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在中央與地方關系中,中央盡管總體上保持了強有力的控制,但某些政策被地方變相地抵制也是時而可見。理論上中央強有力的控制與此形成了悖論,中央亦可以采取分而治之及懲罰典型的方式抵消地方的反對,但懲罰本身的信息含義也是“雙刃劍”,大量懲罰反而會使地方形成政策失去執行力的共識。
關鍵詞:中央—地方;宏觀調控;分而治之;法不責眾
中圖分類號:F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101(2012)03-0039-06
一、引言
長期以來,中國具有典型的中央集權的傳統。從秦朝以來,除掉分裂時期,中央集權是中國維持國家統一和社會秩序的主流方式,對中央,或者說對上級的服從,成為了保證國家機器正常運轉的一個必要條件。新中國的成立,盡管就生產方式而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革,但中央集權仍然構成了新中國政體的一個基本特征。在中央集權下,中央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頒布的命令原則上地方都應無條件執行,對中央的忠誠也是地方官員應優先具有的品格。因此,在這種治理格局下,理論上中央政令的通暢無阻應是一個常態。當然,現實中,中央和地方利益有一致的方面,例如共同維護基本社會秩序等,但在很多方面,中央和地方利益卻也有相互沖突的地方。在中央和地方利益一致時,中央政令無疑會得到地方的衷心擁護和認真貫徹,但在利益矛盾的地方,中央就需要通過獎賞忠誠的官員,懲罰違抗的官員,使后者選擇忠誠的利益超過違抗中央但使地方得到的利益,從而在制度上確保地方官員不折不扣地執行中央命令。我們可以把這種狀況歸納為一種均衡:中央通過適當的獎罰措施,使地方都執行中央政令,而在地方都執行中央政令時,中央的懲罰實際并不會出現,懲罰成為一個虛位以待的威脅①。
不過,現實中我們也可以不時觀察到另外一種均衡:盡管形式上中央的獎罰措施仍存在,但地方對中央的政令實際上采取置若罔聞態度,中央對違法地方的懲罰同樣也沒有出現,懲罰成為了一個空洞的威脅。以這輪經濟增長周期中的房地產發展為例,在現有分稅制和土地財政格局下,地方具有盡快推高房價、拉升地價使地方財政收入盡可能擴大的沖動,但中央出于擔心房地產泡沫和金融風險的考慮,并不希望房價快速上漲[1]。在中央對房地產的相關調控上,2003年人民銀行就出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房地產信貸業務管理的通知》(121號文件),即使從國務院于2005年統一出臺的《關于切實穩定住房價格的通知》(國八條)開始算起,直到2008年底前,中央每年都會出臺調控房價的諸多措施并強調地方政府必須為此負責,但結果是大家都看到,各地房價在調控聲中一路飛漲,形成越調控房價越瘋漲的怪圈②。毫無疑問,地方利益在與中央的博弈中占了上風,同時事后來看,也幾乎沒有哪個地方官員單純因為房價過高而被問責。再例如,鋼鐵、電解鋁、水泥等產業一再被列入產能過剩行業,中央為此從2003年宏觀調控開始就多次強調嚴格控制部分行業和地區盲目投資和低水平重復建設問題,強調地方各級政府要認真貫徹,把中央決策落到實處。但事實上,這些行業的過度投資一直沒有得到有效遏制,例如,2008年我國粗鋼產能6.6億噸,需求僅5億噸左右,存在1億噸以上的產能過剩③。過剩行業產能越調越多,這顯然與地方政府依靠這些產業拉動GDP和擴大稅收有直接關系,而中央各部委的調控屢屢未見成效,這也印證了中央的政策失效確實在一些領域顯得相當嚴重,以至于時常能聽到中央“政令不暢”的說法。
當然,中央集權是一種政治體制,具體中央權威程度和政策監督力度還是可以各不相同的。地方違抗中央,一種情況是某個地方出了個“帶頭大哥”,帶領其他地方反抗。在歷史上,西漢初期的“七國之亂”就是這種情況。但在當代中國,民主集中制和黨管干部原則的落實,中央的控制總體是堅決的,上述的這種情況很少有發生的可能。我們所關注的是,眾多地方在沒有帶頭人指引下,如何相互一致地抵觸中央政策。特別是當地方在一些違規做法上形成一個預期焦點時,地方會普遍采取這些行動,造成大面積違法的現象。在這種情況下,盡管單個地方違法中央可以很容易查處,但在普遍違法下畢竟法不責眾。中央的政策盡管事前來看地方不可能不遵守,但事后地方卻普遍不遵守,而中央也不可能全力查處,形成事后的違法不究。這樣的中央政令失效情況,也是當前政治體制下最可能出現的情況。理論上來講,給定中央的強勢和嚴格監管,中央也會預計到地方之間形成串聯而聯合反對的局面并采取一些治理措施,那么,存在什么樣的治理措施以及在考慮進這些治理措施下,地方在什么情況下仍可能會形成一致反對中央從而使中央政令失效?這些方面構成了本文的主要研究內容。
關于中央這些年存在的某些調控失效問題,國內學者也做過相關研究。張許穎通過分析產業結構調整政策中的問題后認為,在缺乏產業發展中利益協調機制的前提下,地區利益障礙的存在,使產業政策有時流于形式[2]。由于調控失效在房地產調控上表現的最為明顯,以往與此相關的理論研究也集中在對房地產調控的反思上。王來福以宏觀貨幣政策中經典的“動態不一致”來說明由于政策效果的事先不可觀測和事后執行中的逆轉,房地產政策成為不可置信的承諾,進而導致房地產調控政策的失效[3]。于偉以行政學中的“街頭官僚”理論對房地產調控政策受到地方阻擾做了解釋[4]。由于街頭官僚擁有巨大的自由裁量權,從而不可避免地導致街頭官僚在執行具體政策時受到自身利益或個體偏好的影響,進而導致管理者很難有效控制街頭官僚的行為并較難達到管理者的政策初衷。其把地方政府看作與中央政府相對的街頭官僚機構,并以中央政府在調控房地產價格所遭遇的“越調控,越高企”的怪現象來具體說明街頭官僚及其機構對中央政府有效達成目的的阻礙及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周學光利用社會學中組織理論解釋地方政府上下級之間的共謀現象,指出了政策統一性和執行靈活性之間的矛盾是其主要原因[5]。史瑛、劉治國、孔行從中央地方博弈的角度分析了房地產調控,把中央政府的調控政策多元化目標的沖突及著力點不當以及地方政府的執行力度和貫徹落實不徹底并列為房地產調控欠佳的原因[6]。周暉、王擎以不完全信息動態博弈分析了房地產調控。不完全信息反映在中央不知道地方具體的違規情況,只知道比例。中央實施調控需要成本,由于地方違規行為對房地產市場的負面影響要中央來承擔,這兩個成本與中央調控的收益比較,決定了中央不可能什么時候都調控,結合地方對違規收益和違規遭到懲罰的比較,地方違規收益越大,就越可能違規。這就決定了在違規收益大的一線城市,房價調控更加失效[7]。
二、基本模型
與上述研究不同,在描述這些中央地方博弈時,本文嘗試使用整體博弈方法來對博弈均衡做出分析。在整體博弈中(Moriis and Shin,2004,Hellwig,2002),數量眾多參與人根據觀察到的信號選擇攻擊現有體制與否,現有體制的維護者則可以發布一些信號來影響參與人的選擇。當參與人形成一致行為,現有體制則要么存在,要么推翻。在中央地方關系中,地方是多數的,它們可以選擇聽從還是反對中央的政策,當存在一致行動時,中央的政策可能被一致遵守,也可能被集體抵制而失效。按照整體博弈模型的一般假設,地方數量為[0,1]區間④,每個地方i對中央出臺的某個政策可以選擇遵守a=0,或者違反a=1。當地方選擇遵守中央政策,不需要付出成本,收益也為0⑤。當地方i選擇違反時,要付出t>0的違反成本,但當中央政策失效時,得到s的收益,且s>t。顯然,地方i是否選擇違反政策取決于中央的政策是否失效,即當地方i違反且中央政策失效時,地方得到s-t>0的效用。當中央的某項政策z得到執行時,z=0,失效則z=1。對中央來說,θ是其推行政策意愿的堅決程度,θ∈(-∞,+∞),堅決程度越大,θ越大,但政策是否有效也受到違反的地方數量A=■aid,i∈[0,1]的干擾,地方違反的數量越多,政策失效的可能性也越大。這里遵循整體博弈的通常假設,當A≥θ,中央政策被足夠多的地方抵制而失效,z=1,反之,A<θ,z=0。
一般而言,對某項政策,中央貫徹它的意愿決心到什么程度并不一定為每個地方所知曉,地方要對中央真實的θ進行猜測⑥。在猜測的θ落入(0,1)范圍時,存在中央和地方的博弈,否則要么隨便一個地方抵制都可以使政策無效(θ≤0),要么即使所有的地方抵制都無法阻擋政策的執行(θ≥1)。按照標準假定,地方i對θ的先驗信息在實數軸上均勻分布,并且觀察到一個私人信號xi和公共信號y來推斷θ。私人信號xi是地方i自己的觀察,xi之間假定是獨立同正態分布,xi=θ+?著i,其中?著i~N(0,?茁-1);公共信號y則是來自中央,其表明θ的信息,y=θ+?著,?著~N(0,?琢-1)。?琢,?茁>0,{?著i}i∈[0,1],?著均為觀察誤差,與θ無關,并且彼此之間是獨立的,?琢、?茁為共同知識。
在觀察到xi和y后,地方i對θ的后驗信息分布密度仍為正態分布,~N■,■。
按整體博弈的標準假定,參與方采取的是門檻戰略,即存在一對門檻(x*,θ*)(給定y),當地方i的后驗信念期望■i t=sProb(θ<θ*|xi,y) =s?椎■θ*-■xi-■y 即x(θ)=■θ-■y-■?椎-1■(1) 其中Ф是正態分布函數。對于中央來說,政策失效與否的臨界條件是: A=Prob(x?燮x*|θ)=?椎(■(x*-θ))=θ* 即x(θ)=■?椎-1(θ)+θ(2) 解(1)和(2),可以得到均衡(x*,θ*)存在。根據Morris 和Shin(2004),當θ∈(0,1)時,中央和地方之間整體博弈存在唯一均衡(x*,θ*)的充要條件是下式成立: ?茁>■(3) 也就是說,要保證博弈存在唯一均衡,地方的私人信號方差一定要以一定比例小于公共信號的方差。 顯然,當存在滿足(3)式的唯一均衡時,θ*是一門檻,對于某項政策,只有高于θ*的中央的貫徹決心θ才能不被地方所抵制,低于此則被地方所抵制,除非θ*趨于0,否則這項政策就存在被抵制的可能。并且,由于 θ*=?椎■θ*-y-■?椎-1■,得到: ■=■(4) 其中?準是正態密度函數。當θ*<y+■?椎-1■時,■>0,也就是β的提高使θ*這一門檻變得更高,這表明,當中央本身的貫徹決心不是特別高的時候,β的提高增加了中央政策被抵制的可能。特別是在地方之間存在充分交流的機制下,地方i得到的β很容易提高。例如地方i與其他n-1個地方互通信息,相當于獲得了n個獨立觀察的私人信號,其私人信號變為: xi=θ+?著in ?著in~N(0,?茁0-1),?茁0=n?茁。(5) 特別當n→∞時,?茁0→∞。此時當θ*<y,只要在y>0的場合,就有■>0。而y>0這一條件并不難滿足,尤其當α較高時,由y=θ+ε,θ∈(0,1)可知y多半大于0。 命題1:對于某項中央地方利益不一致的政策,當地方之間存在充分的信息交流時,除非中央有很高的貫徹決心θ*>y+■?椎-1■,否則容易被地方抵制。 現實中,很多中央政策失效的原因為:在開始階段地方之間就通過大量信息交流形成了共識。等到中央發覺,這些信息交流的結果已經很明確,地方自然能夠共同抵制。這些信息交流包括言語性質的交流(這點在下面分而治之中還要分析),也包括地方之間相互觀察彼此的實際行動。特別是那些形成不可逆投資的實際行動。例如,在房地產中,某地方推高房價的舉動是切實的而不是空口白話,同樣,鋼鐵業等投資也是實實在在的,還有下文涉及到的腐敗現象也是實際存在的,這些都能為其他地方觀察到和相信。 三、分而治之 在中央地方關系中,中央的意圖顯然是每項政策,不管其真實的貫徹決心如何,都能得到地方的認真執行⑦。但正如(4)式所體現的,這受到地方得到的β的干擾。中央對此的應對措施,就是分而治之。分而治之作為政治術語,早為人們所熟知,也是一個基本的統治規則。通常,中央不允許地方之間自發的信息交流,從而防止地方在潛在的與中央目標沖突的利益選擇上形成聯盟。在模型中,這意味著降低β。從而降低門檻值θ*,也減少地方之間違反或抵制的可能性。 不過,僅僅規定地方之間不得進行信息交流在實際當中往往是難以奏效的,畢竟地方私下間的信息交流并不容易預防和控制。中央在防止地方信息交流基礎上,還可以引入地方相互揭發檢舉的機制。中央可以對經揭發后發現違規的地方采取一個懲罰p,p+t>s⑧,使該地方違法被查出后的結果是,不管有沒有其他地方一塊違規,都還不如遵守中央政策,后者效用為0,大于被懲罰時的s-p-t⑨。需要注意,p是對某個違規者才起作用的,如果大家都違規,法不責眾,中央不可能對所有人都懲罰,對單個地方來說被處罰的可能性就很小,p→0,此時地方仍可得到s-t>0的效用,換句話說,地方的協調行動效應仍然存在。至于檢舉者仍得到0效用等同于遵守政策,這樣他弱偏好于檢舉⑩。這時,地方在決策時需要考慮到檢舉機制的影響。 命題2:在存在檢舉機制下,地方采取違規行為的可能性h與θ成反比,并且當θ趨于1,可能性h趨于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