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汽車加速,有點厭倦,想要逃離地加速。加速轉彎的時候,忽然發現高速公路斜斜地切過了深秋的田野。
車,以銳角逆著進入的那一瞬,肩的一側也確乎有阻力的。暗地里,汽車的力量和速度,只是某一會兒;更多的時候,是太大的田野,莽蒼蒼、無邊的,并無知覺那樣,讓汽車的力量和速度失重、無著。
真正的荒莽已經看不見了,人的痕跡,蟲跡一樣遍布著??墒翘镆氨旧淼拇螅瑹o望的大,怎么是人可以隨意說說的呢?
高速公路呢?那一道痕跡,于無形之中也不過是一根枯草,瞬息間消匿了的風,頂多不過是一點奇怪難解的生氣或是最新的咒語。
那些古老的,依舊古老默對著。
2.田野那邊,依舊是荒丘,但可以看到去年的枯草??荻凰?。雖然那么稀薄如絮,如書家焦墨的最後,只是腕間枯毫的挪移,無力,陡然歇息了,油枯燈滅。
山丘亦冷。泛著霜白的冷;覆著灰塵的冷;冷,浮著;虛無的冷。
草,命;干枯的草,亦是命。只是再冷,草也無法離開??梢苍S,草不離開,草的魂,早在地下安逸。留下的,只是蟬蛻,猶如圣手棋局,與這秋意,虛與委蛇。
3.這邊近山。不時有山洞,暗了復亮。人的進入,忽地,接下來卻悶悶的,叫人無端想起果子里的一枚蟲子。小時候卻是見過,外面隱約一個疤,不管,憨憨咬一大口,果子放下來,正嚼,忽然發現咬開的果子上有蟲眼。
知道這意思,并不急著什么。靜靜待一忽兒,一只肥胖的白蟲子,慢慢探頭,慢慢轉著看,外面發生了什么?它細小的眼睛無法看清,只能看見很小一個黑點,它是在疑惑誰驚擾了它。
吐出剛咬下的一塊,還舍不得,只吐在手心里,仔細看看,那塊果肉里有沒有蟲子。細細看了,沒有,安心嚼著。接著,再看那個蟲眼,蟲眼比別處微微色深一點,似乎有點發酵,糖化了那樣。蟲子有辦法邊咬邊把那點果肉用唾液弄得更甜么?
這一口,若將好咬斷了蟲子,蟲眼里,半條蟲子一動不動,想“啊”地吐了,也還是舍不得。剛才那一口,要過癮,實實憋憋的,咬了那么一大塊。吐在手心里,驗看著,把和蟲子共享的去掉,剮的還可以吃。仔細端詳手里的大半個,用削鉛筆的小刀細細切開,把蟲子撥去,一邊埋怨,為什么鉆在這兒,不鉆在別人的果子里?
依舊是山洞。這會兒,覺得自己就跟那條蟲子一樣,別人也一樣,汽車,所有的汽車都一樣,蟲子一樣,剛看了一會兒天,又鉆了進去。
山洞,真是奇怪的事情。若是古代呢?古人是繞著山或攀援的。自然,古人沒有這樣的力量。
又想,一座山,那么多的好,就這樣給遺棄了。在另一座山上,看見過以前的路,荒草茂密,路快看不見了,有點傷感。
4.路邊有玉米地。玉米收了,稈子還在,一律干枯了,卻立得滿滿匝匝的,規整,一方那樣立著。
脫水的一方,若去觸動,沒有任何水分的稈子,究竟會有多輕呢?在額濟納的死樹林,彎腰去拾一根腕口粗的樹枝,用力的緣故,忽地自己要摔倒——匪夷所思,簡直太輕了!
干枯的玉米稈呢?忽然想這一方的玉米稈,是一個人就可以馱負的。若真那樣的話,是奇觀。也如同一個人可以擎起漫天的一朵云。一個人擎著那么大一朵云,棉花糖一樣,真好!
與這一方相反的,是旁邊一塊地,什么也沒有,干干凈凈,似乎治軍嚴謹的操場,給打掃得干干凈凈,近乎潔癖。
真是奇怪。
5.一截地方,有鐵欄桿。欄桿的鐵,是從土里來的,卻再次返身插入土里。
土的自身,傷害了自己。
土是模糊的、抽象的;鐵卻是清晰、具象的。
想把這些鐵欄桿稱作“具象之物”,可它們是什么樣的“具象之物”呢?沒法說清楚。它們也只是欄桿罷了。是欄,隔離,間斷,時間和空間的切點,而不是某種相形之物。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是“抽象”的?!俺橄蟆焙汀熬呦蟆敝g的某種轉換,竟然可以是無痕的。
土呢?“抽象”還是“具象”的呢?也許它真的是“抽象”的。
可是,貼著泥土溫暖的時候,貼著泥土青草的時候,泥土還是“抽象”的么?泥土在身子底下,是可以全身心低伏著親近的。那時候,泥土又是什么呢?
換一個詞匯,“愛”是抽象的么?不。愛是具象的,可以被浸透、仰望、渴望、無望,乃至絕望的。
6.某段水泥路,一塊塊拱起,疤痕一樣。
知道大自然將來有一天,會“消亡”了這一切,地老天荒,恢復它的亙古原貌,生生死死,抑或不生不死,不死不生。那年代,是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是老子那樣的,坐地觀天、日行八萬里的人,才可以得見而不唏噓不已的。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什么樣呢?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已經寂靜得太久了。
7.光影在山丘上的變化,時明時暗。忽地一下,光影又跑到別處去了。
不規則的梯田,像刀子切出來的一樣。光影也是刀子那樣。
切削的光影才好看。
8.山丘下面的田野,竟然再次看見二牛抬杠,曾經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了。數碼立體打印機都有了,二牛抬杠居然還有。
這兒牛少,用二馬。二馬抬杠。遠遠的,漢畫磚一樣,一匹馬和一匹馬,間隔著,背上的杠子,輕微,微妙,懸浮著的“一”一樣。
想起馬蒂斯的速寫,若在他筆下,這兩匹馬,會是什么樣呢?也許只是幾根犀利而柔韌的線條,只在胯骨和鼻息之間,讓人覺到骨頭的力量和那匹馬鼻息間的呼呼熱氣。
二馬間的土地上,是一塊柳枝編的長方形物件。叫什么呢?問了鄉下友人,說是叫“耱”。也有地方叫“耙”。犁過的地,有大的土塊,要用這耱耱碎。這“耱”也有一個意思,是為了好看。誰家的地不耱,人要罵的。地也是要好看的,有如人的臉面。地的臉給誰看?除了人,是給天看的。天給的,要敬重。
耱的時候,耱上面立著一個人,耱壓過去的時候,翻起來的土塊就給一一壓碎了。
遠遠看去,兩匹馬拉著,中間一個人立著,四野寂靜,王一樣鎮定地巡行。只有王和他的土地,甚至連後都不需要,隨行也不需要。只有這個人,這個王,巡行他的國土。古老的風致,多么好看。
9.無雨的時候,這里的黃土太干燥了,沒有絲毫水分。檢驗一下土壤的干燥度,會嚇人到難以想象。
無端地覺得那些土,會和空氣一起忽然消遁。
這樣的地方能活人嗎?
可是,人活著,有滋有味。
10.半山有雜樹林,遠近高低各不同,這才是合宜的。現在人為的種植,共生,同樣的粗細,不合適,從美學上也說不通。自然竟然也是懂得美學的。
分辨,依稀有果樹、槐樹,不多的幾棵柏樹、松樹。
果樹是用來結果的,槐樹可以用來做什么?家具嗎?柏樹,不說的好??蛇€是說說吧,這兒的人不忌諱,柏木是用來最後安穩離去的人的。
柏木沉實、耐腐,人離去,睡著踏實。
半山,還生了那么多半高的松樹。松樹肅穆,不宜雜處。松樹真是適宜于在黃山廬山泰山那樣的山上,不在人煙處。嗡嗡地隨著云霧往上升,升起,朝上問虛空。
11.另一小片山坡,樹木全部斜著生長。按照常識講,它們應該筆直地生長,與斜著向上的山坡形成一個個銳角。
可它們卻不是這樣,很累的樣子,斜著生長著,依舊是直角。
這些樹木為什么能斜著生長呢?沒法理解。
這些樹木投下的陰影闊大,叫人想起大視域繪畫。
陰影里,偶爾飛過的鳥,黑白兩色的鳥,不知名的,倏地一下,就神秘消失了,似乎并不是來自這個世界,只是某一個世界,來了,又去。
一只飛過的鷹,翅膀壓得平平的,微微一下調整,又一下調整,如挑剔而沉穩的畫家的用筆。
這鷹,也不像是來自這個世界。樹呢?山坡呢?奇怪,好像都不是來自這個世界。那它們來自于哪里呢?誰知道。
12.有房子的地方,一定要有樹。房子和樹的關系,幾乎是天然的。人住的地方,怎么可能沒有樹呢?
人也是寂寞的,沒有別的,就種幾棵樹吧。
有人在山上日復一日地種樹,那來由是極其古老的。古老到難以想象。
13.隱約一條小路,延伸到遠處,仿佛是一座果園。真是欣喜。果園里,是哪一戶幸福的人家?這一家,有什么人?有一個好看文靜賢淑的女子么?那女子,是人所喜歡的。
夕陽西下。夕陽西下幾時回?真想那樣的生活,暮色落下去,漸漸涼了,是回家的時候了。女人在家里,早上新汲的井水已經倒進鍋里了。米飯,青菜,魚。女人系著藍花布的圍裙,飯做好了,柴灶剛熄,飯在一邊焐著,人在門口早望了好幾回了。
人回來了,牛回來了。
犁呢,留在了田里。
粗茶淡飯,潔凈衣衫。真好。
自家的臘肉,真好。
村口打來的酒,真好。
14.再偏僻的地方,也需要一座廟。真的。甚至連斯大林這樣的人,在某個時候也說過:俄羅斯人沒有宗教,他們活不了。
溫暖的土紅色的墻里面,那些年邁的女人,居士不居士的,她們不管,只是閑來就待在里面,擦擦掃掃,安詳和睦,快樂簡樸。
這天她們還煮了玉米,滿當當的一大盆子,誰都可以吃。
這些女人像僧人的親人一樣。這兒的僧人。也像女人們的家人。
15.山上,第一次見大朵的,是用來燃香的泥蓮花。
有人說,這兒遠古時候生有大量蓮花。可遠古沒有文字記載,後來的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為什么用蓮花呢?寺廟的殿里,前面的香案上,三朵泥蓮花,裊裊香煙。比起香爐來說,泥蓮花太沉太笨了些。
可是,顯得奇怪的莊重。泥土一樣的莊重。
16.後面山坡上,是一所老房子。忽然想,在這僻靜處過一生,會怎么樣呢?能在這兒一直住到終老,兩耳不聞不問窗外之事么?雨打梨花深閉門,其實是閉不了門的。只有不閉門的人,就沒有想著閉門的人,隨手帶上半矮柴扉,閉且不閉的人,才能安然、坦然。葉天寥失燭捫豆咽酒,看似閑散,能閉得門么?人是走得出來,回不來的。可是不走出去,又如何回來?人這麻煩的動物啊。
所謂閉門,想起藏傳佛教閉關的僧人,少則兩三年,多則一二十年,在半山一座小屋子里,面壁修煉,那才真是可怕定力。是為了擁有那可怕的力量,他們才那么能忍耐么?其實不是。那可怕的定力,反是為了尋常。若為了擁有,沒有一個人會那樣。那得來的力量和智慧,更超越力量和智慧的,不知道的時候,才會充滿了。
17.坡上下來,路邊見一架小龍門吊?,F世中第一次見。以前在卓別林影片里看到過,也許是《摩登時代》。龍門吊極其小巧,只能運百十塊磚上去的那種。
真是喜歡,如此小的龍門吊,上上下下,建筑房子像幾個孩子玩著搭積木。
午後一點陽光,那么安逸??粗@小房子,會想一個人一生究竟應該跑遍世界,還是獨守一方。
18.路邊一家門上,忽然見到阿文,猛一下莊重肅穆起來。
就在這路上,間隔著的三個老人背著口袋,那么沉重。人憑空走著都累,還要背那么沉的東西。
想起一句老話,太沉了,不忍說出來。
19.人問,知道翻過這座山,是哪兒么?搖頭。一個外來人怎么可能知道這是哪兒呢?
翻過這座山,到張家川了,是小隴山。
沒有可能,獨自一人或者結伴幾個人翻過這座無人山,路遙遙,有點叫人恐懼,也會有莫名的興奮。
20.在這山的後山,有路無路間,一個人從早出發,到下午兩點,完全無路了。餓極了,想找個玉米燒著吃,但是,沒有。
這後山,沒有人煙。
地上隱約見碗口大的野獸足跡,何種獸?不知道。
路上,驚起大蟒,起身一人多高。
趕緊離開,慢慢往外走,泥都到小腿肚子了。心驚,怕走不出來了。他去干什么呢?奇怪。
這人後來竟然帶著學生去生物課實習。這兒遍布一人高的野蒿子,半人多高的大石頭,布滿青苔。隔著大石頭,人跟人只能看見半個腦袋。時不時要喊一嗓子,怕丟了。
也就是在這兒,學生背的氰化鉀殺蟲罐丟失了。氰化鉀瞬間毒死,據說能保留蟲子活著的模樣。後來甚至調武警部隊去尋找,至今未找到。
也就是在這兒,另一處,後來竟然發現有殘存的城碟、射箭孔、大銅碗、瓦片,還有許多花盆,陶制的。那么多花盆,做何用?這個遺址,挖掘一下會驚人。民間傳說,古時候有幾萬人的軍隊開拔進去,再也沒有出來。
21.故事,一農婦在山里,山里的豹子發現了,跟在後面,慢慢跟上,,忽地一下攀在農婦的肩膀上,咧著大口。誰知道這農婦,忽然之間回頭,一把抓住了咧著大口的豹子的舌頭,豹子竟然嚇死了。
相信么?相信。
22.某客棧,因花兒《走哩,走哩》而出名:“走哩走哩,越要的遠哈了,越要的遠哈了,眼淚把心淹哈了?!?/p>
院子里有一盤磨,不會是六七十年前的,雖然磨蝕得很淺了。
試著推了一會兒。默默的,不知想了什么。其實有時候呆半天,什么也沒想,就是一個人呆著。呆著,挺好。似乎時光就停在那兒。感覺時光就在那兒漂著,凝著,薄薄的皮膚可以觸到似乎在些微游移的沒有溫度的它們。
時光真是奇怪的東西。
地上還有一個石臼,知道用來搗干辣椒的。還得有一個石杵。石杵不知在哪兒。干的辣椒放進去,慢慢搗著,本來干干的沒有一點油的辣椒。忽然就出了油一樣。這樣的辣椒面,油燒熱了,待油溫略略降降,吱啦地潑上去,香辣香辣的成什么樣了。不然為什么有人逗著玩說:三千萬秦人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這是陜西人說的,這兒也一樣。
小時候吃過這樣的油潑辣子,摻上點鹽,夾在新蒸的熱饅頭里,鮮咸香辣,可以連吃三個,脹到肚子圓了還不想擱下。
石杵也用來搗鹽,那時候的大粒鹽,青白的鹽。多年前母親腌制蘿卜、芥菜、雪里蕻,就是用的這種大粒鹽。記得什么時候,好奇,舔了一下,齁成齁成,幾近于苦。
23.老龍潭。二次去。
半山崎嶇小路上趔趄著,無所謂路不路的。一邊還得朝頭上望,有無滾石驚弓一樣墜下。忽然想影視特技里的一顆子彈,若某塊石子如此襲來,逼到臉前的時候,眼疾一掃,也會是那樣的吧?
如此的險,人站不住,石頭就能站得住么?石頭也有頭暈的時候吧?
驚心往峽谷下面看,老龍潭,一星如蛇蟻。叫人驚悚腳下的幾塊石頭會忽然坍塌,瞬間,石頭和人一起拋下,沒入,萬劫不復。人不若石頭,和潭水相比,更其短暫,怎不驚心呢?
若干年前,因修水電站,欲將一潭眼填實,炸下大量山石,填將進去,可是一連多少天沒有見底,人害怕了,只得作罷。
那潭眼,有多深?通向哪里呢?這世界是空的,滿腹的空,忽然想起這句以前在桌處溶洞里寫下的話。立在地面上的人,怎么會覺得腳下有那么多的空呢?
攀援而下,稍稍臨近,其實也在百米之上。深的緣故,水色黑藍。不知為何,忽然想那潭水該是極其寒冷,一觸到手,就會瞬間結冰那樣。甚至可以聽見瞬間結冰的那種吱嘎作響聲,看見冰紋有如刀痕一樣沿著寒冷的內部嘶嘶浸透延綿不斷。
離去的時候,覺得心里哪一塊已然冷冷的。半天,似乎緩過來,小小出一口氣,冰涼。
24.因老龍潭,想到另一道峽谷里的水,想到一座依山而居的寨子。
土坡上立著一列旗桿般的木桿,上面系著印滿經卷的白色嘛呢。嘛呢給風“讀”得緊緊的。
左邊坡上是嘛呢房。叫人驚訝的是,嘛呢房外面的廊檐下,懸掛著無數的牛頭骨。牛頭骨用黑漆精心寫滿了經文。從骨骼的皸裂和氧化的灰白看,牛頭骨風吹日曬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了。有些牛頭骨,也許更久,風化、脆弱,似乎會忽然碎裂、彌散。與牛頭骨脆弱的灰白相異的是黑色的經文,似乎是剛剛寫上去,那只手才剛剛離去。那些黑色的漆,似乎不經意間會抖動一下,活著一樣。
嘛呢房里面,光線半明半昧,儼然黑白木刻。借著狹小的窗子投進去的光亮,幾個婦女在里面轉經桶。這里轉經桶的方法極為獨特,不是直接用手去轉動,而是不斷地拽一根拴在經桶的鐵軸上的繩子。繩子拴在經桶下面的一根曲軸上,每當曲軸凸處轉到另一側的時候,女人們就巧妙地按順時針的方向拽一下繩子。
這些給女人們反復拽著的繩子上面,拴了很多長長短短的牛羊毛的繩子。白的是羊毛繩,黑的是牛毛繩。人們轉完經,走的時候將它們拴在了這里。任何一個人,在拽動經桶的同時,已經是為所有的人祈福了。
沿著嘛呢房過去,敲一家的門,無人應聲。再次敲,還是沒有人。試著推開虛掩著的大門的時候,聽見背後有腳步聲,轉身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門開著,但是不能進去??匆谎勰呛⒆樱D身走的時候,那孩子迅速推開門進去了。這里外來人很少,孩子只是覺得不知所措罷了。
沿路過去,幾乎所有人家的墻上,都有牛糞餅。隨意走著的人,看見牛糞,隨手抓起就糊在某一家的墻上。晾干了,就是他們的“柴”。
人家的門上,拴著半塊喇嘛念過經用來消災的燒焦的木頭。只能猜想,內里完全是木頭的房子,是需要防火的吧?
再次推開一家的門,雖然有人,但只是兩個老年婦女和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話一句也聽不懂,只能作罷。
終于找到一個懂得幾句漢話的人,問能進去看看嗎?說,可以。進去看了牛圈,圈是空的,牛自己在草原上吃草,晚上才回來;看了堂屋,里面完全是木頭的:看了柱子上隨意掛著煙熏得黑紅誘人的臘肉;看了供奉著佛像的經堂;看了堂屋一側的連鍋炕。天冷的時候,鍋灶的煙順著盤在炕里面的煙道迂回,整個炕都是暖和的。
這家的院子里有用整根木頭鑿出的獨木梯,斜支著的時候,就像是一架笨拙的樓梯。沿著獨木梯上到屋頂,屋頂上是另一家的獨木梯,再上,又是一家人。依山而筑的屋子,順著一家一家的獨木梯,上一個屋頂,再上一個屋頂,可以一直上到半山上最高處的人家。居高臨下,才懂得寨子的形成一定和過去的戰亂有關。
這兒的女子,嫁了人只住一天就回娘家。要在娘家再住滿三年。這中間男人可以到妻子家來。三年間女子生的孩子,是要慈悲地留在女方家,留給父母的。女兒走了,但是有骨肉的孩子留了下來。這樣的婚俗,有些母系氏族社會的遺跡,但是格外溫暖。
25.車接著走。兩邊地里,有許多婦女,蒙著圍巾,遮面,干活。遠一些的地方看不清楚,是在除野草,還是干些別的什么?
從她們不時會轉過臉、舉手的動作看,似乎一會兒停下來,一會又停下來,是在熱熱鬧鬧說些什么。
那些女人說了些什么呢?真想聽見那些女人和女人小聲說的話,那些只有在她們自己之間才會低聲說的話。也有些話,是永遠不會給男人們聽見的。甚至,有些話只是特定的兩個女人之間的話。
有些話,是永遠不會給人寫在紙上的。也就是說,作家們只是寫了這個世界上很少的一部分話,還有那么多極其有意思的話,永遠消失了。
也有些話,聽起來近乎廢話,無意義,可是那些廢話,那些無意義,是那么的有意思。
那些話,和樹木、野草、蟲蟻說的話一樣,都將在這世上遺憾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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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么,覺得人類將來一定會失去土地,在技術中活下去,堅持著活下去。
原來的人的味道,難以說清楚的,那么有滋味的,會消失了。
26.天黑了,才到了吃飯的地方。農家的飯,真好。
蒸熟的小洋芋,水分稍多,小果子一般,皮有黑點,粘著一點點沒有完全洗盡的黑色泥點,黑芝麻那樣的,蘸了鹽和干辣椒面。
包子,完全的胡蘿卜餡,加蔥和鹽油,沒有一點肉。
蒸雞肉,有特點,蒸籠下面鋪一層死面的面皮,腌過調料的雞肉碼在上面,大火蒸得爛爛的,蒸出來的雞油,都浸透在面皮里。煞是好吃。
面條,切短,和幾乎同樣粗細的洋芋絲煮在一起,一小碗一小碗上。
雞爪包子,梭子形的,里面包著地達菜。
最好的是油香,就是發面死面各一半的小油餅,但是這里叫“油香”,酥酥熱熱的,一咬滿口的香。
27.村口有蒸饃店。因為蒸饃想起母親。
有段時間,母親蒸饃也許是學哪兒的人,發好的面,搓成長條,一切為三,中間的那截稍稍長,一長兩短,三條直接碼在籠屜里蒸。吃的時候,能吃多少,就掰多少?,F在還想那樣的饅頭,一截一截的,嚼起來那么筋道。
揉饅頭,是將揪好的面劑子放在案板上。左手掌從左邊擋著,右手心按著轉圈揉,一會兒,一個饅頭就揉好了。
好玩的是揪面劑子,左右手的虎口對卡著,一用力,有手勁的,簡直蹦脫那樣,一個面劑子就下來了,“啪”地一下,解氣一樣地摔在面案子上。接著,“啪”一個,“啪”一個,一會兒就滿面案子了。一數,夠了,一籠七個,正好。
還有花卷,後來很久了,那得有油呀花椒面呀。甚至有了醬,也卷在花卷里。甚至有了肉末蔥油花卷。
母親也會做蟾蜍。把一個面劑子揉圓,稍稍壓扁,哪里一揪,哪里一剪子,再幾剪子,爪子就成了。眼睛,點個小綠豆小赤豆?;铎`靈的。
還有小老鼠。幾個孩子學著滿籠的捏,蒸出來,一籠的亂七八糟。也有誰的手指沒有洗干凈,老鼠捏得臟乎乎的。這簡單,誰蒸的誰吃。自己蒸的,再臟也不會嫌棄。難的是,蒸了變形了的,怎么也記不得究竟是誰捏的。
母親也蒸壽桃。沒人過生日,只是好玩。母親年輕的時候該是好玩的人。壽桃要染,沒有顏色,用一小片紅紙,在水里浸浸,在壽桃上染染就完了。
染完了,手指都是紅的。
那樣的日子,有點貧寒,可是真的懷念。
責任編輯 張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