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故去的外婆,我總會懷念她炸制的燈盞糕。
外婆總是一大早起來,掃地、生火、煮粥、抹鍋蓋,然后用香胰子洗凈手臉,系緊斜襟藍褂上的盤布扣兒,端出昨夜一缽泡好的黃豆和米,準備磨燈盞糕漿。黃豆是外婆素日里趁著日頭好、一顆顆除去蟲蛀的揀飽滿大個的放進舊保溫瓶膽內(nèi)保存的。米是洗了好幾道的,經(jīng)過一夜水浸泡,在缽子里一直胖胖地靜靜躺著,散發(fā)出溫潤的光澤。外婆正襟坐在一盤小石磨前,用葫蘆瓢舀出少許黃豆和米,輕輕地倒進磨眼里,轉(zhuǎn)動磨柄,小石磨開始旋轉(zhuǎn),一圈一圈地舞蹈著,唱著歡快的歌,磨出雪白雪白的糕漿。小石磨是外公特意打制的,他是個手藝呱呱叫的石匠。磨槽蓄滿了,淌在另一個更大的石缽里,不一會兒就有了半盆子濃米漿。外婆用水洗凈石磨,然后端了和好蔥的漿進了廚房,旺旺地生起火來,等鍋里的油滾了,盛滿一調(diào)羹漿,鋪平在鍋鏟里。鏟不比尋常炒菜的鍋鏟,通體黝黑,鏟把彎成上弦月的模樣,連著一塊圓圓的平平的黑鐵板,這鍋鏟也是外公專門請鎮(zhèn)子上的劉鐵匠打的,精精致致的,外婆用著很是趁手。
外婆將白色的糕漿放進熱油內(nèi),一趟一趟,一陣陣“哧啦啦”的脆響,瞬間漲成了一個個手巴掌大的燈盞糕,圓圓的、黃黃的、鼓鼓的,漂浮在油面上。外婆老道地將它們翻個個兒,兩面都呈現(xiàn)出金黃色,不慌不忙地用竹筷夾起,疊放在漏勺里,待油瀝盡。空氣中滿是誘人的香味,止不住地在我們鼻子里轉(zhuǎn)。
我總是在一種被誘發(fā)的饑餓感中醒來,快快地起床,一溜小跑跑到外婆身邊,伸出手來迫不及待地想要拈一個來吃,外婆憐愛地拉一下我的小手:“小餓佬,還不去洗手。”我乖乖地去洗漱好,坐在飯桌前。這時,一大盤金黃焦脆綴著點點蔥綠的燈盞糕已經(jīng)擺上了餐桌。
外婆一般都不上桌,給外公添一盅米酒后,就坐在一旁看著我們吃。燈盞糕是一種既好吃又頂餓的吃食,大米和黃豆一經(jīng)水泡磨碾油炸,完全變成了另一種好吃的味道。外公嘬一口米酒,再美美地嚼著燈盞糕,他一口氣能吃上好些個,留一嘴的油香、全臉的笑意、滿腹的厚實,收拾好鑿子錘子釬等一嘟嚕石匠用的家伙出門給人做活去了。看得心滿意足的外婆搭手搭腳地立在門邊,眼見著外公遠走了,再回去喝粥,末了將剩下的幾個燈盞糕擱回飯甑籠里,等中午外公回家先填填肚子。
曾問過外婆為何叫做“燈盞糕”,外婆笑笑說是因其形似舊時圓狀的油燈盞。而我卻愿意想成,燈亮能系緊男人在外的心,燈盞糕能拴住男人出門的胃。這也就不難想象,比外婆小好幾歲的外公,娶了曾做過人家童養(yǎng)媳后因丈夫死亡而做過寡婦的外婆,倆人為何卻始終恩愛如初。
美術插圖: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