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夏天,我考上了大學,成了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但家里一貧如洗,一分錢學費也沒有著落。拿著錄取通知書,就像拿著一塊大石頭,沉甸甸的。進了大學門,就有鐵飯碗。媽媽咬咬牙說,借!
爸媽分頭行動,親戚朋友,鄰里叔侄,一家家上門,說盡好話,磨破嘴唇,這家十幾元,那家幾十元。最后一合計,大頭湊齊了,仍掉一點尾巴。這下山窮水盡了,爸媽整日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連飯都咽不下。這時我出主意說,我去賣冰棒試試,聽隔壁阿牛說,他的學費都是賣冰棒掙的。
媽媽嘆口氣對我說,阿樹,一根冰棒掙分把兩分錢,也是杯水車薪,不過離開學還有兩個月,在家也是閑著,掙一分是一分吧。
我比阿牛大幾歲,阿牛初三剛畢業。我把這事跟阿牛講了,阿牛高興地說,阿樹哥,能與你這大學生一起賣冰棒,那是我的榮幸呀。
次日黑早,阿牛就來約我。我找只小木箱,里面鋪件破棉襖,扛上肩膀,出發了。
我們倆翻山越嶺,一口氣趕到十幾里外的鎮冰棒廠。阿牛比我熟,他先幫我進好冰棒,再忙他的,然后急急往回趕。剛走一半路,我的衣服汗濕了,扛箱的肩膀磨得生疼,上氣接不了下氣。好容易熬到村頭,太陽已升上中天,正吐著毒毒的火舌。田間地頭的鄉親們口干舌燥,汗流浹背,紛紛回家避暑納涼。
這時正好賣冰棒。阿牛光著腳板,掮著冰棒箱,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布錢包,在巷子里拐來彎去。他顧不了腳板硌得生疼,顧不了太陽像刀一樣割,顧不了汗水模糊了視線。他一邊快步走一邊大聲喊,賣冰棒啦!賣雪糕啦!有人在門口向他招手或朝他喊話,他就小跑過去,放下箱子,親切地問要幾根?等對方報上數字,他就打開冒著冷氣的箱子,迅速地拿出冰棒,再接過對方遞來的錢,塞進錢包里,急急向外趕。
我跟不上阿牛的腳步,喉嚨也像被人捏住,喊不出聲來??匆娪腥藖碣I冰棒,我的臉就紅了,回話也有些結巴。有一次還把錢找錯了,只好一個勁賠不是。一個大嬸就笑我說,一個大男人,還這么秀氣,真像閨女家呢。
跑了三個村灣,阿牛的200根全賣了,而我的100根還剩下大半。過了中飯時間,太陽更加厲害。我饑渴交加,頭暈目眩。我說回去算了,阿牛說回去你這趟不就賠了嗎?阿牛扛上我的箱子,幫我賣。但此時有的人涼快透了,有的午睡了,買的人自然少。阿牛又幫我轉了兩個彎子,還有一半沒賣出去。此時冰棒開始融化,阿牛無奈地說,只能減價賣了。一直到下午四點,還有20根沒賣。我拖著虛脫的身子,悻悻往回走。晚上,爸爸望著一碗融化了的冰棒水,搖頭嘆氣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呀!
隨后幾天,我膽子大了些,狀況也有所好轉,每天也能賺個幾角錢。那天又去鎮里進冰棒,阿牛幫我進好,就朝外走。我說,你不進?阿牛說,進,我到前面那家新開張的冰棒廠進。我說,那家新廠離這里還有一二里,你何必舍近求遠呢?阿牛說,我爸要我去,說那家是我的親戚,照顧下他家生意。阿牛叮囑說,你先進先走,不要等我,冰棒是等不得的。
那天我的冰棒賣得快多了,剛過中飯就賣完了。而這時阿牛回來不久,才賣出一點點。
后來,我進的冰棒數逐日增加,每天也能賺個兩塊多錢。
那天,我進好冰棒,坐在鎮里等。過了好久,阿牛來了。阿牛說,你怎么不先走?我說,一起來的就應該一起回去,我怎么好意思一個人先回去賣呢?阿牛生氣地說,阿樹哥,你這人真是書呆子,道理也聽不進去,那就讓你回去喝冰棒水吧!但我執意不肯,自此,每次進好冰棒,我就在鎮里等阿牛。自然,我賣出的冰棒也減少了。
一天,我和阿牛在賣冰棒,一位大嬸買了一根,遞給阿牛5分錢。阿牛說,還差1分。大嬸詫異地說,你不是一直賣5分嗎?阿樹剛才也是賣5分呢,難道你的漲價了?阿牛解釋說,這冰棒是在另一個廠進的,最近這個廠用白糖代替了糖精,用蒸餾水代替了山泉水,生產成本提高了,自然價格也漲了。大嬸又摸出一分硬幣,一下丟在地上,粗聲說,騙鬼呢!這么小就掉進錢眼了,那長大了還了得!阿牛的臉頓時紅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雞。阿牛的漲價,招來了一些人的非議,也影響了他的生意。
晚上,我出去乘涼,路過阿牛的家門口,聽見他爸正在大罵,你這兔崽子,人小鬼大,是誰叫你漲價的?你是生病了要錢打針吃藥,還是快死了要打棺材釘?隨后,就聽見“啪啪”兩巴掌,伴隨阿牛壓抑的哭泣。第二天賣冰棒,阿牛又價回原位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一個月過去了。那天早上,我去約阿牛進冰棒,聽見阿牛在床上呻吟。近前一看,原來阿牛的腳又紅又腫,敷著刺鼻的草藥,下不了地。阿牛說昨天賣冰棒不慎摔了一跤,郎中說沒有一兩個月,是好不了了。
我安慰阿牛幾句,就一個人走了。隨后一個月,就只有我一個人賣了。我把那只小木箱換成了大木箱,掙的錢也比原來多多了。
轉眼暑期完了,我把賣冰棒的錢一數,不想竟有二百多元。但離那筆報名費,還差一百多元。
報名前一天晚上,這筆錢還是沒有湊齊,我哭喪著臉,一籌莫展。
這時,阿牛拄著木棍來了,他從內衣里摸出一個小塑料袋,遞給我說,樹哥,這是我賣冰棒攢下的一百多元錢,你先拿去報名吧!
攥著那一袋皺巴巴的零錢,我的眼睛悄悄濕潤了。
開學后,我收到了一封廣東的來信,原來是阿牛寫的。阿牛說:阿樹哥,在大學還好嗎?你還記得我們倆賣冰棒的事嗎?有些事我本來是不想說的,但不說又怕你誤解我。其實,漲價那事是我故意的,還有去新廠進冰棒和摔傷大腿,我也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讓你多賣幾根冰棒,多掙幾分錢。這學期我輟學了,我爸說家里窮,我又沒掙到學費,就讓我來廣東打工了。其實我蠻想讀書的,昨晚我都夢見了你那大學校園,像天堂一樣美極了!我們倆還扛著木箱,正在里頭吆喝著賣冰棒呢……
我看不下去了,淚水浸濕了信紙。
大學畢業后,我成了一名教師。我放棄了留城的機會,回到了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