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居公廁

我們家附近有個公園。公園不圓，窄長形狀，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不多不少，正好六公里。早晚空閑時，我常去那里散步。準確地說，是快走。六公里，一小時，鍛煉強度剛好。盡管鍛煉時目不斜視，步履匆忙，但是天長日久，我還是注意到了住在公園公廁里的一家人。

七年前，或許是八年前，也不記得春夏秋冬哪個季節，這家人搬進了公廁。剛搬來時，男人很瘦，女人也很瘦。現在男人仍然瘦，女人卻胖了很多，幾乎是從前兩個她的體積。那時，他們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現在小女孩的個子跟媽媽差不多一樣高，已經快小學畢業了。原來他們是一家三口，現在是五口。后面的一個女孩，一個男孩，都是在住進廁所之后誕生的。

盡管蝸居在公廁，但他們的日子過得似乎有滋有味。傍晚路過，時常看見那女人在公廁外面“嗤啦啦”炒菜，男人抱著小孩站在一旁笑瞇瞇地觀看，大女兒伏在門口的小飯桌上偏著腦袋寫作業，小女兒在附近跑來跑去地瘋玩；或者，一家人圍在小飯桌前吃晚飯，男人自顧自地埋頭吃，女人一邊奶孩子，一邊自己吃飯——孩子大點了，喂孩子一口，自己吃一口。他們的碗很大，有些類似西安羊肉泡饃的老碗。大人小孩都是如此。碗底是飯，上面是菜。有時是面條，用筷子一卷，挑得高高的吃，吸溜有聲，旁若無人。我們看著那女人在飯桌旁一天天胖了起來。路過的居民跟他們打個招呼，寒暄，全是女人應答，男人從不說話。這些年來，我很少聽見男人說話，但總能看見他憨厚的笑臉。我曾懷疑他是啞巴。但妻子說，他不是，只是話少。她曾見他跟人吵過架，話不多，聲音也不高，但樣子卻很兇。

他們的家我沒有進去過，因為在女廁那邊。聽妻子說，他們一家五口住在女廁旁邊只有四五平米的小屋里。而且，女人因為反復懷孕，住院開過五次刀，光醫藥費就花了七八萬。他們一家的工資只有1400元，看病的錢從哪里來？他們一家五口怎么過日子？他們蝸居公廁，日子如此艱難，為什么我們看見他們的總是笑臉？他們快樂幸福的秘密在哪里？對此，我一直很好奇。

8月的一個星期天清晨，我去公園鍛煉。老遠看見一個男人走在前面，步子緩慢，悶著腦袋，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這個身影我很熟悉，一看就知道是住在公廁里那家的男人。時候還早，公園里人稀少。我突然有一種想跟他聊聊的沖動。

我快步趕上他，放慢腳步，與他平行。

我說，早啊。

他扭頭沖我憨厚地笑笑，沒有說話。

果然是個悶葫蘆。

我見他提的塑料袋里是油條，就說，喜歡吃油條？

他說，女兒喜歡。

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有些沙啞。

你起得挺早！我有點沒話找話。

他說，干這活，不起早不行。

我說，你們真辛苦，不容易！

他沒接我的話茬，卻說，你兩口挺愛鍛煉的。我經常看見你們鍛煉。他往我身后看看說，你家大姐咋沒來？

我說，她加班。

他說，你老婆人挺好，見面總打招呼，還送過我們好幾次衣裳呢。

我說，相互幫助是應該的，只要你們不嫌棄就行。

他說，嫌棄啥，那些衣裳孩子們挺喜歡，俺那口子身上穿的，就是你家大姐上次送給她的。大哥，你當過兵吧？

我說，你看出來了？

他說，你走路腰板直直的。

又說，我以前也想當兵，體檢都過了，最后還是讓人給擠了……

原來他不是悶葫蘆。我感到有些意外。

還沒走到公廁，他停下不走了，將手里的袋子放在路邊的石桌上，在石桌旁邊的石凳上坐下來。我說你趕快給女兒送回去，一會兒涼了。他說今天是禮拜天，讓她們多睡會兒。我想，這倒是個跟他聊天的好機會。我在他對面坐下。

他說，你不鍛煉啦？

我說，歇會兒，陪你聊聊天。

他一下子拘謹起來，臉有些泛紅，說，聊啥？

我笑著說，聊你，聊你們一家子。

他也笑了，說我們家有啥好聊的，住在大伙眼皮底下，整天人來人往的，也沒有個啥秘密。你能跟我聊，是看得起我。

那天早上，我們聊得很投機，聊了很久。有時我問他答，更多的時候，是他自說自話。我吃驚地發現，他內心里有一種強烈的傾訴欲望，感覺他也挺孤獨。他說的那些話，好像在肚子里擱了很久，已經發酵了，膨脹了，憋壞了，現在終于找到一個突破口，便不由奔涌而出。

他說話時，河南腔里夾雜著京腔，但聽起來蠻順耳——

1、從河南駐馬店到北京住公廁

我這人吧，不是不想說話，是不大會說話，怕說錯了，人家笑話。在老家的時候，我挺愛說的，到北京以后，就不大愛說了。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跟俺那口子也不想說。跟她說啥呀？天天在一塊膩著，啥都知道，有啥可說的。

也不是因為心煩。我這人心大，再苦再難的事也不煩。煩有啥用？你再煩，事情該咋樣還是咋樣。不是因為你一煩，事情就解決了。所以我從來不煩。

我的意思是說，我這人有點那個，咋說呢，就是你們文化人說的自卑。誰愿意跟咱一個打掃廁所的說話？說啥？人家不愿意跟咱說，按我這脾氣，也不愿意厚著臉跟人家套近乎。熱臉貼個冷屁股，不是自己給自己辦難看？你剛才不主動跟我說話，我肯定也不會跟你說話。城里人事多，還是少說為好。我這人直，說的都是實話，你聽了可別生氣。我看你這人挺隨和的，不像有些城里人，牛逼哄哄，咱惹不起，也不想搭理。

我叫劉紅旗，今年剛四十。我老家在河南駐馬店。如果在老家有錢花，開開心心的過日子，誰愿意拖兒帶女地出來打工，更別說打掃廁所了。這不是沒辦法嘛。剛來北京的時候，我大閨女才三四歲。帶著個孩子出來，確實受罪，幾次都想回家，但是到了還是沒有回去。回去干啥？還是個窮。再說我這人愛面子，既然出來了，就不能輕易回去，讓村里人笑話。我就是一直在城里掃廁所，也愿意回去。我來北京快八年了，才回過一趟家。

不瞞你說，村里人至今不知道我在北京掃廁所。我給人說我在建筑工地干活，俺那口子在工地給人做飯。這話村里人相信，說你看人家劉紅旗老婆，那年走的時候瘦猴一樣，現在多福態，一看就知道是做飯的，啥好東西先緊自己吃飽。

在我們老家，有些人沒錢還清高。在外面干事的人，不管你官多大，多有錢，在村道上碰見了，你要是不跟他打招呼，他會裝著沒看見，絕對不會主動跟你打招呼，背過身還罵你：牛逼個啥？不就是有兩臭錢嘛。你要是主動跟他打招呼，給了他面子，這才會跟你說話。你再給發根好煙，對你就更熱情了。農民嘛，就是個這。死要面子活受罪。有的人寧愿餓肚子，也不愿意干掃廁所這種活。所以，我從來不跟在北京打工的老鄉聯系，怕人知道我干的這活，傳回村里去。

但是前年春天，幾乎讓我村里兩個人給碰上。

那天，我兩口子正在打掃廁所門口，老遠看見我們村里兩個人朝這邊走過來。我嚇得趕緊把俺那口子拽進屋躲了起來。俺那口子沒看見，說你有病呀你，把我胳膊都拽疼了，你看見鬼了？我說比鬼還害怕，是王才和春香。俺那口子一聽這話，說你快別胡說了，他倆咋能來這里？我說，他們不是也在北京打工嘛，聽說在一個建筑隊，一個是工頭，一個給人做飯。俺那口子說，李春香是社奇的媳婦，咋能跟王才走到一起？你肯定看錯人了！我說我絕對看不錯，他們兩個不但走在一起，而且還手挽著手。俺那口子說，絕對不可能，肯定是你看錯了。她這么一說，我也有些懷疑。王才比我還大一歲，都四十多了，春香還不到三十，兩人相差十幾歲哩。關鍵是，王才和社奇是遠房本家，春香還把王才叫叔哩，咋可能這樣胡來？可能是我認錯人了。

估計兩人已經走過去了，我們才從屋里走出來。一看，那兩人走遠了，手挽著手，女的頭靠在男的肩上，很親熱的樣子。我從后面看，咋看咋像王才跟春香。俺那口子也“呀”了一聲，說可不是王才和春香嘛，他倆咋弄這號不要臉的事哩。我說，你別亂說，或許不是人家，是咱看錯了。俺那口子說，絕對是他倆，你看春香走路那樣子，屁股一扭一扭的，不是她能是誰？這下好了，咱不用怕他倆看見了。不是咱怕他們，是他們怕咱。他們做的事比咱倆掃廁所還丟人。

后來，我們再沒有見過那兩個人。或許那兩個人根本就不是我們村上的王才與春香。我也不敢肯定。你看，說著說著，咋就說到人家身上了。我可不是喜歡嚼舌根子的人。是他倆也好，不是他倆也好，這事跟咱無關。

你想聽我嘮叨，我就給你繼續嘮叨我的事

我初中沒有上完就回家種地了。種地很苦。苦也沒辦法，也得種，不種吃啥？后來長到十七八歲，跟著村里人出來打工，干建筑。不在北京，在上海。干建筑比種莊稼還苦，但能掙到現錢，種莊稼掙不到錢，只能勉強糊住個嘴。干了一兩年，感覺還可以。但是后來發生了一件事，我就死不干了，自己回了家。

發生了啥事？不是你說的欠農民工工錢的事。我們老板人挺實在，從來不欠我們工錢。是因為一次事故。一塊樓板從三樓掉下來，當場砸死了一個工友。你想樓板多重啊，砸住人能活命？我們當時全嚇傻了。老板跪在地上一個勁地哭。后來我們把樓板抬起來，那工友被砸得稀爛，跟肉餅一樣貼在地上，腦漿白花花的……

不說了，我一想起就惡心。當時我好幾天沒吃飯。那工友原來跟我挨著睡。那一陣子，只要一滅燈，我就能看見那個工友，感覺他還睡在我身邊，滿身是血，沒有腦袋，嚇得我整夜整夜睡不著。一連半個月都睡不著。夜里睡不著，白天沒精神，神神忽忽的，好幾次都幾乎出事。我對自己說，這樣不行，再這樣下去，非出事不行。就是不出事，我也得瘋掉。我不能要錢不要命。就這樣，我從上海回了老家。

后來，我結了婚，有了孩子。總得養活老婆孩子啊，還得出來打工，就到北京來了。經人介紹，干了現在這活。開始幾個月，就我一人，后來想老婆想得不行——不怕你笑話，我這人那方面要求多，老婆不在身邊，怕憋不住，犯了啥錯誤。咱是打工的，本來就掙不了幾個錢，再犯個啥錯誤，三折騰兩折騰還咋過日子？就把俺那口子和孩子接了來。掙錢多少沒啥，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

最初承包這個廁所的不是我們，是另外一個人，后來那人不知道出了啥事，讓人攆走了。我給你說，這里面很復雜，上面有領導，那人也不知道得罪了誰。我的運氣好，剛來北京，就有人把我介紹過來，讓我承包了這個廁所。介紹人是河北人，我們在火車上認識的。那人很仗義，對我不錯。但人家對咱再好，咱也得按規矩來――就是的時髦說法：潛規則。干我們這一行也有潛規則，每個月得給人家一百塊介紹費。給過兩年，后來那人離開了北京，就不需要給了。

承包廁所還需要簽合同。合同也挺復雜，頭一次簽的合同跟第二次不一樣，第二次跟第三次又不一樣，過一兩年就會有變化。這也沒啥，國家形勢天天都在變，合同哪能不變？有時上面領導一變化，合同也得重新簽。這里面道道多，不好說，我也不想說，咱不說了。

剛來的時候，我一個月800塊錢，后來增加到了900，現在是1400塊。我們兩口子只拿一個人的工資。為啥？因為這里就一個人的崗位，上面只按一個人算工資。是的，你說的對，這點錢肯定不夠一家人花，別說孩子上學，就是吃喝也不夠。你不知道，光給俺那口子看病，我就花了七八萬。錢從哪里來？我一不偷，二不搶，聽我慢慢給你講。

俺那口子來了后，她負責打掃廁所，我就到外面找活干。我在大街上掃過馬路，一個月能拿掙500多塊。我還當過保安，販過菜，擺過小攤，當過交通協管，干過小時工。干協管一個月六七百。干小時工給人家收拾收拾屋子，這活咱一個男人不好干，也掙不了幾個錢，干過一段時間就不干了。我還干過裝修，還收過停車費。只要能掙錢，我啥都愿意干。最來錢的是晚上在街邊賣襪子、鞋墊、手套、小孩玩具。那一年，我擺小攤就掙了七八萬。后來被城管攆來攆去，實在干不下去了，就收了攤子。那幾年掙的錢，基本都給俺那口子看病了。俺一家在北京干了七八年，到現在，連五千塊錢都沒有存下。

2、俺用兩頭牛換來一個老婆

俺那口子叫劉蘭香。我們不是一個村，但離得也不遠，五六里路。別人給我介紹她的時候，我都28歲了，她23歲。為啥那晚才訂婚？還不是因為家里窮。

那時候，我很自卑，大姑娘、小媳婦從我眼前走過，我一概都不跟人家說話，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哪怕你長得跟仙女一樣，我也不看。看有啥用，人家也不會嫁給你，你還不是干著急。你窮得叮當響，誰嫁你？所以，心里越想這事，眼睛越不往她們身上看。眼不見，心不煩。我這人就這脾氣。

俺哥三十多歲才結婚。為娶俺嫂子，我們把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了，還欠了外債。俺弟比俺小兩歲，個子比俺還高。俺弟是個小混子，經常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兒。但是說起來也奇怪，倒招女孩喜歡，今天領回來一個，明天領回來另一個，經常換。最后一個認了真，說要結婚。給他一辦婚事，家里就更窮了，幾乎揭不開鍋。我徹底灰了心。去他媽的，日他媽我也不結婚了！

俺弟一結婚，就領著媳婦走了，現在也不知道在啥地方混呢，再也沒有回過家，我們也再沒有見過面，完全失去了聯系。俺弟臨走的時候說，哥，從今往后，你就別管我了，等我混出個人樣來，我給咱蓋三層樓房，咱兄弟三個一人一層，哥你等著。我等個紅苕哩我等，等到現在連個人毛也不見。再說，他掙下的錢誰知道干凈不干凈，就是真的把樓房蓋起來，我也不敢住，怕夜里做噩夢。

最后，俺弟倒說了句人話。他說，哥，你也老大不小了，也不能一直干扛著，你得結婚，咱家那牛啥的，你跟老人商量商量，要賣就賣了，換個媳婦回來。

俺弟這話讓俺爹聽見了。俺爹第二天就把家里唯一值錢的兩頭牛牽到鎮上去了。后晌，俺爹從鎮上回來，手里只剩下兩根牛韁繩。俺媽說，牛賣了？俺爹說，賣了。俺媽說，牛都賣了，留個韁繩有啥用。俺爹說，留個念想。牛在咱家待了六七年，也是家里的兩口人哩。說著，俺爹的眼圈就紅了。俺媽說，人比牛重要，賣就賣了，牛沒了日后還可以再賣，俺孩娃的婚事可耽擱不起。俺媽問俺爹，賣了多少錢？俺爹說，一個七千，一個八千，一共一萬五。俺媽說，一樣的牛，咋一個七千，一個八千？俺爹從懷里掏出錢，遞給俺媽，不耐煩地說，一個壯些，一個瘦些，咋能一樣？當時我心里很難受，啥話也沒說，轉身走了出去。我一個人跑到野地里，眼淚刷刷地流……

手里有了現錢，很快就有人上門提親了。介紹的就是我那口子。我那口子你也看見了，人長得不賴，年輕的時候身材好，瘦，水靈。現在不行了，成了個水桶。按說我們那里像她這樣23歲的姑娘，早就該嫁人了，可是她一直沒有嫁出去。結婚后，我還跟她開玩笑說，你23了不嫁人，就是等我哩。

她為啥不嫁？還不是因為窮。她家比我家好不到哪里去。她上頭有個哥，腦子有點問題，也不是傻，就是反應有點慢。別人說笑話，人家都笑過好一會兒了，他才反應過來，站在那里傻笑，倒搞得別人莫名其妙。所以，她哥三十五了還沒找下媳婦。她家人想靠她的禮錢，給他哥娶個媳婦，彩禮就要得老高。我們那里人都窮，誰拿得出那么多錢？所以就把她給耽擱了。

我倆一見面，相互都看上了。但是在彩禮問題上，兩家說不攏。她家要兩萬，俺爹說俺只有一萬五。扯來扯去，她家最后說，一萬五就一萬五。俺爹對媒人說，一萬五也不能全給，只能給一萬，留下五千還要給孩娃辦婚事哩，還要往下過日子哩。就讓媒人拿走了一萬。她家收下了一萬，但還是不答應我們結婚，說必須再給五千。事情就僵到了那里。

但是，我倆關系越來越好，經常背著家里偷偷見面。其實她也不想再要那五千，她知道將來過門后還得過日子。我就想，既然她喜歡我，我干脆把她先辦了，看她家人讓不讓結婚。有一天，我倆約在野地見面，一直聊到天黑。往后走的時候，路過一片玉米地，她說她進去方便一下。我說你去，我在外面等你。我話是這么說，但心里撲騰騰亂跳。我對自己說，今黑就把她辦了算了。我聽見她快解完手了，就走進了玉米地。她半推半就，我倆就草草地把事辦了。事后，我對她說，你回去告訴你爹，就說我已經把你辦了，看他咋說。她說，種。

事情已經這樣了，他爹也沒辦法，只好答應我們結婚。

俺倆最困難的時候，是生俺大閨女那年。她生了一晚上也沒生下來，最后只好剖腹產。本來就沒錢，又得剖腹產，手術費比順產就多花了一千。那時的一千是啥概念，起碼頂現在三千。就這還是在我們縣城，要是在北京就更不得了。唉，人窮到連孩子都生不起，你說這日子咋過？

給你說實話，那時俺兩口連飯都吃不飽。她懷孕生孩子，營養跟不上，我心里那個難受啊，實在沒法說。我給人家婦產科的主任說好話，幾乎給人家跪下，人家才收了我們1700塊錢手術費。吃不飽飯，肚子里沒油水，身上沒勁，日子實在沒法過，我就想出來打工，掙點錢，讓老婆孩子過好點。

3、俺那口子四年流了五次產

我不喝酒，就愛抽煙。世上幾大害，吃喝嫖賭抽。抽煙就是一害。但是我就喜歡個抽煙，再沒別的愛好。抽煙得花錢。一天控制一包，不能多抽。心里難受了，抽；心里高興了，也抽。有時特別難受，或者特別高興，一天得抽兩包。我抽煙檔次不高也不低，我抽四五塊錢一盒的“紅梅”。

剛到北京那陣，我們兩口子都年輕，晚上擠在公廁那間小黑屋子里還能干啥？瞎折騰唄。結果她老懷孕。咱作為男的能控制住，她作為女的也不見得控制得住。你也別笑，咱生活苦，也就下這點樂趣。

可是誰能想到，她月經期到來頭一天還能懷上。這下可慘了。人說樂極生悲，我們那時候就是。只圖一時快活，惹了很大麻煩。

生了大閨女之后，人家就給她上了環。可是那環后來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或許早就掉了。所以我一碰她就懷孕。安全套？安全套得花錢買啊，一個月那點工資，誰花那閑錢！再說，我們還想要個兒子。老家管得嚴，多生要罰款，往死里罰。出來打工了，誰管誰？想生幾個生幾個。我們老大是個閨女，我倆就想要個兒子。環找不見更好，我們可以繼續生娃。

可是她一懷孕就大出血，淅淅瀝瀝的，挺嚇人，就得上醫院檢查。頭一兩月沒問題，三四個月的時候就出現問題，三天兩頭出血。當時咱還不知道她身體到底哪兒出了毛病，想著帶著環咋還老懷孕。醫生檢查找毛病，檢查了好多次， B超，X光片，這些做了很多次，就是找不到毛病。

俺那口子懷我們家二閨女的時候，上醫院檢查，做了五六次B超，都是外國進口的儀器。醫生懷疑里面有個啥東西。醫生一說有個東西，俺兩口子心里還不明白啊，肯定是那個環嘛。可算找到了！肯定得取出來。但是北京這地方費用太高，要兩萬塊錢，我們掏不起，就回老家做手術，只花了六千多塊錢。

從發現環丟了，到最后找到取出來，先后用了四年時間。這期間，她五次懷孕，因為那環，結果都流產了。那環是從子宮與膀胱的附近找到的。時間長了，環生銹了，跟肉長在一起了。她胖，肉多，所以檢查不出來。

這些年，俺那口子上醫院檢查，做CT，B超，生孩子，找那個東西，折騰來折騰去，一共花了七八萬。主要是看病動手術，生孩子倒沒花多少錢。在北京生孩子太貴，我們后面兩個孩子都是回老家生的。老家比北京便宜一半。

為了生孩子，俺那口子可遭罪了。生了三個孩子，動了五次手術。三個孩子都是剖腹產。三次剖腹產，兩次動手術取環。第一次在醫院動手術沒找到環，后來又重新開了一刀，才取出來。

她出血最厲害的一次，是懷二閨女四個多月的時候，出血出了三天。她那個出血不是大出血，十分鐘八分鐘就出一部分，得經常上廁所。她流血太多，人臉煞白，連路都走不穩，后來竟然昏過去了。我急忙把她送到醫院，醫生給輸血，搶救，才醒過來。醫院床位緊，排不上隊，就在醫院過道里放一張小床。我覺得挺對不住他，很心疼她，一直伺候她。伺候完了，還要跑回去打掃廁所。一天兩頭跑，累得夠嗆。我累點倒沒啥，只要她病能好。有一天半夜十二點，我趴在床邊睡著了，她想上廁所，又不忍心叫醒我，自己硬撐著去了，結果暈倒在廁所里了。又趕緊輸血，搶救，這才慢慢清醒過來……

人都說，人生人，嚇死人。我算是見識了。真的害怕。

懷小兒子的時候，她倒沒受多少罪。那時環已經取出來了，不再大出血。

懷孕四五個月的時候，她去醫院做B超，想知道是男是女。是女娃就流產，是男娃就生下來。我們做夢都想要個男娃。但是人家醫生不告訴結果，只說胎位很正，一切正常。她給人家說了許多好話，人家也不說。再求人家，人家煩了，把她轟了出來。她不甘心，又跑回老家醫院，給醫生塞了點錢，醫生才告訴她是個“帶把的”。我們高興得一夜沒睡著。

她受了那么多罪，總算給我生了個男娃。

我小兒子現在10個月零3天，叫劉政，有感謝政府的意思，還有想讓他將來長大了從政的意思。在中國，當官最好，又輕松，又不愁吃喝。我二閨女叫劉樂，快樂的樂，意思是我們一家人一生快快樂樂的。我大閨女叫劉敏，沒啥特別的意思，是她爺爺當時給起的名。

4、孩子好幾次半夜從閣樓上掉下來

俺一家五口除了吃喝，買點日用品，花錢的地方并也不多。

我們一家身上的衣裳，很少花錢買，都是附近居民給的。你家大姐也給過幾次，這情分俺一家都記著呢。這七八年，俺一家花在衣裳上的錢，最多也就五六百，說白了，就是賣些內衣內褲。這些東西沒人送，得自己買。誰的衣服也不用買，連我的衣裳也是人給的，鞋啥的都是人給的。你們城里有錢人多，衣裳也多，好多衣裳只穿一兩次，覺得不好了，不時興了，就不穿了，送給了我們。你要是叫我掏錢買的話，也不可能買人家給的那種好衣裳。我們小兒子的嬰兒車也是別人給的。現在你們就一個孩子，用過一陣子，就不要了，給了我們，還新新的。這附近的居民都挺好，善良人多，尤其是老人，看著我們帶著三個孩子，不容易，都很關心我們，經常給這給那。

大閨女今年已經12歲了，懂事了，知道害羞了。以前人家給的衣裳她爭著穿，現在就不大愿意穿。不穿也得穿，我可沒那么多錢給她買衣裳！將來我還得供她們上高中，上大學呢，以后用錢的地方多了，哪敢隨便亂花？

不過，話又說回來，男娃要窮養，女娃要福養。咱不能給閨女一樣像樣的家，起碼等將來閨女長大了，能給閨女買得起幾件衣裳吧。要不然，也太委屈了孩子。

俺大閨女劉敏上小學六年級。北京的學校挺好，對外地民工的孩子不但不另外加收學費，而且還比城里孩子少收幾十塊，這一點特別好，讓咱能感受到政府的關心。大閨女一年學費也就三百來塊，我們還能承擔得起。她中午在學校吃飯，一個月170塊錢，也不算貴。現在物價長得這么快，170塊，22頓午飯，一頓算下來也就七八塊錢，不貴。這點錢，現在連一碗面條也吃不上。

她以前坐公交車上學，現在不坐了，自己走路，說是為了鍛煉身體。其實我知道，孩子是為了省錢。她三年級以前學習不太好，我揍過幾次，后來學習就好了，現在在班里排前三名吧。打孩子不對？孩子各有各的管教法。有的孩子需要說服教育，有的孩子需要打，我打過她兩回，學習就上去了。她怕挨打，進步就快。大家都看我脾氣怪好的，其實我有時候脾氣很壞，尤其是在孩子學習問題上，不能馬虎。我原來就不好好學習，結果吃了虧，一事無成。所以，不能再讓我的孩子將來也沒出息。我一輩子就這樣了，我兩口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

大閨女白天在廁所門口寫作業，晚上趴在樓上寫。我家里你沒進去過，很小，不到五平米，只能支一張床。頂上搭個樓板，是讓放東西的。樓板旁邊有個梯子。現在孩子們都大了，得分開睡，她姐妹倆睡上面，我兩口跟小兒子睡下面。上面空間小，不能站，只能跪，得爬著進去。孩子寫作業也得趴著寫。當然也沒法支床，只鋪了草席和褥子。

這都沒啥。關鍵是她們睡覺不老實，有時會掉下來。你想啊，上面離地面兩米多高，地是水泥地，掉下來還了得？老二好幾次從上面掉下來，碰到鐵梯子上，把頭上磕了五六個包。大丫頭也掉過兩次。有一次掉到板凳上了，把額頭磕出了血。有一次很奇，半夜一兩點，我在底下迷迷瞪瞪睡，感覺不對勁了，一伸手，把老二給接住了。接也沒接住，但我這一接，老二摔得就輕，基本沒啥損傷。

我為啥不讓孩子睡下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按規定，夜里廁所要關門，但是半夜總會有人來上廁所，人家一敲門，你就得起來開門，我兩口睡上面不方便。再說上面窄小，她人胖，爬上去有些吃力。

5、廁所里啥人都有

管理公廁有啥規定？當然有了，而且還很細。哪一行都有個規矩，沒規矩還不亂套了？我這人沒多少文化，但我能把公廁規定倒背如流。這是自己的工作嘛，不背熟咋按規定執行？

2008年7月1日起，開始施行《北京市公共廁所管理辦法》，其中第14條是專門針對我們的。規定說，公共廁所的維護管理責任人，應當按照標準對公共廁所進行維護管理，使公共廁所符合下列要求：一是保持完好、整潔；二是各類設施、設備齊全、完好；三是采光、通風良好；四是保持衛生，進行衛生消毒處理；五是公共廁所內無蠅蟲，基本無臭味，地面無積水、痰跡或者煙頭、紙屑等雜物，便器內無污垢、雜物、積存糞便，墻壁、頂棚無積灰、污跡、蛛網等等。

按照規定，我們早上五點開門，四點半就必須把廁所打掃干凈。夜里廁所要關門。冬天十一點，夏天十二點，可以關門休息。你算算，這一天工作時間挺長的，十八個半小時。時間再長，也沒有加班費。你要不愿意干，你走人，別人來干。各方面待遇都沒有。有時領導高興了，表揚你兩句；不高興了，就是個訓。訓得你跟個龜孫一樣。

早上一開門，你這個機器就不能滅火，就得整天旋轉，不能停止，過一會兒就得打掃一次衛生。要不然領導檢查發現哪兒不干凈，你就有可能丟了飯碗。大領導、小領導隨時都可能來檢查，你就得不停地給人家擦。你沒有站那兒的權利，你沒有坐那兒的權利，你沒有跟人家解釋的權利，各方面權力都沒有。你只能干好。干不好就得走人。走哪里去？去干啥？到目前為止，我覺得干這個還比較劃算。盡管工資不高，屋子小，但畢竟是免費讓你住，畢竟是個家。北京房租這么貴，誰租得起？所以我知足，我兩口得給人家干好。

公園是個小社會，啥人都有。有在廁所干壞事的，也發生過不文明的現象。有的年輕人在廁所打架，咱是一個打掃衛生的，也不敢管。《北京市公共廁所管理辦法》第18條第2款規定，不能在便器外便溺。但是有人習慣不好，尿尿不好好尿，尿得一地都是，你還不好說，人家一走，你就得過去打掃。有的女的尿外面了，就喊我那口子：保潔！保潔！你過來，給我拖拖。有的是故意尿出來的，理直氣壯地讓你打掃。有人說話難聽，嘴里罵罵咧咧的。有人說話乍一聽是好話，細一琢磨，那話里有話，是瞧不起你的意思，讓人心里更難受。

我以前去女廁打掃，盡管高聲問過里面有人沒有，等沒人了才進去，而且在門口擱個暫時停止使用的牌子，但有人不看門口的牌子，就闖進來了，見你在哪兒打掃，就不高興，說你一個男的，咋能隨便進女廁所？有人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你是個流氓。所以后來我一般不打掃女廁所。

俺那口子打掃男廁也會遇到麻煩。她進去的時候該喊的喊，該關門的關門，該注意的注意，但是有時還是會遇到麻煩，受些委屈。其實那也沒啥委屈的，日子久了，就見怪不怪了。有男的看見俺那口子在打掃，外面擱一個牌子，他裝著不認識字，進去只當沒看見人，照樣在那里小便。

有一個老頭，就是故意的。俺那口子正在打掃，他進去了，裝著沒看見，當著俺那口子的面，掏出家伙，就在那里尿。俺那口子說，你個老同志咋能這樣呢？老頭不高興，開口就罵，說俺那口子態度不好，要舉報。我那一段時間掃馬路，剛掃完回來休息，在外面抱著孩子，聽見里面吵，就進去了，看見那情況，我很生氣，說那老頭，你嘟囔啥？你這么大年紀了，你沒有閨女？你能當你閨女面這樣嗎？老頭罵我，說我要讓你們失業。我更生氣，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哪怕是個大領導，我也不害怕。我說你還是個人嗎？欺負一個女人！我們出門打工，就是打個衛生，混口飯吃，跟你無冤無仇，你咋這樣欺負人！我們按規定辦事，你能把我們咋？你要告告去！那老頭罵罵咧咧地走了。也沒見他告我們。

我們住的地方盡管窄小，但畢竟是個家。但是有家也不能經常回。我們的小屋在女廁所里面，一進大門，是兩間，一邊是女廁所，一邊是管理間――也就是俺家。不是門對門，女廁所門朝西，我們小屋門朝北。女廁所門口掛個布門簾，離地半尺高，而且女廁所每個蹲坑都有木門，進去門一關，一反鎖，很安全。俺家在女廁所，俺不可能不出出進進，但我白天盡量少回屋。你都看見了，我經常抱個孩子，在外面轉悠，就是為了減少回家的次數。但是有個啥事兒，我必須進屋去，有時就會遇到麻煩。

有時我回屋取東西，有女的從門簾子地下看見我的腳，就喊叫，男的怎么上女衛生間？我說我是打掃衛生的，這是俺家，我回我的家，你上你的廁所，不仿事。她上完廁所出來，不依不饒，說誰讓你上女廁所的？我說我是管理人員，是上面領導讓我住這個地方的，我剛才有事必須回家一下。我要是壞人，想干壞事，我不可能在這兒一干七八年。我跟她這樣解釋。她說，領導讓你上女廁所你就上女廁所？你怎么能這么隨便，哪個領導？你領導說的就對了？你上女廁所就是不對！我說，一，有簾；二，有門；三，我不是壞人。你該干你的事兒干你的事兒，我該干我的事兒干我的事兒。

像這種情況不是很多，但一年總會遇到幾次。有時還真說不清。咱也理解。女人嘛，就應該有防范意識。但有的人太較真，你得解釋半天。

6、我還抓過強奸犯

公園是個休息鍛煉的地方，也是一個小社會，啥人都能遇上。

有天晚上九點多，離廁所關門時間還有兩小時，有個小伙子在廁所外面小便，俺那口子上前制止，說你咋隨地小便？小伙子態度十分惡劣，張口就罵“不要臉”、“爛貨”。后來那小伙的朋友也趕來了，兩人一起罵俺那口子，罵得很難聽，罵了半個小時，還砸壞了俺家自行車。我擺地攤回來，見他們喝了酒，滿嘴酒氣，就沒有和他們理論，撥打了110。兩名小伙被警察帶走了。第二天，警察帶著他們來，向我們認錯。我和俺那口子懇求警察說，年輕人喝了酒，一時沖動，沒多大的事，算了，別處罰他們了。

有一次，有個女的剛蹲下，發覺里面有個留著辮子的人瞪著眼睛看她，她仔細一看，是個男人，嚇得急忙喊‘救命’。那男的從廁所跑出來，逃走了。當時我不在。俺那口子說，她當時在門口，那男的頭發太長，又長得細皮嫩肉，進去的時候，根本看不出是個男的。那女人從廁所出來跟俺那口子吵，說你這廁所怎么管理的？讓流氓都跑進來了！俺那口子一個勁地給人賠禮道歉，那女人才走了。

幾年前的一天晚上，快11點了，我準備關廁所門，聽見一個女的在那邊樹后哭。我心里想，她是不是遇到壞人了？我就走過去看。看見一個男的在那女的身上亂摸。我就喊了：嗯，弄啥哩？男的沒停手，扭過頭來說，我們談對象呢，沒你的事，你走遠點！我說你談對象也不能把人家弄哭呀。那女的穿著校服，是個中學生，帶著哭腔說，我們剛剛認識，不是談對象，我不愿意。我就對那男的說，你們既然不是談對象，人家又不愿意，又是該孩子，你就不能對人家動手動腳，你要再不放手，我就報警呀。說著我就要掏手機。那男的看見我要報警，才放開手，罵罵咧咧地走了，邊走邊說，你小子等著！

我讓那姑娘趕快回家，那姑娘不敢走，怕那男的在外面等她。我就把她領到女廁所門口，把俺那口子叫出來，把情況一說。俺那口子說，這么晚了，你把姑娘送回去。我一問，姑娘家離這里有三站路，就說，走，我送你回家。

送姑娘回家的路上，閑聊才知道，姑娘上高三，考試沒考好，不敢回家，就在公園轉悠，結果就碰上了那男的，兩人一起瞎聊。聊著聊著，那男的就想帶她走，她不走，那男的就開始動手動腳。我說姑娘，沒考好你也不能不回家，一個姑娘家半夜在外面晃悠，多危險！我一直把姑娘送到家門口，才返回公園。

后來，那姑娘還專門來看過我們，帶了許多她以前的好衣裳，送給我女兒。那男的說讓我等著，我一直提心吊膽地等著，到現在也沒見他來報復。我倒不怕他，我是怕他傷害俺那口子和孩子。結果，一直不見他來。

還有一次，一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路過亭子那兒，聽見有個女的在那里喊叫，我就走過去，看見一女的被一男的抱在腿上，身子亂動彈。該不是又遇到流氓了？我說，姑娘，沒事吧？那男的說，能有啥事？你是哪來的一根蔥！我說，沒事她喊叫？那女地扭頭說，我愛喊叫，管你屁事！我很尷尬，轉身就走。唉，現在這女人，不知道咋了，一點不知道害羞。

前年有一天晚上，十二點多，我剛關了廁所門，脫衣睡下，聽到外面有一種“唔唔”的聲音。因為是夏天，開著后面的小窗，那聲音聽著很真，離廁所不遠。俺那口子也聽見了，問我，你聽，啥聲？我仔細聽了聽，好像是誰被人捂住了嘴，在那里想喊喊不出聲。我對俺那口子說，好像是個女的？俺那口子說，會不會是哪個女的遇到壞人？我說，有可能，我出去看看。俺那口子說，你別管閑事，咱是掃廁所的，又不是警察。我說，那要是你遇到這事，咱女兒遇到這事呢？俺那口子聽我這么說，就不吭聲了。我趕快穿衣裳。俺那口子說，咱報警吧。我說還沒弄清啥事就報警，萬一報錯警也是個麻煩。我說著下了床，順手提了個鍬把。俺那口子也起來了，說我也去。我說也好，你把手機拿上，在后面跟著，一看情況不對就報警。

我手里提著鍬把走在前面，俺那口子跟在后面。果然廁所后面的樹叢里有幾個黑影，好像是兩個人把一個人按倒在地上，地上那人雙腳亂蹬，嘴里“唔唔”亂叫。我知道出事了，心里很緊張，但那時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我沖過去大喊一聲：嗨，弄啥哩？一個黑影起身就跑，另一個也準備跑，被我沖上去一鍬把打在腿上，倒在那里。是個男的。我上去又是幾鍬把。那男的想跑都跑不動了。俺那口子報了警。剛才被按在地上的是個女的，褲子已經被人家脫下來了，上衣也被撕爛了。俺那口子幫那女的穿褲子，那女的一直在哭，渾身發抖。那男的求我放他一馬，我提著鍬把看著他，說你等著警察來放你吧。警察很快就來了，帶走了那男的和那女的。

原來，那女的半夜跟老公炒了架，跑了出來，一個人在公園生悶氣，結果遇到了兩個流氓。人家把她嘴捂住，拖到了樹叢里。多虧俺兩口及時趕過去，才沒有被強奸。后來另一個男的也被警察抓住了。那兩個人，都是在附近工地上打工的民工。唉，也是打工的。他們真給我們打工的丟臉！

7、我們住在公廁也感覺幸福

北京公廁多，不到一公里就有一個公廁。光我們這個區，就有七百來個公廁。七百來個公廁，就得有七百來個人管理。所以像我們這種情況比較普遍，大家幾乎都住在公廁里。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有各的難處。

屋子小，沒法做飯，只能在外面做。剛開始在廁所外面做飯，吃飯，感覺很不舒服，很別扭，覺得惡心，該吃一碗的連半碗都吃不下。現在習慣了。

我不是跟你吹大話，我家 80%以上的事我當家。但是經濟方面，她是總管。我嫌麻煩，都交給了她，我才懶得管。但是，我想今兒花一塊錢，她得給我兩五毛，明個花一百，她就得給我兩五十。她從來都順著我。

我們掙錢不多，但該孝敬父母的一分都不少。人很少回家，但錢卻要寄。父母年齡大了，作為兒子，你不贍養你還是個人嗎？豬狗不如！父母的吃穿你得管吧，看病吃藥的錢你得掏吧？我不管俺哥俺弟給不給——俺弟到現在還沒個人影，等著他蓋樓呢，狗屁！我一定是要給的，三月寄一次錢，錢多錢少是個規矩。必須給。就跟你們交黨費一樣，必須交！父母把你養大，為你結婚把牛都賣了，現在那么大歲數，又不像你們城里人，有個啥養老金，你不管誰管？你再苦再難，總不能看著父母餓死。父母有病，全力支持，需要十萬，我手里有五萬，再借五萬，也不可能不管。當然，我父母身體不錯，在看病上沒花多少錢，我說的是如果，說的是這個道理。

我很少回家，但經常給老人打電話。前兩年打公用電話，現在手機費便宜了，是套餐，可以用手機打。父母啥情況，吃的啥，穿的啥，身體好不好，經常通通氣，都知道，跟在身邊沒兩樣。但也不能天天打電話。我父母家沒電話，他們得到鄰居家去接，電話多了，人家也煩。

你說我窗戶上那個天線？那是別人用不著，拿過來送給我，我安上了，還挺管用。電視也是人家給個舊的，14英寸，后來壞了。我又到舊貨市場上花二百塊錢買了一個，還是14英寸。咋不買大點的？屋子小嘛，擱不下。

去年看報紙，上面說蘇州的公廁面向社會招管理員，參加應聘的700多人里，就有40多個大學畢業生。大學生應聘當廁所管理員，說明現在擇業難。再一個，時代變了，大學生的觀念已變了，干啥都一樣，只要能掙錢。當然了，聽說人家那廁所比較高級，工資也高。不管咋說，看了這報道，我心里蠻高興，人家大學生都應聘當廁所管理員呢，我一個農民干這活也沒啥委屈的。

我現在覺得挺幸福。兒女雙全，孩子們一天天長大，全家人在一塊兒，我覺得挺幸福。有的人有錢幸福，有的人沒錢不一定就不幸福。有人有幾千萬，還自殺呢。張三有一個億，說不定他還沒咱幸福。有錢你就幸福了？不見得。咱沒那本事，就不想那一個億的事。人要知足。有人在我跟前說，誰誰誰有幾百萬，幾千萬，開的啥啥車，牛逼得很！我心里說，你跟人家比啥家伙，人家有錢是人家有本事，你有本身你掙去，別在這里過干癮！現在社會上仇官仇富的人很多，我這人誰都不仇，仇人家干啥？你把自己的事干好，對得起工資，對得起良心就行了。我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盡管屋子小了點，生活清苦點，但感覺挺開心，挺幸福。等我的孩子長大了，上了大學，找了工作，我們的日子就會更好……

我們正聊著，劉紅旗女人從廁所里走出來，朝這邊喊：讓你買個油條，半天不回來，孩子們都餓了。劉紅旗起身應著，來了來了。又扭頭對我說，我先走了，以后有機會再聊。看著他有點微駝的后背，我覺得他很不容易。但他的心態好，知足，身上有一種樂觀的東西，所以他感覺幸福。

那天跟劉紅旗聊過之后，我似乎已經走進了他們的生活，但又感覺若即若離，沒有深入。于是，對于蝸居公廁的這個群體，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空閑時，我開始留心這方面的事情。我發現，公廁里也有很大的學問。

中國古代最早提到公廁的文獻，是《周禮》。

何謂“廁所”，從字義上講，“廁”從廣，廣像屋；從則，則當側，也就是“設于房子旁邊的側屋”的意思。夏商時代，城中就有了公廁。春秋戰國時代的廁所，排糞池很深，甚至有人不慎墜廁身亡。據《左傳》載，晉侯某跌入廁中而死。秦漢時，將廁所稱為“廁”、“圊”、“溷”、“清”、“軒”、“更衣之所”。 秦漢時期的皇宮、官府、普通民居，乃至于野外軍營，絕大多數都設有廁所。漢代的廁所不僅有蹲式，還有坐式。明清時期，中國的廁所和浴室更加普及，基本上一建房都要配建廁所。

公廁是國民素質的體現，是一個城市文明的窗口。小公廁里有大文章。一方公廁，展現的是一個民族的文明素質，一個城市的文化與民風。

廁所從茅坑演變到茅房、廁所、衛生間、洗手間，從無到有，從私有到公共，從單一功能到集生理代謝、衛生調整、休息乃至審美、商業、文化等多種功能。

北京的公廁一度成為申奧的障礙。一九九三年，北京首次申奧失敗，當時輿論批評的話題之一就是公廁。沒有自來水和廁紙，公廁內氣味刺鼻，便坑間無遮攔。臺灣女作家龍應臺這樣描述：“我裸著，等的人站著看，究竟是該臉沖外，還是臉沖內？”一些外國游客評價說，中國佳肴享譽全球，中國公廁臭名遠揚。

解放至今，北京城進行過四次“公廁革命”。

解放之初，北京城共有400多個公廁，比現在一個區的公廁還少將近一半，而且大都破爛不堪，多是“一個坑，兩塊磚，三尺土墻圍四邊”的露天旱廁，需要環衛工人背著糞桶去掏。所以，才涌現出淘糞勞模時傳祥。時傳祥是農民出身，14歲逃荒流落到北京城郊宣武門一家私人糞場，當了淘糞工。他的名言是“寧肯一人臭，換來萬戶香”，受到了黨和人民的高度贊揚，1952年調在崇文區清潔隊工作，后來被評為全國著名勞動模范，受到當時的國家主席劉少奇的親切接見。1964年當選為全國第三屆人大代表。1975年5月19日被“四人幫”迫害致死，1978年6月30日平反昭雪。

上世紀60年代，北京開始在胡同里建設能夠水沖、有儲糞井的公廁。這是北京的第一次“公廁革命”。

改革開放后，外國人到中國來，上公園玩都不敢喝水，甚至旅游車開到半道，有內急的，又得開回酒店上廁所。北京隨即出臺了公廁建設類別標準，開始在旅游景點建設二類以上的公廁。這是第二次“公廁革命”。

第三次“公廁革命”，是在1994年廁所外觀設計大獎賽之后。大賽有全國十幾個省市參加，當時得獎的作品在北京建了34座，從外形結構上更新了人們對公廁的概念。隨后政府出資改造居民廁所，一年改造1000座，都達到了三類標準。到共和國50周年大慶，城區廁所基本改造完畢。

北京第四次“公廁革命”，是申奧成功后，開始實行國際大都市標準。2002年，北京公廁統一改名為“公共衛生間”，英文名“WC”也改為國際通用的“toilet”。2003年，一批星級公廁亮相京城。2004年，北京提出“8到10分鐘內找到公共衛生間”的新目標，公廁的設置間距為600米至800米。2005年，北京市確定了公廁改造基本標準，水沖式、節水型特點隨即出現。公廁的設計理念更加注重人文關懷，充分考慮到殘疾人、老人、兒童和婦女的需求。公廁設置了殘疾人坡道、單獨的殘疾人廁間，還設置了扶手，洗手盆的水管改為感應控制出水，大小便器也是感應出水，有的公廁還配置了方便嬰兒換尿布的嬰兒床。這一次，北京改建和新建近5200多個公廁，超越紐約、倫敦和東京，成為全世界公廁最多的城市。海淀區的萬泉生態公廁，通過運用凈化槽技術將污水分解，分解后的水清澈透亮，可以直接用來澆花養魚；王府井大街上的玻璃公廁，開辟了售貨角，廁所內還有電控室，通過太陽能集熱技術對廁內保溫；故宮旁的廁所，將男女入口的一面墻裝修成宮廷墻，在墻前設一龍椅，可供游人拍照。

更能體現以人為本理念的是，北京有些地方還設有“無性別間”。四五歲的小女孩單獨與父親上街，突然想上廁所，是讓父親帶她去男廁還是女廁？一個中年男人陪著行動不便的老母親在街上，老太太想上廁所了，兒子怎么辦才好呢？“無性別間”，解決了這些問題。

北京的公廁以前是收費的。2002年3月1日起，北京公廁全部停止收費。

但是在意大利，無論在車站、大街上，還是在旅游景點，都難得找到免費公共廁所。在加油站、火車站、博物館等常人認為應該有免費公廁的地方，也都掛出牌子，示意使用者要主動交費，一般收費標準是0.5歐元(相當于5元人民幣)，這實在有點乘人之危。在佛羅倫薩著名的美迪奇家族利卡爾第宮，游客除了購買門票之外，上廁所還須再掏0.5歐元。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意大利的公共廁所設施完好，使用方便，衛生清潔。如果你去意大利，想使用免費廁所，有一個竅門，就是尋找當地的麥當勞餐廳。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上咖啡店。到那兒要上一杯卡普奇諾(0.8歐元)，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捎帶著使用店里的廁所了。

新加坡素有“花園城市”之稱。公廁設置依附于商場、餐館、地鐵等公用建筑，極少有專門的公廁設施。所有的公廁均免費如廁。在建筑設計上，新加坡的公廁分為男、女廁所和殘疾人廁所三間。男、女廁所間大多沒有門，利用建筑的合理分隔設置玄關，達到廁所間隱秘性的要求，同時也能與避免門拉手接觸傳染病菌。

紐約觀光景點的新式廁所，不分男女，只是把大空間劈成一個個獨立的小空間。使人瞠目結舌的是，小空間的門僅鑲了塊玻璃，站在外面，里面的抽水馬桶和洗手臺一覽無余。但是不必擔心，只要人一進去，一上鎖，透明玻璃立即就變成了毛玻璃，并浮現出有人的字樣。完事后將鎖打開，玻璃又返回到透明狀態。

韓國廁所不僅干凈衛生，而且有文化品位。在一座城市里，如果沒有當地人指點，你還真不知道那些設計精巧的小屋就是公廁。它們外形千姿百態，有城堡形、宮殿形、方形、圓形，世界杯賽場外的公廁則設計成足球的形狀。而且衛生紙、洗手液、烘手機、手紙等一應俱全，便桶設有換墊圈紙的設備，只要輕輕搖動一下手柄，墊圈紙就自動換成新的。四周的墻壁上掛著幾幅小畫，洗手臺上還擺著幾盆小花

東京的高級公廁，不僅有柔美的音樂供你選擇，可以把上廁所的尷尬聲音掩蓋住。高級蹲位的設計非常人性化，有的坐便器像個單人沙發，坐上去非常舒適，給人一種享受。更有趣的是，有些廁所的卷紙反面是一段段笑話，上廁所時，看著笑話，如廁者會邊看邊笑，不但令你心情好，同時也有助于你的腸胃蠕動和排泄。

與發達國家的公廁相比，北京的公廁盡管得到了很大的改造，但目前還存在一些不足：一是有的區域公廁數量少，布局不合理，有的街道很難找到公廁，有的位置隱蔽，指示標識不醒目。二是有些公廁內的環境不能令人滿意，由于管理人員和使用者素質低下，有的將黑色的腳印留在雪白的墻上，有的在蹲位之間的隔板上亂涂不堪入目的字畫，同時也存在舒適程度不足、配套設施不完善，廁所未采取防滑、防臭措施等問題。三是個別公廁過于簡單，沒有配置洗面臺、梳妝鏡、廁內掛鉤等設施，給人們的使用帶來諸多不便，同時缺乏對特殊人群的人文關懷，如老年人、盲人、殘疾人的專用空間的設置，缺乏專用便器和安全抓桿、盲道、輪椅坡道及扶手，缺乏兒童專用的便器和洗手盆等。

盡管北京已經成為“全世界公廁最多的城市”，而且各種設施得到了很大改善，但是使用者的素質、公廁文明尚待“全面升級”。當然像劉紅旗這樣的“蝸居公廁”的管理者的素質、待遇和居住條件也需要不斷提高。

但愿政府職能部門能更加關愛“蝸居公廁”一族。但愿更多的居民能文明如廁，尊重、關心、幫助這樣的弱勢群體。

作者簡介 黨益民，陜西富平人，訴訟法學研究生，武警某總隊副政委，大校警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西藏民族學院客座教授。出版長篇小說《喧囂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里的西夏》《父親的雪山，母親的河》《阿宮》、長篇報告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其作品曾獲全軍新作品一等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巴金文學院優秀作品獎、第三屆和第四屆徐遲文學獎、第五屆北京文學獎、第二屆柳青文學獎、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一路格桑花》《守望天山》等作品被改編成電視劇連續劇和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