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
月亮街是村莊的名字,遠遠的在山那一邊。
木門的鐵軸“吱呀”一聲,蕩起了池塘的水紋。塘沿樹上假寐的鳥兒,忽地豎起了翅膀。唐亮拍了拍自家狺狺低吠的黑狗,扭身探出了腦袋。墻角迅速閃出一個女人來,兩個人聚首低語幾句之后,在月亮街白練般的街道上,輕快地飛跑。踮起的腳步悄無聲息,就像翻山的月光。
他們沒有看見我。我醉醺醺地窩在池塘邊蓊蔥的花樹下,張嘴滴拉著涎水,像一株靜悄悄的玫瑰,羞答答地開。
唐亮是我曲里拐彎的哥。月亮街是個悠久的莊子,年年輩輩,大家哥長叔短地沾親帶故。女人叫藍月,山外的,面容古典,據說姑娘時不小心,肚子讓個風流小子給吹大了,后來倆人勞燕分飛,一氣之下,下嫁給了月亮街老實巴交的唐狗娃。時光飛逝,當年那信誓旦旦的小子漸漸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應了蔣捷的詞——“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這樣,心有不甘。但往事嗟怨,又說給誰聽呢?在月亮街,藍月和唐亮能說到一塊兒。情投意合的兩個人,久而久之,同性之間成了鐵哥們,異性之間成了有情人。有情人沒什么不好,月亮街池塘邊的兩棵柿樹,隔塘相望幾十年,就是一對保持距離的有情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那在晚飯時,菊花嬸在門口大聲喊唐亮。唐亮從藍月家鉆出來,面帶喜氣。年輕人,就是貪婪的孩子。以后,我在夜晚酒后時常碰到唐亮從藍月家出來。我喝酒因無所事事,唐亮想來是有所事事的,我們都在月亮街的夜晚殊途同歸,久而久之,大家心照不宣,各行其道。
藍月男人唐狗娃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來。說起來,藍月氣咻咻地罵:“那貨,竄到秦朝當公公了。”聽罷,唐狗娃白乎乎的笑臉便浮現在眼前,令我忍俊不禁。
太陽升起,藍月、唐亮與朝露一起消失。風傳泛濫,溢出村子,在分岔的路上四處蔓延。
自然,少不了覓蹤尋跡的人。鬧哄哄直到晚上,月亮街的月亮依舊升起,仍然沒有藍月、唐亮的一絲消息。天際幽藍深邃,我看見兩個影子劃著易安的舴艋舟,朝著圓圓的月亮扶搖而上。就對人們說,問月亮啊!月亮肯定給他們照亮來著。沒有人理我。我自小神叨叨的,現在又是酒鬼,沒人信我的話,人們只相信不說話的鬼神。當然,我不敢說昨晚看見藍月和唐亮“月下西廂”,怕唐狗娃他媽的唾沫污我一臉。
是,不能說的。無意之中,月亮和我成了“出逃”的合謀。看到唐狗娃他媽在街上哭天搶地,我沉悶地想:昨晚我為什么熟視無睹?是酒糊住了心眼,使我睜只眼閉只眼?還是月亮里的嫦娥,封禁了我的嘴巴?
月牙
以后,月亮街道夜晚,就少了一對偷情的人兒。
唐亮和藍月在月光下“勝利大逃亡”,而我,卻要懷揣著他們的秘密,惶惶不安。保守別人的秘密,是件很難受的事情。想起外國的一個寓言:那個偶然得知國王長著驢耳朵的小孩憋忍不住,就把秘密告訴了大地上的小草。可我,卻不知道如何消除這樣的郁結,總不能也抱根小草,一吐為快吧?我倒滿酒杯,突然想起曹操的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當年曹操為了雀臺鎖雙喬,率雄師百萬,戰艦萬余,順江而下,直取東吳。戰旗如云,長江遮蔽,曹操橫槊賦詩,是何等的快哉快哉!周郎氣短,赤壁大戰,天助東風,曹操美女不得,卻落了個檣櫓灰飛煙滅。當年的英雄呢?
我“呵呵”傻笑了。不知誰罵我酒鬼,神經病。酒場子擺在村外的麻將館里,七八桌的麻將噼里啪啦,濃烈的煙熏酒炙刺得我雙眼酸楚。
我忽略了罵我的聲音。天上的月牙,就像一只孤獨的耳朵。有話,還是說給它聽吧!
唐亮隱身遁跡,他的妻子一年后也就斷了念想。
好在結婚時沒有領證,不費多大周折,半車的包裹也就拉斷了一段欲說還休的婚姻。臨走,她試探著說,要帶走月牙兒。菊花嬸緊緊抱住孫子,牙關咬得緊緊的,眼角的皺紋糊滿了淚水。人老了,怎么和孩子一樣愛哭呢?唐叔黯然坐在椅子上,臉色鐵青,一句話不說。菊花嬸和唐叔算是一對苦人:兒子走了,兒媳也散了。
走時,唐亮媳婦把月牙兒留了下來,只抱著兒子狠狠地親了幾口。這讓老兩口感到寬慰。兒媳心眼好,可惜留不住啊。
唐亮媳婦走了,家里一片寂然。我靠著菊花嬸家的房柱,叼煙猛抽著,青霧籠罩,如一襲陰灰的影子。菊花嬸習慣了我的若有若無。她拉著月牙兒,在廳堂供奉的觀音像前,虔誠地跪下。
神龕里的觀音神秘地微笑著,手持凈瓶柳枝,普渡慈航。我理解菊花嬸的敬拜。人們所有的痛苦、孤獨、茫然和不安,在敬拜的仰俯之間,被大慈大悲的菩薩所包容和緩釋,讓褶皺的心靈不至于衰竭,不至于淹沒在痛苦的黑暗中。
菊花嬸搖晃著身子,一起一伏跪拜著,口中喃喃念著“救苦救難南無觀世音菩薩”,額頭在地上磕出“砰砰”的聲響。
在佛光普照的菩薩面前,菊花嬸祈求什么呢?
菊花嬸突然停止了跪拜。她直呆呆地看著菩薩,雙手抓住胸口,放聲痛哭。觀世音菩薩善意清澈的注視讓她的眼淚流了下來。那內心無法按捺的憂傷,在與菩薩親近的對視中,驟然沸騰。
月牙兒在菊花嬸的身邊蜷縮著,張著茫然的眼睛。2歲的孩子,純潔得就像一彎新月。這些,菩薩一定看得見。
臺階生寒,明月蒼茫云海間。晚上,我特意醉了酒。可能因為“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吧。
漫長苦寒的冬天來了。我懶散地從被窩里爬出來,攏著手,又溜達到菊花嬸家。門敞開著,寒風颼颼地拂掃著院子里幾枚黑黃的落葉,院子的土墻上,呆立著幾只無枝可依的鳥兒。門口起早的人說,菊花嬸一家煤氣中毒送醫院了。
傍晚,唐叔和菊花嬸踉踉蹌蹌相扶著回來了。菊花嬸穿得很薄,米色外罩敞著扣子。天色陰郁,寒風徹骨,她不冷嗎?
我沒有看到月牙兒。那個尿在我身上還一臉無辜的月牙兒,那個為討一塊糖奶聲奶氣給我唱兒歌的月牙兒,那個管我叫叔的月牙兒,以后再也沒有看到。埋了,就在月亮街村外的一小堆墳塋里。
菊花嬸家我也去得少了。偶爾去,也是母親讓給菊花嬸送碗過節的飯菜。接過碗,菊花嬸默不作聲,低頭倒下飯菜,把我的碗在清水中洗了一遍又一遍,兩眼淚汪汪地遞給我。她更瘦了。走時,我看到神龕里那尊觀音菩薩像,不知什么時候蒙上了一塊黑色的燈芯布,布滿了塵埃。不信菩薩了,菊花嬸用什么安撫她孤苦的內心?
我很少喝酒了。這是好事。但喝一次就醉一次。醉了,就在月亮下肆無忌憚地哭喊。
彎月掛在幽藍的夜空上,白亮清澈,就像孩子剪下的一枚紙月亮。
月食
我瞧了一眼,群星寥落,月亮如焦黃的燒餅,孤獨地掛在天上。
去年夏天,母親來電話說菊花嬸得了乳腺癌,沒有幾天了。我匆匆趕回村子,看見菊花嬸呆坐在月亮街池塘邊的青石上。她臉色蒼白,裸出的腳踝只剩下細細的骨頭和青色的血脈。我小時候吃過菊花嬸的奶,記憶中渾圓鼓脹的奶袋在她胸前平平坦坦。她努力地朝著我笑了笑,我喊了聲:“菊花嬸……”眼淚奪眶而出。菊花嬸一身鮮紅衣褲(據說辟邪),在金亮的陽光下,恍惚如一個縹緲迷離的靈魂。
菊花盛開的時候,菊花嬸走了。母親告訴我,菊花嬸臨死前還記掛著唐亮,總念叨這孩子也不知浪蕩到哪里去了。她對唐叔說:“孩子回來了不要責罵他,人這一輩子能碰上自己喜歡的人,也是緣分,就是這孩子太任性,做過頭了。”得了惡病,是沒法子的事情,這幾年,她也實在想月牙兒了。她拉著唐叔的手說:“想你了,我就和月牙兒一起回來。記住晚上給我留門啊……”
母親說,確診以后,菊花嬸就不再流淚了。確切地說,菊花嬸的面容恢復了從前隱隱約約的笑容。不同的是,她的面容比以前憔悴,笑得比以前淡定了,也許是參透一切的大徹大悟。
我和鄉親們一起埋葬了菊花嬸。
幾天后,我在月亮街看到了唐亮,他的臉上掛滿憂郁和悲凄。晚上我們一起喝酒,說起了他和藍月,他說他看到藍月就格外親,這些年,為了“愛”,他不顧一切地出走了。可是因為出走,又眼睜睜地失散了今世的親人……
我無語。
唐亮也不說話了,他仰頭注視著夜空,一動不動。
月亮街的月亮,在我們的酒杯中微微蕩漾。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