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從老家過來,家里給我捎來了一些吃的,有黃豆面,紅薯干,還有一只捆綁著的雞。
這只公雞,是我們家鄉有名的“固始雞”,它現在正身處一場劫難中,可是它的眼睛還有神,雖然那是疲憊和驚恐。它的頭頂有一個火紅的石榴冠子,它有一身光彩的羽毛,長長的朝上翹著的尾巴。在那個村莊上,它天天領著一群母雞到野外找食吃,老鷹忽然在空中出現了,奔跑不及,它就帶頭緊急起飛,飛過一面水塘,一片麥秸垛,飛進村莊里。這種雞可以殺出半碗鮮紅的血,褪毛以后,肉色青紫,骨架凸見,摸著都硌手,就是像我這樣的吃家,不拿硬實柴火燉兩滾子,那肉也撕扯不下來。就像是捕來的野雉。
妻子下班回來,看到這些家里的東西,一陣欣喜之后,臉上便是那種難以言說的表情?,F在,我的心也是這個樣子。這是冬天了,家里人怎么不把它殺了弄好帶過來呢?我這樣想并不是這邊的人怕麻煩,也不是像妻子那樣不敢殺雞,我抹雞脖子如割韭菜,我還把刀子捅進過自己家的羊脖子??墒?,這只雞是從家里帶過來的,它還翻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我說:這也是個老鄉啊。我看了一眼妻子,她的臉上顫了一下,就像醫生把針頭刺進了她的身子。
妻子把它綁在一起的兩腿解開,那個地方已經勒破了,有一點血跡。妻子把那根小繩子改換了地方,在小繩另一頭系上一只拖鞋,讓它能自由活動,又不至于奪門而逃。可是它還是伏在地上不起來。我不知道它是體力不支,還是人生地疏。就像我剛來到這里。最后,妻子在它面前丟下一撮米。
該怎么處置它呢?這似乎不是個問題。睡到床上,我們又說到這只公雞。妻子說,不許亂動,她跟廠里的木工熟識,明天叫他們用廢木條釘一個小籠子,先養起來,養一天,是一天。
夜里,沉睡中的我突然被一個刺破夜空的聲音喚醒。這一聲是驚心動魄的。這是一聲雞鳴。這聲鳴叫就發生在我的枕頭旁邊……
剛從家里出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后半夜醒來,我心里總是空落落的,總覺得自己丟了一樣什么東西。現在我忽然意思到,就是這一聲雞鳴。在鄉村,公雞的叫聲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是一種噪音。中午聽到一聲雞叫,扎堆的女人就會說“雞叫晌了”,然后散去,回家燒午飯。陰雨連綿的日子里,傍晚聽到一只公雞在高處鳴叫,人們就知道,明天終于要出太陽了。家里、村里和外村的雞聲連在一起的時候,鄉村正處在一片寧靜中。雞鳴一直都是鄉下人的一種依靠,鄉下人的一些重要事情也都是在雞叫三遍,兩遍,或者頭遍的時候,悄悄開始的。有一種事情說起來有點兒神秘。在我們那里,有的人一個人夜行的時候,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其實這都是離家三五里的老熟路,閉上眼睛都能摸回去。可是現在就迷糊了,不知道東西南北,一個人在那條小路上一遍又一遍地兜著圈子,像是一條蒙著眼睛拉磨的驢。厲害的時候,路和水在他的眼里是反著的,看著是一條發白的路,一踏上去卻掉在了水里。那一回天快亮的時候,比我大幾歲的好朋友社會終于摸到了自己的家門前,他叫了一聲,他老婆爬起來開門,看到他趴在門檻上,他說,累死了,走了一夜的路……村子里年紀大的人明確地告訴后生們,碰到這樣的事兒,你哪里都不要走,就在那兒躺著,等到后半夜,聽到周圍的村子一聲雞叫,你就一下子醒過來了。我無數次地一個人走著鄉間的夜路,這樣的事情卻沒有經歷過,以至于對它的真實性還保持著懷疑??墒?,我卻由此對雞叫產生了一種神奇和敬畏。我相信,黑暗中的一聲雞叫,是天、地、人的一個契合點。那一刻,陰陽交割,清氣升騰……
剛才的這一聲雞叫,當然是頭遍。這預示著鐘表上的時刻應該在3點左右。雞叫一遍不是指那一聲,是一陣子,然后停下來,一段時間過去又開始,這就是雞叫二遍了。三遍四遍以后,天就亮了。
可是,公雞開始叫第二遍的時候,我的心里就亂了。
我不會忘記。那一天我買了一張藏族歌手亞東的光碟,我最愛一首《康巴漢子》:“血管里響著馬蹄的聲音,眼里是圣潔的太陽……”聽著聽著,我也跟著哼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憤怒的聲音從隔壁跳了過來。原來,我打擾了別人睡覺,雖然這是大白天。一切都在頃刻間停止了。那一刻,我像是被人一下子堵住了嘴巴和鼻孔,現在一想起來,心里還憋得慌。這樣的歌聲,什么時候淪為了噪音?
我知道,在這一聲聲的雞鳴中,憤怒的聲音隨時都會從某一個方向跳進這間房子里。這里雖然是一個叫著三里橋的村莊,但是已經被一座座工廠、商廈包圍,村莊的地面也全部被水泥硬化,這里所有的暫住和常住的居民都與土地沒有了絲毫的聯系。春夏秋冬,日出日落這些大自然的節律,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這里的人只是一架與時鐘連接的機器。在兩班或三班倒的世界里,沒有白天和黑夜,沒有傍晚和黎明。這樣的地方,公雞的一聲聲啼叫會成為一根四處亂戳的棍子,捅得人們狂躁不安。這里的打工者、老板和商人,有的在失眠,有的在抑郁……
我悄悄地掀開被子,下了床。我沒有驚動身邊的妻子。我摸到公雞的時候,它的頭顱正在向上揚起,就在又一聲鳴叫就要發出的那一刻,我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另一只手緊緊地把它按在地上??赡苁枪庵碜佑行├洌业碾p手在發抖。
幾分鐘以后,我松開了手。
我又重新撫摸了一下這只公雞,此時的公雞身子柔軟而又溫暖,就像娘給我套襖子用的一團棉花……
這是我以這種方式殺死的第二只雞。去年的5月娘死了,要用一只雞來供靈,按照家鄉的規矩,殺這樣的雞不可以見血,晚上我從雞窩里抓出來一只,就這樣被活活地捏死了。這只雞以三牲的身份在靈柩前擺放了三天,祭奠著娘的亡靈。
一只公雞慘死在黎明,它是否也祭奠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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