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86歲,是我們村莊有史以來年歲最高的老人,并且還拿著每月國家發給的高齡補貼。在村里人眼里,母親是最有福氣的老人。
可衣食無憂的母親,患有輕度中風疾病,手腳不太靈便,和大哥大嫂們在一起,雖然生活起居還能基本自理,但我每次回去,母親一見我總是叨念:“這家里空蕩蕩的,和我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活著折磨死人呢,是你們的累贅……”說著說著,眼角就冒出晶瑩欲滴的淚花。當我起身返城時,她總是用祈求的目光送我,重復著那句話:“有時間就多回來啊?”說著說著,淚水又開始在眼里打轉轉。
母親的病實在令漂泊在外的我郁悶。我明白母親的心思,她很孤獨,她需要安慰。
母親是12歲時定下“娃娃親”,嫁給父親做“童養媳”來到我們家的。19歲那年生下大哥,隨后的歲月,就像斷線的珠子墜地,生下了一串孩子。可惜,只養大我們兄弟姊妹六個。我就是母親失去生育能力前身上掉下的最后一塊肉。
當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們兄弟姊妹六個撫育成人成家時,她已經從姑娘變成了婆娘,從婆娘變成了奶奶和外婆。當年桃花色般的粉團臉已經變成了斑紋凸凹的油畫臉,過去烏黑如漆的頭發已經變成了枯萎的干茅草,曾經柳樹般婀娜的腰身已變得臃腫,背微微有點駝了。畢竟,母親已經是耄耋之年了。
盡管如此,母親仍感到欠我債似的,總是說我頭上的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娶的娶、嫁的嫁,個個都已結婚成家,完成了生兒育女的“大事”,就我還沒有當爹。因而離開自己熟悉的村莊,進城幫我照顧孩子,是母親最后了結的一塊心病。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妻子臨產的前三天,我要了單位的車,回村莊去接母親進城來幫我帶孩子。母親高興得像個久別父母的孩子,一見我就迎上來問這問那,問的都是妻子產后要做的很多準備工作。真是生娃娃的不急,抱娃娃的急。有經驗的母親大包小袋收拾了很多東西,樣樣都與婦女孕產、嬰兒哺養有關。比如用來包裹嬰兒的布,捆扎嬰兒的帶子,嬰兒墊的褥、蓋的被、用的尿布,全是用洗凈的舊衣爛衫做成的。我誤以為母親是要帶進城里打裱布用,便勸她別帶了。而母親卻說:“小寶寶肉皮嫩,這些布雖然舊,但全是棉的,柔軟不傷身,吸水又吸汗。”細心的母親還給我那未出生的女兒準備了一個巴掌大的小布枕頭,里面裝著砂一樣的米粒。出發時,那輛“翻毛皮鞋”吉普車屁股上、座位上,前前后后已經塞滿了很多東西,母親的一切準備,似乎要去打一場勝仗。臨走前,村里的很多老人知道母親要離開村莊和我進城,都來串門子、湊熱鬧,說母親有福氣,就要“農轉非”了,盼望母親過些日子把孩子領回村莊“隔奶”,讓村里人看看,母親滿口應承。上車時,我發現母親仍然扎著她平生高興時最喜歡戴的那塊紅頭巾。直到車離開村莊,一路上,母親仍在不停地往車后望,生怕顛簸的汽車撞壞了雞蛋……
從鄉村進入城市,初來乍到的母親心里總是丟不下那幾塊菜園地,那幾棵桃梨果樹和那些豬雞牛羊,似乎村莊的人畜草木都與她有關。好在女兒出生、妻子“坐月子”,一天到晚買菜煮飯、拖地刷碗、洗晾尿布,有許多事要做,忙得團團轉的母親才不感到寂寞。
轉眼間,一把尿、一把屎在母親掌心里長大的女兒會坐、會爬,開始咿呀學語,學走路。我和妻子早出晚歸忙著上班,遇上周末,偶爾領一天女兒,才知帶孩子比吆牛羊還難。可天天任勞任怨的母親,總是把女兒當做心肝寶貝,悉心照料,直到上學,才對我說:“人上七十歲,容吃不容歇,我該回家去了。”一開始,我總是不理解母親,心里暗想:是不是我們做了錯事虧待了母親?執意不讓母親回老家,要求母親在城里多享幾年福。慢慢地我才發現,母親雖然離開村莊好多年了,但她的魂仍系在家鄉,仍放不下大哥大嫂。遇到地震、打雷、下雨、冰雹、干旱,總催我打個電話問問老家的情況。為了滿足母親的要求,我只好借女兒放假或我們休假的機會,讓母親回老家住上幾天。
隨著年歲的增長和疾病的折磨,現實讓我無法把母親留在城里一起生活。四年前的一場疾病,驅使母親回到村莊,身在異鄉的我只好把母親托付給大哥全家照料。從此,母親和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每次見面幾乎都是在老家的小村莊。本來寬敞的老家,住著年逾六十的大哥、大嫂、侄兒、侄兒媳和孫男孫女七口人,一家四代同堂,兒孫繞膝。可近幾年,侄兒、侄兒媳也丟下孩子,常年外出打工去了。除過春節趕回家,熱鬧一陣子外,平時家里顯得十分冷清。
今年“五一”放假,我送藥回家給母親。剛進村莊,似火的驕陽下,田壩里農人勞作的身影隱約可見,村莊里卻夜晚一般寂靜。推開院門,家里空蕩蕩的,只見母親坐在屋檐下手扶拐杖打著瞌睡,猛然間我全身戰栗。想給母親倒水服藥,打開熱水瓶卻是空的。我忙著去隔壁的二嬸家討水,也只見到多年患白內障的“睜眼瞎”二嬸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摸索著剝蠶豆,搖搖他家的水瓶,還是沒水。我又去了鄰居大嬸家,卻見大嬸躺在床上呻吟,一問才知道大嬸患“半邊風”臥床不起已近半年,為治病家里已賣光了雞豬羊,面臨傾家蕩產。頓時,我的心里如針扎似的隱隱作痛。
原來,不僅我家,全村都如此。留守在村莊里的都是些老人、兒童、婦女或是殘疾人,那些身強力壯的人都涌向城市“淘金”去了。偌大一個兩百多人的村莊,遇上農忙時節,白天守家的全是像母親一樣的老人。
母親的病啊,不僅是我心頭的痛,也成了村莊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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