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姚昊
陳州姚家為書香之家,也算城內名門。姚昊少年時,正值科舉廢止,漫天蓋地革命烽火,燒垮了大清王朝。民國肇始,局勢動蕩,軍閥混戰,爭權奪利,也就苦了一代年輕人。姚昊懶得讀書,又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遺少生活,只好困在家里啃祖業。時間如梭,轉眼到了中年,文武皆不濟,終顯窘迫。那時候他已無田地可賣,只好拿出祖傳字畫去換錢。起初不懂行,只跑古董店,好畫賣不到好價,吃了不少虧。萬般無奈,只好撕開臉皮,自己去與人討價還價。好在他對陳州世家熟,人家見他能屈駕售畫,便在憐憫中給他不少面子。時間一長,家藏所剩無幾,便轉手倒賣其他人文字畫。有些世家常把看厭的次品,委托姚公子出手;還有些家境江河日下的世家,想賣家藏又放不下架子,也干脆托姚昊為字畫經紀,而姚昊由外行變成內行,不僅善于鑒別字畫,還練了一手作偽本領。
古畫最宜作假的是工筆畫。工筆畫不像寫意畫講究神韻,而貴秀麗干凈,一覽無余。由于不講究神韻,所以就容易描摹,因而偽品屢見。又因為古人作畫多用夾宣,裝裱師有本領將其揭開,畫上一張裝裱后物歸原主,而下一張則可據墨跡另加描摹。如此一張畫,經一描再描,可父生子,子生孫,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姚昊就憑這套本領發了點兒小財。
作偽畫賺了些錢,日子再不像過去那般窘迫。過去窘迫的原因是吃光了祖宗而自己沒本領,現在有本領掙錢了就想發揚光大。由頹廢變為奮進,在苦難中磨煉。所以姚昊在作偽畫之余,就想創作,搞一點兒屬于自己的東西。
而實際上,創作并非易事。過去的歲月里,姚昊只是描摹。雖是照本宣科,但無形中也打下了一些基本功。姚昊知道自己要走出臨摹,還需要一個過程。既然是過程,就不可超越。姚吳平常多描摹人物,所以創作伊始也就想到要先畫人。沒想他面前一鋪開宣紙,提起筆來腦際里卻一片空白,更不知從何下手。那時候,姚吳就嫌自己太笨,心想自己大概不是畫畫的料兒,只是一塊偷畫的坯子,屬“文賊星”之流。由于平常做偽畫屬“地下工作”,又不敢向別人說明自己會作畫,所以也不敢求教于人。姚昊的創作過程是極其艱難痛苦的,每每坐在畫案前,他就感到孤獨和笨拙。大概就在這時候,他得了一幅名畫,那畫名叫《鐘馗醉歸圖》,作者一反鐘馗捉鬼時的兇惡面貌,而是畫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兒。那老頭兒膝下雙腿褲腳高卷,右手撐一岳陽雨傘,左手提一湖南燈籠,如風擺楊柳似的行于雨中。畫面題有四句令人噴飯的打油詩:
破傘孤燈雨著泥,不知南北與東西。
貪杯不覺歸來晚,戰戰兢兢怕鬼迷。
姚昊一看這幅畫,凝神如癡許久,突然擊掌稱絕,高叫一聲:“我明白了!”姚昊明白了什么,沒人知道。只是他后來果真成了一名很獨特的怪派畫家。縱觀他的畫作,多是從世人中臨摹而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源于生活,藝術上也多是反古人的,跟人家的不一樣,人稱“陳州一怪”。
當然,這是后話。
當年姚昊迷上作畫以后,再不搞偽作,整天埋頭作畫,可謂廢寢忘食。只可惜,他在倒畫行是高手,在畫界卻沒名氣。人微言輕,無名畫賤,畫了畫也賣不掉。加上畫畫需要紙張和顏料,玩不起,慢慢地,姚昊又窮了下去。
令人奇怪的是,這一次姚昊窮得精神,走路目不斜視,一副清高的樣子。
過去的同行就笑他,問他這是何故?他認真地回答:“說出來怕你不懂,只有重新做人了,才知道做人的金貴!”
民國二十一年秋天,姚昊的一位舊友從英國歸來,見到姚昊的作品,大吃一驚,聲稱姚吳簡直是中國的畢加索。那朋友很有錢,資助姚昊在上海舉辦了一次個人畫展。上海灘是中國藝術的先鋒,畫展十分成功,一百多幅畫沒幾天就被搶購一空。望著成箱的銀元,姚昊雙目如癡,激動得噴出一口鮮血。那鮮血噴在白花花的銀子上,結成一粒粒血珠兒,像一朵朵兒綻開的梅花兒。
姚昊對那位朋友說:“我終于被世人承認了!”言畢,禁不住老淚縱橫……
旗袍
陳州城里有一家滿族,姓那,主人叫那尤。那尤年不到三十,年輕帥氣,只是雙腿有點兒圈,臉上還殘留著祖上的騎士風度,顯得野氣。那尤是個裁縫。那尤名為裁縫,實際上只做一種活——專給遠近幾個縣的夫人們剪制旗袍。
旗袍是清代旗人的一種族服,原分男裝和女裝,隨著時代變遷,旗袍竟逐漸演變為中國女性的特有服裝。女性穿上旗袍,衣衫飄逸,線條分明,顯得格外窈窕婀娜。旗袍的優點還不僅是美觀大方,從縫制工藝上講,無論款式如何變化,但前后總離不開兩塊料子制作,所以用料頗節省。因而,它不但受貴夫人喜愛,也得到一般人家的青睞。
那師傅的生意頗為興隆。那尤是旗人,祖上憑一把剪刀曾在京城里吃過俸祿,所以對款式極有研究。旗袍多在領頭、開襟、腰身、開衩、長短上變化;無論是高腳、矮腳、無領、鳳仙領;無論是直開襟、琵琶襟、全人字、直斜襟、彎刀襟、大刀襟;無論是變曲腰身、全束腰身、開衩腰身或長旗袍、短旗袍……你只要說得上來,他都能拿得下。所以,那師傅在婦女界頗有名聲。
一般人家的女人縫制旗袍多是到鋪子里,而豪門大戶就把那師傅請到府上。先來一個丫鬟,說:“那師傅,我家夫人有請!”那尤就放下手中活計,去了。女主人取出料子,說出款式,然后讓那尤量尺寸。七天過后,那尤縫好衣服,熨規正了,單等丫鬟來取。因為來來往往的多是女人,所以那師傅的渾身上下也就蕩起了一股脂粉氣。
這一年,吳佩孚部下的一個團在陳州駐防,團長姓季。季團長有五房太太,隨軍的是五姨太,叫林莎。林莎二十幾歲,長得苗條細腰,很喜歡穿旗袍。林莎聽說那尤的旗袍是正宗手藝,便派人請來了那師傅。
林莎一見那尤,雙目陡然發亮。她原以為那尤是個老頭兒或中年人,未曾想竟是一個如此標致的小伙子。想起自己年紀輕輕,卻整日陪著一個半百老頭子,心中不由一陣悲涼。她怔怔地望著那尤,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那尤聽得五姨太的嘆氣聲,當即明白了她的心思。因為他經常出入于名門大戶,聽到過不少這種年輕女人的哀嘆聲。他知道這是人的命運,命也運也,不可扭轉也。于是,他善意地笑了笑,說:“太太,料子呢?”五姨太這才怔過來,急忙取出料子,遞給那尤,那尤量了量面料,說:“量量身腰吧?”五姨太扭動著蛇腰走過去,那尤也走過去。五姨太走得離那尤很近,那尤也不退讓。那尤開始給林莎量身腰,當量到胸口處的時候,林莎突然抓住了那尤的雙手,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胸口處。那尤頗為緊張,連連地說:“太太,使不得,使不得!”
五姨太嫣然一笑,嬌嗔地說:“我要月月做旗袍!”從此以后,林莎果然月月請那尤做旗袍。時間久了,被季團長看出了破綻。季團長對此很反感,說是一定要除掉那尤。
季團長平日很寵林莎,為了不讓林莎傷心,當下命令有關那尤之事對五姨太要絕對保密。林莎一如平常,月月買布料,天天盼那尤。幾個月過去了,仍不見那尤的身影。林莎很疑惑,派人去請。去的人回來說:“那師傅太忙,過幾日就來!”可幾日過去了,仍然不見那尤來團部,林莎急得坐臥不安,決定親自去請那師傅。
林莎精心化了妝,挑選了一件最稱心的旗袍穿在身上,不想正要出門,季團長卻走了進來。季團長望了望林莎,淡然地問:“要去見那尤嗎?”
“是的,我想讓他給我做件旗袍!”林莎掩飾說。
季團長笑笑,大度地說:“好吧,我帶你去!”
林莎不敢反抗,隨季團長去了。雪鐵龍轎車開到郊外,停在一片墳場前。季團長指了指一座墳墓,說:“那尤就在那里!”
林莎如炸雷轟頂,呆呆地望著那尤的墳墓,驚詫得睜大了秀目,許久未說出話來。
五姨太病了。不久,五姨太又突然失蹤了。
季團長到處派人去尋找五姨太,最后在那尤的墳前找到了五姨太的尸首。
那尤的墳前墳后,掛滿了五顏六色的旗袍。無數的旗袍隨風飄蕩,如同一面面旗幟。
季團長望了望五姨太,嘆了一口氣,然后命人帶來那尤。那尤戴著鐐銬,“嘩啦嘩啦”地走了過來。季團長指了指懸在樹上的五姨太,問那尤:“她對得起你嗎?”
那尤望了望林莎,雙目充滿了淚水。
“你打算怎么報答她?”
那尤不說話,沉重地走到林莎身旁,突然舉起雙手,用鐵鐐朝自己的腦袋上砸去。
那尤倒在血泊里……
季團長走過去,看了看死了的那尤,笑了笑,對部下說:“這小子手藝不錯!你們看,他制的旗袍五姨太穿上多耐瞧!”
季團長說著又走向林莎。
林莎吊在一棵枯樹上,面色安詳,苗條的身腰被旗袍裹著,露出凸凹分明的曲線美。季團長默默地望著五姨太,低聲說:“莎莎,你為什么要死呢?”說完,他掏出匕首,割斷了繩索,輕輕卸下林莎。突然,他像發現了什么,急急放下五姨太,憤憤地走過去,挨個兒賞了部下幾個耳光,罵道:“我怎么告訴你們的,為什么下手那么狠?”
幾個部下借機跪在五姨太面前,同時哭了,哭得很傷心。
李八少
周口有個李八少,家掛千頃牌,佃戶無數,周口鎮上有幾道街都是他一人的,可謂富如石崇。有一次,豫西土匪路老九打開了周口鎮,抓走了好多人,李八少對匪首路老九說:“把他們都放了,抓我一個人就行了。別看我穿得破,要什么有什么。”
李八少原是個叫花子,發財后不忘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可謂一生勤儉。他早晨五點起床,背個糞籮頭拾糞。有一次,碰上一隊馬車,他就跟著馬車后面走。牲口屙了,他把糞撿起來。車把式吃飯時,由于是干饃,咬一口掉渣兒。李八少看到有些心疼,上前就把饃渣兒撿起來吃了。車把式看他可憐,就掏出來一個饃遞給他說:“別撿饃渣兒了,給你一個。”李八少笑了,說:“我并不是討飯的,只是舍不得米糧浪費!”接著就問車把式來周口干什么?車把式說是到李八少家拉芝麻。李八少笑道:“說出來怕你不相信,我就是李八少。”車把式當然不信,反而很輕蔑地看他一眼,譏笑道:“你是不是想發財想瘋了?”
李八少再不說話,等到了自家門口,他才朝前走了幾步。守門的一見主人回來了,急忙上前施禮,然后接過糞籮頭,對門里喊道:“八爺回來了!”
車把式目瞪口呆,傻了一般愣在那兒。
李八少笑了笑說:“我沒哄你吧?”
那車把式急忙叩頭,向李八少謝罪。李八少扶起車把式,勸道:“不知不為罪,不知不為罪。實不相瞞,我從小討飯,看慣了人家的白眼。剛才你還給我饃吃,我還要謝你哩!”
車把式姓姚,叫姚遠,是個很精明的小伙子。姚遠對李八少富貴不忘本的精神很是佩服,立志要勤儉治家,爭取當一個像李八少一樣的大富翁。從此,他起早貪黑,見糞拾糞,見柴拾柴。每天該吃六個饃,他要硬省下兩個。外出趕車,從不舍得喝熱湯,只吃干饃喝茶水。幾年過來,果真積攢了一些錢財。他正欲拿著這些錢財做生意,不想卻生了胃病,身子一天天弱下去。姚遠覺得很傷心,自認命運不濟,專程趕到周口,問李八少說:“八爺,我本想向您學習,不想卻省出一身病來!看來,當年您窮,是上天有意勞您筋骨,將大任放您身上;而我本就是窮命人,再省也不會發財的!”
李八少說:“我當年沿街乞討,只求活命,并未求發財,后來發了財,又堅持不忘本的持家方針,并不像你為發財命都不要了!”
姚遠痛苦地說:“我現在病魔纏身,該咋辦?”
李八少說:“世上什么都可以省,唯有吃藥治病省不得。你眼下看病最要緊。”
姚遠就去看病,等病好了,節省的那筆錢也花光了。雖然沒錢了,但身體又壯實了,姚遠就像做了一場夢,醒來又去趕馬車,一切順其自然。去掉了發財心理,像去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姚遠覺得比過去還活得有滋有味,趕著馬車自拉自唱,仿佛到處都充滿了他的歌聲。
又過了幾年,共產黨來了。馬車夫算是農村的“工人階級”,屬依靠對象。土改工作隊看姚遠年輕,就讓他參加了革命。由于姚遠聰明好學,不久就掃了盲,而且很快成了佼佼者。三十二歲那年,竟當上了縣長。
李八少雖然是個大富紳,但由于開明,沒有惡跡,不僅保住了性命,而且當選了縣政協委員。有一天,姚遠去參加政協會議,見到李八少。李八少仍然很精神,而且還認得姚遠就是當年的那個馬車夫。他對姚遠說:“這一回,你就可以用我發財以后的習慣了。”
姚遠笑了笑,對李八少說:“很多大富翁,幼年大都經歷過困頓和勞苦,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要這些自小節儉慣了的人去隨便花錢,簡直就是折磨他們。節儉過了頭,就是吝嗇,而吝嗇必須靠長時間的鍛煉才能達到。也就是說,你的習慣只能適應你自己,絕不會適應我。當年我曾試過一回,結果不堪設想,這你是知道的。后來又順其自然我才有了今天。所以我認為人生在世應該順其自然。”
李八少聽了,笑笑,再沒說什么。
李八少高壽八十九歲那一年,壽終正寢。同年三月,姚遠也離開了人世。
姚遠的死因是胃病復發,與上次不同的是屬煙酒過度而致。
馬老大
馬老大,小名帥娃,陳州北關人,因他排行老大,眾人便稱他馬老大。又因為他是陳州一帶著名石匠,又被人稱為大馬師。
大馬師幼年家境貧寒,在私塾讀書不到三年便停學回家。求學期間,對雕刻繪畫有特殊愛好。城北關太吳陵,是方圓百里的香火圣地,廟中五彩繽紛的壁畫、栩栩如生的塑像、美麗動人的浮雕、陵廟內外的眾多碑碣,均使他喜愛非常,模擬寫畫,流連忘返,從此便有心做一名能刻會畫的石匠。
他十七歲時,離家出走,到豫西山中,拜師學藝于王石匠。從此,跟師傅一道,到處給人雕刻石碑,修蓋牌坊。對師傅如何用鑿,怎樣使刀,皆細心琢磨和領會。學徒不到一年,就掌握了師傅雕刻的全部本領,而且還有所創新。他對石刻技藝,潛心切磋琢磨,對每塊石碑,每一幅圖案,乃至每字每畫都做到一絲不茍。他不但擅長刻龍鳳碑、石獅子,而且又會刻真草隸篆等各種書體。出師后,為博采眾長,他先后又在澠池、陜縣、洛寧、欒川、西安等地做過石刻工,凡他鐫刻的龍、鳳、獅子造像均刀法獨特,做工精細,造型新奇;不論丈余之大,盈尺之小,皆雌雄分明,姿態各異。蹲站臥行莫不栩栩如生,張牙舞爪之狀讓人望而生畏,毛發錯落之明令人感到形態逼真。據傳他為陜縣一大戶人家雕刻的大小石獅子,個個生動活潑,大獅子口中所銜石珠能自動滾入小獅子口中,堪稱石雕行中的一絕。
馬老大三十歲那年,帶著精湛的雕刻技藝,回到了陳州,在北關開了一個“馬氏雕局”。他從豫西一帶運回石頭,根據石坯的形狀進行雕刻。有石獅、石碑什么的,雕成了,賣現貨。但大多的時候是外出接活,有的要建貞節牌坊,有的要修廟塑神。大馬師技術高,要價也高。但由于他活好名氣大,相請的人仍是絡繹不絕。
因為陳州距皖地較近,大馬師就常去皖地接活兒。有一次接了個大活兒,竟好幾年未回家。那一次他還去了歙州,觀看不少名牌坊,大長了見識,技藝也更加精益求精。
馬老大五十歲那一年,已徒弟成群。一般沒重大活計,他已不親自動手,只當場外指導。大概也就在這一年,周家口有一位富商發了大財,擴了舊宅之后,又建造了一座花園。那花園四面圍石廊,石廊由花雕組成。每四尺遠有一柱,柱有圓有方。富商原在江南做生意,很喜歡江南建筑風格,便要求在柱頭上雕刻石獅石虎石猴石象;每種十個,正好五十,合他的五十大壽;而且要求動物形態各異,一物一個樣,不得重復。此活兒十分刁鉆,刁鉆處是小,因石雕活計,不易太大,也不易太小,最好做的活兒是中號。尤其是柱頭雕刻,是原來石匠留下的活茬兒,有的方方一塊,有的圓圓一筒,均不同于平常雕刻。平常雕刻多是根據原石的形狀而定,是大雕大,是小雕小。似獅雕獅,似虎雕虎,可以說,下刀之前已胸有成竹,而且據形而雕,工夫早已省下。而現在,那柱頭大如碗口,小如壽桃,沒形沒樣,用這種石料制小品,幾乎等于螺絲殼里做道場,難度大不說,又不可有半點差錯。因為石墻已砌成,石柱已安死,沒了再生的機會,所以,雖然那富商給價很高,潁河兩岸的不少石匠均不敢承接。那富商耳聞陳州大馬師做工精巧,技藝高超,便請一個中人到陳州雕局,先付下重重的訂金,聘請馬老大去接活。那時馬老大剛帶徒弟從毫州回來,半路上就聽說了這件事。有心想去攬活,又怕丟了身份,現在人家慕名相請,正中下懷,當即就隨那中人去了周家口。
馬老大帶幾個徒弟到了周家口后,先見了那富商。那富商很客氣,先陪馬老大吃了飯,然后就直言不諱地說:“馬師傅,丑話先說不為丑。為保證能達到我的滿意,工程要分兩次來完成。也就是說,你先干一半,如果過了我的眼,再干下一半,你意下如何?”馬老大一聽這話,覺得這富商有點兒小瞧了自己。他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只是那火氣沒到胸口便自己壓了下去。心想你不相信我的手藝,我一定要給你點顏色看看,也好借機再揚我的名聲。心思一順,便拱手道:“客隨主便,那好吧!”言畢,就帶徒弟去了后花園。他先圍著那石廊轉了一周,看了地形,見南墻一面靠大街,便對那富商的管家說:“我們先干南邊的吧!”管家說:“主人安排兩邊都是先雕五虎五獅五猴五象五鹿,一組五個動物,一半是五組,五五二十五,正巧一半。”馬老大不解地問:“不是說虎、獅、猴、象四物嗎,怎么又多了個鹿?”那管家說:“我家主人說,多鹿加鹿錢,這個你放心!不過,時間也是定了的,一個月,你看如何?”馬老大想了想說:“一個月太長,二十幾個小雕,二十五天也就差不多了!”說完,就命徒弟們拉圍席,將南墻全部封閉起來。他對那管家說:“這二十五天里,你們不許過來觀看,這是我們的規矩。也就是說,我們這行只讓人看成品,不讓外人看過程。”
工棚搭好之后,馬老大當天下午就進入了封閉式勞作。對這種險活,他自然不敢馬虎。他只讓大徒弟跟著打下手,每一雕都極其小心。為趕工時,他一天三頓吃住在工棚里。二十多天下來,工程做完,馬老大也瘦了一圈兒。他讓徒弟們去掉圍席,請來主人驗工。那富商一看雕成的二十五只小動物,小巧可愛,如生如靈,姿態各異,宛若活物,便禁不住失聲喝彩。接著就命人擺下盛宴,慰勞馬老大。
酒過三巡,那富商對馬老大說:“馬師傅果真是名不虛傳,技術精湛得無與倫比,怪小弟有眼無珠,得罪了!還望馬師傅海涵!再費些時日,將北面的那活兒做了如何?”不想馬老大長嘆一聲,望了那富商一眼道:“因近期耗力過盛,急需休養一段時日,抱歉了!”那富商一聽,以為馬老大是借機要挾漲工錢,忙說愿再加工錢。馬老大看了看那富商,笑了笑說:“雕刻如繪畫,講究一氣呵成!這南北一分,斷了那口氣,怕是再雕也難以神似了!”言畢,不顧那富商再三懇求,毅然告辭,回了陳州。
這以后,那富商曾幾次派人相請,均被馬老大婉言謝絕。萬般無奈,那富商只好又請了外地高手。但請來的高手一看到馬老大的雕作,心先是怯了,覺得自愧不如,不敢簽約。
消息傳到馬老大耳中,馬老大頗有些得意,放言說若能有人接此活,自己愿拜他為師。
不料,事情過了半年之久,有一天,那富商突然派人來請馬老大,說是自家后花園北墻的二十五根石柱柱頭已經被人雕成,特請馬師傅前去觀賞。馬老大起初不信,以為是那富商有意戲耍他,就先派大徒弟前去偵探。不料,大徒弟回來說事情一點兒不假,那剩下的石柱果真被人雕了,而且雕得還可以。這下馬老大就變了臉色,很重地望了大徒弟一眼,什么話也沒說,帶著另外幾個徒弟急忙去了周家口。到那富商家的后花園一瞧,果真如大徒弟所言,那北墻剩下的二十五根石柱柱頭不但被人雕了,而且全是母子雕。就是說人家不但在小小的柱頭上雕成了二十五只小動物,而且在每個小動物身旁又多了一個更小的動物,個個如核桃般大小,卻形態各異,頑皮可愛,或撓腮,或吃奶,或嗚叫,大有呼之欲出之感。這樣以來,不但人家的是母子雕,也一下使馬老大雕成的那二十五只動物有了性別,全成了“公雕”。南北遙相呼應,渾然成為一體,使整個雕群一下更上了檔次。馬老大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臉色也越變越白,最后禁不住失聲叫好。他萬分服氣地對眾徒弟說:“看人家這刀法,這技巧,這想象,這造型,不但能以假亂真,而且全有了感情色彩!這真是天外有天吶!”言畢,急忙央求那富商快請高人出來相見,并說自己要當面拜他為師!那富商望了馬老大一眼,很尊重地說:“我原以為馬師傅會故意貶低人家,不想師傅竟如此真誠,讓我佩服!實不相瞞,那高人是一個老道人,年已過七旬,完成這等雕品只用了三天時間。只是令人遺憾的是,那道師雕成之后,就不知了去向,也沒要工錢,只要我轉給您老人家這個!”說完,便讓管家取出了一張黃表紙,雙手呈給了馬老大。馬老大展紙一看,只見上面是用蠅頭小楷寫下的幾句打油詩:
石匠貴,石匠貴,石匠手中出寶貝。
能雕官,能雕民,能雕魔鬼能雕神。
就怕皇上修地宮,同與死人葬墓中。
想想生前爭第一,不思活人下地獄。
馬老大看到這里,頓然悟出了自己的淺薄,急忙雙膝跪地,對著那張黃表紙拜了又拜。
責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