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樹王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拉薩教書的日子，我讀到了黃宗英的報告文學《小木屋》。徐鳳翔教授的經歷，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秘境的誘惑，似有無數的謎在召喚著我去解讀，便決計要去藏東南林芝看看。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遭遇樹王。

當時的感覺其實完全是混沌的。好大一棵樹啊，只覺得神奇、新鮮、興奮、心跳加速。前一天一直在路上顛簸，尼洋河風光奇絕，一河的水激越奔放，恍恍惚惚間，腦子都快被顛木了。那一晚好像下了雨，早上起來天空一碧如洗，人人眼睛鮮亮，棉花云在翠綠的樹梢間緩緩移動，明媚的陽光帶來一天的好心情。徐教授的女兒直接把我們帶到了大樹前。記得那天正好是五四青年節，徐教授所在的西藏農牧學院的一些藏族學生一早就到大樹下搞活動來了，還有八一鎮駐地一些青年軍人也已在樹下載歌載舞，歡度節日。那時大樹的四周還沒設護欄，誰都可以跟大樹親密接觸。我高興得忘乎所以，童心勃發竟上了樹，發現杈間有個大洞可容身，便鉆了進去，然后探出頭來，呼喚同行的加勇和小魏給我照相。那時我女兒才四歲，在老家讀幼兒園小班，因覺稀罕，回拉薩后我趕緊將照片印出來給女兒寄去。反面還題了一句話：小嬰子，爸爸在樹神的肚子里呢?，F在想來，還真有點褻瀆了神靈的后怕。因為那確實是一棵神樹，沒人會像我一樣爬到樹神身上還鉆進她肚子里去的。下得樹來，見有穿著盛裝的藏族老人在指指點點說我什么。同樣穿著盛裝的學生每人手持一個經筒，開始搖著經筒在轉樹。我知道，藏人轉山轉湖，必定是神山圣湖，如岡仁波齊、瑪旁雍錯。藏人轉寺，也必定是圣廟，如大昭寺。轉樹是我第一次見到，可見這樹也非等閑之輩。這時軍人們也陸續加入到轉樹的隊伍中去，他們沒有經筒，但每人雙手捧舉著一條潔白的哈達，一臉虔誠。過不多久，樹身上，樹邊的瑪尼堆上，便都獻滿了哈達。這時我已感到了自己的輕率，為了挽回自己的不敬，我在大樹前跪了下來，一如跪拜我的老祖宗，深深叩了個響頭，祈求樹神原諒我的青春無知，原諒我只是覺得稀罕，想寄個照片給女兒看。我記住了那是一棵柏樹，據說已有2600多歲，少說得十二三個成人才能將其合抱。在尼洋河邊，在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這個樹神統領的柏樹家族成員，多得不計其數。

20年之后我去到了南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與20年前的神感到不同，這次是充分領略了大樹的王者之風。你知道我說的是胡楊王。但我希望你不要單受一般旅游類圖書的誘導，比如你會因此去到塔克拉瑪干東北邊沿庫爾勒州輪臺縣胡楊林國家森林公園，公園里那棵胡楊王有沒有3200歲暫且不去追究，它也足以讓你驚心動魄，嘆為觀止。但我不喜歡公園里的樹，就如我不喜歡野生動物被關在動物園的籠子里，樹王一旦在公園里，那個氣場也就被束縛了，人類無限的感觸也就同樣被束縛了。我要領你到一個更遙遠的、環境極其惡劣的奇異之地，那是塔克拉瑪干西部，大沙漠與帕米爾大高原的過渡地帶。葉爾羌河、塔里木河從帕米爾高原下來，據說那里曾是人煙繚繞的繁華之地，由于河流改道，沙漠侵襲，沙進人退，被迫撤離，才導致了如今的荒廢。那地方叫阿洪魯庫木，在岳普湖縣。

那是七月底。不知你有沒有感受過夏天進沙漠的熱。那不叫熱，叫燙，頭發是燙的，衣服也是燙的，皮鞋變得柔軟。天空沒有一絲的云跡，陽光像藍色的火焰在跳蕩，整個大地在燃燒。我后悔只帶了一瓶礦泉水進去，可又極度興奮，那么千辛萬苦地進來了，仿佛來到了外星球的洪荒之地，我不想就那樣逃離了，于是盡量熬著，允許自己每隔五分鐘才喝一口。

一棵大樹就那樣驚現在我的視野中。

一座很柔順的沙山，綿延一道同樣很柔順的沙崗，緩緩地柔順下來，落到一個沙坳里，沙坳里蓬勃起一棵參天大樹。襯著大地沙漠的黃，襯著太空炫耀的藍，還有空氣中跳蕩的火焰，一棵偉岸的大樹頂天立地。樹干如鋼鐵澆鑄一般堅硬，樹皮如鹽漬的化石，而蓬蓬勃勃的枝葉卻如長在我家鄉西湖邊一般青翠欲滴。絕沒有阿城《樹王》中所寫的那樣有一群鳥驚起，絕沒有四周的蟲鳴，也絕沒有那么多的藤蔓纏繞著它；鳥是不會來的，鳴蟲也是不會來的，它們無法在此生存。它就是那么純粹的一棵樹，干干凈凈的一棵樹。

待跋涉到火熱的沙崗上，就更神奇了。好大一片墓地??！數以百計千計的墳墓，分布在莽莽蒼蒼的沙地上，我頓感毛骨悚然。只因錯落有致的墳墓各處遍布了更多姿態各異的胡楊，我才壯了膽繼續來下沙崗往墓地深處走去。墳頭上大同小異的各類幡旗，早已風蝕撕裂，東倒西歪。有的墳邊還裸露著半截木梯，甚至還有暴曬的白骨。我知道幡旗是用來招魂的，木梯是為了讓靈魂攀登進天堂的。

我艱難地往墓地深處走去，弄不明白這樣一個惡劣的環境里會有如此龐大的一個墓場。這里的少數民族對墓地的選擇可是很講究的。

驀然回首，幻覺頓生，沙崗那邊雄峙的參天大樹猶如高高在上的帝王。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被迫撤離后的人們還要將靈魂安于此處。人可以逃走，樹是逃不走的。逃不走的樹挑戰著人類無法挑戰的惡劣環境，王者之風彰顯的英雄本色便在此極大地張揚起來。那就將不甘腐朽的靈魂歸附到王者的腳下來尋求庇護吧！

我百感交集，口干舌燥，像一頭被戰敗的野狼，在荒漠中仰天長嚎。在一個破敗的墳頭邊，想起20年前曾經的褻瀆，我又一次跪了下來。我想我是完全徹底地被征服了。

跪拜過千年胡楊王之后，我們又回到215國道，驅車去往巴依阿瓦提鄉。

國道邊有個小學，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溪流干凈而清澈。在學校和溪流之間，我們找到了千年柳樹王。那無疑只是一棵樹，然而樹干十分奇特地匍匐在地，橫臥的，斜躺的，盤根錯節，起伏綿延，地面上已分不清哪是主干哪是次干，只感覺龍飛蛇舞，綠枝翠葉浩大一片，蔚然壯觀，雖說高度僅約20米，卻覆蓋了一畝多地面，分明已形成一片林。這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奇特的一棵柳樹王。

回來后我在網上讀到了《千年柳樹王》一文，寫的就是這棵樹。文中引述了關于這棵樹的一個傳奇故事：相傳1500年前，一位巴基斯坦商人到樓蘭經商，路過此地時饑渴疲憊，幾近絕望。他把手中的拐杖插在地上，依杖而坐，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一覺醒來，驚訝地發現手杖變成了一棵柳樹。之后生意興旺，經商發財。后來人們出門經商，總是前往跪拜祈禱，此樹便被譽為“神仙樹”、“發財樹”。作者討厭這樣的傳說，似乎是商人成就了這棵樹，于是筆鋒一轉，改變了這個傳說。商人在饑渴交迫的絕望之際，突然發現遠方有一棵郁郁蔥蔥的柳樹，有樹就有水，見樹就見希望，于是重新激發了拼搏的勇氣，向生命的綠色跋涉而去。在柳樹下，商人找到了水源，得到了休憩。商人從樹上折下一枝作拐杖繼續前行，終于勝利抵達目的地。之后生意興旺，經商發財。消息傳來，此樹被人們奉為“神仙樹”、“發財樹”。后來人們出門經商，總是前往跪拜祈禱，以求福佑。作者的這一改變，將“樹仗人勢”轉為“人仗樹勢”，在本質上寓指了“人定勝天”的可笑，張揚了人對自然的崇敬，正合吾意。

朋友，說到這里，想你應該明白我跟樹的情緣之深了。

我們為什么總喜歡走出家園去游歷，為什么總渴望去遠方，因為旅途總帶給我們無限的驚喜和無盡的感觸，而樹神樹王帶給我們的，又是這種驚喜和感觸的無限延伸與拓展，仿如一位永垂不朽的歷史老人，在向我們講述時光歲月的同時，讓我們變得更加智慧而聰穎。我因此開始主動出擊，遍訪歷史老人。

2009年8月，終于走向了浮來山，去晉見“天下銀杏第一樹”。

我自小與“白果樹”有緣，受郭沫若《銀杏》與葉圣陶《三棵銀杏樹》的影響，曾寫過《十三棵銀杏樹》。我與樹有特殊的情緣，也是源于銀杏。在我心目中，早已把銀杏尊為中國的國樹。能稱為活化石的，除了熊貓，便是銀杏樹。銀杏的祖先比恐龍更古老，恐龍早已滅絕，銀杏卻是越活壽命越長，長到連壽命也成了不可預測的未知數。山東莒縣浮來山上的銀杏王已活了3000多年，至今未見任何衰跡，沒辦法預測還能活多少年。第四紀冰川期，銀杏曾瀕臨滅絕，卻又奇跡般地在中國獨存，后又慢慢地傳播到全球，可見浩渺蒼穹，也是獨庇銀杏。難怪郭沫若要如此贊嘆：“你這東方的圣者，你這中國人文有生命的紀念塔，你是只有中國才有呀！”這種自豪感凡國人都是應該有的。我甚至覺得凡是看重銀杏的，都是最值得尊敬的。前幾年去皖南古村落西遞宏樹，在牛形狀的宏村村頭見一對古樹，一是銀杏，一是槐樹，高高聳峙，氣勢如虹，想是宏村的先祖所植當初便鎖定了這兩樹勢將成為一對牛角，是要用來庇護后代子孫，擔當守護神的。再比如嵩山少林寺內的那棵“老光棍”雄性銀杏，據說已有1500歲，與少林寺同年，其雄健的氣勢是可以鎮得住一座山的。依存在如此強大的氣場中，千百年來的習武之人便信心十足。又比如我們浙江新昌大佛寺內的那棵古銀杏，又從另一個側面見證了銀杏的鎮定、坦然與包容。這棵30余米高的銀杏，自下而上，居然層次分明地寄生了女貞、桂花、紫檀、香樟四棵樹，與銀杏渾然一體，人稱“五木同堂”，一年四季五彩繽紛，到訪者無不敬之仰之。

似乎已沒必要對天下銀杏第一樹細加描述。那天我久久徘徊其蔭下不愿離去，深感自己的孤陋寡聞，深愧自己晉見得太晚。不說《左傳》所記當年魯隱公不懼長途跋涉，屈尊來到莒國，登浮來山，在樹下與莒子會盟，從此兩國修好，就是原來我們大學時期崇敬的《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青年時期也結緣于此樹，定林寺就在此樹下。劉勰沐銀杏之靈光，修文心之龍筆，此樹見證了一代大師的一生。而今定林寺倒是不太為外人所知，此樹卻是舉世聞名?；赝砩缴辖j繹不絕的來訪者，沒有不是沖著這棵樹來的，仿佛劉勰不朽之文氣全由此樹而生。

其實，這種氣場，這種穿越時空的能量是無處不在的。走過千山萬水，無論巍巍山嶺間，還是莽莽平原上，無論天涯海角，還是窮鄉僻壤，我們總是聽得到一種聲音在召喚。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并不是在解讀樹王，而是在感受一種力量，一種時光賦予的特有的寧靜力量，一種深扎大地，笑看一切風云變幻，雖不言不語，卻異常堅韌而從容不迫的人格力量。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