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圣女公墓:活著的靈魂
尼古拉·阿列克賽耶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伏在有雕花紋飾的鐵床上靜靜地寫著,紙板被鋼筆磨得沙沙直響。天已經完全黑了,奧斯特洛夫斯基并沒有讓護士開燈。他也沒有想開燈。他進入了一種癡迷境界。他覺得他的心頭升騰著一股明澹澹的氣浪。那氣浪攪得他不得不向前追趕。他清癯簡凈,心性高遠。他的追趕讓他很幸福……
其實寫作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已經十分消瘦了。他不能不消瘦,因為他已經下肢癱瘓并雙目失明。這就是1930年的奧斯特洛夫斯基。這一年他剛剛26歲,他還那么年輕。可是,他奇跡般地選擇了寫書。他氣宇軒昂又文質彬彬。他最終成為了無數革命者敬仰的英雄。
在奧斯特洛夫斯基目視遠方的墓碑雕像前,我凝神了很久。我恍惚看到了剛才發生的那一幕。奧斯特洛夫斯基側身雕像顯得很清瘦,但他的目光卻炯炯有神,臉頰也充滿了向往和期待,那微微上揚的額頭,一縷頭發被風撩起,灑脫,傲岸,剛毅,并且超然淡定。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右手就壓著那部剛剛完稿的、后來聲名響亮的書稿——《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墓碑上,還雕有他使用過的馬刀和尖頂綴有五星的軍帽。
奧斯特洛夫斯基的精神,曾經指引和激勵過許多革命者。他的意義不僅僅是燈塔,也不僅僅是楷模,他活脫脫地影響了幾代純真又亢奮的中國青年。他們向往那個橫刀立馬的火紅年代,也追隨那個鑄就鋼鐵的熱血年代。他們認為奧斯特洛夫斯基就是保爾·柯察金,保爾·柯察金就是奧斯特洛夫斯基。
我就是一個被奧斯特洛夫斯基感動過的“鋼鐵”追隨者。
前不久,在我整理舊物時,竟然翻出了自己中學時期的一個塑料筆記本。那是一個珍藏了38年的舊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有一段稚嫩的筆跡——“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是應該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應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應碌碌無為而羞恥。——1972年12月11日。”
這個記錄是以題記形式由14歲的我寫在筆記本上的座右銘,它涵蓋著一個未成年孩子對未來的熱血渴望與憧憬,也潛藏著一個懵懂少年對英雄人物的頂禮膜拜。
靜靜的,我彎腰向奧斯特洛夫斯基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見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墓碑下擺放著一束鮮花,我知道,那大約也是一位與我一樣對奧斯特洛夫斯基有深切記憶的人敬獻的,他(她)或許還是一個中國人。
新圣女公墓就是這樣一塊讓我有懷舊感悟的思想殿堂。它靜謐地掩映在莫斯科市郊一片綠蔭之中。每一個安眠在這里的人,都有一個或風光旖旎或跌宕起伏的故事。它實際上是一個在政治或藝術或經濟領域有影響的俄羅斯名人墓園。起初,我錯誤的判斷,墓園無非就是由一堆堆隆起的比那些常見的土堆精美一些的墳塋組成。真正走進它,我驚詫的幾乎叫出聲來。如若不是墓地肅穆、幽靜的氛圍擠壓了我,我恐怕會失控。準確地說,它更像是一個名人博物館里的藝術雕像園。
這也許就是俄羅斯民族殯葬風俗與中華民族殯葬風俗的不同之處。它的每一塊墓碑雕像都是一件藝術品,它精辟而凝煉地概括了逝者的一生。看這個墓地你會感覺神清氣爽,沒有陰森森地獄般的逼仄,更沒有冷寂蕭瑟的死亡之氣。因為每一件墓雕上,都會有跨越生死界限的超然,會有與逝者靈魂溝通的頓悟,還可以與你討厭的人進行自言自語的爭執和對罵。這個墓園以其智慧又極富個性化的終結評價,藝術地再現了每一位逝者的人生履歷。他們是一群活著的石頭,活著的靈魂。
卓婭,一位中國中老年人大多知曉的衛國戰爭英雄。那是六十年前一場與納粹德國進行的特殊戰斗,蘇聯人以保衛祖國而贏得那場正義戰爭的勝利。衛國戰爭蘇聯死亡2700萬人。后來整個歐洲都卷入了戰爭。少女英雄卓婭,就是在二戰中被德軍絞死的,犧牲時年僅17歲。那個波瀾起伏的故事來自一本叫《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她是我從小就仰慕的女英雄之一。那本書的作者就是卓婭和舒拉的母親。書中不僅寫了卓婭,還寫了卓婭的弟弟舒拉。舒拉在姐姐犧牲后,進入了坦克學校,畢業后以指揮員身份參加了衛國戰爭,然而,在戰爭即將結束的前一天,也不幸犧牲了。在那場血與火的洗禮中,人們經受著靈魂與軀體的雙重考驗。卓婭與舒拉如涅槃一般獲得了重生。
眼前,卓婭是一尊凄美、精致的藝術雕像。卓婭被德軍反綁了雙手,衣衫襤褸,袒露著美麗的前胸,高昂著驕傲的頭顱,面帶微笑……那雕像栩栩如生地展示了卓婭寧死不屈的形象和完美的青春胴體,令人心動和敬慕。那是一種略帶有凄美意味的敬慕。
肖斯塔科維奇是前蘇聯著名作曲家。他的墓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沒有人像雕塑,只有簡潔的音符……那幾個簡潔的音符不僅涵蓋了肖斯塔科維奇的人生輝煌,也闡釋了肖斯塔科維奇用音樂傳播信念、傳播愛、傳播和平的生命意義。二戰時期,他激越的音樂支撐著人們為保衛和平而戰斗。那首著名的交響樂《列寧格勒交響曲》,也叫《第七交響曲》,就一直回蕩在列寧格勒保衛戰的硝煙里、戰壕中、掩體上,那是一闋讓世界為之傾倒的反法西斯經典音樂。
1941年7月至1944年8月,德國人把列寧格勒圍困了整整三年零一個月。參加列寧格勒保衛戰的軍民共犧牲了90多萬人。德國人曾經宣布,1942年8月9日所有軍官將集中在列寧格勒阿斯托里亞大酒店舉行慶功宴,并且提前發出了請柬。然而,那一天到來時,酒店并沒有舉行納粹的慶功宴,取而代之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列寧格勒交響曲》音樂會。
我了解肖斯塔科維奇,起始于觀賞深圳交響樂團的演出。我的朋友、著名指揮家張國勇先生在演出前正式介紹了肖斯塔科維奇的藝術成就,并且指揮演奏了《第五交響曲》的章節。我聽得十分投入,有一種難以敘說的情緒被纏繞著,幾天內似乎都不能自拔。我把感受告訴了張國勇,他說,這是你對音樂太敏感了,過兩天就會好的。2009年6月,我在電視上看到張國勇在莫斯科國家大劇院指揮俄羅斯國立交響樂團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波羅乃茲舞曲》。胡錦濤主席和梅德韋杰夫總統在包廂中認真地諦聽著。
張國勇曾多次在莫斯科執捧過肖斯塔科維奇的《鼻子》、《列寧格勒交響曲》等著名作品。肖斯塔科維奇,1906年生于圣彼得堡,畢業于列寧格勒音樂學院,后任該院教授,1943年任莫斯科音樂學院教授,除了《列寧格勒交響曲》,還有果戈理同名小說改編的歌劇《鼻子》、清唱劇《森林之歌》以及第十、十二、十三交響曲和大量鋼琴、小提琴協奏曲等作品,他是前蘇聯成就卓著的作曲家。
在肖斯塔科維奇的墓前,我覺得我與這位作曲家有一種心靈的預約,仿佛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般,可以進行傾心交談。我知道,這是我狂妄的遐想。回味那些起伏的旋律、悠揚的樂曲和跳動的音符,我感受到了那力挽狂瀾的在血管里“哧哧”流動的力量。
說到果戈理,這位寫過《死魂靈》的俄羅斯著名作家,曾經給我這個文學愛好者留下過刻骨的銘記。他被譽為俄羅斯語言大師,著有《狂人日記》、《欽差大臣》等。他筆下的那些勢利官員、狡詐商人、閑逸無聊之人、悲憫的下層勞工,無不浸透著現實生活的印跡,給人啟迪與思考。魯迅就非常喜歡果戈理,他的文章中會經常提到他。然而,果戈理僅僅活到了43歲。
果戈理生前曾要求人們,不要為他建墓碑,然而,事與愿違。早先他的墓冢并不在新圣女公墓,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遷移到此的。不過遷移過程中卻遇到了麻煩。一位崇拜果戈理的戲劇家說服了看守墓地的修士,將果戈理的頭骨挖走藏在了家中,待后來交出后,頭骨又被果戈理家人運到意大利后失蹤了。因此,果戈理的墓冢,實際上是一個空冢,其并沒有果戈理的頭骨。當然,果戈理的墓冢修造得也是十分豪華,英姿勃發的果戈理半身雕像與黑色堅實的基座搭配得完美協調,顯得莊重和雅致。我想,果戈理生前不要墓碑的意愿,可能就是對自己軀體的存放有預感,他不想讓自己的“死魂靈”感到不安,然而恰恰相反,他最終沒有得到“靈魂”的安寧。他變成了一個游蕩的孤魂。
新圣女公墓還沉睡著我熟知的作家普希金、契訶夫、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戲劇理論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舞蹈家烏蘭諾娃,畫家列維坦,電影演員舒克申,歌唱家夏里亞當、索此諾夫,科學家圖波列夫、瓦維諾夫以及米格戰斗機的設計者米高揚,在一個有些破敗的角落里,還有一位中國人不陌生的人物——王明。這讓我十分驚訝,王明竟然身著中山裝,兩眼沒有表情地目視著前方。他曾經是中國革命史中無法躲過的高級領導人,在他犯“左傾”機會主義錯誤后,去蘇聯工作直至去世。我沒有看到參觀者與王明雕像合影。
赫魯曉夫墓碑很有意蘊,它是讓所有人都唏噓不止的奇異墓碑。這位前蘇聯共產黨第一書記,沒有按照慣例安葬在克里姆林宮紅墻之下,卻令人蹊蹺地安葬在了莫斯科西南角的新圣女公墓。這恐怕也是一個只有少數前蘇聯高官知曉的秘密。
赫魯曉夫墓碑是一塊由黑白兩色花崗石交叉疊加而成的,其特點為:一邊是黑色,另一邊是白色,而在雙方相互疊加的空隙中,隱露著一個黑灰色的大光頭——赫魯曉夫。領隊說,這是后人對赫魯曉夫功過各半的評價,也是對他一生經歷的蓋棺定論。據說,當年創作赫魯曉夫墓碑的雕塑家涅伊茲維斯內,曾經與赫魯曉夫有過水火不容的矛盾。赫魯曉夫曾當眾批判過這位雕塑家。然而在赫魯曉夫家人的請求下,涅伊茲維斯內完成了他富有挑戰意味的雕塑。赫魯曉夫的家人對此非常滿意。他們認為,赫魯曉夫安葬在這里,有為俄羅斯貢獻的特殊意義。因為赫魯曉夫在退休前已經淪為一名普通職工了。他作為特殊的普通人,應該有特殊的石頭雕像。
我為赫魯曉夫家人妥帖的設想而感慨。
彼得大帝的手
彼得一世是我略微知曉的幾個俄羅斯沙皇之一。他常常被人們稱之為彼得大帝。那聲名威震四野,擲地有音。彼得大帝最早給我的印象是陰險、貪婪、霸道、冷酷。這與我10歲時知曉新沙皇覬覦我腳下豐腴的準噶爾大地有關。
在云翳低壓的圣彼得堡,我看到了數座彼得大帝的雕像,其中一座是法國人法爾康納1766年創作的名雕《青銅騎士》,另一座是當代美國人佘米亞金1991年創作的《彼得一世銅像》。這兩座雕像傳導給我的信息與形象,與我腦海里固有的信息和形象有所不同。這兩尊氣宇軒昂的雕像,面部表情都有些模糊不清,尤其是《青銅騎士》,灰黑而蕭瑟,顯得過于小巧和繁縟,與它響亮的聲譽很不匹配。美國人的新雕塑,更是離譜,那彼得一世頗像一個變形怪異的滑稽演員,表情萎靡而搞笑,奇特而修長的雙手,頗像蜘蛛的大腳。我不知道那個美國人是不是真有俄羅斯血統,但我覺得他對彼得一世有偏見。當然,俄羅斯民眾似乎并不在意美國人如何捏拿彼得一世,他們似乎在想,三百年前的彼得一世,被重新拿出來揉搓已經很給面子了。之前,有許多蘇維埃領導人的雕像,譬如斯大林銅像,不都被清理了嗎?甚至還改掉了“列寧格勒”的名稱。
那是一雙奇異的手,纖細,修長,十個手指骨節也奇大。于是就缺少了肌肉與脂肪,就如同蜘蛛的長腿一般。美國人佘米亞金的想象很有穿透力,我以為他的創意很貼切彼得一世的生平實際。佘米亞金大約是經過深思熟慮后創作的。俄羅斯帝國的擴張行為由來已久,在十五世紀末,羅斯國就悄悄使自己的土地延伸到了北冰洋、烏拉爾山和鄂畢河,那時羅斯國就已經成為歐洲幅員最廣的國家。從彼得一世開始,這個擴張成果便在火光、廝殺、呻吟、絕望的繚亂之中豐潤起來,博大起來。當然,彼得一世的最大功績,是創建了圣彼得堡,并且將其建為俄羅斯帝國的首都。這的確是一個既大膽又摧枯拉朽的設想。
彼得一世于1703年開始興建位于涅瓦河三角洲兔子島上的城池——圣彼得堡。在這之前,他曾率領著他的遠征軍兩次攻打過土耳其的亞速。他嘗到了甜頭,于是就率兵一氣攻占了波羅的海沿岸的諾特堡、尼延尚茨堡、納爾瓦和伊萬哥羅德。所到之處,盡顯血光、殘忍、屈辱、傾覆和淪陷。戰車與尸體的碎片翻卷著,曾一度讓夕陽悲憫地逃逸。于是彼得一世就得意地自封為彼得大帝,他也果真讓俄國變魔法似的變成了一個地大物博的俄羅斯帝國。
彼得大帝的睿智、狂傲和勇武是從小磨礪而成的。自古皇帝大多是在磨難與荊棘中成長的——那是歷史證實的經驗。彼得一世似乎就更為不幸,他4歲時父親老沙皇阿列克謝就一命嗚呼了。于是比彼得大的阿列克謝的三子費奧多爾就做了沙皇,然而僅僅六年費奧多爾就病逝了。于是就確定在阿列克謝的前妻與后妻的兩個兒子中選一位沙皇,不論年紀大小。這兩個兒子就是伊凡和彼得。伊凡16歲,彼得僅10歲。但伊凡弱智且身體有病,于是就引發了一場宮廷內部的激烈斗爭。在克里姆林宮那場驚心動魄的自相殘殺中,10歲的彼得,親眼目睹了自己親姐姐索菲婭,命令射擊軍殺死了兩個支持他的親舅舅的過程。那個過程血腥,殘酷,人性泯滅,讓彼得驚悸、悲涼,也讓彼得的幼小心靈埋下了仇恨的種子——那是一顆誅殺親情、嗜血骨肉的邪惡種子,也為日后彼得的殺人不眨眼埋下了伏筆。
宮廷斗爭的結果是:伊凡和彼得同時登上沙皇寶座。這就是俄羅斯歷史上出現的兩位沙皇共同執政的奇異怪事。它大約也是世界各國皇帝當朝中最奇詭的現象。第一沙皇為伊凡五世,第二沙皇為彼得一世。其實,那只是給小毛孩彼得一個面子而已,真正沙皇權力的控制者是姐姐索菲婭攝政王。索菲婭的舉止頗像中國大清王朝慈禧太后的垂簾聽政。她如出一轍地在伊凡五世寶座后背開了一個小窗口,通過小窗口用她那不容改變的堅硬口吻指揮伊凡五世朝政。
實際上,在1662年5月,彼得一世就被趕出了克里姆林宮。他茍活在莫斯科郊外一個叫普列奧布拉仁斯基的村莊里。他被變相地囚禁了。
彼得不會坐以待斃。他幼小心靈里的睿智與陰險共同地瘋長著,漫溢著。在羽翼豐滿后,彼得肯定還會殺回皇宮。歷史果真應驗了人們的判斷。那個卑劣殘忍的復仇故事很兇殘也很驚心動魄。但那故事不是我要敘述的重點。不過有一點十分重要,那就是,彼得一世后來的狂暴、兇狠、隱忍與海納百川吞噬一切之霸氣,就來自于他幼年時的悲憤和仇恨。
如今,我們許多學者、文人都開始紛紛為彼得一世歌功頌德了。我想,這不是學者們的錯,它可能來源于彼得奇詭又苦澀的幼年。學者們說,彼得一世對內改革,對外擴張,使一個原本封閉、落后的內陸俄羅斯,一躍躋身于歐洲強國之列。我也同意這個說法,誰讓彼得率領的俄羅斯國強大起來了呢?!但我更同意前蘇聯歷史學家諾索夫對彼得的評價。諾索夫說:“彼得一生的活動,可以說充滿了腳踏實地的苦干精神”,他“身體力行,在任何困難面前沒有裹足不前。”這話顯然比較中肯,沒有添油加醋阿諛奉承的味道。彼得一世有一點讓我仰視,那就是他曾化裝匿名與荷蘭的底層工匠們一起勞作,粗茶淡飯,學駕駛軍艦,干體力活。最終學到了手藝,摸索到了那個用技術打開文明之門的鑰匙。彼得不僅去過荷蘭,還到過瑞典、普魯士、奧地利及英國。沒有人知道他就是俄國沙皇。其實,彼得后來的改革思想,就來自對西歐各國經驗的咀嚼與效仿。他還提倡用文明禮節陶冶貴族,勸導青年要具備殷勤、謙遜、恭敬三大美德。不過那是真美德還是假美德,我持懷疑的態度。
被詩人普希金歌頌的彼得大帝——《青銅騎士》雕像,是一尊彼得左手握韁繩、右手伸展五指做著一個霸權動作的雕像。那只霸權的手沒有伸向上方,而是手心向下,像要覆蓋什么東西似的。我想,彼得大帝的這個著名動作,明示了他想要覆蓋和撫摸大地的意思,可見法國雕塑家法爾康納在創作中花了很大的心思。
普希金的《青銅騎士》說:“我愛——涅瓦河的水流,送堅冰入大海,春來日,捎來你們戰場的硝煙。自豪啊,彼得大帝的首都。”我想,普希金的詩多多少少是大國主義思想的隱喻,他歌頌彼得大帝,是為俄羅斯民族而放聲吟唱,他不可能沒有偌大的狂傲與高遠的志向,說穿了,也是手心向下的彼得一世野心的詮釋。雖然,我十分崇敬和喜愛偉大的俄羅斯詩人普希金,但我仍然要說,“青銅騎士”隱藏著擴張的野心。
不過,在我與美國人佘米亞金新作彼得一世銅像合影時,我覺得彼得又很像一個演滑稽戲的幽默演員。他的長相很搞笑,一點沒有了冬宮里彼得一世畫像的威嚴與瀟灑。他的腦袋奇小,臉有些瓦刀狀,眼睛瞪得很圓,四肢奇長,并且呆板地坐著,與那個騎馬勇武的彼得判若兩人,尤其那細長的手指,纖細而奇大,酷似蜘蛛伸出的長爪。我用手捏了捏彼得一世的手指,他顯然不知道疼痛,表情依然在搞笑。我發現,彼得雕像的手指是整個雕塑磨得最亮的地方,它閃著熠熠的光芒。我覺得美國雕塑家的用意很卑瑣,他想讓人們從中悟出一個道理:彼得大帝是靠他這張奇特的大手,拿下廣袤無垠的俄羅斯大地的。這一點倒是與法國人法爾康納雕像的最終意味有些吻合。
1701年至1711年,彼得大帝曾派遣過兩支考察隊,企圖打通印度、中亞細亞和中國準噶爾盆地的道路,但由于力量所限,兩支考察隊的老毛子沒能完成使命。1722年,彼得再次下令入侵波斯,占領了里海西岸和南岸。隨后,發布了測繪、收集中國北方及中亞地圖資料的命令,并且派人持槍荷彈進行了地質勘察,尋找到了鐵礦、銅礦,同時還虎視眈眈地盯上了中國長城以北的大片土地。如若不是1725年彼得患上流感喪命,彼得大帝向中國下手是早晚的事。事實是,彼得死后,多數執政的俄羅斯沙皇都延續了老沙皇彼得的思維理念,他們沒有放棄對中國的奢求與饕餮吞噬。于是,就發生了最令人痛心的割讓54萬平方公里土地的《中俄伊犁條約》、《中俄烏里雅蘇臺界約》、《中俄塔爾巴哈臺界約》等無法換回的不平等條約的一幕。
依然領銜的紅色建筑
前蘇聯曾經有過諸多讓世界為之震顫的經歷,它的輝煌氣勢也曾讓眾多的人唏噓過。尤其是當時蘇聯發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一度讓美國人大驚失色,他們忽然感到傲慢的美國空間技術竟然被蘇聯人逼到了死角。緊接著是蘇聯宇宙飛船的成功回收,飛船居然重46噸,并載有二條狗,是當時美國回收45公斤重量的一百倍。再后來就是震驚人類的宇宙飛船“東方1號”的成功,加加林第一次在地球之外看到了人類居住的藍色星球——地球。
其實,那時蘇聯的強大滲透到了各個領域。二次世界大戰后其經濟曾迅猛發展,1951年工業產值比1929年增加了13倍,而同期美國只增加了兩倍。那是蘇聯意氣風發的時代,也是蘇聯人張揚跋扈的時代。
如今,腳踩在前蘇聯的大地上,我有種一切都老矣、舊矣的不良感覺。當然這種老矣與舊矣是相對的。迄今為止,俄羅斯竟然沒有一條高速公路,我也沒有見過一座現代化程度很高的立交橋。不過,莫斯科還是很古樸、大氣的,它的古樸和大氣會趕走你的不良感覺。平庸、低矮的老建筑與無邊寬闊的城市用地交織在一起,也許你會認為,莫斯科應該這樣,不必太現代。
克里姆林宮那些棕紅色的尖形塔樓,金碧輝煌的洋蔥頭教堂和精致華美的巴洛克古典建筑,飄逸出的是富麗堂皇之氣;偶爾從森林里透溢而出的造型獨特的俄羅斯傳統建筑,也會讓人平添別樣的靜謐意味,使曠遠的莫斯科露出了偶爾的崢嶸,也增添了些許的凝重與悠遠,但似乎還是缺乏偉岸和高聳。
美國人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曾經瘋狂地建設了一批高層建筑,紐約曼哈頓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摩天大樓的世界,那速度和氣勢讓人目眩也讓人妒忌。可當我目睹了莫斯科斯大林時期的著名建筑后,我欣慰了,我為莫斯科有另外一種博大,一種結構繁縟,一種氣宇軒昂而亢奮和坦然。這批建筑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斯大林以一種高遠和霸道,率領充滿向往的蘇聯人民面向未來的智慧結晶,它們涵蓋了二戰以后蓬勃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速度和奇異的創造力。可以說,今天它依然是莫斯科的驕傲,也依然是斯大林留給后人的豐腴遺產。
這批鶴立雞群的突兀建筑共有7座。在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浸濕和種種爭辯之后,它逐漸凸現出了炫目與驚艷,成為當今莫斯科無可爭議的標志性建筑。
它們高貴而從容地云架在莫斯科上空——列寧山上的莫斯科大學主樓、斯摩棱斯基廣場上的外交部大樓、莫斯科河畔的烏克蘭飯店、列寧格勒飯店、交通部大樓、高級知識分子大樓和藝術家大樓。這些依舊溢光流、彩熠熠閃爍的大樓,有一個共同點——中央主樓高聳突出,細長的尖柱托有一顆巨大五星,兩側或四角有配樓,較為矮小,用以反襯主樓的雄偉與壯觀。那時,為了避免與美國摩天大樓沖突,斯大林特意取名為“高層塔樓”。于是后來就有人稱之為“斯大林樓”。這批龐大的仿哥特式又非哥特式建筑,在斯大林死后,曾引起了一片微詞和非議,并且一度被翻出來批判、嘲笑和質疑,后來還發展到赫魯曉夫親自拍板抨擊。赫魯曉夫義憤填膺地說道:“今后不再建這種勞民傷財的形象工程。”
然而,今天幾乎所有來莫斯科的外國人,都會觀賞這批龐大、敦實、華貴的建筑。它們似乎變成了今天俄羅斯的驕傲和閃光點。俄羅斯人似乎也在外來者的驚呼中發現了它們的魅力,紛紛主動炫示它們的風采和儀容。
它們洪鐘大呂般地兀立在莫斯科庸常的建筑之上,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氣勢,更有一種獨立脫俗的美麗。在21世紀的今天,依然先鋒著,新潮著。它們分明是蘇聯時代建筑設計師的詭譎之作、夢幻之作和通向未來之作。雖然當時有人稱它們“笨拙”、“怪誕”,但今天看來,它們歷經滄海卻依然領銜著莫斯科的風采,并且從容而鎮定。
據說當年斯大林曾經決定在莫斯科建40座這樣的大樓,以展示二戰勝利后蘇聯鏘然有聲的氣魄和彌補戰爭的創傷。然而僅僅建了7座之后,斯大林就去世了,于是,它們到此結束。說是結束,其實不可能結束。實際上形成了一個遺憾和非議并存的局面。
在這些被稱為“延續的新古典主義藝術潮流風格”的大樓中,最值得推崇的就是莫斯科大學主樓。這座矗立在麻雀山——蘇聯時期叫列寧山的龐大建筑,高聳在綠色森林包裹著的城市之巔,幽邃,堅挺,透著一種霸氣,也透著一種傲慢。
站在麻雀山的平坦臺地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莫斯科大學這座高達240米的龐大主樓,而轉身俯瞰莫斯科城區,在綠色環抱之中,深秋的陽光閃閃爍爍地樊附在各種建筑的尖頂上,最為醒目的還是那些風格迥異的“斯大林建筑”。
莫斯科大學全稱叫國立莫斯科羅蒙諾索夫大學,由米哈伊爾·瓦西里耶維奇·羅蒙諾索夫倡議,由伊麗莎白·波特羅夫娜女皇下詔書創建于1755年,原址曾在莫斯科市中心。1948年,根據斯大林的提議,幾度選址和設計,最終選擇了如今的地點。該樓群包括主樓、物理大樓、化學大樓、文化中心和體育館等。主樓36層,僅中央尖頂的針長就達50米,上有紅黑寶石五星,重量達12噸。斯大林曾說,主樓不能低于20層,而且一定要建在列寧山上,要讓莫斯科市民從各個角落都能看到它。斯大林還說,要蓋6000個學生宿舍,保證學生的學習和生活。斯大林的設想最終基本實現,宿舍就達5000多間。
當年,為了完成這個龐大工程,先后有14000多人參加了建設,并且有3000多斯達漢諾夫式共青團員組成了青年突擊隊——他們涌動在沸騰的建筑工地上,像一道道人頭攢動的熱流。它們完成了這座前無古人的建筑。這幢建筑輪廓嚴謹,構思巧妙,外觀雄壯,顯示了俄羅斯當時的最高藝術水準。即便是六十年后的今天,它依然獨有魅力,博大而雄勁。
站在寬闊的列寧山上,看著這座奇異的建筑,我耳邊回響起一首熟悉的旋律。那是一首曾經在中國熱血青年中間廣為傳唱的老歌——《列寧山》。“親愛的朋友,我們都愛列寧山,讓我們迎接黎明的曙光。從高高山上我們瞭望四方,莫斯科的風光多么明朗……”是的,站在列寧山上,背靠莫斯科大學,我的心緒復雜而迷蒙。那些曾經的“多么明朗”、“世界的希望”、“黎明的曙光”,仿佛一夜之間都消失了,隱匿了,化作氤氳的霧靄,化作空寂的囈語。
這還是那個曾經的紅極一時的莫斯科嗎?我隱隱感到了一種悲凄、一種失落,那個曾經吞霞吐霓、火樹銀花的英雄年代恍若隔世。
走到一個擺有俄羅斯套娃、彩蛋、瓷盤、小酒壺及工藝品的小攤上觀賞了一會兒。我想,這些物件都是給外國人準備的。哦,我是一個外國人。我笑了笑,然后就選擇了一個畫有莫斯科大學主樓的彩色瓷盤。我知道,我選擇它意味著我懷念那個曾經火樹銀花的英雄年代。我為身穿羽絨服的女攤主拍了照,她有一頭耐人尋味的金發,熹微的陽光下,那金發透著隱逸的嫣紅。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