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常在我面前說起他年輕時組織社員興修水利的事。
我們村地處山邊,缺水,很少種植水稻,多是包谷、小麥、紅薯之類。1954年,父親被公社派到堰管會去工作,為改變這種現狀,父親組織社員修堰塘。那堰塘尚小,本是我爺爺家祖上的遺產,歸了農會,需擴建。
沒有機械設備,怎么辦?靠人工挖掘!大家將低處的泥土挖掘起來運往堰埂上,加固加高加寬。場面恢弘,人山人海,來來去去,肩挑泥土,甩嗒甩嗒;雞公車運送泥土,咕嚕嚕,咕嚕嚕……人工夯實,一人站在高處,領唱號子,見啥唱啥,見花唱花,見草唱草,見姑娘唱姑娘:“路上那個妹妹喲,嘿著!毛根在背上滾喲,嘿著”……一排排夯石過去,一排排夯石過來,一會兒慢節奏,一會兒快節奏,一人領唱,百人回應,很有趣。
中途還表演節目。能歌善舞的青年男女匯聚在一起,自編自演,跳舞、快板、金錢板、三句半、對口詞,鼓舞士氣,鼓舞干勁。一身著白襯衫,腰扎皮帶,面部畫得通紅、濃眉大眼、嘴唇鮮紅的男后生,手拿快板唱道:“金廣村,有兩顆金,一個是家有,一個是和平。家有是我們的領頭人,和平是我們的大救星。大救星,修堰塘,堰塘修起后建糧倉。糧倉裝滿糧,再說新衣裳……”家有是村主任,和平是我父親。堰塘后來幾經修建,規模相當于一座小型水庫。如今,已是農家樂鄉村旅游地,已具規模,交通便利,公交車直達,繁榮、景盛、鳥語、花香、魚游。
上游水庫的水引進塘汛壩,灌溉5萬余畝良田,水資源豐富,余水流進了小河。小河對面就是我們村。一次檢查工作,父親看見了,非常心疼,回去后就向公社提議架設高剪槽,引水過河。大運河、紅旗渠、南水北調……這是國家水利工程。架設高剪槽,引水過河,這是一位普通農民的設想,令人感動,令公社領導感動,當即立項支持。父親回到村上,組織社員破竹編網兜,下河撈石頭裝進竹網兜栽木樁。木樁形成一個剪刀形狀,下大上小,一排排剪刀木樁立于小河里,整齊劃一,長長的木溝槽架設在剪刀口上,將河對岸的水引進我們村。清清亮亮的水歡快地奔跑,流進田野,蜿蜒爬行,滋潤禾苗;禾苗噌噌往上躥,微風一吹,搖頭晃腦,滿面喜悅……豐收的果實汩汩流進社員的柜子里,金黃的稻谷、小麥“嘩嘩”流進了糧倉里。
水利建設多在冬月農閑時進行,河水冰冷刺骨,下到齊腰深的水里,即使是鋼鐵般的身子,也難抵擋冰冷刺骨的河水。大家在水里工作一會,瑟瑟地爬上岸,烤火,喝酒取暖。
“周貴友!”父親發現少了一人,喊了一聲,沒人應聲。
“周貴友!”還是沒人應聲。河里沒人,岸上沒人,以為周貴友在樹林里解手,去找,沒人。
“周貴友!”“周貴友!”大家高喊,沒人。幾十個男人一起下河,一排排探查過去,一排排探查過來……“在這!”父親驚叫一聲,大家撲騰撲騰晃過來……
周貴友沉在河底,蜷縮著身子。大家手忙腳亂地將周貴友抬上岸,頭低腳高位,放在一塊木板上,按壓背部,壓出腹里的水……有人牽來一頭水牛,將周貴友伏在水牛背上,這是農村對溺水者的一種施救方法,但一切都已經徒勞。
周貴友的死,系抽筋所致。
太陽回去了,吹起了風,樹葉沙沙落淚,村里的狗也“汪汪”亂哭。“你讓我怎么活喲,你丟下兩個娃兒……”周貴友的妻子望天大哭。
第二天上午,公社干部主持,在我們村召開追悼會,號召全村的人向周貴友學習……割了一副很厚實的柏木棺材,四個大漢“哼哧哼哧”抬上山,挖了個坑,埋了。給家屬補貼一百元錢,就了了。高剪槽架設工作繼續進行。次年夏季,小河里一漲水,高剪槽又毀于一旦。
縣里來人考察,后撥款建設導水管。采用鐵管道,自河對岸直插河底,平鋪過河,爬坡,上岸,利用虹吸原理,將河對岸的水,通過導水管道引水過河,解決了架設高剪槽的技術難題。直到現在,導水管道仍然是我們村一道亮麗的風景。
如今,一說起修堰塘、架設高剪槽,父親便滿面紅光,滔滔不絕。母親問他:“你付出那么多得到啥?”父親說:“得啥?榮譽還不是一張紙!”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