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個冬日的下午,友人捎來話,說他已為我從城里借來了一本托爾斯泰的名著《復活》,叫我適時來取。
那是1974年,正是成千上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時期,我高中畢業,插隊落戶在本縣南部山區一個偏僻的山村里。那個大隊有一個林場,我們幾個知青都集中在那里勞動。當時“批林批孔”運動正席卷著全國上下,我們白天勞動,晚上學習批林批孔文章,業余時間十分單調,除了打撲克、戴紙帽子外,無事可干。當時一本好書也沒有,那些好書都被列為禁書,很難找到。友人知道我是一個嗜書如命的人,只要有一本好的書,天塌下來也不顧。慶幸的是,幾經捎話,他終于使我見到了一本外國名著。
友人當時在我插隊的那個鄉郵政所做事,距我所在的知青點約有20多里山路。
下午放工,我早已是急不可待,為了盡快拜讀到那本書,晚飯也等不及吃,我就向隊長告了假。
隊長是本地農民,他聽了我的請求,晃動著那顆刺猬一樣的腦袋,有些不解地看著我:一本書?值得這么急去找?來回可要走40多里山路哩,天黑前你恐怕不會趕回來。再說,一個姑娘家,你敢走夜路?萬一碰到鬼,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隊長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見他有些詭秘地向旁邊幾個知青擠了擠眼睛。
“還是別去了,等到星期天休息了再去吧。”其他知青勸阻我說。曉娟要陪我一同去,我看她勞動一天太累,不想因為自己的事麻煩別人,就拒絕了她。
那本書對我的誘惑太大了,我一門心思要盡快讀到它,看看隊長的表情,知道他在逗我。我對他說:如果真遇到鬼,我一定會像魯迅先生那樣,向那鬼踢去,多半它會變成人呢!
隊長被逗樂了,他對我們知青的這些行為總是有些無法理解,不過,他人挺寬容,也知道路上是安全的。他說:那你去吧,不過不能耽誤明早出工,晚飯讓廚子給你留著。
我欣然上路了,20多里山路在我的腳下飛快地延伸,我的心猶如長了翅膀,全身充滿了力量,勞動了一天的我竟然絲毫不覺得疲倦,年輕真好啊!
冬日的下午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風從光禿禿的山梁吹過,吹著枯草發出“嗚——嗚——”的響聲,我一人百般寂寞地走著,心里覺得空落落的。但一想到就要能讀到托爾斯泰的名著,心里便有了一種希望。知青的生活太貧乏了,渴望讀到一本好書的愿望在我的心中更加強烈起來。我一邊飛快地邁著步子,一邊向遠處眺望那一座座沉睡的大山和山與山之間那道道溝壑,心里便漸漸升騰起一種激動來。歲月滄桑,那被雨水長年沖刷自然形成的道道山脊,真像老牛的道道脊梁,在忍辱負重地向上攀爬著,似乎永遠也不知疲倦。
神奇的大自然啊,好像玄學哲理似的奧妙莫測,那座座山巒在沉默中凝聚著一種力量,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它的面前,人渺小得猶如一只小小的螞蟻。
趕到鄉郵政所,友人卻意外的不在,門上掛著鎖。郵政所做飯的老頭告訴我說,友人給山溝那邊一個正在發燒的孩子打針去了。
這家伙,什么時候學會打針的?
我一屁股坐在鄉郵政所門前的磚頭臺階上,失望和沮喪使我全身沒了一點力氣。
當然,我不能等他回來,因為天色已近黃昏,必須立即趕回。
回去的路,一下子變得漫長而遙遠。
我感到詫異,剛才還那么有勁的兩條腿現在竟變得軟綿綿的,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饑餓和疲倦也一起向我襲來,我變得軟弱無力。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心中的愿望落空了。
人啊,必須要有一個希望支撐著,希望就是如此神奇,能讓一個人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寒冬里看到春光,在痛楚中看到幸福……否則,你就會變得茫然而不知所措。記得一位哲人說過:希望是生命的靈魂,心靈的燈塔。
冬天日子短,就在我返回沒走多遠時,路邊的一切漸漸變得模糊起來,身邊黑魆魆的大山使我感到了某種危機。我腳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就在這時,我隱隱約約地發現,在我前面不遠的山路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若隱若現。
我心里一陣驚喜,還好,能遇上一個行路者,兩人可以一邊說話一邊趕路,也是一個愉快的夜晚之行。
我很快追了上去,前面的黑點漸漸變大,變成了一個黑樁子。看來,前面的那個人走的并不快。
就在我興致勃勃地追趕前面那個目標時,我卻發現前面的那個黑樁竟然忽而變大,忽而變小。
壞了,不像是人!
什么東西?
難道是鬼?
對了,有一次在村里聽老鄉說過,晚上人遇到鬼的時候,看著就是一個黑樁子,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
想到這里,我感覺背后有一股陰森森的冷氣直沖后腦勺,心在胸膛里劇烈地狂跳起來。此時我不敢回頭看,因為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似乎身后有無數的小鬼在跟著我,只要我稍一停下,它們就會立即撲將上來將我生吞活噬。
這時,魯迅先生踢鬼的勇氣早已跑到爪哇國去了。
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在巨大的恐怖中,人幾乎變得虛脫,冷汗濕透了全身。但我沒有停下腳步,只是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怎樣走路,糊里糊涂地邁著步子。
事后我想,當時走路的姿勢一定很可怕也很可笑。
漸漸地,那個黑樁離我越來越近,極度的恐怖使我感覺自己的喉舌都干結住了,咽口唾沫也困難。就在目標距我只有二三十米遠的地方,我終于看清了,那是一個人,一個和我同一個方向趕路的人。
那是一個老人,雙手向后背著,弓著腰吃力地行走著。老人身上穿著一件老羊皮襖,皮襖的兩扇衣襟敞開著,隨著他的走動,兩扇衣襟被風吹著一張一合,所以遠遠看見忽大忽小。
一場虛驚!我擦著額頭的冷汗,神經由極度的緊張一下子變得極度松弛,兩腿癱軟,真想立即坐在路邊休息。但我沒有這樣做,而是努力追上去趕上那個老人。
原來這個老人我認識,是后澗村的高大爺,知青點的人都知道他,他還給我們送過兩次青玉米棒子呢。
高大爺看見我,顯得十分驚訝,隨后他關切地責備我說:以后不可以一個人走夜路,特別是一個姑娘,會出事的。
慶幸的是,我沒有出事,雖然嚇得夠嗆,可我一直沒有停下。
是的,不論遇到什么困難,都不應該停住自己的腳步。
我對高大爺笑笑,說以后一定注意。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回走。
我抬頭看了看靜謐的夜空,發現有兩顆星星異常明亮,它們在不斷地向我詭秘地眨眼睛,它們是在嘲笑我嗎?而我,也自嘲地撇撇嘴。
山里的夜,真靜啊!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