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井的高度,從地平線開始往下計算。這種高度逆向生長,和草木、建筑物的拔節不同,開始僅是個圓口,后來愈拓愈寬,形成寬闊的長廊,縱向延伸到一定程度就要橫向發展,好比坐標系,在800米深處有規則地密布其中。大地如坐標系的橫線,礦井就是豎軸,進入地下的部分就是負數,這些蘊涵燃燒系數的負數,時刻算計著光明的行程,諸如汽車的尾氣、車輪的幅度,以及有著多少大卡的陽光,何時將地球冶煉成金球……它們的血管編織在厚厚的巖層中,它們隱在人們肉眼看不到的空間,長成、衰落、抑或消失。
你每天都得打這兒經過,這里是你通向另一種人生的必經之路。這里像是一個大大的攝像頭,但是從未攝下過筆挺的西服、妖嬈的舞衣以及動漫式的禮花。它只接受那些宛若星辰之光的映襯,只接受那些帆布制成的黑衣的映襯,只接受那些低吟的流水從頸間掠過,只接受你每天都用幾秒鐘的時間想在它的身體上留下一個哪怕指甲般大小的印跡。你是想刻上自己的名字的,你是想鑲一顆星光在上面的,但是時間與工具均不允許。有時,礦燈照著的地方你夠不著,對于你來說,那兒可能是最高的天。
其實,你的個頭并不矮,參加宴會更能顯出高大。有時,給礦工哥們敬酒,你不得不坐著,因為你坐著就和他們站著一邊高,而一旦站起,會給人居高臨下的感覺。然而,輪到給上司敬酒,你不得不點頭哈腰地站著,即使站著,你的影子也比他們的影子高出一大截。好在,他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在井上,你是個多面手,情感豐富、樂于表達,音樂與文學都是強項,唱起歌來如臨其境,寫起詩來一氣呵成。你還特喜歡交友,三教九流、陽春白雪都愛好,在你的心靈世界,常有一種自滿感。每逢一些酒場,常常幾杯燒酒下肚你就自告奮勇表演,舉手投足之間,總有一種昂揚的清高。
可是,你又相當自卑,每天升入井,你都覺不出自己的高度。其實,罐籠不比你矮幾分,但是每次哈腰地進出,你都深感自己的渺小。你從沒想過要來這里走一回的,你認為憑借自己的能力一定會星光閃爍的。可是,命運偏偏與你開了個玩笑,讓你別無選擇,只有下沉才能達到夢想中的高度。井口,仿佛心靈深處最重的砝碼,稱著你的青春。
好在降到一定程度,就要平行。那段路程是你心理的緩沖地帶,你不用縮著身子,完全可以直起身來,大號膠鞋以及大號手套,讓你將軍般地邁開步履,尤其看一眼身邊的工友,他們都沒有你的高度,你又多少有了點自信的感覺,你想,自己應當走在最前列的。
前方,綻開了一束束燈花,一隊陌生的人流自你身邊穿梭。看不清彼此的臉,叫不出對方的名字,但你能感覺到一種喘息,一種從胸腔里面發出的聲音,像是打呼嚕的動靜,又似渴急了的人喝水時發出的聲音。但你并不覺得稀奇,因為你也時常發出這種聲音,只是你的聲音更有節奏,擁有音樂天賦的你,能把形形色色的聲音押上韻。
還有多遠能夠到達目的地,是不是比想象中的距離還要延長數米?每次下井,你都會想這些問題。這些問題也成了你解答不好的謎。從經過井口那一刻,你就尋思,昨天的領地永遠成為歷史,像一條行進在高山峽谷的專列,只有義無反顧地奔襲。既然腳步向下,就不能讓上升的空氣帶走一絲蔑視。正如流水,愈是下沉,愈加感覺生命的脈動。于是,你并不沮喪那烏黑的想象,甚至,還為即將抵達星空的故鄉而欣慰。
一扇扇風門,像一頁頁鐵書,你在每個頁碼間行走。瞅瞅塵埃般飄飛的流熒,讀讀煤壁上滄桑的內容,其實,很多紋理和葉脈你都沒法讀懂,你的詩歌更多表達的是情愛,與太陽石不擦出火星,那些花花綠綠的思想,盡是霓虹般的迷離,抑或春花般的矯情。你理想的天堂應當是說長就長的放縱,說短則短的結束。沒有時空的圍墻,沒有風聲的哨崗,沒有四季的走向,沒有回憶的迷惘。它應是一個不曾設防的競技場,也許大到天空,小到手掌。其實,天空是針對眼神而言的,而心靈則被手掌緊緊呵護,那種偌大的力量,亦如蛋殼護雛,想要把它們剝開,除非扼殺兩個生命。于是,置身于這般密封的世界,你并不感覺孤獨,盡管時不時地開山炮,讓你心頭一驚,卻不慌恐,因為你深知,你是這部書的主角,是最精彩的片段,只待它在光明的世界出版發行。
那長長的伸向另一個世界的方向,是多側面、多角度的,仿佛光的輻射,卻是那般規則。以礦井為縱橫線的多個坐標系,在八百米深處,展開著前所未有的時空方程。不用故意營造,無需專門打磨,就像六角形雪花,生就天成,每個棱角都有均衡的折射。它們不會失重,即使天空的兩極多么偏頗,它們仍能閑庭信步、鋪天蓋地般下落。它們以自身的輕,調節天空的重;它們用無垠的白,點綴烏黑的落沒。讓每一處渦流抑或靜態的空氣都暢快地呼吸;叫每一處塵埃的角落都呈出潔凈的空場,那里不盛產荒蕪與邋遢。
你的步履究竟屬于坐標系的哪個點你并不關心。你更看重每天跋涉的那些路線,會不會像年輪一樣依附于大樹的根系,而不會像風一樣,盡管蓄積畢生的能量,只能給事物的表層,帶去或冷或暖的撫摸。
后來,那些被風干的故土,不說自己不能孕育種子,反倒說風的妖媚,抽走了它們筋骨中的經絡,它們有的是理由推托,為逢圓一種從未發生過的結果,那種虛構讓從不說假話的你,也深感忐忑。你不想如流星般隕落。可是,經過,就應有痕跡。天空湛藍如昨,不等于鳥兒的翅膀從沒劃過。
眼下,你必須進行另一種奔波。這可不像運動場,有著起點與終點的契合。打個比方,如果讓你刻骨銘心的一次賭博,把你推向別無選擇的險境,只有用盡心力,才能跨過那條命運之河。你之所以勇敢地面對,因為深知剛毅的骨骼,倒下,也不會彎曲,即使融入大地,也是一盤托起星光的底座。無畏地站立就是勇士,在底層,不光是你試嘗著挺直骨骼,那些從天而降的綜采機組,鐵人般頂著隨時坍塌的天空,它們是回爐的鋼鐵,有的一步登天,作了直升機的雙翼,而命運則將綜采機組安排在一個更需要支撐的地空。它們讓距離與生命有了交流。那是力,以豪邁的支撐,把世界兩極焊接;那是火,用無盡的潛能,將心和血的縫隙彌合。并非只有地面上的建筑物昂首向天,遙遠的地心一樣有雪崩、閃電抑或縱向的潛艇,它們可能數千年來紋絲不動,而內斂的意志無時不在凝聚,好比大海的內部,看似平靜,其實蘊含著滔天地暴動。
雖然肉眼看不到那些旋轉的光斑以及隱形的暗線,可是,聯想到水平線和自然落體的相交,你隱約猜到:原來,世界就是個大坐標,橫向的時間一閃即逝,縱向的空間隨時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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