多天前,小翠子的兩只鴨被塘堰吃進去了,我還站在一旁看過熱鬧的。我恐懼得睜大了雙眼,使勁往兩邊扒拉,泥沼一下子把我的胸脯也埋住了。我絕望地大叫:“爸!爸!”

爸蹲在塘堰邊,一動不動。爸低低地說:“不該呀!不該!多多,你知道不?兆慶和楊姨的老公,也是害在你手上啊!”爸的聲音里帶著啜泣。我哭起來:“爸,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我改!我改!你救我,救我!”

爸搖著頭,他的聲音里已經是明顯的哭腔:“怎么改呀?來不及了。人也死了,錯也犯下了。偷東西,騙東西,我還幫著你銷贓。……你哥還有一輩子,你姐還給人當媽當婆娘,咱們倆害了他們啊,他們將來怎么抬頭做人啊?”

沼泥已經上到我的脖頸里,我透不過氣來,我還在喘:“爸,救我!救我!”

爸搖著頭:“自作孽,不可受啊!不可受!……爸害了你,爸對不住你呀!”

沼泥已經到我的下巴上了,我不再叫喚,我仰著頭。看見白月光直直地射在我的腦袋上,這么圓的月亮,我卻覺得這么孤單和凄涼。我不相信媽的話了,女人的神明,那么明亮卻為什么那么冰涼?我感受不到一點光亮的溫暖啊!我想起媽死去的那個辰光,媽也是在這樣一個有著慘白月光的晚上,雙手直愣愣地想要攫取什么的。那時候我沒有哭,我一個勁地想,媽是想要抓住什么呢?我的雙手陷在泥里,我掙扎著把手騰出來。我也朝著明晃晃的月光抓拽起來。我不再指望爸會救我,我終于明白了媽那會兒想要攫取什么了。我雙手朝著月光撲騰起來。

爸站起來,朝我走過來。爸的話語里沒有一點哽咽了,爸說:“多多,別害怕,爸過來了,爸陪著你!”

我看見爸朝我很快地挪過來,沼泥一下子沒到了他的胸脯上。他的手拼命伸過來拽緊我的手,越過那些重重的沼泥拉住我,死死而安穩地攥緊了我不斷朝著月光亂舞的雙手。我最后看到他,月光打在他的臉上,絕望而安詳。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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