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當過鐵匠。從遙遠的合卜吐轉到市郊集體戶不久,我就到大隊鐵匠爐打鐵。
其實,我的主要任務是拉風匣。有時也打下錘,掌鉗的李師傅說:“常青,你歇歇,拉風匣,讓德全替你。”于是我便操起沉重的大鐵錘,在李師傅手錘的指點下,敲打通紅的鐵塊。常青也是我的師傅,姓趙,一直給李師傅打下錘。
拉風匣看似簡單,其實并不容易,既不能把鐵燒化,更不能有黑芯,要燒透,這里面就有技巧。在經歷幾次失手之后,我把火床伺弄得有模有樣,風匣拉得爐火純青。通紅的爐火映紅鐵匠爐的時候,我就特別想唱歌,想唱“太陽出來照四方”,想唱“太陽出來啰哎,喜洋洋啰噢”,都是與陽光有關的歌。我心里比爐火還紅還亮。
但,我不唱出來,因為師傅們不唱。他們的歌聲由“叮當叮當”打鐵的聲音代替,我如果唱了他們會不舒服,我只在心里唱。內心的歡樂總要表達,我就在爐口上方寫字:天下第一爐。在我的心里,我們的鐵匠爐真的天下第一。比方說李師傅,手藝高超,鐵塊剛剛被我燒好他就興奮起來,肌肉不停抖動,眼睛比爐火還亮,鐵塊在他手里像擺弄面團一樣隨便。他拈的馬掌釘十里八鄉一絕,釘尖銳得像繡花針。他掛的馬掌嚴絲合縫,水都透不過去。趙師傅也不簡單,雖然一直打下錘,力量卻一流,一錘頂兩錘,與李師傅配合得天衣無縫。趙師傅的大錘跟李師傅的手錘合在一起就有了靈氣,“叮叮當當”唱歌一樣,其韻律難以言表。
“天下第一爐”幾個字有魏碑的味道,我是下了工夫的,力求莊重、沉穩,得跟我們鐵匠爐相配。不過,那字沒多久就被抹掉了,干干凈凈,不留痕跡。我茫然,那字怎么會消逝呢?趙師傅給我遞眼色,我才知道字是李師傅抹掉的。不事張揚本來就是鐵匠的本色,我頓覺慚愧,不再幻想把那字重新寫上。我把爐火燒得更紅,映得我和師傅們周身像鍍了一層金。
因為師傅們手藝聞名遐邇,來我們鐵匠爐掛馬掌的就特別多,我的風匣也就“呼呼嗒嗒”拉個不停。李師傅和趙師傅一前一后各自扳住一只馬蹄的時候,我已經把兩只尺把長的烙鐵燒透。心里高興,便耍花樣,剛剛跨出門檻兩只烙鐵已經出手。火紅的烙鐵在空中畫出兩條流火的拋物線,一陣風火輪般旋轉便穩穩當當落在兩位師傅腳下,他們一伸手便可輕松握住鉻鐵的木柄,然后在馬蹄上烙,一股濃烈的烤肉味道隨即在空氣中蕩漾。
我喜歡烙馬蹄的味道,從小就如此,小城幾處掛馬掌的鐵匠爐都有我的身影。而今,一個小女孩好像也喜歡聞烙馬蹄的味道,站在遠處靜靜地向這兒張望。小女孩站著的位置正對鐵匠爐的窗口,我可以清晰看見她的臉龐。而她既可以看掛馬掌,也可以透過窗口看熊熊火焰。她也完全能夠看到我的背影,如果我回頭,那應該是一幅生動的人物剪影。有時就想,從另一個角度看,窗里窗外,我們兩個人,還有那通紅的爐火和她脖子上鮮艷的方巾,是不是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我常常被自己的想象所感染,風匣拉得更歡,甚至不怕把烙鐵燒化。
小女孩的出現也引起了師傅們的注意。汪師傅說,那孩子年歲不大,十五六歲。孟師傅說,掛馬掌的時候她準來,咋那么巧?孟師傅是鐵匠爐的頭,問題提得尖銳。趙師傅好像自言自語,誰家的孩子呢,掛馬掌有什么好看的?我說,肯定是喜歡聞烙馬掌的糊巴味。李師傅說,烙馬掌味咋那么好聞?興許那丫頭是來看你。李師傅的話讓我臉紅,只不過有爐火烘著,師傅們看不出。
師傅們好像也盼望小女孩的到來,如果哪天掛馬掌的時候她沒來,或者來得晚了,李師傅會說,那個孩子咋還不來?其他師傅會跟著附和,真的,她今天咋還沒來?小女孩已經作為一道風景存在師傅們的心里,有她在那兒望著,師傅們掛馬掌的動作就格外利落,鐵匠爐也仿佛添了生機。她往那兒一站,打鐵的人心里會油然生出少有的柔情。
小女孩好像有一段時間不來鐵匠爐了,這讓我和我的師傅們倍感失落。李師傅問,那個小女孩不來了?趙師傅說,念書忙吧?汪師傅說,興許長大了,誰家的大姑娘經常看咱掛馬掌?我說,大概聞夠了烙馬掌的味道吧?我這話言不由衷,但我確實說不清楚小女孩為什么不再來。李師傅突然問我,說說,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小女孩?李師傅問得突然,我臉又一陣紅,便使勁地拉風匣。
我承認,我喜歡那個小女孩,但絕非李師傅所說的那種喜歡。我喜歡她的恬靜與單純,喜歡她看我們掛馬掌時那專注的神情,總之,喜歡有一個美麗的女孩來這里看著我們。我想,師傅們也應該這樣想的,畢竟一個單純、美麗、水靈靈的小女孩站在那兒是讓鐵匠爐蓬蓽生輝的事情。
這以后,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小女孩。回想起來,那么長時間我們竟誰也沒有跟她說過話,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但我的心里卻一直擱著她,驀然回首,會不由自主想起她站在那兒張望的情景,想起我在鐵匠爐打鐵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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