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在歷史上是個知名度很高的人。知名度高,不是由于他有什么特別的表現,而是人家上了中國古代的兒童教科書《三字經》,而且在幾乎家喻戶曉的通俗小說《三國演義》中也有那么很正面的幾筆。有誰不知道孔融讓梨呢?自從《三字經》誕生以來,中國的父母總是忘不了拿這事教育孩子。不過,對我來說,孔融讓梨,卻是個不那么愉快甚至有點憤憤的故事,因為我最小,在小時候那些物質極度匱乏的日子,分東西吃的時候,如果我實行了孔融之政,同時哥哥們不讓回來,那么吃虧總是我。憤憤久了,還多少感到有點不平衡,就分梨要小個的這么一點芝麻綠豆大點的事,居然可以千古揚名?當時家喻戶曉的古代好人好事還有司馬光砸缸,比起來,我總是更佩服司馬光一些。
孔融最露臉的事,其實不是讓梨,而是爭死。那是他十六歲那年,朝廷大興黨獄,清流首領張儉逃亡,望門投止,跑到孔融家,孔融當家的哥哥孔褒不在,孔融毅然收留了張儉,后來事發,孔融和其兄并其母親都說是自己干的,與別人無涉,“一門爭死”,最后官府讓孔褒頂了罪。這件事情,說明孔融的孝悌之行貨真價實,跟那種玩臥冰求鯉、哭竹生筍貓膩,甚至做彩衣娛親之戲的偽君子有鳳鴨之別。
可是,以孝悌聞名的孔融,最后卻死在不孝的罪名上,而且這個“不孝”,好像還真有根據。說他曾經跟禰衡說過,父之于子,有何情義可言,當初無非是出于情欲,母親跟兒子也是如此,不過是像瓶子里面盛東西,東西出來也就算了。此話雖然出自給他羅織的罪狀,但也不是一點影子也沒有。他和禰衡,都是狂士,都嗜酒如命,狂士喝了酒,什么說不出來?羅織罪名的路粹,原系孔融、陳琳一類的文人,平時就有詩酒酬唱,聽到點彼此間的酒言醉語,不足為奇。
路粹賣友構罪,背后是曹操。孔融不是應世之才,兩次出任地方官,一次北海相,一次青州牧,都丟了城池。在青州時,袁紹的兒子袁譚來攻,雖說孔融在大兵壓境之際表現得相當鎮定,“隱幾讀書,談笑自若”,但卻無一策御敵,最后還是得“城陷而奔”,把老婆孩子都丟了。顯然,漢末亂世,軍閥混戰,只有像荀彧、郭嘉這樣的謀略之士,才是曹操最需要的,所以說孔融雖然名氣很大,但在曹操的心目中,地位并不重要。當然,曹操也不是全然不在乎孔融,孔融是文學之士,建安七子的魁首,曹操與這些人有同好,戎馬之余,忘不了作詩消遣,同為七子之一的陳琳,為袁紹草檄罵曹操,辱及曹操的祖宗,曹操卻憐其才,收在帳下,官拜丞相府記事參軍。但凡有文才的雄主,都需要有唱和之人,而且唱和者須是高手,否則不能滿足其吟詩作賦、高談闊論的雅興。
可惜,孔融并不安于給曹操當陪酒賦詩的清客,他要提意見。曹操打敗袁紹,曹操的兒子曹丕乘機將袁紹的兒媳婦、當時遠近聞名的大美女甄氏收為己有。他假借經典,冷嘲熱諷;曹操要恢復肉刑,他引“正論”反對;董昭有意擁戴曹操做魏公,他說王畿之內不能封建諸侯,暗示不贊成;最可氣的是曹操下令禁酒,在戰亂之余、糧食緊張之際本是必須做的好事,可他作《難魏武帝禁酒書》,說古之圣賢都是酒徒。
丟了地盤,在曹操手下做官的孔融,已經從昔日的孝子變成了名士。蔑視權貴,嬉笑怒罵,借酒使性,是名士的正常生活。這樣的名士當時還有幾個,禰衡一向輕視曹操,就是不給面子,曹操用禰衡做鼓吏以羞辱之,禰衡就能當著曹操的面脫褲子,“裸身而立”。仲長統平時少言寡語,但作詩述志,則曰:“寄愁天上,埋憂地下,放散六經,滅絕風雅。”其離經叛道,放浪形骸,已開魏晉玄學清談之士之先河。面對當眾脫褲子的禰衡,曹操可以將他送走,但是不脫褲子卻總是在耳朵邊嘮叨的孔融,就只好找個借口殺掉了,雖然借口找得并不高明,而且是十幾年前的舊事。即使是曹操,忍耐也是有限的。
兩漢、尤其是東漢,是經學的天下,儒生的時代,儒家倫理不僅是官方的意識形態,而且是選官的最高準則,讀書人為了獲得出仕的機會,競相在孝行表演上下功夫,最后走到了極致,做起假來。而曹操在掃平了北方群豪之后,實際上已經成了一個新朝代的開創者,代漢之心,路人皆知,但卻依然頂著傀儡的漢獻帝不放,未免說的和做的,兩兩相背,最直接的結果是士人矯情做假之風更熾,嘴上說的仁義道德,做的卻是追名逐利、貪財好貨。于是,原來那些較真的老實人受不了了,干脆反動,把自己泡在酒里,乘著醉勁,嘴上離經叛道,從大孝走向了非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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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孔融讓梨”到“約翰爭梨”
● 李俊
孔融讓梨的故事,很多人都不會陌生:有一天,孔融的父親拿來一盤梨子,叫孔融七兄弟挑選。小弟首先挑走了一個最大的,而孔融揀了一個最小的梨子,他說:“我年紀小,應該吃小的梨,剩下的大梨給哥哥們吧!”父親聽后十分驚喜,問:“可是弟弟比你小啊?”孔融說:“因為我是哥哥,弟弟比我小,所以我也應該讓著他。”孔融讓梨的故事,很快傳遍了曲阜,并且一直流傳下來,成為父母教育子女的案例。
一位名叫約翰的美國成功人士講述了這樣的故事:“小時候,有一天媽媽拿來幾個大小不同的蘋果,我和弟弟們都搶著要大的。媽媽把那個最紅最大的蘋果舉在手中,對我們說,‘孩子們,這個蘋果最紅最大最好吃,你們都有權利得到它,但大蘋果只有一個。現在咱們做個比賽,我把門前的草坪分成三塊,你們一人一塊兒把它修剪好,誰干得最快最好,誰就有權利得到它。’結果我干得最好,就贏得了最大的蘋果。”
中國的“孔融讓梨”和美國的“約翰爭梨”,本質上是兩種不同的產權制度安排。如果一種文化對私產缺乏足夠的尊重,就會出現人們表面讓梨、暗中爭梨的現象。一個社會的契約精神并不是建立在“讓梨”的基礎上,而是要通過大家不斷去“爭梨”,從而形成一種約定的規則。“暗爭”只能形成潛規則,“明爭”才能造就社會契約,最終形成法治社會。