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雙眼,感覺金屬器物很快擦過額際,涼颼颼的。那是一把剪刀。我正端坐發屋的椅子上剪發。右邊被拽了一下,隨即有一綹頭發被提上去,準是用一根黑發夾夾住了,發型師總說我頭發密,要一層一層慢慢剪的。那一瞬間不知怎么睜開了眼睛——她是誰?!
鏡子中的那個女子?長長的劉海直垂到眉下來,兩邊夾起的頭發黑油油、密實實,平視的眼眸安靜、悠遠,嘴唇似正要張開,仿佛只要與她對視片刻,就會聽到她如怨如訴的話語……
一把剪刀,一把精致的剪刀,鮮血,孩子的哭聲……
廣東潮汕的鄉村。
民國的爆竹聲透著濃濃的喜氣,新嫁娘是她。落戶到平原上這小村莊來,她心里是歡喜的。雖說她出身不凡,是山里頂尖的大戶,田地、屋宅眼紅了方圓幾十里地,可她是歡喜的。
鄉間的日子平和而安穩。丈夫白天去鄰村學堂教課,她便跟著婆婆料理家務,洗衣、煮羹,得了閑就和巷里的妯娌小姑鉤花刺繡。等到下午太陽偏西,丈夫俊逸的身影在巷口出現,要是還不到吃晚飯的工夫,小夫妻就會跨出村口的柵欄,沿著村前的小河走。風兒拂著柳絲,碰到她衣袖來;河里小魚跳出水面,丈夫頑皮地撿個小石子擲去……“先生!先生娘!食未?”田間歸來負鋤牽牛的村人總是謙恭地招呼一聲。等到夜晚上了燈,在他們名曰“閑醉敝廬”的書齋里,夫妻倆手中各執一本書,各人讀各人的,她高小文化,自幼在家,父親教讀《詩經》、唐詩宋詞,懂的并不少。有時丈夫握著毛筆揮毫,她就在一旁牽著紙頭,伸手撥一撥暗了的燈芯……
第二年,孩子出世了。是個額頭圓圓、福篤篤的女兒,聰明乖巧,牙牙學語地叫一聲“阿爸、阿媽”,把屋子熏染得更有暖意,日子也更可心。要不是那把剪刀,人間的歲月會是怎樣的悠遠和靜好……
可是,厄運迅速地來了。
那是一個凄慘的日子。臨盆的血光中,她產下了又一個女兒。然后,接生婆用那把剪刀——一把精致的剪刀,她陪嫁帶來的洋貨,剪斷了母女相連的臍帶,也許人們覺得這洋貨精巧好看,也就衛生。數天以后,她去了——她感染了病菌,民間叫做“產后風”。黑沉沉的棺木裝殮了她年輕的身體,人們把她從屋里抬出。“阿媽……”三歲的大女兒邊哭邊喊,從屋中跑出要跟著棺木,有人攔住了她……雜沓的腳步,魚貫的人群,向著巷口,向著村外漸去漸遠。
她的墳在一片平地之中,向著他們家的田。丈夫在墳前種了一畦畦的菜。教完書,父親拉著女兒的小手,走到這里來。她的墳只是一個土堆,潮汕習俗月子里死的人不能用灰,所以只是用土堆起一個墓的樣子,土堆上貼著兩塊紅磚,一塊豎起,權當墓碑,另一塊平鋪在前。小小的女兒就坐在一塊紅磚上面,背靠著另一塊紅磚,看父親侍弄菜。她的墳邊長了灌木,丈夫用鐮刀砍去長枝,女兒就坐在紅磚上,看著父親,看灌木叢上藍藍的天空,看鳥兒輕輕飛過……
這個時候,她或許還是幸福的,雖然陰陽兩隔,可還時時有丈夫和女兒陪著。直到后來,丈夫遠走南洋了。女兒也離開了村莊,到市鎮的中學念書了。
那一天是星期六,是午后,讀書的女兒照例回鄉來,剛進家門沒喝上一口水,就聽說埋葬她母親的那片地被平整了。她立刻奔向熟悉的墳頭,可是,哪里還能找得到?面目全非,不見了莊稼地,不見了菜地,不見了紅磚,滿目瘡痍!地上散落那么多的白骨,誰是她的母親?她流著淚,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祖母說:沒有人來告知那片地要平整啊!我一個孤老婆子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啊!老人突然想起:兒媳下葬的時候,手上戴著一只玉鐲子,那是唯一可以識別的物件。于是,她們逢人便告:誰看見了一具戴玉鐲子的尸骨,請告訴我們,玉鐲子仍舊送給他,當做給好心人的報答……可是,沒有誰給她們回音。
她的尸骨就這樣散落了。
小巷依舊,屋舍依舊。她出嫁時相陪而來的妝奩,在閣樓上冷冷地擺著。一年,又一年,白蟻蛀穿了它們:箱囊,綢緞,刺繡的旗袍,鑲邊的禮服……只有她戴過的那只方型白底黑針的羅馬女表,仍然準確地報告著時光的遠走……
在她的身后,父親因“惡霸”的罪名被輪番斗爭,不堪肉體和人格的侮辱,須發皆白的老者服毒棄世;在她的身后,羸弱的母親在父親去后的不久,也在病痛和悲憤中逝去;在她的身后,她的婆婆被吊起在半空,被浸過了水的繩索結結實實地抽打,而始終交代不出根本不存在的“壓迫剝削”的罪行……倘若不是芳齡早逝,一個“惡霸地主”的女兒,一個“華僑地主”的媳婦,她將面臨著什么?在她的身后,出生沒幾天的小女兒因斷奶隨她而去:在她的身后,丈夫去國六十載不歸……
她留給這個世界唯一完整的東西只有那張相片了。那是新婚不久她和丈夫合拍的一張全身像。畫面上男人一臉未脫的稚氣;女人倒顯得沉穩,貞靜、賢淑的少婦模樣,她當時正懷著大女兒約摸二三個月。只是相片上的她不笑,一對眸子平視著,一綹垂到眉下來的劉海掩不住幽幽的眼光;嘴唇似要張開,告訴你什么……那時候她18歲,丈夫17歲。
她走時21歲,永遠的21歲。
她是我的外祖母。
“我哭著跟棺木出去。我叫:‘阿媽……’可是一個女人把我攔住了?!眱婶W蒼蒼的母親對我說,“不知道為什么她要攔住我?”母親喃喃著。
“那天阿媽躺在地面的席子上,阿爸給她穿衣。一個老婦從外面進來,她頭上披著黑布,進了門一直哭,她是我外祖母……”
“小妹妹放在一個筐里,底下墊著布,掛著。她一哭,我就去搖她……”那一年,母親3虛歲。
半夜,我看見老式的眠床,四圍雕刻著花草鳥獸,棚頂掛著潔白的通花蚊帳;鮮血濺上了那潔白,一把可怕的剪刀,哭聲凄凄……黑沉沉的棺木前行,一個幼小的身影蹣跚著,嫩嫩的哭叫聲:“阿媽……”驚醒來,淚水潸然而下,揪心的痛苦和沉沉的黑暗包裹著我……
發型師取下披在我身上的圍布,她的發型做好了。睜開眼睛,鏡子中的人是我,明明確確、真真實實的我。那一個女子,眼眸幽幽、嘴唇微張、如怨如訴的女子再不見。
外面是熙來攘往的大道,艷陽高照,風正吹過店門前的樹,綠葉拂動。天那樣藍,那樣遠,我的外祖母就住在那里,和神靈在一起。藍天里有她,綠樹里有她,綿延的山脈和奔騰的河流里有她,清風明月里有她。我的目光所見之處,她無所不在。
補記:外祖父后與張倩華女士相攜到白頭。庶嬤善詩詞。我曾讀她給我母親來書:“逢年節我設香案,遙祭幼珍姐”,硬筆小楷,極娟秀。
外祖母那只羅馬表,去年我還從母親的衣柜抽屜中看見,終于走不動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