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很少感覺到自己對他的記憶。在我的潛意識中,爺爺就是老家。但爺爺走了,我忽然發現爺爺于我的重要。
2010年1 1月17日,陰歷十月十二日,晚上八點,爺爺走了,永遠地走了。那時候我不在身邊,是四叔從老家打來的電話。第二天,父親從縣城來電,說你爺爺走了,然后就泣不成聲。父親62歲了,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難過。人說越老越離不開老人,可能是這樣吧!我坐長途車趕回老家,日夜守孝,哭啞了嗓子,流干了眼淚。和爺爺一起的記憶開始浮現,越來越強。返回蘭州后,依然是夜夜怪夢,往往中夜驚起,頭疼欲裂。一夜,夢見爺爺,我們兩個在老家的廚房里,爺爺哭了?;腥惑@醒,心極疼,在漆黑的房間里,一任清淚自流。我知道,我永遠地失去了爺爺。而第二夜,我又夢見爺爺活了,在老家的客房炕上吸水煙瓶,然后還在房間里外走走。只是身體不是很好,牙齒有點土黃。醒來卻什么都沒有,只有漆黑的夜。
我知道爺爺想我了。于是,我打開電腦里爺爺生前錄制的小曲,婉轉輕柔的聲音一下子淹沒了我。
爺爺今年身體不舒服前后三個月,大夫看了,醫院也去了,并沒有檢查出什么病,都說是老病,沒有辦法了。爺爺躺在床上,有兩個多月。開始還能吃點藥,后來就無法進食了,最后兩天,連開水都喝不下去了,說太稠,咽不下。我把自己的好多課都調了,一趟趟地跑到老家看爺爺,我也預感到爺爺要走了。每次來回的路上,我都眼淚止不住地流。
人都是要走的,誰都不能例外。但我確實離不開我的爺爺。我是在爺爺的慈愛里長大的,在爺爺那里我享受了太多的愛。我從小身體不好,爺爺奶奶總是偏著我,有好吃的就給我,但身體依然最弱。奶奶經常嗔罵“偏染的花兒不上色”。我五歲的時候就跟著爺爺放羊,那時候還是農業社。跟爺爺放羊可以掙一點可憐的工分。我記得那時候天氣格外的冷,不像現在的冬天,連雪都見不到。那時候的山里,動植物也很多,兔子、狐貍、老鷹、野雞,甚至狼、蛇也都是經常見到;各種植物應有盡有。夏天感覺好多了,冬天就不行,太冷了。在大冬天放羊,真是不堪忍受,北風吹得手全裂開了,血口子一道一道的。我們有時就躲在窯洞里,還用土疙瘩挖一個爐子,放上羊糞,點著了,籠在手里,取暖。
那時候,是大修水平梯田的時候。我在山上放羊,看見山下的平川里,人山人海,紅旗飄揚,有偷懶的,就會被懲罰,背著石頭爬高高的埂子。那時候我們家人多,但小孩多,工分少,生活非常艱難,經常吃不飽。我由于身體不好,爺爺總是偏愛我,說這樣的身體,還是上學去,以后混個公家飯;放在莊農上,連媳婦都找不上。我出生時,我爺爺46歲,所以給我取名叫四六。我上學的時候,名字就是楊四六,家里人打截也叫四十。那時候,身體很不好,經常眩暈,走在路上,一個土疙瘩都能絆倒。莊間人笑話說,四六,真的像四十六了。在學校,學習也一般。我的堂爺是老師,發成績了,喊道:楊四六,四十六。
那時候,餓得眼睛發綠,哪里還有精力學習?上三年級的時候,包產到戶了。四叔比我大兩歲,我們是同班,家里沒有人干活,他就輟學幫爺爺務農去了。我依然每天去上學。經過“大戰”(農業學大寨時修的水平梯田),經常看見四叔在那里種地。四年級的時候,家里稍微可以吃飽一點,我才有精力學習了。從那時開始到高三畢業,我幾乎每年都是三好學生。小學的時候,穿的衣服補丁疊補丁,但胸前戴滿了優秀學生獎章。那時候,發給三好學生的是一個小獎章,可以戴在胸前的。校長表揚我是又紅又專。
也是從四年級開始,我就很少干活了。爺爺有時看著我,笑著說:你連居民的娃娃一樣。那時候居民的孩子是沒有活可干的。我自小有眩暈病,有時候犯了,就躺在床上,躺幾天就好了。我在床上躺著,爺爺在旁邊喝茶,縷縷青煙,一圈一圈地飄上去,感覺自己似乎也飄進去了。有時候,在床上躺著,就聽見莊外牲口叫,就知道爺爺收工了,忙堅持爬起來給爺爺生爐子。爺爺回來是要喝茶的。忙活了一天,他太累了。爺爺喝茶的時候,我又繼續躺在旁邊。
上中學的時候,我住在縣城里,周末回家。我那時候很內向,回家了,看見爺爺奶奶鍘草,我總是呆在旁邊,不說話。過一會,爺爺就會問:回來了?我說:嗯。爺爺就笑著說:唉,還要我先問呢嘛?走的時候,爺爺總是一直送到莊外的小河邊,不管天多黑,他都堅持送到那里。冬天天黑得早,爺爺就提一個燈籠。走很遠了,還看見爺爺的燈籠,在那里,亮亮的。
爺爺從小酷愛小曲。通渭小曲現在很有名了,成為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可那時候,僅僅是民間自生自滅。但因為有爺爺這樣的“好家”,通渭小曲的生命竟出奇的頑強。在那樣苦難的日子里,爺爺一有空閑,就坐在炕頭唱小曲,是那種輕輕的哼唱。爺爺懂幾百個小曲調子,是通渭小曲名家。我有時候也幫爺爺抄小曲。爺爺的幾本小曲本子都是線裝的,黃色宣紙。可惜這些年再沒見過了。聽說爺爺去世前把一些樂器、曲本傳給一個人了,我也沒有證實。
小曲是爺爺的生命,爺爺一生的追求都在小曲里。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爺爺的小曲》,發表在《甘肅日報》上,還配了爺爺的照片,爺爺很喜歡,把那張報紙放在床頭,經??础=衲辏瑺敔斂赡茴A感到自己要走了,他開始到處跑著唱,鄰村的、我們村里的,而正好是申請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時期,他愿意付出自己的心血。父親怕爺爺太勞累了,勸他不要唱了,尤其不要透夜地唱。他表面答應,過后還是去唱。后來身體就不行了。
暑假我去看爺爺,他的身體已經明顯不行了。我說,爺爺,你唱可以,但晚上不要去唱,太熬入了。爺爺卻說,沒有唱過。過了一會,似乎很遺憾地說,以后不唱了。而自那以后,爺爺就睡倒了,再也沒有能力唱了。我和奶奶談起,她說有好幾個夜晚,她睡醒了,才發現爺爺在掭擋門。她知道,爺爺剛回來。爺爺病重的某一天,我在縣城給爺爺買藥。忽然在廣場一角傳來小曲的聲音,我不禁駐足。那熟悉的旋律,一下子讓我無法挪動一步。在那優美輕揚的小曲聲里,我的眼淚靜靜地流。我知道,我永遠聽不到爺爺的小曲了,但爺爺卻在小曲里永生了。只要聽到通渭小曲,我就能感覺到爺爺的氣息、爺爺的眼神,能聽到爺爺的豐潤婉轉的小曲聲。
爺爺去世后,我們坐在客房里閑聊。我的堂爺,今年已經70多了,他說,今年他經常和爺爺一起去唱,也是為了照料爺爺。他們演唱的時候,爺爺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老哥的意思。說到這里,堂爺哭了,眼淚順著飽經滄桑的臉流下來。爺爺去世后,他們小曲協會還送來一幅挽聯,是堂爺寫的,很好的書法。內容我忘記了,已經被燒掉了,大意是說弦索都調好了,卻等不到演唱的人。這有點高山流水的意思,爺爺最喜歡唱的就是《高山流水》。
爺爺去世前,我在紹興參加魯迅文學獎的頒獎典禮。11月lO日晚,我獨自一人睡一個房間,很大,晚上夢見自己的整個下牙都掉出來了。驚醒過來,感覺很奇異。第二天去魯鎮,在等車的時候,我告訴馬步升老師,他驚愕道,你爺爺快去世了!我還笑他亂說。后來,才知道同一夜,我愛人也做了同樣的夢。在爺爺去世后,我回家,晚上坐在喪鋪里守靈,說起這個夢,叔叔姑姑都愣了,因為大姑姑在11日夜也夢到這樣的夢。老家人說,夢見下牙掉,失老人。
我聽到爺爺的去世,已經是回到了蘭州。于是馬上趕到老家,爺爺已經躺在老家客房的磚地上了??簧献艘豢坏泥l親,抽著煙,商量后事。那時候,我竟然沒有眼淚,只把頭狠狠地磕到磚地上。然后起身出去了。出去了,眼淚卻下來了。
爺爺去世后,在家里停欞七天,我們都坐在旁邊守著。老家的夜晚出奇的冷,霜落了一地,那幾天的星星也很亮。有時候,坐在地鋪上,想起爺爺辛苦而艱難的一生,想起爺爺的愛,眼淚就不住地流。我曾問爺爺一生什么時候最難過。他說1960年,差點熬不過來了。那時候,爺爺在引洮工地上,聽說老家餓死人,立即日夜兼行趕回來。不然,我的奶奶、父親、姑姑早就餓死了,也就沒有我們了。那幾年,我們村子餓死了好多人,附近的一些村子甚至都死絕了。
爺爺下葬的那天,天出奇的藍,沒有一絲風。我爬在爺爺的墳壙邊,哭得死去活來,想到爺爺就這樣永遠走了,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無法相信,也不愿相信。人說86歲了,是喜喪。我以前也給別人這樣勸過,可落到自己頭上,是死活不愿相信。
喪事結束后,我回到了蘭州。晚上夢見爺爺圍著被子坐在老家的客房地上,模樣沒有變化。我還奇怪爺爺怎么不在炕上呢?夢就醒了。我知道爺爺去世了,我作為長孫,把他的靈魂引回來,是妻子作為長孫媳,迎進門的?,F在只好就在地上的桌子上了。他的遺像還被黑布包著,旁邊還插著引魂幡。百日紙后,才可以取掉。
爺爺活著。我到蘭州的第一感覺,是爺爺仍然活著,他沒有走。但他確實走了,在老家的炕上,再也見不到爺爺了,再也聽不到他叫“四十”了。爺爺彌留之際,身子瘦得不像樣子,被子都蓋不住了。他過一會,會喊:“四十,把被子揭過,我重得很?!蔽抑缓媒疫^,但過一會還得蓋上,不然會感冒的。過一會,他會喊:“四十,我想喝點?!蔽揖蛦枺瑺敔敚阆牒赛c什么?他不耐煩地說:啥都行,只要是冰冰的。但冰的喝了,肚子脹,只好哄著他喝點開水。我看爺爺有時候真的難受極了,就勸他喝點藥。他說喝了沒有用。我就說喝一點,就好了。他會一笑,喝一點。我是孫子,他一般不會生我的氣。即便在臨終那一段時間,我守著看護他一天,等到天黑了,他每次都會提醒我:你睡去吧,你身體不好,熬不成夜。眼神里是無限的憐愛。
爺爺個子大,身板直,平生最愛干凈。就是彌留之際那樣艱難的時期,他每次吃點飯,都要漱口。每天都要洗臉、刷牙,連耳朵都要洗得干干凈凈。他走的時候,也非常干凈,干凈得讓姑姑很吃驚。爺爺的胡子很漂亮,是那種山羊胡。嘴唇上也有,一層子,很好看。有一天,我看爺爺嘴唇上的胡子長了,就給他剪剪。爺爺順從地聽我剪。剪完了,他摸一摸,欣慰地笑了。爺爺是一個很注意儀表的老人。
我不相信我的爺爺走了,我總覺得他還在??苫氐嚼霞遥依飬s找不見我的爺爺。只有引魂幡掛在客房墻上。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