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季老去世三周年,仁者已萎,生者恒憶。
忘不了3年前的7月11日那天早晨,我剛到辦公室,不一會兒,女兒給我來電話。電話那頭,雅兒的聲音凄婉而悠長:“爸爸,今天季老爺爺去世了,90……8歲。”
一
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在那個桃花盛開的季節,一批驚蟄后開始蘇醒的牛鬼蛇神們抖掉了灰塵,擦干了眼淚,撫平了傷痛,又開始思考中國文化的現代化問題,為中國的現代化尋找文化、思想、哲學上的出路。
時間停留在1984年的坐標點上,季老聯合梁老(漱溟)、馮老(友蘭)、張老(岱年)、周老(一良)、湯老(一介),還有年輕一輩學人——魯軍、李中華、王守常……登高一呼,率先創立了中國文化書院。史家已成共識——書院對于推動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中國文化熱具有發軔之功。季老初擔任圖書管委會主任,至1988年梁老去世后,接任梁老的工作,擔任院務委員會主席。
一個人,一個鄉下人,一個鄉野小子,在鄉間的小路上踽踽獨行。
我是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人,季老生于1911年——中國的辛亥年,我們相差,半個世紀有余。
終于有一天,我有機會走近了季老。那是在中國文化書院中外比較文化研究班畢業論文輔導班上,來自全國各地的學員百余人懷著虔誠的心踏進燕園。那年10月,書院副院長李中華老師剛從新加坡訪學歸來,風塵仆仆,放下行囊,就擔起了主管“中外比較文化研究班”教學的工作。一天晚上,中華老師請來了季老、張老、湯老。講臺上臨時放了一張教桌,張老居中,季老、湯老居側,季老著一件藍色舊中山裝,一臉慈祥,中華老師垂手恭立。中華老師在作了開場白之后,就由張老先講話,次由季老講話。從書櫥中抽出塵封的筆記本,時間為1988年11月21日晚。時隔21年,那晚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在當晚的論文輔導講座中,季老講話的主旨如次:(一)對創新的要求。季老認為,沒有新意,不要寫文章。在這次輔導班上,他談到了單篇論文與成本專著的不同。單篇論文的核心是講自己的看法,自己異于前人的創意,要發前人未發之言,往往只談一個問題,一個新問題。其目的不是全面,而是深入,而是有創意。(二)對危機問題。季老對年輕人和老年人都提出了告誡。他說,年輕人的危機是盲從,老年人的危機是保守。對涌入的西方理論,首先要了解,但不要盲從。(三)對“新名詞”現象。他說現在的新名詞太多,恐怕有人自己還不了解,就在亂用,這不利于語言的發展,或會搞亂人們的思想與行為。(四)對學術道德問題。他提醒,一是不要無為而發,自己沒弄懂就動筆;二是不要剽竊別人的東西。他說,學術是老老實實的東西,不能摻半點假。通過個人努力老老實實地做學問,得出的結果必須是實事求是的。這樣做,就算是有學術良心。剽竊別人的結果,或者為了沽名釣譽創造新學說或新學派而篡改研究真相,偽造研究數據,這是地地道道的學術騙子。最后,季老還談到了老年人對文化的孤獨感。
這是我對20年前的追憶了。
二
中國文化書院是個浩瀚的汪洋,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聚攏在季老等前輩的周圍,以北大哲學系-中國哲學史教研室成員為主體,凝聚了海內外國學、漢學一大批大師級學人。我不是研究季老的核心專業的人,但是,依個人的興致,幾乎季老的絕大多數記事懷人哲思妙悟的散文我都涵泳、把玩過。他的《賦得永久的悔》、《二月蘭》、《清塘荷韻》(季羨林著:《世態炎涼》,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諸篇,已是公認的散文中的極品,樂黛云老師將其風格概括為“三真之境”(樂黛云著:《四院 沙灘 未名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我非常認同樂黛云老師所概括季老的“三真之境”,將季老的各類散文集放在床頭,其實,就是將大師摟在了懷里,將名著放在了枕下,可以聽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體溫。在季老性格中,剛毅與寬容并陳,赤子之心與分明的愛憎同雜。但是,作為文化人,他的剛毅,他的傲世獨立的精神還是容易引起我的共鳴。他寫的《懷念胡適先生》等3篇文章,不同流俗,手正乾坤,還胡適為胡適,給真理一個說法。我最初聽到胡適的名字,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讀高中時,教政治課的李林閣老師偶爾出口諷刺形而上學理論時,順踢一腳——“實用主義”在中國的代表是胡適。后來讀《青春之歌》,知道余永澤的形象是胡適的徒子徒孫。
季老以一個學人的良知,以在國內少有的與胡適有親歷親往的資歷,告訴了世人和后人一個真實的胡適——我們民族的良知,世界上的稀缺財富,讓后人不再受騙。
三
季老是書院的領軍人物、靈魂人物和開新人物之一。作為弟子輩,我只能以真實的點滴回憶追憶往事。
1986年10月,書院在北京舉辦了“中國社會經濟和科學發展戰略問題”講座,時年75歲的季老作了《中國文化發展戰略問題》的總結報告,洋洋23500余言。同年,92歲高齡的梁老還走上講臺,作了《中國文化要義》的報告;90歲高齡的馮老作了《中國哲學的特質》的報告。為此,我策劃了一次“紀念書院成立25周年主題征文”的活動,計劃編輯《中國文化書院的境界》和《中國文化書院發展史》紀念集、論文集。隨后,我將這一想法匯報了湯院長、樂老師。很快,湯院長給我復函:
王超逸同志:
收到你的來信,我和樂黛云都很高興。我們也常收到其他原中國文化書院的學員來信,知道他們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做出的成績,甚欣慰。
因我已年過八十,身體也不太好,已不直接管理文化書院事,只掛名為“中國文化書院創院院長”之名義。現我已把你的來信轉交給現任書院秘書長苑天舒,并讓他與你聯系。
你們為祝賀中國文化書院建院二十五周年準備出版《中國文化書院的境界》一書,對此我和樂黛云十分感謝,任這本書的顧問,我們欣然接受。
我和樂黛云仍在北大工作,你有空歡迎來家走走。
順祝
夏安
湯一介
2009年7月5日
1987年,在《中國文化書院學報》第二期上,季老為我們“中外比較文化研究班”的學員殷切題詞:“愿中國文化在全世界范圍內發揚光大!”這當然是寄托了老一代學人對后學的期望,寄托了老一代學人對將中國文化在廣大世界流布的愿望。1985年,馮友蘭先生借中華孔子研究所成立之際,闡述宋明書院的方法,說明書院的方法在于“提高人的精神境界”。(見《三松堂集》一書,馮友蘭著,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版)
1989年7月15日,在我們即將畢業時的《學員名錄》上,季老又在扉頁上題詞,“志在千里——愿與同志們共勉之。”勉勵我們志存高遠。
四
上個世紀30年代,魯迅面對近代西方文化的強勢而入,提出“放開眼光、主動拿來”的“拿來主義”,作為本民族創新與發展的借鑒,并為摒棄本民族的劣質文化和改造國民性提供全新的視閾。
自1840年以來的一百六十多年間,中西文化的交流極不對等,極不對稱,極不平衡。季老首倡的“送去主義”表達了一位東方學人對祖國文化的赤子之心,拳拳之情。復興中華民族,將中國文化流布全世界,促進中國人和全世界華人對中華文化的認同感,架起中西文化交流之橋,打通中西關節,這有賴于諸多條件。但,萬流歸宗,核心是依托于綜合國力的強盛。
也許冥冥之中有上帝的安排。
直到2008年8月8日,我們才圓了百年奧運的夢想,全世界的目光才真正回望這個古老又年輕的民族。奧運的成功,讓吾族人伸直了腰,舒了一口郁積百年的長氣,而奧運的文化形象大使又恰恰是季老。在季老之前,也不乏會通中西的人物,與季老同時,周一良先生也伸出了三個手指,而歷史和世界就恰恰選中了季老。正值奧運落幕僅一周年之后,季老也駕鶴西去,這是否有某種機緣在里面?王陽明先生駕鶴西去時曾留言:“吾心光明,亦復何言?”張載先生曾說:“存,吾順事;沒,吾寧也。”梁漱溟先生駕鶴時自言自語:“我要休息。”季老暮年在301醫院是時常想到臨終身后和對死亡的哲學文化上的思索的,他的《病榻雜記》里的林林總總的哲思妙言,真實記錄了季老一顆永恒的赤子之心。
從文化書院畢業后,雖有沉甸甸的收獲,但當我捧到畢業證書時,旋即又悵然若失——今后的道路怎么走?方向在哪里?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的教育背景、知識結構和現實環境中可能提供的起碼的條件,最終選擇了企業文化領域的研究方向。相對于劃時代前輩們的宏大敘事和思維原創,企業文化是亞文化、經營管理文化和應用理論。當時我的一位學兄抱著朱光潛、克羅齊、鮑桑葵的美學苦研,因我的研究白眼向我,惋惜我的選擇。白眼就白眼吧。世間有人在客廳應酬,也總要有人做灶下婢,那么,歷史就讓我曹做灶下婢、拓荒者、鋪路石吧。我在邊緣外沉潛再沉潛,一沉十年。大陸經濟、文化的氣候由冷轉溫。前人論學問的真諦,曾說:“窮,而后工”、“功夫在詩外”、“文章憎命達”。誠哉斯言!愚鈍如我輩者,一旦用上了水滴石穿的功夫,山林終被開啟。
在我20余年的致學道路上,所以能厚積薄發,源泉不竭,正是抓住了企業文化這一邊緣學科的人文性與工具性的特點,打了一口深井,開掘到了經濟生活、管理生活、科技生活及其學科的“本”。那么,“本”是什么呢?——“人文科學”。我以文化書院的跨學科背景,以季老等諸前輩的格局、氣象為底氣,以沉入生活底層的扎實寬厚的作風,終于在我的學科領域做出了一點成績。如果說我與同輩學人有點不同的話,自豪地說,也許我的根更深,滋養更弘富,眼界更高、更遠、更寬廣了一點。2009年5月,我與李慶善先生合著的《企業文化學原理》一書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為完善這個民族的學科體系開了局。20年磨一劍,這也權作是告慰季老,也是向老師們匯報的一份薄薄的成績單吧。
五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相信進化論,認為未來必勝于現在,青年必勝于老年。但是,待到進了“湯家門”,接觸了代代大家學人,始知云天之高,懸崖之深,猶如花果山上的美猴王,歷500年修行,才通人性、人倫、人情,旋即懊悔——我為什么不幸生在這個時代?
季老自己也多次說過,他的天賦并不高,但是,民國時期、二戰時期學人的修性、修為能成就一代大家,而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未來們”、“青年們”,反難望“現在們”、“老年們”學問、思想之項背。
記得在2004年春天,值北大哲學門90周年華誕,由王宗昱先生編的《苦樂年華》紀念集,在“序言”中開宗明義:“春天,我們又相聚在未名湖。或許你驀然發現燕園變了,不見了你曾鐘愛的丁香、西府海棠,少了那漫山遍野的二月蘭……北大的春天也是稚嫩的。這里也有癲狂柳絮、輕薄桃花。我們也曾摧折了智慧,湮沒了仁心。北大的土地厚德載物,為我們承受了恥辱。”(見《苦樂年華》一書,王宗昱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哲學門的反思與季老回憶的主旨相呼應,比《精神魅力》的反思要深刻得多。
“我的朋友胡適之”,這是民國時期在文人圈中頗為流行的一句諷刺語。當前,在“國學熱”、“國學應用熱”中,我又聽到了“我的老師季羨林”一類的昏話,話出一位后生之口,令聞者引頸,只是僵梗在那里。“我的老師季羨林”,那么,你又怎么樣?這位仁兄與我同齡,自稱是北大中文系畢業,已混到了處級,我未做究竟。一年夏天,忽然接到了他的電話,未聊幾句,就不無自得的炫耀,說他前幾天到北戴河療養去了。我只作秋風過耳,未作回應。這位仁兄很失落,既沒聽到我的一驚一詫,又未聽到我的奉承。我想如此的淺薄,也配“我的老師季羨林”?若讓季老聽到了,也許舉起他的手杖——“滿口昏話,北戴河也是你呆的地方?”
其實,我在勾畫這位仁兄的時候,我的心亦在沸油鍋中烹炸。
六
我建議小女讀季老的《留德十年》和馮老的《三松堂自述》,她很快就翻完了兩部大書。一次,晚飯間,說起了笑話,她竟引述季老《留德十年》中的故事,談到“二戰”時期,季老滯留異國他鄉,生活困難,食不果腹。由于消化不良,年輕的季羨林白天經常放屁。小女說起了這件軼事,讓一家人不禁啞然失笑。小女是90后的一代,這代娃娃的心態是成天嚼著郭敬明的書當口香糖而成長的,可能她與好多同學的不同之處在于她還多少承續一點國學的余脈。進入高中以來,我曾領她登門造訪名師,予以點化。就這樣,國學的香火在民間流傳。
故此,在原我狀態下,女兒受郭敬明們時尚的感染,成為郭敬明們的粉絲。在自我之中,她又不小心掉入了老爸為其設計的國學的流韻之中。這也可以說是傳統文化對下一代的和平演變吧!
在季老去世后的第3天,我先后接到了李中華老師和湯一價院長給我的通知,讓我參加7月14日下午書院主辦的“季羨林先生追思會”。
會上,18歲的小女亦陪我參加。之前,雅兒告訴了她的同學,同學都羨慕她。小女還認真地問我可著什么裝?穿什么鞋子?是否行叩首大禮?那天早上,我們早早地來到了會場,在紀念冊上第二個莊重地簽上了我的名字。小女亦虔誠地簽了她的火柴棒式的名字——王儒雅。一筆一畫,十分認真恭敬。追思會后回到家,雅兒讓我看一個秘密。她的筆記本電腦中有當天全程的攝像。我吃驚了!從我踏入北大治貝子園的第一腳起,到數位師長和我在北大人文教室季老的遺像前追憶,幾乎每個凄婉、哀傷、肅穆的瞬間都被她拍下了,同時還做了全程錄音。雅兒真是個有心人,在她上小學五年級時曾作文談理想,立志未來做個女外交家,此次到美立志在現代傳媒專業上有所造詣。其入乎其里,出乎事外的火熱與冷靜,其文獻意識、史家情愫,都蘊藏著珍貴的人文關懷和成功創造的潛質。
“爸爸,季老爺爺還能轉世嗎?”
“不會的,老爺爺走了,永遠地走了。”
“那么,后人還能有他那么大的學問嗎?”
“不知道,也許有吧?在你們這一代,在美國,在臺灣。”
不久,她乘機從首都機場第3航站樓,與其他4位同學遠走高飛了,裝著對季老爺爺的懷念和懵懂,裝著90后們的夢想……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